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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伙伴

      2019-11-13 15:09:53張敦
      黃河 2019年1期

      張敦

      1

      上初中時,我們的政治課老師崔峰總是在上課前一分鐘走進教室。他的行蹤,有專人監(jiān)視,但無法左右。他在教研室拐角剛一現(xiàn)身,“探馬”隨即飛奔來報,“來啦!來啦!”我們早已坐好,正埋頭背誦上節(jié)課的內(nèi)容,明知崔峰會來,可一聽到確切消息,仍是一陣緊張,剛剛心里還盼著奇跡出現(xiàn)。所謂奇跡,無非是崔峰被瑣事纏住,不能來上課,政治課改為自習(xí)課,哪怕與別的課換一換也好啊。可惜崔峰老師很是敬業(yè),極少請假,僅有過一次,據(jù)知情人士透露,是去相親了,從其第二天上課時依舊陰沉的臉色看,應(yīng)該是沒相成。

      門口一黑,班長喊:“起立!”我們站起來,有人仍低頭看書。崔峰瞇著眼,抿著嘴唇,“抬頭?!贝蠹叶及杨^抬起來。我們和崔峰互相看著。他只有一個人,我們看他的目光堅定不移。我們有三十多人,崔峰的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蜻蜓點水般掠過。只有等到上課鈴響起,我們才能坐下。這一分鐘,像是集體悼念什么,但崔峰老師不太嚴(yán)肅,看煩了人臉,就去看天花板,看粉筆盒,看窗外的院子,還不時冷笑一聲。別的班級仍在鬧騰,喧嘩聲一陣陣涌過來,更顯出我們班的寂靜。我們好像全都死了,崔峰就是那個殺手,他走下講臺,在我們中間穿行,像在檢查哪個還沒死透。他在課桌上發(fā)現(xiàn)一塊電子表,拿起來盯著上面的數(shù)字。上課鈴響了,他把表放回桌上,“調(diào)得挺準(zhǔn),一秒不差,全都坐下吧?!薄白?!”班長的喊聲帶著顫音。

      我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是牛來,短短一分鐘,牛來的后脖頸泛起一層細(xì)密的汗珠。這是不好的征兆,我心想壞了,牛來又要完蛋。果然,崔峰在講臺上再次俯瞰全班時,把目光鎖定在牛來身上。他笑一下,拋出粉筆頭,正打在牛來腦門上。沒人知道粉筆頭的射程有多遠(yuǎn),反正覆蓋全班是沒問題的,牛來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又靠窗戶,離得夠遠(yuǎn),都被打到了,而且沒人懷疑那粉筆頭的準(zhǔn)確度,它打到誰就是誰。中彈的牛來再次起立。崔峰要開始提問了。這是他獨有的方式,先選人,再提問。這兩樣都有講究,選人要選那種看起來慌里慌張、坐立難安的人,提問是連珠炮式的,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如果三個問題都能答上來,算你過關(guān),可以安然無恙地坐下。

      “什么是責(zé)任?”崔峰問。

      這問題可謂簡單至極,但牛來卻低著頭,一句話不說,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責(zé)任產(chǎn)生于哪兒?”

      又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可牛來還是答不出來。

      “為什么要做到自己對自己負(fù)責(zé)?”

      問題的答案有點多,牛來前兩個問題都答不出,這個問題也答不出,也算是情有可原。

      崔峰走下講臺,來到牛來近前,拿起桌上的課本,“你叫什么?”

      這問題如此簡單,可牛來回答得磕磕巴巴,“牛,牛,來?!贝薹妩c頭念道:“牛來,牛來,牛奶——你喝過牛奶嗎?”

      “沒,沒有。”

      “那你回家喝去吧!”

