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枝琴
每年冬月里,我必回家一趟,八年里從未改變,因為是雙親的忌日,我定要回到他們生我養(yǎng)我,曾留給我太多回憶的老房子里,摸摸他們曾用過的農(nóng)具,躺一下他們曾睡過的床,倚在門邊,靠在柱子上……一樁樁、一件件、一幅幅溫馨的畫面,足以寄托我的哀思。
老家在竹林深處,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長排的竹林,不見人家,只見炊煙。雌竹更多一些,偶有兩棚龍竹摻在里面,故意留幾根老的開花,預(yù)示著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長旺、節(jié)節(jié)攀升。這幾句成語是我從記事以來就熟知的,只是年少時無從知曉它的寓意。
我喜歡老家的梯田,一山一凹的梯田,順著山形一直蜿蜒到小河邊。無論是冬春時節(jié)的蠶豆、豌豆、小麥,還是夏秋季節(jié)的谷子、玉米,這些梯田養(yǎng)育著一輩又一輩的親人。麥苗綠油油的長著,離打苞還有些時日;豌豆早過了掐尖的時候,故而錯過了水煮肉片里美味的豌豆尖,還好偶有兩包炮仗豆解解饞。放眼梯田,就數(shù)蠶豆田里的狗屎花開得歡,粉色系的,很有誘惑力,可惜再美我也不敢輕易碰它,拍兩張美照嘚瑟,怕我的鼻炎又犯了。每每這個季節(jié),村里的女人總要花兩天時間在田里掐麥藍(lán)菜,這是再忙也要進(jìn)行的勞作。把麥藍(lán)菜掐回家曬到半干,腌在腌菜里或是拌在豆豉里,等殺年豬時刺激一下人們的味蕾。更勤快點的女人,還把田邊的車前草,水溝里的香菜、折耳根、野芹菜等等扎成小把背到街上,是城里人所鐘愛的山野菜蔬。
田邊地角的柿子,是小鳥的天堂,孩子們的樂園。記得兒時,下午一放學(xué),幾個小伙伴相約去找豬草,人手一個小竹籃,實質(zhì)是去摘柿子吃,似小猴子一樣爬上樹,撿又大又紅的分了吃。柿子分水柿和干柿兩種。水柿的個大,相對甜度大點;干柿個小,相對更澀點。那時的鄉(xiāng)間還沒有水果柿子一說。不管什么柿,鄉(xiāng)村的孩子都喜歡,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把柿子做成柿餅,串成柿干,是孩子們不可或缺的零食。現(xiàn)如今,物質(zhì)生活水平提高了,年輕的一代,沒人愿意做柿餅,更沒人串柿干。冬日的暖陽下,古董似的老柿樹安詳?shù)財?shù)著云淡風(fēng)輕的日月,紅通通的柿子在風(fēng)中搖曳,成了覓食小鳥的天堂。
田頭,放水牛的老大爺,戴著棕樹帽,穿著蓑衣,信步踱到玉米桿堆邊半倚著,拿出隨身攜帶的長煙桿,放上自己種的草煙絲,半咪著眼一口一口享受著煙霧繚繞,享受著這份鄉(xiāng)間的靜謐,在吞云吐霧間細(xì)數(shù)著腳下這塊土地的過往。一陣風(fēng)刮過,坡上那棵不知名的樹隨風(fēng)掉落的葉子,復(fù)又被風(fēng)帶到半空中,似一群黃蝶隨風(fēng)起舞,與田邊地角翩翩嬉戲的彩蝶遙相呼應(yīng)。大爺?shù)臒熿F也被帶在風(fēng)里,裊裊地縈繞。
