張德明
詩歌是以抒寫情緒、表達情感為主要文學目標的語言藝術(shù)。陸機《文賦》中云:“詩緣情而綺靡。”白居易《與元九書》如此道來 :“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边@些都強調(diào)了情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一些詩歌即便側(cè)重描寫景物,或者敘述事件,也不脫離情感的抒發(fā),也必須讓情感融匯到景與事之中,恰如王夫之《姜齋詩話》所言:“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被蛉缤鯂S《人間詞話》中妙語:“一切景語皆情語?!睂τ谛略姸?,情感仍然是其中不可或缺之美學指標,詩評家呂進這樣來定義詩歌:“詩是歌唱生活的語言藝術(shù),它通常是詩人感情的直寫?!边@樣的定義,用來概括百年新詩中的抒情詩作所具有的注重情感的藝術(shù)屬性,還是比較適切的。
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尤其是1990年代之后,當代新詩創(chuàng)作在方法和技巧上出現(xiàn)了新的突破,不少詩人探索將敘事技法大量納入抒情詩的審美表達之中,強調(diào)及物性和現(xiàn)場感的敘事詩學,由此構(gòu)成了9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極為顯在的藝術(shù)景觀。盡管90年代以來的詩歌頻繁出現(xiàn)了敘述的元素,甚至一度有詩人將“零度抒情”視作這一時段詩歌的重要屬性,似乎抒情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變得無足輕重了,但是在我看來,即便敘事性構(gòu)成了90年代以來新詩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特征,但是仍然無法取代抒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位置。毋寧說,90年代以來頻繁啟用的詩歌敘事,是為了更好地抒發(fā)情感,對于1990年代的先鋒詩歌來說,敘事只是手段,抒情才是目的。以研究90年代先鋒詩歌著稱的詩評家唐曉渡說:“詩歌作用于人心、人情,作用于我們的靈魂中柔軟和隱秘的部分。它通過更新和豐富語言來影響我們對世界的感受和感受方式,影響我們的人生和語言態(tài)度。”(《詩·精神自治·公共性》)這同樣是對詩歌主張“以情動人”這一基本特征的突出和強調(diào)。
軍旅詩人劉立云的詩歌,常能在第一時間打動讀者的心靈,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不俗的抒情性。或許,劉立云并沒有刻意追隨90年代以來的先鋒詩潮,讓大量的敘述內(nèi)容進入自己的詩歌表達之中,而是堅守中國新詩一以貫之的抒情策略,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斷體驗、領(lǐng)悟與醞釀,從而將內(nèi)在情感律動凝練為系統(tǒng)性的詩歌思維,兌換為詩性語言,然后化為情真意切的分行文字。因為有情有義,因為情真意切,劉立云的詩歌才充滿著感人的魅力,撩撥著讀者的心弦,折射出詩的靈韻、精魂與輝光。
詩是“無理而妙”的藝術(shù),“無理”是指想象和描述的不合常理,“妙”是指詩歌思維的奇妙和情感表達的巧妙。在劉立云的詩歌表達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一種穿越性的藝術(shù)視野,一種不遵守物理世界的時空規(guī)則,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自由往來、以超越性的眼光來審視宇宙人生的精神取向?!坝^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陸機《文賦》)說的正是詩人在靈感到來時超越時空、縱橫四海的精神體驗。他的《憶秦娥》一詩,表面看來似乎是借用了一個詞牌名,其實是詩人調(diào)動大膽的想象,表達對一個秦時美女的美好情感?!澳阒肋@是在被江河沖刷出來的古灘涂/白天,我們一起去爬了那座低矮的/叫小香山的山(過去是個島)/山上有一條采香小徑,幾千年前在小徑上攀爬的人/肯定就是吳國的那些/婀娜多姿的,叫娥或者叫蔻的女子了”,因爬山而思古,詩人很快進入角色,就此化身為秦時的一位無名士卒,“而這時我匍匐在山上的某個地方/我無名無姓,但手執(zhí)/兵器/日夜聽著那條大河在奔騰”,這想象無疑是奇崛的,而奇崛的想象背后,捧手可掬的是詩人對千古奇女的欣賞和贊慕。在《窗外拉二胡的》這首詩中,詩人描述了一個退休老人用二胡拉出的熟悉的旋律,勾起了我對往昔歲月的無限回憶。“因為他拉的都是我熟悉的歌/我記憶里的歌,比如他拉紅太陽照邊疆/拉阿佤人民唱新歌,拉我為偉大祖國/站崗,拉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拉挑擔茶葉上北京……而這些歌,哦這些歌/都刻在我年輪的吃水線上,融化在/我的血液里。說不清為什么/當琴聲響起,我的血壓會伴隨起伏的旋律/莫名其妙地升高或降低,我的喉嚨里/會馬蹄嘚嘚,煙塵滾滾,仿佛/一隊野馬就要沖出來——”,這同樣是一種穿越的精神體驗,詩人聽樂憶舊,觸景生情,進而在現(xiàn)實與過往之間來回穿梭、無縫對接,那種難忘曾經(jīng)歲月、珍惜軍旅生活的豐富情感在詩行之中汩汩流淌。