      崔峰用手中的書猛抽牛來的臉,左右開弓,幾聲脆響,如同炮竹。牛來的臉經(jīng)過數(shù)下?lián)舸?,形態(tài)改變,仿佛胖了些。挨打的人不會獲得坐下的權(quán)利,繼續(xù)站著,直到這堂課結(jié)束。

      牛來挨打時,我感到一陣風(fēng)迎面刮過來,來自崔峰揮動的課本。我的下半身因此而瑟瑟發(fā)抖,上半身仍努力保持挺立的姿態(tài)。我也曾被粉筆頭打中過,本以為憑借出色的記憶力,能圓滿說出三個問題的答案,化險為夷,只因太過緊張,在第三個問題上卡了殼。挨打之后,我不但下苦工背誦,更是努力練習(xí)如何假裝鎮(zhèn)定。我總是坐得筆直,胸有成竹地望著崔峰,臉上帶笑,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又顯得云淡風(fēng)輕。于是,我再沒有被崔峰點名。我曾把這一秘訣告訴牛來,怎奈牛來膽子小,根本裝不像,反而越裝越像心懷鬼胎的樣子。

      那天放學(xué)后,我和牛來騎車子回家,他的臉還腫著。在村口,我們遇見李要,他騎在大樹杈上,拿著一本書?!班?,大學(xué)生,放學(xué)啦!”李要從樹上跳下來,看見牛來不同尋常的臉,“又挨崔峰的打了?”牛來含淚點頭。

      李要把手放在牛來肩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p>

      “我想現(xiàn)在就報!”

      “行,你倆跟我干?!?/p>

      “怎么干?”

      “把他弄死算了?!?/p>

      2

      幾年之后,我參加高考,成績不夠理想,最差的是數(shù)學(xué)和英語,加起來剛夠一百分,看樣子只能上個師專。我把這情況告訴父母,父親很平靜,大概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母親率先發(fā)作,怪叫著沖進我的房間,出來時拿著我的日記本。

      “我讓你胡寫!”母親一只手拎著日記本,另一只手沖父親攤開?!案陕铮俊备赣H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要你的打火機!”母親喊。

      “我早就聽你的戒煙了,哪來的打火機?”父親顯得很無奈。

      母親只好跑進廚房,出來時,手里騰著一團火。

      這時,牛來和李要來到我家,他們看見我母親正蹲在地上燒火,我和父親在一旁呆呆站著,氣氛肅穆而悲傷。他們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呆呆地看。母親扭頭問我:“還有嗎?”

      “有。”我轉(zhuǎn)身走進屋里,從床下的箱子里掏出所有的日記本。李要跟進來,“怎么回事?”我沒搭話,抱著本子往外走,上面的一本掉在地上,我也沒撿。李要彎腰撿起來。

      “我讓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瞎他娘的寫!”母親跪在地上,依次拿過我堆在她身邊的日記本,一本一本地點燃。我數(shù)著,一共有十一本,還少一本,應(yīng)該在李要手里拿著,看他,可他手里什么也沒有,只夾著一根煙。李要湊近火堆,點著煙,抽了一口,“嬸子,你別著急,楊當(dāng)考不好沒關(guān)系,咱們村有幾個人上過高中?你看我跟牛來,去學(xué)廚師,不挺好的么?”

      母親不理他繼續(xù)燒。那些本子是我多年的心血,不知母親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大概是在我的班主任往我家打來電話,把我早戀的消息告訴她之后吧?當(dāng)時她不燒,硬隱忍到高考結(jié)束才動手,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日記本不太好燒,火燃得不夠旺,還冒著很大的煙。母親讓父親幫忙,后者不耐煩地拿來掏爐灰的鐵條,很技巧地?fù)芘獛紫?,火終于燃燒得像個樣子。我再也看不下去,對牛來和李要說:“咱們走?!眲傋叱鰩撞?,我感到自己的腿肚子挨了重重一擊,是父親揮著鐵條打了過來,“讓你再瞎雞巴玩!”我慘叫一聲,跪在地上。母親朝父親踢了一腳,“我讓你他娘的下死手!”