無論是蜿蜒的梯田、老柿樹,還是高到無法再剝棕披的棕樹,它們都記錄著老家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風(fēng)土人情。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遠(yuǎn)眺,除了不見一絲白云的藍(lán)天,就是綿延起伏的山巒。
皮歹茶主產(chǎn)于老家小村村皮歹,上小村也有所分布,海拔在2500米——3000米之間,這里全年氣候溫潤,土壤肥沃,雨量充沛。1970年,吳文龍師傅在大理茶廠制茶學(xué)藝,回到家鄉(xiāng)后親手種植了皮歹茶園,并創(chuàng)制了皮歹茶。由于山高林密,空氣新鮮,無污染、純天然的生長,加上純手工烘培、搓揉、烘干,使得皮歹茶有獨特的口感,入口甘甜、細(xì)澗,令人心曠神怡。
清明時節(jié),二哥打來電話,叫我們仨回去掃墓,順便回去采點春尖解解饞。父親和母親就長眠在守護(hù)了一輩子的茶園邊上。
一天恍若百年,百年只是一個擦肩。不知何時起,我越來越懷念跟在雙親后面在茶園里晃蕩的時光,而且一晃就是一整天。二月的清晨,連微風(fēng)都帶著桃花的氣息,那株茶園中的桃樹開得熱鬧,正應(yīng)了那句“萬綠叢中一點紅”,顯得如此的郎才女貌。那場景如若換作是今天,非得親泡一壺桃花茶,再來一本枕邊書,犒勞一下饑渴的靈魂。正午太陽最毒之時,我便戴上小紅帽,纏著父親給我摘黃泡果,勤勞的母親會在茶園邊上找點龍爪菜,明天來點臘肉、豆米炒龍爪,調(diào)劑一下清貧的生活。
日子平淡充實,卻不失一種淡淡的幸福。恰似春茗因沸騰之水,才能釋放出深蘊的清香。那些時光,每每雙親制茶到深夜,我卻早已進(jìn)入了不知名的夢鄉(xiāng)。一年最好的茶,會送給親朋品嘗,家里留下喝的頂多也就谷花茶之類的。于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用土罐烤早茶喝,頭杯還得敬茶神,小哥和我能嘗到的也只是第七、八杯。從小在茶園長大的我,對茶情有獨鐘,只苦于無法用語言表達(dá)它的好。
一轉(zhuǎn)身,卻早已遠(yuǎn)離了那些童真的歲月,為了生活,為了理想,奔忙在困頓的社會中,迷茫之余,卻總還惦記著家鄉(xiāng)的茶園,渴望著那杯刻骨銘心的芳香與甘甜。
入夜,輾轉(zhuǎn)難眠,感覺像是少了點什么,靜心聆聽,才發(fā)現(xiàn)門前的小河沒了聲音。
初冬的小河,變得靜謐而溫柔,少了夏秋時節(jié)的張狂,似一個驕橫的公主,突然變成了善解人意的小媳婦,靜靜的流淌著。
站在河床上四顧。岸邊坡上格?;ㄩ_得正歡,有粉色,也有紅色;臭芙蓉也不甘示弱,連片的綻放,有橙色的,也有暗紅的。這可忙壞了勤勞的小蜜蜂,從這朵采到那朵,從這片飛到那片。偶有蘆葦叢中松鼠出沒,轉(zhuǎn)瞬又遁入洞里消失不見。
河床上的石頭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參差不齊,相同的是都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光滑的表面。當(dāng)你以為撿到綠寶石時,豈知是被河水打磨好的啤酒瓶碎片。它同小河里的萬千石頭,河岸邊蘆葦叢里的塑料瓶一樣,在歷史的長河里漂零。不知是誰將它們丟棄,沒有可去的地方,不在這里又會去哪里?屬于它們的世界,是痛苦的還是歡樂的呢?
