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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樹頂上找風(fēng)(組詩)

      2019-11-13 17:52:50張執(zhí)浩
      草堂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木箱薔薇硬幣

      張執(zhí)浩

      [抓一把硬幣逛菜市]

      每當(dāng)活不下去的時(shí)候

      我會(huì)立即起身

      從鞋柜上的零錢罐里

      抓起一把硬幣

      去菜市場(chǎng)閑逛

      每當(dāng)我叮當(dāng)作響地

      走在人群中,內(nèi)心里

      有一種無法抑制的快樂在涌動(dòng)

      這快樂近似于我小時(shí)候

      搖晃著積攢的錢罐

      站在榆錢樹下等候貨郎的身影

      我在五顏六色的菜市攤旁

      一遍又一遍走著

      當(dāng)硬幣花光時(shí)

      某種一文不名的滿足感

      讓我看上去不是一般的幸福

      [有些花不開也罷]

      “無花果的葉子就是無花果的花?!?/p>

      ——我忘了這是毛子還是東林說的

      也忘了是在張家界還是潿洲島

      此刻我一邊吃無花果一邊上網(wǎng)查 ——

      “無花果并非不開花,而是花小

      藏于花托內(nèi),故又名隱花果……”

      此刻,我似乎已經(jīng)真理在握

      卻又感覺特別虛弱——因?yàn)?/p>

      我也像一顆隱藏在花托中的果子

      你們看到的我都是我的結(jié)果

      [大雪進(jìn)山]

      大雪是晚上來的

      第二天早上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父親叫上我

      跟他一起進(jìn)山走親戚

      根本就沒有路可走

      但父親在前面走著

      我跟著他,從一個(gè)清晰的

      腳窩到另一個(gè)模糊的腳窩

      雪越下越大

      昨天還見過的山已經(jīng)不見了

      父親領(lǐng)著我往雪堆上走

      父親帶著我在雪堆里穿梭

      直到一股濃煙將我們攔下

      那是我見過的

      最黑的煙囪

      發(fā)黃的炊煙緊貼著屋檐

      陳舊的親戚站在屋檐下

      呵出的熱氣模糊了他

      樂呵呵的臉

      [睡前故事]

      最好聽的故事講到一半

      會(huì)遇到睡眠;最平靜的

      呼吸里浮現(xiàn)過一張

      從來沒有見過的臉

      最好看的人不是別人

      也許就是你了——你

      俯身在床頭像一本書攤開

      折痕處往往最驚險(xiǎn)

      我曾是最好的聽眾

      在沒有人見過的黑暗中

      我曾是最好的讀者

      在無人入睡的夜晚

      最好聽的故事從前發(fā)生過

      今后還會(huì)發(fā)生

      今后還將由我轉(zhuǎn)述給你聽

      [春天來人]

      出門遇雨也許不是壞事

      有閑情想想去年此時(shí)

      你身在哪里

      如果去年此時(shí)也在下雨

      不妨想想前年甚至

      更遙遠(yuǎn)的過去

      春雨總有停頓的間隙

      你站在廊下看屋檐水

      由粗變細(xì),而河面由濁變清

      遠(yuǎn)山迷蒙,褲管空洞

      有人穿過雨簾走到跟前

      甩一甩頭發(fā)露出了

      一張半生半熟的臉

      [慢動(dòng)作]

      所有的慢動(dòng)作都好看——

      綠芽慢慢拱出泥土

      花苞慢慢打開

      花瓣邊落邊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

      澗溪得過且過,而蝌蚪

      在尾巴脫落的瞬間

      趾蹼才分出了清水與濁流

      ——這些慢啊,這所有的慢

      都抵不上從道路盡頭

      緩緩駛來的那輛輪車

      輪輻在朝陽里閃閃發(fā)光

      當(dāng)我們看清楚它的時(shí)候

      它正沉浸在晚霞中

      而此時(shí)你我在熙攘的街頭

      像所有人一樣擦身而過

      我回頭看過你了

      但你沒有看我

      你回頭看我的時(shí)候

      我假裝驕傲地消逝在了人群中

      然后你上了你的輪車

      我上了我的坡道

      我慢慢活成了我,活成了

      你再也不想見到的那一個(gè)

      [停止生長(zhǎng)的腳]

      我穿41碼的鞋子

      40碼找過我

      42碼找不到我

      我穿我妻子給我買的鞋子

      好像只有她知道

      什么樣式適合我的腳

      我穿皮鞋、運(yùn)動(dòng)鞋

      幾乎從不穿涼鞋

      走在你也走過的路上

      只有當(dāng)我赤腳時(shí)

      我走的路才是我自己的路

      我不穿鞋的時(shí)候我的腳

      在回望那條路

      我不穿鞋的時(shí)候那條路上

      有我深深淺淺的腳印

      我的腳趾總愛那樣蹺著

      當(dāng)它往下?lián)笗r(shí)

      我一定正陷在泥濘中

      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赤腳走路了

      我最后一次在巖子河里洗腳

      是在哪一年的隆冬?