      牛來和李要,我的兩個好朋友,一邊一個,架著我走出家門。來到李要家,屋子里還是臭烘烘的,他爺爺躺在堂屋的一張小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里屋是李要的房間,他倆扶我進去,把我扔到炕上。我把褲管擼上來,腿肚子上一道血印?!罢l打的?”李要的爺爺不知何時起來了,站在門外,他的眼神還挺好?!白约号龅??!蔽引b牙咧嘴地回答。

      “幸虧我撿到了,這日記本可寶貴,燒了真可惜。”李要躺在炕上,翻看我的日記本。我一看封面,知道他拿的是哪本。牛來湊過去,和李要一起看,“我操,這你還留著呢,嘿嘿,那時寫得真不賴?!?/p>

      那本日記挺小的,64開,也不厚,是我最小的一本,寫于五年前。那時每到黑夜,我和牛來從家偷跑出來,鉆進李要的房間,在燈下商議弄死崔峰的方法。李要的爺爺問我們在干什么,我們說在學(xué)習(xí),他又問你們學(xué)習(xí)怎么不寫字?在老人家看來,悶頭寫字才是學(xué)習(xí),竊竊私語那叫扯閑諞。于是我們一人拿一個本子,假裝寫字。那時李要還沒有打敗他爺爺。老爺子把里屋讓給他住,作為他的休息及學(xué)習(xí)場所,自己委身于堂屋,這多少讓他有點感動。后來,我就真的寫字了,把我們想到的方法寫到本子上,我盡量寫得周詳,時間、地點、方法及注意事項,全都寫出來,簡直事無巨細(xì)。我寫好一段讓他們看,他們看得很高興,同時提出意見,或指出細(xì)節(jié)上的紕漏,我虛心接受,不厭其煩地加以更正。

      在這本日記里,崔峰老師死了二十九次。第一次,先讓牛來偷出他爹的注射器(他爹是赤腳醫(yī)生,手持一把玻璃針管,扎遍全村),我們再往注射器里灌滿毒液,出其不意地扎崔峰一針,把毒液全打進去。關(guān)于用什么作毒液,我們專門請教了牛來他爹,赤腳醫(yī)生說:“最毒的當(dāng)屬氰化鈉和氰化鉀。”可這么好的兩種藥,他竟然沒有。那怎么辦,總不能給他扎一針蒸餾水吧?考慮再三,我們決定用樂果代替氰化鈉和氰化鉀。樂果是農(nóng)藥,村里人要自殺,都會首選樂果,一喝必死無疑。李要的奶奶,就是喝樂果死的。我家種棉花,父親整天背著藥筒去地里打藥,樂果有的是。至于如何實施,我們做了詳細(xì)計劃,我都一一記下。

      從第二個計劃開始,崔峰老師的死就有點血腥暴力了,遠(yuǎn)沒有第一次文明,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看了好一會兒日記,他們才問:“你娘為什么要燒你的日記本?”我如實相告。他們又問:“你那些日記本上都寫什么了?”我說:“什么都寫,想到什么寫什么?!崩钜獌裳垡涣?,“寫你搞對象的事了?”我不置可否。

      他們手上拿的那本日記,是我癡迷于胡寫亂畫的開始,寫完那個小本子,我對寫字就有些上癮了,每天都要偷著寫一點,記錄腦中所想。而當(dāng)時,腦子里想的全是關(guān)于女孩的事,于是寫的大多也是那些內(nèi)容。

      牛來突然說:“楊當(dāng),你將來會成為作家的,你信嗎?”

      “他媽的我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本科線差五分,只能上個師專,畢業(yè)后當(dāng)個初中老師還有可能?!?/p>

      “四百多分就不少了,你哪門考得最多?”

      “政治……”

