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佞
一
王兵沒交檢討,一大早就被攆出了教室。連英語測試也不讓參加了。他抱起書包,臉憋得跟才烤出的面包一樣,剛出教室眼淚便勢不可擋地奔淌涌下。他哼了句:“我騙誰了?我騙誰了?”拔腿就朝家里跑去。
晨風(fēng)在耳邊嗚呼呼地鳴響。
爸爸上早班還沒回來,媽媽又早早出門去了。自從有病的媽媽下崗后,家里就像來了西伯利亞寒流……“怎么辦?怎么辦?”懂事的王兵急得打轉(zhuǎn)轉(zhuǎn),腦子里總是亂哄哄浮現(xiàn)母老師紫茄子一樣憤怒的長臉和同學(xué)們幸災(zāi)樂禍的各式表情?!跋蛘l訴說?向誰?”王兵舉起書包狠狠摔在飯桌上,“咣啷”一聲,爸爸的那只竹形紫砂酒壺魂飛魄散般墜落,半塊污垢錚亮的壺把痛不欲生地滾到他的腳邊,斷裂處像滲血的骨頭,稠稠的酒腥氣蛇信子般幽幽游動起來。
碎吧,王兵想,這個破家是呆不下去了。
他從破舊的衣櫥里翻出一套皺巴巴的散發(fā)著樟腦和霉味的牛仔服。褲子明顯短了,露出兩只腳脖,活像個圓規(guī)。背上書包要走,想了想仍少點什么,便掏出紙筆,工工整整地寫道:親愛的媽媽,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別擔(dān)心我,永遠(yuǎn)!
想起媽媽的愁容,淚水一下就模糊了王兵的眼睛。他匆匆折好紙條,塞進媽媽的一件上衣口袋里。多熟悉的家啊,現(xiàn)在卻感到了幾多陌生。拉開抽屜時他有些緊張:那100元大鈔很安靜也很囂張地躺在那兒。應(yīng)該拿走,王兵想,我撿到的為什么不拿?他的心跳猛地加快。爸爸在母老師面前懦弱而無辜的神情讓他又一次吃驚了,可惜當(dāng)時什么也答不上來,腦子全亂了,快窒息了。爸爸丟失的錢絕對不會是這張,也許根本就沒丟,而是……他不敢再往深處想,百元大鈔被王兵撕成碎片散落在被拉出的抽屜里。
外面變得一派精彩熱鬧,許多在單位上班的工作人員提著笤帚裝模作樣打掃街道,兩旁商店里也有人忙著擦洗門窗。學(xué)校是不是也在大掃除?班上打掃衛(wèi)生,他回回都是擦玻璃,擦得又穩(wěn)又快又亮。王兵突然停住了腳。去學(xué)校干嘛?他悻悻地轉(zhuǎn)過身。寫檢討?絕不!
昨天,母老師宣布讓他寫檢討,干巴、雞肋他們便在背后陰陽怪氣地喊“喳麻雀喳麻雀”的。后來他才反應(yīng)過來,喳麻雀又叫“家賊娃”哪!完蛋了……
新學(xué)年剛開學(xué),班上就傳出消息,說“母大猛子”要來當(dāng)班主任。班上的干巴、雞肋一幫淘氣鬼頓時成了驚弓之鳥。干巴爬上課桌,企鵝似的奓煞著胳膊,唬著臉對同學(xué)們說:“初二(108)班要來個人。他,動作前看張牙舞爪,后看耀武揚威,說話山搖地動怪聲怪氣,他就是我們的新班主任母大猛子?!卑嗌袭?dāng)時笑得開了花……第一次照面,母老師果然不同凡響:深邃的目光,嚴(yán)肅的表情,板整的中山裝,一副猛士的神態(tài)、將軍的威嚴(yán)。頭節(jié)課就布置了份《本學(xué)期個人計劃》。母老師說:把你們的想法、打算、奮斗目標(biāo)都寫出來,然后貼在“學(xué)習(xí)競賽園地”。不少同學(xué)自習(xí)課上就寫好了。王兵也寫了份《本學(xué)期的打算》,寫著寫著,就覺得該用心好好學(xué)了,父母成天喊作業(yè)呀分?jǐn)?shù)呀的,為這吃了多少苦頭呀。夜里,躺在陽臺那張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就想到了爺爺。啊,爺爺!要不是年前和爸爸回了趟老家,爺爺?shù)挠∠笥肋h(yuǎn)像霧一樣模糊。老家那青山綠水遍山的苦竹給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可這一切都抵不上爺爺在他心里刻下的痕跡清晰。