      那一年我的腳已經(jīng)停止了生長(zhǎng)

      我母親還活著

      我記得她把我的鞋樣夾在了

      一摞廢棄的高考復(fù)習(xí)資料中

      此后只有指甲在生長(zhǎng)

      只有鞋子在重復(fù)著腳的形狀

      [空歡喜]

      左邊有水杉

      右邊是樟木

      晨光臨近了

      我樂在其中

      我樂于靠在枕頭上

      懷抱另外一個(gè)枕頭

      想象你也是這樣

      扭頭看著窗外的春風(fēng)

      一會(huì)兒躡手躡腳

      一會(huì)兒探頭探腦

      如果我們都不看它

      它就會(huì)使勁地

      搖晃樹梢直到

      把一只鳥搖下天空

      [數(shù)花瓣]

      薔薇的花瓣是恒定的

      如果此刻你在薔薇身邊

      可以試著數(shù)一數(shù)

      然后轉(zhuǎn)告熱愛過她的人

      但薔薇的葉片卻不是

      我見過無數(shù)的落葉和新枝

      它們循環(huán)在一只花盆周圍

      那種死去活來的樣子

      你根本無法描述

      有時(shí)候我會(huì)拿著剪刀

      走進(jìn)姹紫嫣紅的春天

      徘徊在不甘與不舍之間

      有時(shí)候我會(huì)蹲下來想一想

      什么是值得我期待的

      蓓蕾抿著嘴

      忍受了我的絮語

      她很難想象這世上的美好

      居然都大同小異

      [紅漆木箱]

      在550藝術(shù)書店的嘉賓臺(tái)前

      我兩次看見同一只木箱

      上面擱著書籍和話筒

      多么眼熟的紅漆木箱

      形狀、大小都與我記憶中的

      那口箱子一模一樣

      我坐在嘉賓席上使勁地

      盯著它看,幾乎看見了

      當(dāng)年的那個(gè)背箱青年

      那里面裝著他全部的家當(dāng)

      從荊門到武漢

      從武漢到荊門

      斑駁的油漆蹭在他的

      袖口和衣領(lǐng)上

      斑駁的青春散發(fā)著油漆味兒

      我強(qiáng)忍著打開它的欲望,強(qiáng)忍著

      不讓話筒里傳出

      你們聽不明白的感傷

      [到樹頂上找風(fēng)]

      有時(shí)候我們需要爬到樹頂上

      尋找風(fēng)。有時(shí)候

      我們分散在房前屋后的

      柳樹、槐樹、皂角樹和苦楝樹下

      抱緊樹身往樹上爬

      有時(shí)候我們需要沿途使勁

      搖晃樹枝,大聲呼喚著

      慢慢從樹梢上探出頭

      有時(shí)候我探出頭看見

      你的父親在芝麻地里蠕動(dòng)

      他的母親還在河邊割豬草

      有時(shí)候我看見田間里的稻草人

      好像換了一件外套

      我們從樹上溜下來

      踩著牛背,或牛角

      牛蠅扇動(dòng)的風(fēng)只有牛蠅感覺到了

      有時(shí)候我們就這樣爬上爬下

      耗盡了汗水,目的是

      等雨水來重新把我們滋潤(rùn)

      [唯 愿]

      唯愿我的泡菜壇清亮如初

      豆角、竹筍、蘿卜和白菜

      合乎你的胃口,唯愿

      你的味覺還保持著

      純正的天經(jīng)地義的味覺

      紅的是辣椒

      黃的是姜片

      白的是蒜頭

      你是你,我依然是我

      唯愿世道風(fēng)平浪靜

      壇檐水永不干枯

      我在密封中慢慢發(fā)酵

      唯愿你來的那天我正好開封

      空氣中彌漫著你久違的味道

      [逆 行]

      一個(gè)女孩逆行的時(shí)候往往會(huì)低著頭

      但一群女孩逆行時(shí)她們會(huì)逼迫你低下頭去

      一群女孩迎面走來像一串音符

      在跳蕩,卻超越了五線譜

      再寬的馬路也是擁擠的

      再趾高氣揚(yáng)的男人都不在話下

      昨天下午我跟在他身后

      看著他越來越稀疏的后腦勺

      太陽就要落山了

      我有點(diǎn)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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