      “我操,看來崔峰給你打下的底子真不錯?!?/p>

      “唉,別提了,我高中班主任也是教政治的?!?/p>

      “反正現(xiàn)在閑著沒事,咱們?nèi)フ掖薹鍒蟪鸢伞!?/p>

      3

      那一年,我們一起上初三,教政治的崔峰成了班主任,對于這種“鐵腕”老師,學(xué)??倳右灾赜?。在我們學(xué)校,老師個個能文能武,尤其是男老師,更是將體罰學(xué)生視為教學(xué)工作的一大樂趣。課余時間,他們會交流揍我們的心得,不斷重復(fù)一句話,“現(xiàn)在的孩子不打不行??!”這句話說多了,幾乎成為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連我們都相信了。當(dāng)然,在打?qū)W生方面,崔峰老師是無人能及的,是教師中的楷模,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在某堂政治課上,李要又挨了崔峰的打,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頭向崔峰的胸口撞去。那一幕我久久難忘,腦中冒出評書大師單田芳的一句話,“豁出破頭撞金鐘”。李要的動作果斷而決絕,像是抱著頭破血流同歸于盡的目的,他用上全身的力氣,頂住崔峰的胸口。崔峰猝不及防,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撞倒三張課桌,最后歪倒在地。李要就勢趴在崔峰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崔峰的臉充血變紅,眼看要被掐死,我們傻傻地看著,沒人上前把李要拉開。崔峰兩手抓住李要的胳膊死命掰扯。我們都知道,崔峰的上肢是很有力氣的。我們都親眼目睹過他在單杠上自由翻轉(zhuǎn),還有那十多米高的大繩,他只用兩手抓著,身子繞繩旋轉(zhuǎn),很快就能爬到頂。這些,就連我們中間最有力氣的李要也做不到。

      崔峰拉開李要的胳膊,冷笑一聲,下面踢出一腳,正中李要襠部。李要一聲慘叫,想向后撤,胳膊卻被崔峰抓著,擺脫不了。崔峰大概覺得自己躺在地上不好看,只好放棄李要的胳膊站起來。他看著手捂褲襠蹲在地上的李要,笑了,“算你小子有種?!?/p>

      盡管最終被崔峰打敗,可李要還是一戰(zhàn)成名,可惜他不能繼續(xù)在學(xué)校里耍威風(fēng),只能接受處分回到家里,像一個功成身退的隱士一樣。因為九年義務(wù)教育的關(guān)系,學(xué)校不能將李要開除,建議他轉(zhuǎn)學(xué),可他能轉(zhuǎn)到哪里去?哪個學(xué)校也不會收留因為打老師而轉(zhuǎn)學(xué)的學(xué)生。李要只能在家自學(xué),等半年后參加中考。其實以李要的體格,完全可以去打工掙錢,這也是他爺爺?shù)囊馑?,但李要是個熱愛學(xué)習(xí)的人,成績并不差,在我和牛來之上。在養(yǎng)好襠部的傷后,他和爺爺干了一仗,當(dāng)然不是拳腳相向,而是絕食,兩天沒吃飯,迫使?fàn)敔敺艞壸屗ゴ蚬さ南敕ā?/p>

      中考過后,李要的成績離縣高中錄取分?jǐn)?shù)線只差一分。我差五分。牛來卻差一百多分。這是李要在離校半年之后考出的成績,可以想見,假如他沒有離校,考上高中不在話下。我父母托人找關(guān)系,掏了一萬五千塊錢,把我送進了高中,折算下來,一分的價值是三千塊??墒菍W(xué)校不是這么計算的,差五分以內(nèi),若想入學(xué),一律掏一萬五千塊。李要的爺爺拿不出這么多錢。牛來找到他們家,讓李要和他一起去學(xué)廚師。本來赤腳醫(yī)生是想讓牛來去上衛(wèi)校的,畢業(yè)后好接他的班,但牛來不喜歡當(dāng)醫(yī)生。當(dāng)然,至于他到底喜歡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時河北電視臺整天播放廚師技校的廣告,說什么廚師是穩(wěn)定而高薪的好職業(yè),每家學(xué)校都是包教包會,畢業(yè)后推薦工作。于是牛來對赤腳醫(yī)生說:“我想去學(xué)廚師。”赤腳醫(yī)生很不高興,扯下脖子上的聽診器掄過去,牛來閃身躲開,“你不讓我去,我就喝樂果!”