盡管王兵只見了爺爺唯一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盡管爺爺?shù)膲災(zāi)估飺?jù)說只有他穿過的幾套衣服和鞋子及一個手槍殼,可爺爺是從軍校走出來的軍官,鄉(xiāng)村的人每談起他口氣變得又嚴(yán)肅又崇敬。唉,到了爸爸頭上就完了,一個只知道喝酒打人扣錢眼的鍋爐工……一想到自己是軍官的后代,王兵心口就咚咚直跳。對啦,我也要考軍校,上陸軍大學(xué)。他即刻從小床上翻起身找出二頁信箋,把剛寫的“打算”認(rèn)真謄了一遍。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母老師舉著他的“計劃”大張旗鼓地表揚了一回,說他是全班最認(rèn)真的,說他有目標(biāo)有要求有志氣等等。王兵當(dāng)時正想打個哈欠卻硬生生的沒敢張嘴,這是在學(xué)習(xí)上聽到過的最隆重的表揚啊,從此便在學(xué)習(xí)上暗下功夫了……就在昨天,語文、數(shù)學(xué)、物理還考得非常順手呢,一看考題頓時精神大振美美體驗了一通“胸有成竹”的好滋味,答卷時,小腹被一陣陣氣流頂?shù)冒l(fā)熱……
二
好開闊的田野啊,讓人向往飛翔。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和淡黃色的麥田被風(fēng)吹得波瀾起伏,蕩漾著暖烘烘的醇香。
王兵拔了兩個水蘿卜,在水溝里洗凈,嫩嫩的蘿卜又白又脆又甜。順著鐵路線獨自蹓跶,飽嗝粗屁連二接三,怎么撒野都行。四周傳來唧唧啾啾的鳥鳴,不時有火車隆隆鳴笛駛來,驚飛一群鳥,又隆隆地駛遠(yuǎn)而去。
王兵走累了,一頭汗水,心里卻空蕩蕩地難受,總覺得有什么事兒要急著去做。做什么呢?不再讀書,不必看誰的臉色,什么都可以不去做了。
要是能回老家多好?。?/p>
那邊地頭高墩上有個小草棚,在大片的莊稼地里像塊巖石般突兀。王兵小心翼翼繞到草棚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人。棚里鋪著厚厚的麥草,小門是用玉米桿子編扎的;晚上睡在這里再好不過了,就像一個家哪。他高興得在草棚里打了個滾兒,身下傳出“砰砰”響聲,嚇得他一激靈。原來是幾只空酒瓶埋在草里,是他熟悉的“大河清酒”。他突然覺得心跳得透不過氣,小心地放好酒瓶,趴在地上悄悄伸出腦袋四下張望一番,這才放心躺下。嘴里銜根麥草,想象著爸爸發(fā)現(xiàn)撕碎的百元鈔票暴跳如雷卻又找不到他出氣的窘態(tài),王兵洋洋得意地笑了,真解氣,只是不知媽媽會怎樣。就這么胡思亂想著睡著了。手腳仿佛被什么觸得一抽一抽的。
太陽偏西了,天空湛藍(lán)。潔白的云朵堆在山頭上一動不動,早熟的麥穗在夕陽下低頭沉思,燕麥草搖曳著纖細(xì)的腰身,蜂兒在金黃的油菜花中忙忙碌碌飛來飛去。
剛睜開眼,肚子就咕咕叫了。地里有的是蘿卜,王兵來了精神,剛要拔,不行,離遠(yuǎn)些才好。遠(yuǎn)遠(yuǎn)的選中一塊蘿卜地,紫紅色的蘿卜頭選美似地冒出地面,一個個頂著黑油油的肥大葉子。他一口氣拔了四五個,擦擦泥土,蘿卜便露出亮晶晶的肉。多可愛的蘿卜呀,你是我香噴噴的雞大腿脆酥酥的鴨大腿……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傳來,王兵抬頭一瞥,只見一個農(nóng)民老倌正貓腰向他悄悄摸來,王兵跳起就跑,忙亂中沒忘記抓走蘿卜。那農(nóng)民不喊不叫,只管悶頭死追。王兵使出渾身解數(shù)竄逃,暗罵自己怎么就腿不長跑得慢。倆人距離越來越近了,而書包又擂鼓一樣急切地拍打他的屁股蛋。情急之下,他把他的“雞大腿”“鴨大腿”義無反顧地拋到后面,可那人根本不上這種金蟬脫殼小計的當(dāng)。