騰空思緒,閉眼,河水散發(fā)出特有的味道,微風(fēng)拂面,柔柔的、綿綿的。啾棲鳥過,白頭翁從這塊大石飛到那塊大石,從河的這面飛到河的那面,再從河的那頭掠過隨風(fēng)搖曳的蘆葦花。
撿幾個光滑的石頭,在河流平緩的地方來上幾組打水漂,回味往昔的童年時光;或者撿幾個別致的揣在兜里,拿回家珍藏;或者在小沙灘上留一串奇怪的腳印,再惡作劇地拙畫幾個字……
歲月如梭,小河靜謐,它千年的流淌,倘若有誰能明了,那肯定是河里的石頭,天上的星辰。
夏雨是多情而纏綿的。
夜已深,窗外又傳來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嘀嗒聲,一場夏雨淅瀝來襲??纯刺鞖忸A(yù)報,最近一周都有雨,心里暗自竊喜,不禁嘴角也微微上揚。作為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我知道這場雨意味著什么,無論是烤煙、玉米、稻谷,還是藥材、核桃,都猶如施肥。而我還有另外的小算盤,就是雨后去山里找蘑菇、木耳,那是大自然饋贈我們的純天然美食。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王維的這句詩形容這場景,是最貼切不過了。 我喜歡這纏綿的雨。撐著雨傘,穿著雨靴,踩在汲夠雨水的泥地里,看地面軟軟地凹陷下去,走遠(yuǎn),回頭看自己奇特的大腳印,比昔日里大了很多,于是傻傻的笑。我擔(dān)心雨水會把路邊的花枝折斷,于是輕輕抖落雨水,再撿一地的殘花,放在石縫里,又蓋上一片大樹葉。又或童心大發(fā),把傘丟掉,使勁晃一下樹,然后轉(zhuǎn)身跑開,卻跑不過滿樹落下的水滴。
我喜歡站在敞亮的大石頭上,看草尖上的水珠,晶瑩剔透地掛著,像極了一顆顆鉆石鑲嵌的綠絲帶??催h(yuǎn)處煙雨蒙蒙的群山,被流動的霧包裹著,朦朦朧朧的。尋覓那一份時隱時現(xiàn)、若即若離,想像隨著流云,是否有一位駕鶴的仙童撒一把雨的種子,淅淅瀝瀝下不停;抑或一位美若驚鴻的仙女在回眸間,撒一段好姻緣在人間。
雨一直下,就連鳥兒都躲在巢里,只有蝸牛們懶洋洋地探出頭,不緊不慢地爬過石頭,爬過草叢,又爬上花葉,似要去赴這場季節(jié)之戀的盛會。地上泛白的草芽,爭先恐后地從地里冒出來,隔天再看,已是能分辨種類的綠芽。
都說六七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熱得使人眩暈,這會兒太陽就像是取經(jīng)去了,天空是清一色的鉛色,貌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婦,郁郁地忍著,忍著。
懨懨地病了幾天,想去屋后的菜地看看,想又長了很多雜草。夏天的植物長得快,尤其是這個多雨的夏,我的菜菜們也在驚人而瘋狂地長著,那速度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冬瓜、南瓜、黃瓜分別在三個角爬著籬笆,極像三個守護(hù)神,守護(hù)著我的三角形菜地。南瓜和黃瓜都開出了黃色的花,只是南瓜的花大些,黃瓜的花小些,唯有冬瓜像拖沓的小孩慢著半拍,不見動靜。這可忙壞了小蜜蜂,嗡嗡的唱著,歡快地穿梭在花朵與蜂房之間,恐稍不留神讓大黑肚子蟲鉆了空子,把整朵瓜花啃了過半。
相比花蟲和小蝸牛,菜青蟲最會享受,每天都翹著二郎腿,曬著日光浴,泡著咖啡,吃著美食,聽著流行音樂,指不定還聊著微信,撩著妹。每每被我發(fā)現(xiàn)時,已被它們團(tuán)伙襲擊了一大片。真叫我恨得是牙根癢癢,想要“撒上敵敵畏,不知死多少”,可為了顧及全家的健康,只好作罷,任由它們繼續(xù)禍害我的菜菜。
比起長青椒,菜園里的那兩棵紅色小米椒更顯眼些,是綠色菜園里唯一的紅,說是個嫵媚的少婦也不為過,總之,是那么地恰到好處。靠邊的那棵芒果樹,今年分外結(jié)了些,橢圓形的芒果一串一串,壓得樹枝快要斷了。熱了,累了,我會坐在樹下的石頭上,靠著樹干閉目養(yǎng)神,仿佛回到童年放牛的時光。