      高中生活像是坐牢,唯一的好處是能收到牛來和李要的信。課間十分鐘,我跑到收發(fā)室,翻閱信件,總能找到我的名字??磥?,給我寫信,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當(dāng)初離別時,我曾認(rèn)真地說過,“今后你倆在一塊,我自己一個人,得多寫信,要不就疏遠(yuǎn)了?!彼麄凕c頭。

      我認(rèn)真地寫回信,詳細(xì)描述了自己的生活,表達(dá)出強烈的苦悶情緒。后來有封信是牛來寫的,他在信中鼓勵我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他還說他跟李要這輩子最多當(dāng)個大廚,能不能混出個人樣,全看我了。除了這些廢話,信中末尾的一句讓我回味無窮,抄錄到當(dāng)天的日記中:

      “楊當(dāng),你知道嗎?我在練習(xí)刀工時,總會把案板上的菜想象成崔峰的身體?!?/p>

      從他們的信中,我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不用背誦單詞和公式,不用面對周考月考期中考和期末考,他們每日上半天課,其余時間隨意打發(fā),少不了喝酒和打架,周六日自由活動,可以坐火車去別的城市。終于有一天,他們的來信中夾了張在省城女子監(jiān)獄門前的合照??磥恚麄z終于實現(xiàn)了兒時的愿望,找到了那座監(jiān)獄,想必也見到了李要的母親。

      那封信是李要寫的,他說:“楊當(dāng),很遺憾,你沒有和我們一起去?!?/p>

      4

      我、牛來和李要如此要好,一是因為住得近,二是因為年齡相仿,都生在1982年。那年“分隊”,由一個生產(chǎn)大隊分成三個,我們?nèi)叶紝儆谌?。后來我知道,村里所謂的“分隊”,就是“包產(chǎn)到戶”,田地分給各家各戶獨自耕種。我們?nèi)业牡貏偤冒ぶ?,白天大人下地,孩子們跟著,我們仨在各自的地里干活兒,不時湊到一塊兒玩上一陣。如果我們玩得時間長了,會被各自的父母召喚。李要的父親嗓門最大,脾氣也最爆,他名叫李塔,人長得如半截黑塔一般。一聽見李塔喊自己的名字,李要會打一個激靈,火速跑回自家地里,跑得慢了就要吃李塔一腳。李塔的腳上是有功夫的,曾一腳將李要踢出兩米遠(yuǎn)。而更多被踢的,還不是李要,是李要的母親張換。李塔打張換,往往毫無征兆,說打就打,誰也搞不清什么由頭。一看他們那邊又打起來,我父母和牛來的父母忙過去解勸,后來打得多了,也就懶得過去了,頂多直起腰來沖那邊喊,“李塔,打兩下行了!”因為常年挨打,張換總是很委屈的樣子,眼睛里常常積滿凄苦的淚水。李要是站在母親一邊的,企圖制止父親的毆打,卻力不從心,剛一拉扯李塔的胳膊,又被一腳踢飛。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晚上,睡夢中隱隱聽見院子的大門被拍得山響。我醒過來,又聽見睡在隔壁的父母起來了,鞋在地上趿拉的聲音滑到院子里,而后父親發(fā)出一聲驚呼,母親在屋里“啊”了一聲。我連忙爬出被窩,光著身子站在炕邊,撩開門簾往外看。父親領(lǐng)著兩個人進屋,是張換和李要,他們滿身是血。我嚇得慌忙鉆回被窩,聽見母親叫喊,“???怎么啦?怎么啦?”張換哭起來,李要也哭起來,他們的哭聲合二為一,哭得我瑟瑟發(fā)抖。

      “我把李塔砍了,李要嚇著了,先放你家吧,我去派出所自首?!睆垞Q說。在李要的哭聲中,我聽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然后李要的哭聲跟到院子里,喊著他娘?!耙?,別哭,跟嬸子回屋,你先洗洗?!边@是我娘說。

      李要還在抽泣。我終于敢從被窩里出來了,穿上鞋走到堂屋。父親把李要的衣服脫了,母親端來一臉盆水,讓李要清洗身體。那些暗紅的血主要集中在李要的手和臉上,讓他仿佛變了一個人。我倆目光相遇,我竟然像往常那樣笑了一下,我意識到這樣不好,想收回笑容,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沒想到,滿臉是血的李要也笑了一下。

      那晚,我和李要睡在一個被窩里,他打著哆嗦,上下牙碰得嘣嘣響。我從炕櫥里拿出冬天的被子,蓋在薄被子上,他終于不再發(fā)抖,我卻熱得不行。我想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又不知道該不該問。他兩眼緊閉,并沒有想要給我說點什么的意思。

      天快亮?xí)r,我聽見警車的聲音,以往這種聲音只在電視里聽過。父母屋里一直亮著燈,不時傳來說話聲,但說什么聽不清。警車一響,他們匆忙走出來,門簾挑起,母親探頭往屋里看。

      “睡著了嗎?”她問。

      “沒有?!蔽一卮稹?/p>

      “我沒說你。李要睡著了嗎?”