他不顧一切埋頭往菜地里跑,大頭菜幾乎把倆人同時撂倒,王兵趕緊起身,又一頭扎進油菜地,仿佛有無數(shù)張網(wǎng)迎面兜著,飽滿的油菜籽莢打得滿臉火辣辣疼,紛揚的桿塵花粉又讓人雙眼迷亂鼻子刺癢。好不容易跑出油菜地,鞋上又粘滿厚墩墩的黃泥,如同穿了腳蹼般狼狽不堪。跑不動了,實在跑不動了,愛咋辦就咋辦吧。王兵絕望地停下,回頭一瞥,那人竟也偏巧停下,剎那間倆人眼睛同時一亮,都發(fā)現(xiàn)了對方致命的秘密,于是追的撲上又追,逃的跳起又跑,倆人吭吭哧哧地左搖右晃活像兩只跑脫了形的企鵝。天色朦朧下來,那人終于停住。王兵又跑了一截也停下,扶著樹干,牛一樣喘粗氣,口鼻不夠用了,心跳得幾乎破胸而出,滿臉大汗淋漓,身子軟得直往下溜。蘿卜也跑沒了,還險些被捉住。他心里難受得直想哭,可剛才倆人同時停下氣喘吁吁的可憐樣子又讓他啞著嗓子笑了。真有意思呀,原來他也不行了,可當(dāng)時早停一步就慘了,再堅持幾步多好呀,那時他早就垮啦……
田野里靜悄悄,風(fēng)吹樹葉嘩嘩響,吹得滿臉清爽,吹得胸腔熱烘烘,嗓子癢癢的,想喊,大聲喊點什么,于是他喊了:
“大蘿卜——我那甜絲絲的大蘿卜!”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又酸又澀的東西涌上心口,憋足勁兒后他又喊了聲:
“大蘿卜喲——甜甜的大蘿卜——你在哪兒?”淚水急切地簌簌撲落。暮靄朦朦,一列火車慢慢開來,又漸漸遠(yuǎn)去。
三
肚子咕咕抗議了。王兵接近另外一個草棚子時,發(fā)現(xiàn)那棚子透出幾縷淡淡光亮。有人!他腦子里閃出這個念頭,頓時感到渾身的熱氣都被夜色吸盡。天空黑洞洞的,什么地方傳來低啞溫暖的鳥鳴。
走進一個村子,聽見狺狺狗吠聲。月亮白慘慘地懸在空中,投下雪粒般的寒光。眼皮沉甸甸地往下耷拉,腿腳也木木的難邁步。
路邊有塊洼地,中間凹下去一坑,填著不少稻草,王兵一腳踏進坑里,仰身一倒,稻草真軟綿哪。忽然間,稻草突兀,猛地立起一個稻草人來,嚇得王兵一身雞皮疙瘩。原來是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少年,抖抖身,稻草節(jié)便雪花樣飄落。那少年眼直直盯著王兵,一梗脖子,說:“我先來的,你走——”
王兵直勾勾望著月亮,月亮很白,安安靜靜的,像家里那盞節(jié)能燈。家中陽臺上的那張小床,現(xiàn)在一定是空空的,什么都沒有,將來……王兵鼻子一酸,眼淚無聲無息流淌了。
少年向他湊湊,說:“你幾天啦?”
“嗯……”
“離家出走啊?!?/p>
“逃學(xué)又離家。今天上午……”
“才今天呀?嗨——”少年支起身子說,“我都第四天啦!”
王兵心里一動,四天?是怎過來的?少年又得意似地說:“算上這一回我是第五次了。唉——你餓不餓?”
或由于“神圣性”的消失,致唐代以后的人們漸遺忘,甚至不能理解“日”與“烏”的關(guān)系。而“金雞”與“金烏”在外形上頗為相似,在相關(guān)圖像的傳衍過程中,本即容易產(chǎn)生混淆。另一方面,則由于在一般世俗大眾的普遍認(rèn)知中,“雞”和太陽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因為雞有“啼晨”的特性,因此古人常認(rèn)為是雞喚來了太陽,所謂“雄雞一唱天下白”。在《廣東新語·天語》中記有這樣一則故事:
王兵想起傍晚逃竄的情景,什么也沒說。少年從懷里掏出一個奶白色塑料袋,王兵掃一眼,一個白白的月亮般光彩奪目的圓圓面包遞了過來,濃郁的面香氣誘得他肚子一陣歡呼。
“本來我想留著明早吃呢,你快吃吧?!鄙倌臧衙姘o了他。
“那你……”王兵感動萬分,咽了下口水。
“唉——明早再說。”少年揮揮手張張嘴,一副老江湖的樣子。王兵大口咬下面包:軟軟的、帶著少年體溫的大面包,可真香甜啊。
“你上幾年級?”少年問。王兵費力地答道:“剛升初二?!鄙倌険蠐虾竽X勺,又說:“本來我該上初一,你比我大,我管你叫哥哥吧?”