菜地是風(fēng)景。雜草的菜地?;ǖ牟说?。瓜的菜地。蟲的菜地。辣椒的菜地。芒果的菜地……菜地是一個小小的大千世界。我會種上不同種類的蔬菜,定期給它除草、施肥,細(xì)心地打理著它,就像我酸甜苦辣的人生,要定期地給心靈除草,要用心地經(jīng)營。這一分小小的菜地,似我心底的這一畝心田,不打理就會荒蕪,不經(jīng)營就會凌亂。雖不是濃墨重彩,卻也是平淡真實。
淅淅瀝瀝下了一天的雨,這會兒停了。我坐在傘下的石桌邊,書放在石桌上,卻沒有心思翻,目光游離,落在不遠(yuǎn)處的山頭上,似要與天相接。夕陽的余暉撒在雨后的灌木林上,說不出的惆悵。
抬頭看看光怪陸離的云,像那些年用破布摻上少許棉花彈成的棉絮,也像老家梯田里風(fēng)吹過后的麥浪。許是看花了眼,在夕陽的映襯下,那云有的變紅了,有的變黃了,也有的變成了灰黑色。剛剛才看著像一只從麥田里鉆出的小耗子,轉(zhuǎn)眼之間又變成了兇神惡煞的狼,眨眼間又變成了可愛的小河馬……真的是變化萬千,神秘莫測。
天漸漸黑了下來,只有低飛的燕子,還樂此不疲的自由飛翔。我想它們是從老家飛來看望我的吧。小時候,每每這個季節(jié),這樣的黃昏,我也會獨自坐在屋后的麥田邊,抬頭看變幻的云彩,看起伏跌宕的群山,看夕陽下的歸鳥。以至入迷到父親喊“小燕子,天黑了!”
一陣晚風(fēng)吹過,紅椿花又嘩嘩掉了一地。鏤空的襯衫明顯有點單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現(xiàn)實。我不再厭惡這株紅椿樹,它除了在夏秋季節(jié)為我遮風(fēng)擋雨,春天開的花也極致的漂亮,一串串細(xì)碎的花,有麻子那般大小,黃白色的一串嵌在綠葉中,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在這個雨后的黃昏,令人格外的神清氣爽!
我不再埋怨冬天總有掃不完的落葉。我甚至習(xí)慣了每天靜坐在樹下,泡一杯家鄉(xiāng)茶,單曲循環(huán)一首輕音樂,閱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在每一個單調(diào)乏味的黃昏,手托下巴,看路上車來車往,無聊之余,善意地揣測著行色匆匆的過客,愜意地沉浸在每一個黃昏里,靜靜地等待黑夜的來臨。
也是這樣一個寒意正濃的深冬,父親因為病了很長時間,癱瘓在床。聽母親說,那是當(dāng)年父親被打成“右派”,挨批斗時被打折了三根肋骨和右腿,沒錢醫(yī)治落下的病根。我始終無法理解,更無法體會那是一個怎樣動蕩的年代。那時的我唯一焦慮的是我的學(xué)費。
在一個漆黑的黎明,我隨著村里馬幫,去一個名叫大花樹的地方馱木板。我只高興自己的學(xué)費有了著落,卻忘了問母親到底有多遠(yuǎn),也沒看見母親目送我離開時在昏黃的燈光下獨自垂淚。和我同行的叔伯們,每人趕兩匹騾子,我的才一匹,有他們幫著照看,我只需跟著他們趕路。
“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是當(dāng)時對我的真實寫照。因為天還沒亮,山路崎嶇,我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們。不知走了多久,東方拂曉,到一個叫大龍?zhí)兜牡胤?,叔伯們叫騾子喝水,人也稍作休息,他們叮囑我喝水,也把隨身的背壺灌滿,說這一路只有在這能喝到水。龍?zhí)队惺喈€大,里面長滿了水草,潭水清澈見底,不時有小蝌蚪游過;龍?zhí)哆吷祥_滿了整片的山茶花,有紅的、白的、粉紅的,競相開放,好不熱鬧。而既使是這么怡人的景色,我都不能多作停留,現(xiàn)實也不允許我駐足。
一路都是上坡,我漸感體力不支,氣喘如牛,臉卻凍得通紅。大伯看我實在可憐,說要背我一段路,我并沒有應(yīng)允,只讓他牽著我走。在這個干燥的季節(jié),騾子走在前面,塵土飛揚,還不時地拉著糞蛋。小鳥輕快地唱著歌,路邊的馬櫻花正開得濃艷熱烈,招來了很多蜜蜂,嗡嗡的采著花蜜;使得這個冬日里,絲毫感覺不到冬的肆掠,反倒覺得春意盎然!