      我扭頭看李要,他還是兩眼緊閉,呼吸倒是平穩(wěn)。“李要,李要,”我喊了兩聲,他并沒有回應(yīng)。

      “那應(yīng)該是睡著了?!蹦赣H說完就閃身不見了,我聽見她的腳步聲蔓延到院子里。狗叫聲此起彼伏,胡同里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嘈雜的人聲,好像一群人走進我家來,他們很快走進堂屋,緊接著門簾又被掀起,進來一個陌生人,穿著警服,戴著大蓋帽的腦袋在昏暗的晨光中像個大蘑菇。我一陣緊張,閉眼裝睡。突然有人拍我的臉,“醒醒,嗨,醒醒!你可真行,家里出那么大事,還睡得著?!蔽抑缓帽犻_眼,和警察四目相對,一下子被嚇哭了。

      “警察同志,不是那個小孩,是另一個?!蹦赣H指出警察的錯誤。

      “哦,我拍錯了,你為啥不早說?”警察笑了笑,又去拍李要的臉,李要沒睜眼。警察接著拍,勁有點大,像在扇耳光,可李要還是沒睜眼。這時,我抹著眼淚起來把衣服穿好,伸手去搖李要,想把他搖醒。這才是叫醒一個人的正確方式,警察為什么要拍臉呢?

      李要卻怎么也醒不過來,赤腳醫(yī)生便擠進屋,翻開李要的眼皮,用手電照了照,得出結(jié)論,“他嚇掉魂兒了。”

      “你是醫(yī)生嗎?”警察笑著問。

      “是啊,村里只有一個醫(yī)生,那就是我?!?/p>

      “是醫(yī)生就該相信科學(xué),掉魂不科學(xué)?!?/p>

      “我說掉魂是怕你們聽不懂,科學(xué)誰不會,他這叫過度驚嚇后遺癥。”

      “那你能把他弄醒嗎?”

      “我不行,讓他娘來試試吧。”

      警察想了想,同意赤腳醫(yī)生的意見,轉(zhuǎn)身出去了。時間不大,他回來了,押著戴手銬的張換,后面還跟著三個警察。張換一進屋,看見被子下面的李要,馬上撲過去,在李要的耳邊哭起來。她的衣服換了,臉也洗過了。

      李要是被張換哭醒的,他努力睜開眼,除了看見母親,還看見周圍那么多人,嚇得縮進被子里。警察撩開被子,把李要拖起來。李要下炕,站立不穩(wěn),跪在地上。警察問他還能不能走,他搖頭。張換背起李要走出屋,在人們的簇?fù)硐?,穿過我家的院子,到了街上。

      那里停著一輛綠色的警車,警察打開車門,張換背著孩子低頭鉆進去,就在此時,李要喊起來,“爹是我砍的!”

      5

      在我上師專的那三年間,牛來和李要同在省城一家大飯店打工,我們再也不用靠寫信聯(lián)系了,時不時見上一面。那時牛來已經(jīng)有了胖起來的跡象,又因為整日在后廚忙碌,少見陽光,皮膚白里透紅。而李要的外表則越來越像他父親李塔,四肢粗壯,皮膚黝黑,好像他的時間根本沒像牛來那樣耗在鍋灶前,而是整日在大街上頂著太陽游蕩。

      在一次次喝酒聊天中我得知,牛來確實是塊當(dāng)廚師的料,他的手藝得到主廚的贊賞,并打算收他為徒。而李要的精力不在燒菜上,熱衷于飯店的安保問題,多次帶領(lǐng)幾個保安擊退前來鬧事的流氓,盡管有些流氓就是沖他來的,想領(lǐng)教一下這個愣頭青的拳腳功夫。也正是從安保方面考慮,飯店將李要辭退。