王兵心頭一熱,用力點點頭。夜里,少年蜷縮著身子,小狗似地往王兵懷里拱。王兵聽見他在夢鄉(xiāng)嘟嚷著:“我冷……冷呀……”王兵忙脫下牛仔服給他蓋上,他自己卻打了個寒顫,他扒開稻草,拼命往里鉆,下面有層濕暖的潮氣。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一輛拖拉機噴著黑煙從洼地邊的土路上駛過。少年一下坐起來,慌慌按按胸口,隨即不好意思地遞過衣服,說:“謝謝你,大哥!”
“沒啥?!蓖醣恋魞山厍灞翘?。
“走,吃飯去。”少年拉起王兵,倆人很快上了公路,找到一家牛肉小吃館。
牛肉館才開門,廚師懶洋洋地抹著桌子。少年喊道:“兩碗紅燒,兩碗面條。”廚師一臉疑惑地打量他倆,說:“一共三十元,先拿錢?!?/p>
“哼!”少年向他翻了個白眼,從懷里慢騰騰掏出一團錢舉在手里,小心地抽出三張十元鈔撂在桌子上。王兵一瞅,頓時目眩心跳,少年手里,竟有幾張百元大鈔。廚師吃驚得眼睛一亮,悻悻進了廚房。
王兵小聲問:“那你……怎么不住旅店吶?”少年瞥瞥廚房,嘴巴湊到他耳邊,說:“我怕別人搶呀!”
王兵覺得他挺老謀深算,又問:“你怎么有這么多錢?”少年一副臟臉飛揚著神秘的表情,悄聲說:“這次我做了準(zhǔn)備的,我媽單位集資辦實體,一大提包錢哪,我只拿了六小百?!?/p>
王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兒“嗵嗵”直跳,少年的臉仿佛著火一樣模糊。少年繼續(xù)說道:“我家在羅茨,走了四天吶。我要到昆明世博園好好玩玩,然后在昆明找個小工干,自己掙些錢干一些大事……”
王兵插話說:“那你怎么不直接坐車去昆明?”少年白他一眼,說:“這你都不懂?我離家出走,我爸我媽他們肯定千方百計在路上堵車找我呢?!?/p>
出了牛肉館,少年問:“你去哪里?”王兵搖搖頭,想起了老家。少年熱情地抓著他的手說:“和我一起去昆明吧!”
王兵抬頭望望霧氣重重的田野,覺得自己到底和他不一樣,便茫然地?fù)u搖頭說:“不,我不想去?!彼虺蛏倌辏桥K兮兮的大臉龐表情失望至極,才趕緊又說:“謝謝你招待我吃飯,我要走了?!?/p>
“等等?!鄙倌旰傲寺?,轉(zhuǎn)身跑進牛肉館,不一會兒拎了塑料袋過來,原來是幾個大面包,王兵心里也和這大面包似的,甜絲絲沉甸甸的。倆人演啞劇般不說話,只把塑料袋推來搡去。
“實在不行,你就來找我……“少年用力一推,轉(zhuǎn)身跑開,邊跑邊用袖子抹淚,遠(yuǎn)遠(yuǎn)的才轉(zhuǎn)過身來揮揮手。王兵拎著面包,眼淚奪眶而出。忽然發(fā)現(xiàn)少年跑向河邊去了,走錯了!王兵想喊住他,卻一下子明白他是有意避開公路的。
“洗洗臉——”王兵沖他的背影大喊。少年消失在河邊林子里。王兵雙唇顫抖,嗚嗚咽咽淚流滿面。
四
有錢就好啦,能坐火車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去,永遠(yuǎn)離開這塊爛地方。爺爺當(dāng)年不也是這樣離家出走闖天下的嗎?王兵這樣一想,眼前就一下子變得清晰了……但是,到哪兒弄錢呢?
