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生（組詩）

蟋蟀

荒野行駛

方向盤冰冷。

緩坡，更多的積雪在往前擁擠。

它們試圖消化掉山的輪廓

并重新阻擋在

公路盡頭。

我所駕駛的貨車，拖著僅有的一塊玻璃

隨時保持警惕：

這易碎的六面體

用發(fā)光的一面，觸摸世界

在另外的五個器官里

它僵硬，盲目

無休止地退化

而我們即將駛入盆地。在湖邊

我獨自搬動鏡像。

冰面上，我在尋找一個縫隙

以便能種下它。

我知道，

已經(jīng)下過的雪還在鏡子深處。

它們渴望生長

按照方向盤的形狀，渴望右拐，駛出

移動的雙黃線，并打開湖水的收音機

從而獲得

一支單曲。

無限小的夜晚

使勁掏出黑色的葉子，從泥土里

掏出綠得發(fā)愁的養(yǎng)分。

麥地無所顧忌地滲漏出油漬，發(fā)出酸腐的氣味。

鋒利的月光教人抬不起頭。

但麥子繼續(xù)翻滾著，揉搓

將蛙聲捏碎。

不可勞作的田野多么令人焦慮！

每一件工具都無法擺脫，如此緊密，鑲嵌在掌心。

我們舉步維艱，完全陷入停頓。

就連父親也不再掙扎，癱坐在泥濘中

他打了個滾，面色蠟黃。

姐姐披頭散發(fā)，吮嗅著蚯蚓的糞便。

祖母倒掛在樹上，忘我地咀嚼枝葉，而孩子們

差不多要哭出聲來，他們

開始在大地上傾斜，四下奔跑

像倒流的時光一樣盲目，錯亂。

月光下有人躲得更遠，更深。

但夜風還是找到了每一個人，將他和他的影子

從黑暗中摳出來，將他說過的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眼從喉嚨里

摳走。

貓在屋頂

貓在屋頂。

一尊還未完結的月偏食，盤著它發(fā)光的尾巴。

我們在庭院捕捉柚子，剝開

摁住它腹中的檸檬——

嗯，四月

貓微皺著眉頭。一切才剛剛開始

大理石還在選擇紋理。

它沒有等到睡醒，就躬起身，慵懶而狹窄地

跨過開始遼闊的我們。

花 生

對于地底之物，我們知之甚少。

尤其是，在黑暗中啃噬寂靜

而無須打坐的先知，他早已擺脫

庭院的幽禁，

終身居于露珠，打磨

視覺的琥珀。

空氣一天天變薄。植物

磨掉花瓣，開始用果實與動物交談

原野一觸即發(fā)，每一顆種子

都有一位年少的神明

阻擋秋天的唇齒。

而他先行一步

將心臟深埋，一分為二

一邊是傾聽，另一邊依舊是。

兩只緊閉的眼，光線被擠壓得如此致密、飽滿

以至有顫音溢出。

他將如何安置？如何

嚴格區(qū)分大地與軀體，甄別

那驕傲的、謙卑的邊界？

兩粒醒來的《金剛經(jīng)》：

一粒未得到，一粒已失去。

兩個黃鸝

源于一場雪。

凍僵的花朵，無法揉搓的

雙腳，就是兩個黃鸝。

春日的午后，她來到秋千架下。

從繩索中仰望天空，

從井底，舉起

兩只金色的舞鞋。

繩索搖蕩著冰塊的弧光

兩只黃鸝取自于融點

她分散成她們，飛進翠柳。

在柔軟的線條里

兩處嘹亮的啼鳴

從天空墜落，砸向

平靜的水面——

砸進一種動蕩不安的語言中

再也不可描述。

風景，和半只貓

一棵樹，和它掌中的黃昏

將要枯萎的葉子，掙扎，發(fā)著微光。

立秋已經(jīng)數(shù)日，每一次返程都會加深暮色

新添的墳塋驅逐開一片枯草，一處嶄新的豁口

死亡所維系的緊迫感，在村外形成一處旋渦

束縛著螢火蟲的舞蹈。

夜色中，人們更喜歡裸露身體，他們的器官

被衣服打磨得圓潤、發(fā)燙

枕邊，諸多禁忌之書

被反復翻閱，殘破不堪。

農(nóng)人將在秋耕的稻田里，用傳說勾兌野史，順便

從課本上撕下一頁，引燃，欣喜多于隱憂。

湖水漸漸退回到汛期以前，曾經(jīng)破壞的

蟻穴，何嘗不是崩毀？

只是你我相向疾馳在這沿途的風景中，匆匆一瞥

各取草叢中一只貓的前半身、后半身。

春夜喜雨

鑰匙慢慢發(fā)綠、拔節(jié)。

整扇大門扔在湖邊——

房子在倒影里。

母親矮了，父親枯了，他們結的籽散了。

他們相愛的蒲公英不由自主，他們

告別的鐵犁劈開睡眠。

一只褐色的兔子在喝泥漿。

它躲在臟衣服里，渾身插滿幼稚的箭簇。

它鄭重地翻閱春天的法律。

它干凈地吃草，懷孕；又干凈地分娩，裂開，死去。

整個原野在學習漆黑的烹飪術。

一口暗紅、熾烈的鍋；一陣熱氣蒸騰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