      有段時間,沒有工作的李要天天來找我玩,跟我一起上課,一起去食堂吃飯。他總是問我有沒有受人欺負(fù),如果有人敢欺負(fù)我,他定會替我出頭。盡管我長得很瘦,又因為看書寫字時不良的坐姿,背有點駝,看上去是會被人欺負(fù)的樣子,可事實上真沒人欺負(fù)我。我不去惹別人,別人也犯不上惹我。本人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女朋友,可對于這個,李要的拳頭就幫不上忙了。

      高中時,時間那么緊張,我能找到女朋友,到了大專,天時地利齊具備,我卻找不到能一起談?wù)剳賽鄣呐?。我知道,李要來找我,并不完全出于多年的友情,他也在尋覓女孩,師專院校里女生眾多,我所在的中文系就更多了,他熱情地打量她們,不時點評幾句。

      有天,李要特別真誠地說:“楊當(dāng),我真羨慕你,能上大學(xué),有那么多女同學(xué),你知道嗎?我看著她們,心里挺自卑的?!?/p>

      “李要,你自卑什么,我這破學(xué)校不值一提,等一畢業(yè),掙的不一定比你多?!?/p>

      李要搖搖頭,不再理我。后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他看上了中文系的系花吳瑩。誰也不能否認(rèn),那是一個美好的姑娘,我也非常喜歡,可從未有勇氣表白過。人家有男朋友,是播音班的,將來要做主持人的男孩,自然生得一表人才。不知什么時候,李要偷偷向吳瑩說了“我喜歡你”四個字,后者聽完哈哈大笑,好像剛聽完一個很可樂的笑話。發(fā)完那句感慨后,李要就很少來找我了。

      有一天,牛來給我打電話,請我去參加他的拜師宴,他終于要拜一位老名廚為師了。我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并向他表示祝賀。那段時間,我知道李要還沒有找到新工作,住在牛來的宿舍里。我給他打電話,問他要不要給牛來包個紅包,或者送個什么禮物?沒想到李要很生氣地說:“送個屁,他根本就沒讓我去!”

      我很詫異,“你倆住一起,天天見面,他怎么能不讓你去?”

      “還不是因為嫌我說他不該去舔那個老頭子的屁股嗎?牛來太賤了,為了拜師,天天去人家里當(dāng)保姆,跟孫子似的,我說你別這么下賤,他還不樂意聽,罵我不上進?!?/p>

      我說了幾句和稀泥的話,把李要的怒火壓下去。我想要不要給牛來打個電話,把這事說一說?可又一想,還是等我們仨人坐在一起喝酒時再說比較好。

      到了那天,我坐公交車過去,在大飯店門口,赫然看見李要正蹲在臺階上抽煙。他看見我,沖我招手,看得出來,他在等我。我說:“你不是不來嗎?”他把煙頭摔在地上,用腳碾滅,“他不讓我來,我偏來,非把他的拜師宴攪黃不可?!蔽覄傄獎袼麅删?,告誡他別那么干,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他一把摟住,拖進大廳。

      大廳里很熱鬧,人頭攢動,穿戴一新的牛來像個新郎在迎客,看見我和李要進來,臉上明顯有點不自然,可他還是走過來說:“你們來啦,好,快進去吧!”我沖牛來的肩膀打了一拳,“行啊牛來,要當(dāng)名廚了,以后廚師技校該找你做代言了?!彼俸傩χ樇t了,“咱們仨,有一人混好了,都能跟著沾光。”李要拍拍牛來的肩膀,什么也沒說,繼續(xù)摟著我往里走。

      宴會廳里擺了五桌,我和李要坐在擺著“其他”桌簽的桌子旁。人越來越多,李要說他大部分認(rèn)識,基本都是以前的同事。我開始覺得牛來有點過分了,既然那些人都請,為什么單單不請李要呢?我又想到李要剛才的話,開始擔(dān)心他會真鬧出事來。李要面沉似水,盯著桌子中央的白酒。