他想起干巴、雞肋常常在班上炫耀他們?nèi)ゴ笮迯S弄廢鐵的事,咦——對對對……順著鐵路線,王兵竟急不可待地一路小跑。大修廠雖然沒去過,可現(xiàn)在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
大修廠比想象的大多了,他繞開拎著修理工具忙碌的職工,開始一處處尋找。真走運,幾間堆放廢鐵的房子像阿里巴巴的財富似的無聲無息豁然顯露,廢舊的鐵板鋼管鐵零件伸胳膊蹬腿地從破墻朽門爛窗間冒出來。王兵心跳驟然加快,左右望望前后瞧瞧,敏捷地攀上爛窗,貓一樣翻進去。琳瑯滿目的廢鐵讓他興奮得眼花繚亂,巨大的寶庫讓他慌亂無措:這回可真叫“偷”了?——不叫不叫,等考上軍校當(dāng)了軍官一定會償還的。他很快找到一根暖瓶膽狀的圓軸,一頭歪歪翹,一頭被齊齊切斷,瓦藍(lán)錚亮。他費力把圓軸抬到窗口用力一推,鐵軸落地,發(fā)出“嗵”的一聲巨響,飛起一股灰塵。王兵飛快出房,一擱便上了稚嫩的肩膀,真不知哪來的力氣。
離開大修廠,再也扛不動了。王兵撂下鐵軸,打眼四周探索,這一帶大都是靜靜的廠區(qū)和農(nóng)田,哪里有收購站呢?
身后晃來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被他們圍住后才察覺來者不善。他們的眼睛在鐵軸上掃來掃去,氣勢洶洶的樣子。一個瘦高個瞇起眼睛吼了聲:“偷的吧!”說著搡他一把,抬起鐵軸轉(zhuǎn)身離去。
王兵懵懵懂懂望著三個人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們是順著一條土路向公路走去,便猛然醒悟:原來被打劫了!那三個少年不時回回頭,嗤嗤偷笑。眼看快到公路了,那邊到處有收購站。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心想:拼命了!他低聲罵了句,拔腿便沖上去。對方扔下鐵軸,瘦高個晃動著拳頭迎過來,王兵沖到他跟前突然縱身一躍,抬腳踢在他臉上,瘦高個立刻栽個大馬趴。借著慣力,又照準(zhǔn)一個迎面沖來的家伙狠狠捶去,“嘡”地一聲,自己臉上也挨了一拳,立即有熱乎乎的東西流淌出來。他顧不上多想,一腳踢在對方的褲襠里,又倒了一個。一塊石頭砸中書包復(fù)又崩到后腦勺,是那個瘦高個,滿臉淋著血,慌亂地又找石頭。王兵眼前金星亂閃,頭昏目眩,突然瘋了一般,呲牙咧嘴,哇哇亂叫著抓起一塊磚頭,瘦高個已經(jīng)逃掉。不一會,三個人匯在馬路邊,盯著王兵商量著什么。王兵心想:麻煩事還沒完。他退下書包壓在鐵軸上,握著磚頭,直勾勾走過去。對方也拾起了石塊。越來越近了,“來呀——”王兵突然毛骨悚然地吼了聲,并縱身沖去。三個家伙嚇得連石頭都沒顧上摔,撒腿折身就跑。王兵精神大振,緊追幾步,將磚頭猛力甩去,那磚頭蹦蹦跳跳攆著瘦高個后腳跟咬了一口,瘦高個踉蹌幾步,頃刻間,三個家伙逃得鬼影子都不見了。
王兵疲憊地走近一間平房,見門邊立塊牌子,用紅漆歪歪扭扭刷著四個字:廢品收購。王兵哈著腰,一腳抄進門。屋里很暗:廢鐵、瓶子、舊塑料等堆得亂七八糟,一位矮個子中年男人見屋里來人,也不答話,抹了把胡子,轉(zhuǎn)身來到磅秤前。這人面部干瘦泛黃,手掌卻粗大黑糙。
“二十一斤半。”這人嘟嚷一句。王兵盯著他說:“我認(rèn)得秤的!”