終于走到太保山頂,卻離“大花樹”還有三分之一的路,好在這回是下坡路,自然輕松很多。只是林深樹密,很少透進(jìn)陽光,不時有野雞出沒,我只覺得稀奇,直到見到熊掌印,叔伯們神色凝重,說得加快趕路,怕遇到熊,我開始有了恐懼感,因為我不想成為隔壁村里被熊抓成妖怪似的大叔。一路小跑到了目的地,二哥見狼狽的我,心疼地說“給你留了碗米飯”。在那個貧窮的年月里,能吃到碗凈米飯,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二哥只給我綁了兩塊一尺二的木板,說是馱輕點就不用怎么管騾子。我又跟著馬幫往回趕,只是這回是分開走,各自都得照顧好自己的騾子,怕馱重了翻馱子。二哥特意交代叔伯們,讓我走中間,并囑咐我以后別來了,路太遠(yuǎn)怕走壞了??只诺刈哌^了熊出沒的路段,不知不覺又到了大龍?zhí)?,夕陽下的大龍?zhí)对谏讲杌ǖ呐惆橄拢@得更加嫵媚動人。
夜幕降臨,我怕路邊的墳地里有鬼爬出來,貓頭鷹肆無忌憚地叫著,使我毛骨悚然。我除了緊跟著騾子,就在心里默默祈禱,但愿在天堂的奶奶把這些妖怪打跑,別讓我看見。到小村賣了板子,已是晚上八點多,回到家還得走一個小時的夜路,我又累又餓,塑料底鞋磨破了我稚嫩的雙腳,可是,我想讀書,我需要學(xué)費。這樣三天來回下來,倔犟的我終于在第三天夜里發(fā)起了高燒,迷糊中還呢喃地吆喝著騾子。
或許,農(nóng)村對文人墨客而言,那是靈感的發(fā)源地,有取不完的題材,可對一個剛滿十一歲的女孩來講,那三天的兩頭黑,那么遠(yuǎn)的路,是多么大的挑戰(zhàn)。又或許,人都是逼出來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如今想起,我都怕走那條路,但不后悔曾走過那條路,那條伴我一生成長的路!
在記憶最深處,每到年關(guān),村里的女人們都忙著備年貨,母親自然也加入了她們的行列。
熬核桃油。七月的雨天,母親總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背上竹婁,去河對岸撿鐵核桃,每天三百五百地攢著,攢著。到了年前,用這些核桃熬上八斤十斤的核桃油,等著過年的時候吃。家里沒有地板,母親在地上鋪塊塑料布,在上面放上木墩,用自制的木錘,把一個個鐵核桃砸碎,篩好,再放到大木臼里反復(fù)舂,舂好的粗油醬放到大鍋里煮。煮油的時候,母親用長竹削不斷地攪拌,一方面怕糊,一方面是這樣攪拌以后出油率比較高??傊?,這個過程最快也得三天三夜,從砸核桃,舂核桃,到煮核桃,母親重復(fù)、機(jī)械的辛勞,換來的是清香無比的核桃油,以及看似黑呼呼、我們吃著卻可口的油醬。
搟米粉皮。揀上好的新米,把細(xì)碎的篩走,泡三天三夜,再放大簸箕里慢慢地晾干。晾干后再用手磨磨細(xì)。那時,我總是腳下墊條小板凳幫著母親拉手磨,只是從小性急的我堅持不了一會兒,又野去了,卻不知道心疼母親。那時的父親腿腳不靈便,這些重?fù)?dān)自然而然就加諸在母親身上。一雙手,往往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好在搟米粉皮這天,都有嬸子、大媽的幫忙,米粉一共要蒸三次,期間,每蒸一次都要搓揉,揉到足夠有彈性。蒸第三次時,放上各種顏色。蒸米粉的過程中,調(diào)皮的孩子們也有福利,那就是掐一小團(tuán)粉面,捏幾只各色的小鳥,撇一杈木瓜刺叉著,不一時,卻又把這些小鳥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在口里。
