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于 堅
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腳步聲
這樣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
說著詩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開
有一條出現(xiàn)于落日的左側
誰指了一下
轉身去看時
只有大海滿面黃昏
蒼茫如幕
一只鳥在我的陽臺上避雨
青鳥 小小地跳著
一朵溫柔的火焰
我打開窗子
希望它會飛進我的房間
說不清是什么念頭
我灑些飯粒 還模仿著一種叫聲
青鳥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閃電濕淋淋地垂下
青鳥 突然飛去 朝著暴風雨消失
一陣寒顫 似乎熄滅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靈
小杏 在人群中
我找了你好多年
那是多么孤獨的日子
我像人們贊賞的那樣生活
作為一個男子漢
昂首挺胸 對一切滿不在乎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才能拉開窗簾
對著寒冷的星星
顯示我心靈最溫柔的部份
有時候 我真想慘叫
我喜歡秋天 喜歡黃昏時分的樹林
我喜歡在下雪的晚上 擁著小火爐
讀阿赫瑪托娃的詩篇
我想對心愛的女人 流一會眼淚
這是我心靈的隱私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理解
人們望著我寬寬的肩膀
又欣佩 又嫉妒
他們不知道
我是多么累 多么累
小杏 當那一天
你輕輕對我說
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
我唱只歌給你聽聽
我忽然低下頭去
許多年過去了
你看 我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
陽光破壞了我對一群樹葉的觀看
單純的樹 樹生長于樹之中
但陽光在制造一棵樹的區(qū)別
同一整體的葉子 被它分裂成陰暗的區(qū)域
明亮的區(qū)域 半明半暗的區(qū)域
像一頭君臨水池的獅子 整一的金黃色卷毛
并未涂抹出整一的圖像
是陽光而不是獅子 在四月藍色的天空中
行使太陽在晴朗時刻的權力
一棵具體的桉樹消失了 現(xiàn)在
“一棵樹不止是一棵樹”
那從大地升起到天空中的金字塔形木料
至少有三種象征 暗示光明或者黑暗
告密者和叛徒 在二者之間 搖擺
整個春天我都等待著他們來叫我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整個春天我惴惴不安
諦聽著屋外的動靜
我聽見風走動的聲音
我聽見花蕾打開的聲音
一有異樣的響動
我就跳起來打開房門
站在門口久久張望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母親覺察我心緒不寧
溫柔地望著我
我無法告訴她一些什么
只好接她遞我的藥片
我想他們來叫我
這是春天這是晴朗的日子
鳥群銜著天空在窗外涌過
我想他們會來叫我
直到鳥們已經(jīng)從樹上離去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只抵達上面的水
它無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頭的重量
可靠的實體 介入事物
從來不停留在表層
要么把對方擊碎 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兒 下面的水處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頭那樣處于水中
就是這些下面的水 這些黑腳丫
抬著河流的身軀向前 就是這些腳
在時間看不見的地方
改變著世界的地形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這頭鍍金的空心鱷魚
在河水急速變化的臉上 緩緩爬過
清場的時候到了 幾顆星催我們離開
帶著游泳褲 漿 毯子和擔憂 歸途在模糊
轉彎后遇到初升之月 微明帶給我們一個新的岸
這是羅恩的森林 弗蒙特州的法律裁定這三十英畝屬于他
土地證早就知曉 入侵的是另一個地方 不請自來
就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 他也一樣 為領土的擴張而竊喜
穿過明晃晃的草地 在灰暗樹林的邊緣迷路
自家地球上的外星人 哼著古英格蘭的強盜之歌
瞧吧后面 那條月光仿造的大船又卸下了寶石
我們并未致謝
站在日喀則城的集市中間
雙方的手都伸在袖筒里
看不見文字 聽不見說話
他們談了很久 兩個男子
袖子拉扯著 膨脹 又縮回
再次扯緊 像是一種害羞的勞動
不讓世界看見它的收獲
當手指一一從黑暗的袖套里抽回
我看見黃金被取出 鎳幣在清點
茶葉和鹽巴在落日下馱上馬匹
黑獒默默地跟著陌生人前往他鄉(xiāng)
還有更遼闊的變化 土地易主
在另一個春天 蕎麥桿子換成蘋果樹
無人知道他們在光天化日下磋商過什么
由于琢磨太久 那些手在發(fā)白
像寺院揉皺的羊皮紙
打樁機歇了 松弛的鋼絲繩在晃動
就像附近那些將被根除的樹林
死亡早已瀕臨 它們依然應和著風
悲傷的琴弦 簌簌抖去工地強加給它們的灰
那臺機器延續(xù)的是戰(zhàn)爭時代陳舊的思路
笨重 固執(zhí) 冷漠 一嵌按鈕就志在必得
這陣秋飔令這臺重型機械與世界的關系
緩和了一點點 搖籃般地輕微 小心
仿佛從自然習得
當局換人 路線于是改變
車站尚未使用即被廢棄
路上的人們不知內(nèi)幕
他們習慣性地看見車站就停下來等
抽一支煙卷兒 喝干水 直到天黑才離去
就像古老的流浪者背著袋子
瘸著腿走出這荒涼之城
我聽見他們在天空下唱歌
必須信任還會有車站
下一站 另一個站 否則怎么走?