中年人眨眨眼,有些結(jié)巴:“我說21斤的斤是公斤的斤,我還騙你個可憐兮兮的少年小子嘛?算你22斤,行不?”說著掏出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錢來。
王兵按捺住驚喜,錢都是5元面額的,一共22張,軟塌塌油膩膩的一沓。
“別忙著走,看你一臉血跡。”中年人說著端過臉盆。王兵也不客氣,盆里的水很快便洗渾紅了。中年人又遞過毛巾,王兵一看也是黑膩膩的,沒接,用袖子胡亂一擦,說:“我再去……撿點來?!敝心耆诵πΓc點頭說:“小心點。”
王兵一路揉著頭上的腫包,膽子卻壯大多了。這回扛它個大鋼輪。王兵想抄近路,不料一下撞見兩個五大三粗手提大家伙的修理工。他們大喝一聲,搶先來追,王兵嚇得屁滾尿流,一下扔了鋼輪撒腿就跑。鋼輪在路面上發(fā)出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滾響聲,王兵這回被他們攆得野兔似的,頭都不敢再回一下……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此時少年王兵忽然想起這句話。坐在水溝邊上,王兵悠動著雙腿,一手捏著面包,一手舉著水蘿卜,輪番啃咬。吃完后就近洗把臉,渾身輕松地向城里進發(fā)。腳步“咚咚”,非常有力。兜里裝著110元人民幣哪,來到這個世界上獨立掙到的第一筆錢。他不由得哼起了《游擊隊之歌》“沒有吃,沒有穿,自有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王兵以前就挺喜歡這支歌,這時候唱,覺得別有一番意思——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
太陽落山了,小城淹沒在濃濃暮靄中。
五
街市恍如隔世般繁華起來,到處張燈結(jié)彩,一些高大的樓房影影綽綽。
王兵從車站詢問處得知,他要乘的那趟車,第二天早上發(fā)車。這可不妙,王兵想,要是晚上就容易混上車。年前跟爸爸回老家,來回都順利地逃了票,沒啥大不了的。眼下得找個過夜的地方。他想起街面上那些通宵錄像室勾人魂魄的打情罵俏斗殺聲,心里有些酥癢??勺约褐挥邪賮韷K錢,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亂花。
候車大廳人聲嘈雜,門口椅子上斜躺著一些來歷不明的人。有個女傻子坐在當(dāng)中,花格子衣服黑得辨不出底色,頭發(fā)一綹綹像臟狗皮毛,手里拿著香蕉皮,白多黑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翻滾。王兵趕緊收回目光,心里感到既害怕又踏實:這些人能住這兒……自己當(dāng)然也能……那邊的椅子上呆呆坐著一個少年,正是今早送他面包的那個“弟弟”。他欣喜若狂地沖上前,哽著嗓子喊道:“小弟,你也在這兒呀?”
出乎意料,少年沮喪著神情望著他,臉上被蛇咬了似地慢慢扭曲,隨即抽抽嗒嗒涕淚交橫了。王兵費力半天總算明白:原來他被搶了,在游戲機房里還是個大款,一出門就被人兜頭捂住搶成了貧困戶。唉,馬瘦毛長,少年像根豆芽菜似的軟弱。王兵趕緊掏出那沓錢朝少年晃晃:“瞧,我自己掙的,別怕——有福同享?!闭f著數(shù)出八張塞給少年。誰知少年反而哭得更傷心了。王兵無措地坐在一邊,目光散亂地發(fā)呆,黑乎乎的地板映著昏白的光影,像漂浮不定的霧一樣。他蜷起雙腿緊緊抱著。相比之下,自己倒有了優(yōu)越感。和今早倆人分別的境遇大不一樣,自己向往的畢竟是軍校而不是小工。明天能否順利上車很難說,或者再去一趟大修廠?王兵長嘆一聲。嗨,管他呢,走一步是一步,反正今晚有候車大廳可住。
王兵起身伸伸懶腰說:“辦法有的是,別怕——我先去撒泡尿,回來我們就睡,說不定我倆個以后都是百萬富翁呢。”
少年咧咧嘴沒笑出來,那表情就像個怯生生的小姑娘。
王兵出廁時,廁所門邊多了兩個民警,大廳里忽然蔓延起驚恐的哭叫聲。一些民警和便衣把來歷不明的人連拖帶拽弄到門外。那個女傻子拼命往椅子下鉆,被人抓住一條腿拖出,腦袋磕碰得嘭嘭直響。少年已不知去向。四周大窗戶關(guān)得實實嚴(yán)嚴(yán)。情急之下,他趕緊溜到幾個旅客跟前。一位少婦正專心剪指甲,王兵突然坐到她身邊,惹得她警惕地打量他。王兵趕緊脫下鞋襪,焦急地說:“阿姨,借你指甲刀用用吧,戳了顆刺。”那痛苦的表情仿佛暗示這根刺無比巨大似的。謝天謝地,好心的阿姨把指甲刀遞給他。王兵立即全情投入比劃起來。有個民警過來查驗車票,爾后走了。又一個穿羊毛衫的來盤查,好心阿姨沖他晃晃車票,羊毛衫走了幾步,踅又回頭指指王兵問那少婦:“你的孩子嗎?”這下慘了,好心阿姨不但頻頻搖頭,還一把抓走了指甲刀。羊毛衫如同發(fā)現(xiàn)了敵特分子,厲聲問道:“你在這兒干什么?”王兵自顧穿著鞋襪,打眼瞥瞥身旁,羊毛衫身后的方柱上掛一木牌,上寫今日衛(wèi)生值班“呂玉春”幾個字。王兵仗膽答道:“我等我媽下班。”羊毛衫緊逼不放:“你媽干什么的?”王兵揚臉正色理直氣壯地回答:“這里的工作人員,叫呂玉春?!?/p>