做豆腐雖然麻煩,但相較起來算是簡單一些的。同樣是泡黃豆,磨豆?jié){,再煮成豆腐。清貧的歲月,勤勞的母親給予我們四個孩子的永遠(yuǎn)都是最幸福的童年時光。年街(臘月的最后一街)上,總會給我買兩個長耳朵的米花糖,大年三十掛在天地樹上面。而哥哥們也會自制風(fēng)車來裝點。不帶雷的炮仗大概是小哥哥的最愛,寵溺的母親總是以自己拿掉了為由,悄悄解下幾個塞給哥哥,并囑咐注意安全。
殺年豬是臘月二十八九的事,許是為了過年時還能吃到新鮮的豬肉,也因此多了一項過年的項目,那就是年初二必須由男主人蒸一鍋粉蒸,而且得是豬頭肉粉蒸,給孩子們解饞、打牙祭,也讓辛勞一年的母親放上一年到頭僅有的一天假。而這鍋粉蒸里更美好的寓意是:新的一年開始,日子從頭再來,生活蒸蒸日上。
老侄一下飛機(jī)就給我來了電話:“喂!小姑,今年回家過年吧,我待會兒也給小叔打個電話,三十晚上都聚齊了熬壽歲,年初一我也體驗一把傳說中的‘偷新水’?!焙⒆觽兛偸瞧诖^年,盼望過年。
孩童時的我,也盼望過年。那時的我無憂無慮,只天真地知道過年就能穿上新衣服,吃上好吃的,也不用去放牛、放羊,還準(zhǔn)我去鄰居家守那臺熊貓牌電視,至于電視內(nèi)容是什么,我早已丟棄在風(fēng)里,埋入塵埃。模糊的印象里,村莊的小年青們提著雙卡錄音機(jī),跳山寨版迪斯科,狂歡到凌晨,順利地熬過了壽歲。而我,最期待的還是年初一的“偷新水”。
八零年代的大山深處,沒有自來水一說。村里人喝的是兩公里外引來的山泉水(大溝水),上游人喝,下游要灌溉幾百畝的皮歹白族梯田。每天天還沒亮,勤勞的女人都擔(dān)著扁擔(dān),絡(luò)繹不絕地往家里挑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把缸挑滿。伴著桶叮當(dāng)?shù)呐鲎猜?,把黎明從黑夜中驚醒。清晨的水雜質(zhì)相對少點,清亮點,也許正是這樣,才有了年初一的“偷新水”一說。
記憶中,早早的吃過年夜飯,母親就交代:"明天不許惹妹妹哭,不準(zhǔn)潑水,不準(zhǔn)吹火,否則明年我家谷子、苞谷又要倒了?!蹦赣H切好紅糖,核桃仁炒好又搗碎,明子(干的松樹根)劃好扎上紅繩,備好水桶,里面放上一柱紅香,又把家里的菜刀砍刀藏好(年初一不能用快口,否則一年到頭不順利)。熬過了年三十的壽歲,二哥和小哥還要再三叮囑奶奶要早點叫他倆,今年必須爭第一。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大山里,公雞打鳴就是鬧鐘。睡夢中,聽見有人放炮仗,倆個哥哥一骨碌起身,胡亂套上衣褲,沒等穿穩(wěn)鞋,二哥就拎桶點火,小哥點香,還有那封象征吉祥的炮仗,往村口的水溝跑。邊跑邊埋怨奶奶叫遲了,說又沒爭到第一。奶奶干咳兩聲說道:"第一誆大話,第二倒數(shù)收莊稼,第三……"沒等奶奶說完,倆個哥哥早已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不一時,二哥踉蹌著拎回半桶水,并囑咐母親省著點用,煮湯圓的時候可以多放點新水,似乎會更香點。我穿著新衣服蹲在桶邊,看那半桶神奇的水,就那么盯著,確實覺得那水不一樣,真比往日更亮、更新、更清甜。
印象中,二哥性格總是急躁。隱約記得我八歲那年初一,二哥偷完水回來,燒開了大鍋水,還有銅壺水,嚷嚷著母親快點包湯圓,否則又爭不到第一。母親前腳進(jìn)廚房,我后腳跟著就踩進(jìn)了二哥放在地上的銅壺里。我撕心裂肺的哭叫打破了這個美好的初一,右腳腳踝以下全都褪了皮,起滿了慘不忍睹的水泡。當(dāng)傻傻的二哥舀了一瓢新水倒在我鮮血淋漓的腳上給我降溫時,平時溫和的母親抬起的大手落到了二哥的臉上。那個初一,母親哭了,她總覺得虧欠二哥,二哥耳聾,是小時候發(fā)高燒,中耳炎化膿留下的病根。