多美的背影呵 在一棟空樓的拐角處消失了
世界騙不了這些快樂的人 他們帶著歌聲
鳥兒也將這里當作落腳點
它們蹲在生銹的頂棚上拉出漂亮的屎粒
將塑膜踩得嘰嘰喳喳 它們的站要多些
在那星空下?lián)u晃著的電線是
附近的那棵桉樹也是
在漫長的旅途中
我常??匆姛艄?/p>
在山崗或荒野出現(xiàn)
有時它們一閃而過
有時老跟著我們
像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
穿過樹林跳過水塘
驀然間 又出現(xiàn)在山崗那邊
這些黃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顯得溫暖而親切
我真想叫車子停下
朝著它們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盞燈光
都會改變我的命運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種風景
但我只是望著這些燈光
望著它們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閃而過 一閃而過
沉默不語 我們的汽車飛馳
黑洞洞的車廂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從未離開 我已不認識故鄉(xiāng)
穿過這新生之城 就像流亡者歸來
就像幽靈回到祠堂 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李家水井 何處是張家花園
何處是外祖母的藤椅 何處是她的碧玉耳環(huán)
何處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簾 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母親的菜市場 何處是城隍廟的飛檐
我依舊聽見風鈴在響 看見蝙蝠穿著灰衣衫
落日在老桉樹的湖上晃動著金魚群 我依舊記得那條
月光大匠鋪設的回家路 哦 它最輝煌的日子是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 我總是不由自主在虛無中
摸索故鄉(xiāng)的骨節(jié) 像是在扮演從前那些美麗的死者
我曾造訪此地 驕陽爍爍的下午
街面空無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陰影
長得像祖母的婦人垂著雙目 在藤椅中
像一種完美的沼澤 其實我從未見過祖母
她埋葬在父親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著的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鋪深處 誰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鳳梨剛剛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運規(guī)定只能呆幾分鐘 小解 將鞋帶重新系緊
可沒想到我還能回來 這個夢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塵埃散去 我甚至記起那串插在舊門板鎖孔上的黃銅鑰匙
記得我的右腳是如何在跑向車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鎮(zhèn)上被再次生下 從另一個母腹
你不回信你沉默如秋天
高藍深遠沒有一片白云
你不回信我望著郵筒望著那片春天的樹葉
我猜想有人把信藏起來了
有一天那人會突然還給我
你不回信我的想象力默默地成熟了
成熟如這秋天這美麗的季節(jié)
我在那遼闊的天空中畫了許多畫
有彩色的黑白的有你的微笑你的長發(fā)
你不回信世界變得神秘了
世界可以有所期待 期待著是美麗的
我害怕有一天天空上飄過一片白云
一封信遮住了陽光遮住了遼闊的天空
秋天就陰沉下去了
夜來了在夜里永遠不會有送信的人出現(xiàn)
被暗示在我們的院子里作為一株玫瑰
一座小花園給它這樣的暗示
一幢黃房子的百葉窗給它這樣的暗示
我們總是在五月的一天嗅到某種氣味
總是在這一天的傍晚墮入情網(wǎng)
我們仿佛聽到了蜜蜂的嗡嗡
看到了鳥和園丁
我們喃喃自語 把姑娘叫做玫瑰
它被暗示在我們院子里作為一株玫瑰
雖然在那兒在一堆磚頭和幾叢雜草之間
從未滋生過玫瑰這種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