羊毛衫皺著眉頭,猶豫片刻,拉著王兵來到詢問處,探身向窗里問:“你們這里有個叫呂玉春的嗎?”里面?zhèn)鞒鲆粋€婦女懶洋洋的聲音:“有——”王兵覺得這聲音比仙女比世界上任何聲音都美妙動聽,羊毛衫沮喪地松開手,悻悻地要走。偏偏這時,窗口又飄出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喂,玉春,外面有人找?!蓖醣X袋“嗡”地一聲,一泡尿險些就被激將出來。
旁門隨即走出一個穿制服的小巧玲瓏的女人,王兵一看差點沒昏過去,脫去制服,差不多就是個高中女生吶。王兵尷尬得驚慌失措。
羊毛衫卻齜著大牙嘿嘿地樂了,他無限開心地問她:“這是你的孩子?”呂玉春臉一下火紅火紅的,就更漂亮了。她輕聲問王兵:“我不認(rèn)識你呀,你咋知道我的名字?”王兵又羞又怕,恨不能鉆到地縫里去了。
羊毛衫被牽著鼻子轉(zhuǎn)了半天,這下可日鬼火了,罵了聲小兔崽子,并用力一腳把王兵踹倒。呂玉春一下橫在中間,她尖聲責(zé)問:“你怎么隨便就打人?你憑什么……”王兵看到她的手指修長柔軟,十分白凈,像嫦娥一樣。
被押的人都給趕進一輛加長的公共汽車,汽車?yán)飺頂D不堪,長時間行駛和連續(xù)不停的拐彎徹底搞亂了王兵留心注意的方向。車廂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嚎,押送人員的連聲恐嚇像重錘一樣砸在心頭,逐漸泛濫的哭嚎聲、咒罵聲驟然變得壓抑而絕望,陰森森的腔音念經(jīng)般拖得老長,很是煩人。
六
人們囚犯似的排著隊,默默走進一座大院。圍墻、房屋在月光下黑黢黢的顯得無比高大。登記完姓名,王兵的書包、錢以及褲帶鞋帶全被搜走,完后給轟進一間大房子。一只臨時拉上的白熾燈勉強投下些許光亮,腳下是木板地,滿地塵埃。先前進來的人都擠在屋角,只有那個女傻子坐在屋當(dāng)間,手里還緊緊握著那塊香蕉皮,白多黑少的眼珠更加飛快地翻滾。
“哥哥……”屋角忽然跑出那個少年,他已先前到這兒。倆人拉著手,一路上驚恐、絕望和可怕的揣測全都化作奔瀉的淚水:
“你咋沒能跑掉哇……”
“跑不掉呀……”
“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啊!”
睡夢中大門總是在嘩嘩啦啦響,有人踩了他的腳,很痛。王兵醒來時,天已大亮,地板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夜里不知又關(guān)進來多少人。少年還在沉睡,臉頰粘著塵埃,鼻孔下有土灰,嘴角掛條涎水,弄濕了一塊木板。有人在桶里撒尿,攪起一股臊臭四下彌漫。
一群便衣散布在四周,人們在院子里排著長隊領(lǐng)飯,不約而同地提著褲子慢慢挪動,一張張陰臉掉進陷阱似的愁苦萬狀。排到跟前便能領(lǐng)到一只盛著菜湯的海碗和一個饅頭,饅頭表面坑坑凹凹,顏色發(fā)青,咬一口很粘牙。沒有筷子或勺子。王兵見那傻女子接過菜湯,將香蕉皮放進碗里,伸手去接饅頭時,褲子便一下子塌垮到腳跟,露出了白白的腿和肥嘟嘟的大屁股。人群便有人發(fā)出“噢——噢——”的怪叫聲,立刻有人提了棍子沖過去,接著便有碗掉在地上摔碎的沉悶聲響,棍子打在身上頭上,聲音也極沉悶。王兵不敢多看,趕緊喝湯,那湯咸得要命,大多數(shù)人站在那兒干等,不是沒湯,而是等先喝上湯的騰出碗來。
飯后分出性別又關(guān)起來,王兵怎么也找不到那少年了。他扒著巴掌寬的門縫往外瞅,院里幾只母雞悠閑自在地啄食。淚水頓時模糊了眼睛,簌簌地往下落。
“哥哥——”對面的門縫里伸出一條胳膊向他拼命揮舞,是那少年。王兵熱辣辣喊道:“放我出去!”話音未落,忽見一個便衣執(zhí)著棍子飛快沖去,照門縫狠狠一捅,那邊頓時沒了動靜。王兵嚇得連連后退。
一天兩頓飯,晚飯依舊是饅頭菜湯。大門一開,少年就飛快跑過來,黑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王兵,臉上有塊烏黑的淤痕,拳頭一般大。王兵問:“疼嗎?”少年一言不發(fā),揚著大臉龐木偶似地看著他。倆人隨后無聲無息形影不離。
天色漸黑,白熾燈又昏慘慘地亮了,有人悄悄打探:“喂,知道要把我們弄哪里去?”