劉立云的詩歌情深義重,感人至深,也得益于他的詩歌有著一種富有親和力的敘說語調(diào)。在詩情的展開與言述中,詩人采取了一種輕緩的、溫情的、娓娓道來的話語方式,輕言慢語中滿是情的款款、意的切切,讓人讀來爽目、悅耳、清心。更為重要的,詩人往往還會在詩歌之中,巧妙設置一個情緒傾訴的對象,讓詩中漫溢的情感之水,有一個確切的傾注目標,從而使情感的抒發(fā)顯得穩(wěn)妥、著實,避免了抒情的泛濫和虛空?!痘頌檠肥菑莫毺氐穆窂缴蟻硌哉f愛情的詩作,詩人以一個女性的口吻來傾吐內(nèi)心深處的深摯之愛,詩中的“我”或許是一個偉岸的軍人、一個令女性魂牽夢縈、一往情深的男子。這首詩中情感述說的語調(diào)無疑是輕柔的、舒緩的,滿蘊著深情和纏綿:“我將化身為雪,不是為炫耀我的白/我的輕盈、飄逸和晶瑩/踮起腳尖滿世界飛舞/而是要告訴你:高山、屋頂,我們這座城市最高那座/電視塔的塔尖/只要你喜歡,我都能爬上去/把你高高舉起來,讓你像星光那樣閃耀”。這首詩從而展示了劉立云豐富情感的另一面,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軍旅詩人,他不僅擁有氣壯山河的英雄豪氣,還有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的兒女之情。作為一個多情的女子,為了愛情,是可以做到無所不能的,她不僅能向上,爬上這個城市的最高處,也可以向下,融化到河流和海洋中去,“如果你喜歡低處,我就落到水里去/落到?jīng)坝康拇蠛@锶?,像間諜那樣/身負使命去臥底/但我會告訴遇見的每一滴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拒絕同流合污”。不難發(fā)現(xiàn),詩歌中的“我”,情感是纖細的,纏綿的,是懂得真愛的癡情女子。詩中藏蘊著的豐沛情緒,也借著詩人設置的輕柔的敘說語調(diào)和娓娓道來的言說方式,而靜靜地流溢出來。
詩人要有善于發(fā)現(xiàn)的慧眼,詩歌的新意往往來自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對宇宙人生獨特的發(fā)現(xiàn)。劉立云的《在鷂子峪尋找鷂子》就是“發(fā)現(xiàn)”的結(jié)果,是詩人用慧眼偵探到的詩意?!苞_子峪”因鳥得名,關(guān)于“鷂子”的傳說在此一定不絕于耳,可詩人尋遍整個峪口,根本未見鳥兒的影子。詩人于是心生疑問:“我要問,鷂子峪的鷂子哪里去了/鷂子峪的鷂子,是不是鄉(xiāng)間的一個傳說?”當詩人把這個疑問拋給當?shù)氐囊晃焕先藭r,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令人始料未及而又印象深刻:“他麻木的刀劈斧砍般的臉,觸電般地/抽搐了一下,像一塊石頭那樣醒來/像他背靠著的那道古長城上的/一塊磚那樣/醒來,那睥睨的一瞥/冷漠的不屑一顧的一瞥,讓我不寒而栗”?;蛟S,鷂子峪的鷂子,真的是鄉(xiāng)間的一個傳說,但對于鷂子的崇信和膜拜,儼然已深入到鷂子峪人的血液之中,這驀然充滿精氣神的老人,不正是一個凌厲而剛健的鷂子之化身嗎?描述至此,詩人對鷂子峪人的贊嘆與敬佩之情也躍然紙上。發(fā)現(xiàn)孕育了詩情,發(fā)現(xiàn)造就了詩意。獨到的領(lǐng)悟與發(fā)現(xiàn),就是《在鷂子峪尋找鷂子》一詩成功的秘訣。美國詩人弗羅斯特《冬天找尋日落之鳥》與劉立云《在鷂子峪尋找鷂子》似可一比,弗詩前三節(jié)寫曰:“西邊的金色晚霞正在消逝,/空氣的流動已因寒冷而凝滯。/漫步回家時從白茫茫雪原穿過,/我想我看見一只鳥兒飛落。//夏日里當我經(jīng)過此地,/我得停下把臉抬起;/一只鳥兒攜帶天國的禮物/是歌唱,甜美而又疾速。//現(xiàn)在沒有鳥兒在歌唱。/一片枯葉掛在樹枝上,/而那就是繞樹了兩圈/我在這里的全部所見?!痹趧⒘⒃频脑娎?,詩人雖未見天空之鳥,但見到了擁有凌厲剛健之精神的人,因此遺憾之外有著驚喜和感動,而在弗羅斯特的詩里,沒有見到鳥,只看見孤葉飄零的凄清和失落之意,顯然成了整首詩的情緒主調(diào)。當然,兩首詩各有蘊意,其成功也來自兩位詩人對外在世界的獨特“發(fā)現(xiàn)”。