都說,媽在,家就在;媽在,兄弟姐妹是親人;媽不在,兄弟姐妹是親戚。如今,父母都過世了,大哥、小哥都在外面上班,老家只有二哥。好在,每年殺年豬幾兄妹都要聚一聚,即使過年不能團(tuán)圓,也少了些許遺憾。而小侄始終是我的影子,他不明白嫁出去的姑娘三十晚上不能回娘家,小姑無法陪他體驗?zāi)莻髡f中的“偷新水”。
年近了,近了。少了孩童時的激動與期盼,卻添了淡淡的憂傷。
累!收拾完店里的活回家,已是夜里九點多,小寶早已在背上熟睡,而我還沒喂豬,喂那兩頭快要宰了的年豬。借著手機(jī)微弱的燈光,草草打發(fā)了兩頭豬,才把小寶放在床上。放下孩子,感覺肩周炎又嚴(yán)重了些,真想洗洗就睡了??稍倜σ驳脠猿郑瑘猿置客硎宸昼娊∩?,十五分鐘閱讀,還有十五分鐘,呵呵,那就是逛一下朋友圈。
躺在床上才想起白天新加的朋友,逛逛他們的空間,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是知名的畫家。
那是中午,正忙間,來了一撥客人,問我有什么吃的,我慣例介紹了特色菜。那位劉厚旺老師說忙著趕路,隨便吃點炒菜就行??次颐Φ媒诡^爛額,劉老師對我說:“老板娘,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來給我配菜吧,我來炒,這樣快點”。這種好事我欣然接受,心里暗自高興這肯定是個大廚師,我順道跟他學(xué)兩招。我簡略地跟劉老師說了一下哪里用火,佐料都放在哪,我們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炒菜。忙碌間,劉老師儼然像慈父般告訴我,如何炒菜才好吃,佐料該怎么配,何時放。比如說,簡單的炒雞蛋,劉老師說要適量地放點料酒;炒調(diào)羹白時,先炒拍好的莖,再炒葉子,放耗油就少放或不放鹽等等。黃建時老師則把炒好的菜端上桌,每次都客氣地跟我說“謝謝”。
其間,細(xì)心的黃老師還跟我年邁的公婆嘮嗑,問問家長里短。問我家大寶在哪上學(xué),都念幾年級。說話間,婆婆的一句方言給他們逗樂了,“這是剛掏的一窩冬蜜,別的還沒克(去)掏,你們嘗嘗,是純天然的,白蜂籽有營養(yǎng)又好吃,黃色的蜂飯不好吃”。有個高個子戴眼鏡的老師重復(fù)著“克”,把我都笑翻了,以至倒在甁里的蜂蜜都灑了。風(fēng)趣幽默的黃老師說:“再(克),老板娘都沒法倒蜜了。”談笑間,六位老師彬彬有禮地跟我們一家揮手告別。想起中午劉老師掂鍋炒菜時,我如何能想到他是大學(xué)導(dǎo)師,黃老師來回端菜間,我又怎知他是大學(xué)教授,我曾一度把穿著藝術(shù)的老師當(dāng)成是大老板。為人低調(diào)的他們握著畫筆的手,教育了多少莘莘學(xué)子?那該就是桃李滿天下了。
是小寶急促的呼吸聲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小寶這是發(fā)燒了,許是今天被蜜蜂蟄到引起的,這會兒整張臉都腫得變了樣。是我大意了,他天生身體弱,還高蛋白過敏,店里一忙,就沒照顧好他,做了一個失職的母親?,F(xiàn)在是凌晨兩點五十,家里沒有退燒藥,我只能用冷毛巾給他敷敷,熬到天亮。
夜,已很深很深。也許這是黎明之前那個最寒冷的時刻。冬天粉墨登場,春天近在咫尺。熬過了冬夜,當(dāng)天明太陽升起,又該是有驚喜而溫暖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