另一人說:“聽說是北京來了什么檢查團,就把我們這樣先關(guān)起來,檢查團走了就放我們?!?/p>
又一個聲音傳來:“想得美,我聽人講要把我們這些影響市容和文明的人拉農(nóng)場改造去,一輩子就呆在那兒啦。”
王兵突然心慌意亂,早知這樣,真不該輕易離家出走呀,也不知爸媽在干什么,有沒有人知道他關(guān)在這里,學(xué)校會不會開除他……少年用肘碰碰他,問:“哥哥,你為啥離家出走?”他問這話時帶著讓人受不了的哭腔。王兵感到心里酸痛,眼眶便噙了淚水。
少年問:“你爸爸打你不?”王兵點點頭,淚水簌簌滾落。少年接著說:“我也是,我老挨打,我媽愛用又寬又長的有機玻璃尺子……有一次我就拿了五元錢,手指都打得烏青紅腫呀……”
王兵也哭訴著:“我爸也老是打我呀,他喝了酒打得最兇……我撿到了一百塊錢,后來交老師了,班主任母老師表揚我,校長主任也在廣播里黑板報上表揚我,后來我爸知道了就打我,還到學(xué)校說家里丟了一百塊錢……同學(xué)們罵我‘喳麻雀’呀,嗚嗚……那張100元的錢真是我在馬路邊撿到的呀,但誰都不信,還讓我寫,寫什么雞巴檢討呀……”
有人不耐煩了,沖他倆說:“你這兩個小雜種,哭,哭什么哭?等你爹死了再哭。煩死人了……”
兩個少年小聲啜泣著,漸漸,王兵覺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腦袋昏昏沉沉。他啞著嗓子和少年低聲互訴各自的不幸,后來就睡著了。但很快又給渴醒過來,他喃喃地說:“渴呀,渴死我了……水呢……水……”
少年攥著他的手,說:“你等會兒,我去弄水!”王兵一會兒夢見喉嚨變成了青煙徐徐的煙囪;一會兒又感到嘴里住滿了塵土。他知道,沒有水,這里不會有水的。不知過了多久,王兵被人搖醒,少年蹲在他跟前,端個大海碗,整整一碗清水哪!王兵不知是不是在做夢,抬頭再看,少年滿臉激動,連黑腫的淤血包也仿佛就在放光。王兵接過大碗一口氣喝得滴水不剩,直到他看清少年起皮的干唇、游動的喉嚨,直到他看清少年幸福的微笑,才相信這不是夢。
七
第五天晚飯前,所有被關(guān)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得到了釋放,少年被帶上車遣送回家,一切都很突然,王兵怨恨自己怎么沒問清那少年的姓名和詳細(xì)地址。按完手印,王兵領(lǐng)回自己的書包和皮帶,但50塊錢不見了。他顧不上多問,趕緊走出大院,回頭看看院墻很高,一座高高的煙囪頂端倒了一截,再看看周圍的境地,似曾相識。就順著巷子奔跑起來,身輕如燕。心里有個急切的聲音直催:回家,回家……跑出巷子口,便是一條十分喧鬧的大街,天哪——前面不是火車站嗎?他心里一沉:原來這些天竟被關(guān)在一個廢棄的破廠房里!這廠子紅火時,小學(xué)老師還帶他們來參觀過呢!
跑過車站,迎面碰見幾個同學(xué),他們驚呼大喊:“王兵,你到哪去了?我們到處找你哪……”王兵也不好意思答話,低頭跑過去。同學(xué)在身后又喊:“王兵,你的語文、數(shù)學(xué)、物理考全年級第三名呢!母老師叫你趕緊回校補考英語哪……”
跑進住宅區(qū),有鄰居驚喊:“小王兵,你這背時鬼,還不趕緊回去,你媽媽到處找你不見,都快要急瘋了!”
王兵用更快的速度飽含熱淚和深情向家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