詩歌重在抒情,但詩歌中的情感抒發(fā)通常不是直截了當?shù)?,而是曲徑通幽般地傳達出來。為了更為有效地抒情,詩歌表達通常需要借助巧妙的修辭手段,借助別具一格的話語言說方式。新詩創(chuàng)作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新詩在表情達意時雖然借用了日常語言,但詩意言說又與日常話語不盡相同,它采用的是一種特定的話語言說方式,這正是人們常說的“詩家語”。“詩家語”一說首先由王安石提出,宋人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六載:“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墻?!G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贝颂幍摹扒G公”即王荊公,也就是王安石。在王安石看來,同樣的幾個語詞,經(jīng)過不同的組合,就會出現(xiàn)不同的表達效果,相比而言,“日斜奏罷《長楊賦》”只是平常的說法,“日斜奏賦《長楊》罷”才是筆力乃健的“詩家語”。上述一例主要是指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對“詩家語”的強調(diào),其實,對創(chuàng)造“詩家語”的要求,不止局限于古詩,新詩也一樣如此。呂進曾指出,當代詩人也應注重“詩家語”的提煉和創(chuàng)造,這種“詩家語”“來自日常語,但又有自己獨特的詞匯、語法、邏輯、修辭,它是日常語的最高程度的提煉與強化”。閱讀劉立云的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對“詩家語”的追覓和提煉,也是頗具功力的,并且我們在他的詩作之中時時可見。劉立云詩歌中的“詩家語”,大致體現(xiàn)在下述幾方面。首先是取象的別致。詩人意象選取別具匠心,能將形象性和典型性融匯在一起,使得意象的暗示度達到最大化,其內(nèi)在的情緒也能得到完全的釋放。《大地上萬物都有信使》這樣描畫四季之景:“我們是既渺小又偉大的物種:春天用萬紫千紅/給我們寫信,報道這個世界陽光燦爛/晴天永遠多于雨天;夏天/燃起一堆大火,告訴我們食物必須燒熟了再吃/或者放進瓦釜與銅鼎,烹熟了再吃/秋天五谷豐登,漿果像雨那樣落在/地上,腐爛,散發(fā)出酒的甜味/冬天鋪開一張巨大的白紙,讓我們傾訴/和懺悔,給人類留下證詞”,詩人選取“萬紫千紅”“大火”“漿果”“白紙”等幾個典型的意象,將春天的絢爛、夏天的火熱、秋天的成熟、冬天的潔凈等季節(jié)特征鮮明地昭示出來,這些典型的意象在表意上有以一當十的效能。其次是精彩的比喻。詩歌的情緒表達常常是通過暗示來完成的,而詩歌中的比喻就是一種暗示,比喻往往是用我們熟悉的、清晰可見的具體事物去比擬我們不熟悉的、較為抽象的事物,讓我們通過熟悉之物去了解和領(lǐng)悟不熟悉之物的內(nèi)涵與精神。在《鉆石》一詩里,詩人開章即言:“我可以把詩人想象成一座城市的鉆石嗎?”以設問句來挑明詩歌所設置的本體與喻體之間的比擬關(guān)系。接著詩人細致描述了城市的情形,意在突出其蒼涼、滿懷鄉(xiāng)愁的精神色調(diào),而居于此的詩人,正像那一粒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點亮了城市的夜空,讓它顯得璀璨和優(yōu)美。最后是重現(xiàn)實寫真,少直抒胸臆。一般來說,浪漫主義詩歌注重情感的直接抒寫,誠如華茲華斯所言:“詩是詩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而現(xiàn)代主義詩歌強調(diào)對情感的內(nèi)斂和裹藏,更強調(diào)描述的客觀性和再現(xiàn)性,讀者要想深切領(lǐng)受到詩歌的情感,需借助詩歌描述的情形去揣摩和體驗。劉立云《母親在病床上》是對八十多歲高齡的老母親身患重疾、生命垂危狀況的描述,詩人將疼愛母親、不忍接受現(xiàn)實的悲痛情緒強抑于懷,只是向讀者展示了病危母親的當下境況,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如此寫道:“我抱緊我的母親,他們在她身上找石頭/沒完沒了。我八十五歲的母親/在哭,在我的懷里顫抖/我和我母親/抱緊她一身松散的骨頭,在嘩啦嘩啦響”,睹此情景,相信每一位為人兒女的讀者,都會為深染重疾的母親擔憂、心痛,不覺流下難過和傷心的淚水來。
深情款款,情深意濃,這正是劉立云詩歌的特征和優(yōu)勢,也是其詩歌顯露著真性情,表達著真情感,袒現(xiàn)著真我的心靈世界的審美表現(xiàn)。讀著這樣的詩,你會不知不覺地情為所牽,心為所動,真正感受和體驗到當代詩的情感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