      “吃完飯,陪我去趟監(jiān)獄吧,看看我娘?!彼f。

      李要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是頭一次,以往他都是一個人去,每月一次,回來后沉默一兩天。我倒是挺愿意陪李要去的,如果能見到張換就更好了,等回到家里,跟母親一說,她的兩眼肯定會放出光來,“快說說,現(xiàn)在張換什么樣子?”在老家人眼里,坐牢的人是很不一樣的,神秘的監(jiān)獄生活會在他們身體上打下烙印,肯定與“外面的人”截然不同。

      我終于看見牛來的師傅,一位六十多歲的胖老頭,穿一身藍(lán)色的唐裝,滿臉是笑,不停地拱手,腕上的手串閃著黑光,應(yīng)付著周圍的祝賀與恭維?!熬褪沁@老家伙,成天挑我毛病,我切墩兒,他說切得不勻?qū)?,我和面,他要么說軟了,要么說硬了,干了一年多,愣沒讓我上灶。”李要沖我發(fā)著牢騷。我不接話,盡量靠近他坐著,盤算著等他起身發(fā)難之時,就一把將他按住,或者用一根大肘子,把他的嘴堵上。

      我以前聽牛來講過,廚師這行當(dāng)江湖氣很重,有點像那些練武術(shù)的,你師傅是誰,祖師爺是誰,屬于哪門哪派,個中講究多得很。像牛來和李要這種廚師技校畢業(yè)的,只能算是無門無派的散兵游勇,今天牛來拜了師,相當(dāng)于正式加入師傅的門派,以后行走江湖,報出師傅的名號,到哪兒都能讓人高看三分??吹贸鰜恚钜遣恍加谶@一套的。其實我打心眼里也是不屑的,可不屑又能怎樣,該認(rèn)還得認(rèn)。

      如今所有的民間儀式都在向結(jié)婚典禮那方面靠,牛來的拜師儀式也不例外,只不過摻雜了些傳統(tǒng)江湖的味道,更有點不倫不類。主持人看樣子也是個廚師,可他努力模仿婚慶司儀的主持風(fēng)格,先是夸贊牛來的英俊瀟灑,而后又夸師傅的德高望重。最后,牛來跪在師傅面前行拜師禮,磕頭又獻茶。師傅很高興的樣子,送給牛來禮物,并拿過話筒來訓(xùn)話,囑咐牛來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名好廚師。

      李要側(cè)著身,望著那邊,面無表情,我鼓掌時,他的手仍揣在兜里。接下來是吃飯,喝酒,牛來挨個敬酒,很快喝多了,臉紅得像隨時會滴出血來。他敬到我們這桌時,走路都不穩(wěn)了。我連忙站起來,一手扶住他,一手遞上一個紅包,里面有二百塊錢。他用不聽使喚的舌頭說:“好兄弟,一輩子的好兄弟?。 ?/p>

      跟我喝完,牛來一把按住李要的肩膀,李要看樣子不想讓他按,站起來。我擔(dān)心李要會發(fā)作,大聲辱罵牛來,說出那些與場合格格不入的話,甚至動手打牛來一拳,于是警惕地轉(zhuǎn)到兩人旁邊,隨時準(zhǔn)備把他倆拉開。李要端著酒杯,跟牛來的酒杯碰了一下,仰脖干了。牛來也把酒干了。然后李要從兜里也掏出一個紅包塞給牛來。這大大出乎我和牛來的意外,尤其是牛來,他盯著那紅包,似乎胃里的酒往上撞了撞,干噦了一聲,“李要,你……”

      “牛來,你是我兄弟,我是怕你受欺負(fù)?!?/p>

      李要拉我離開宴席,向門外走去。我們一直走到大街上,沒說話,等來一輛公交車坐上去。一路上李要看著窗外,我收到牛來的短信,“你和李要都是我的好兄弟?!蔽野咽謾C遞給李要,他看一眼,苦笑一下。

      我們的目的地是省城女子監(jiān)獄,監(jiān)獄離市區(qū)不算遠(yuǎn),一個小時后就到了。李要熟練地辦手續(xù)。來探視的人挺多,得排隊,我們靜靜地等著叫號。馬上要見到李要的母親張換了,我想起十多年前小時候的那次出行,內(nèi)心突然激動起來……

      6

      小時候,我、牛來和李要天天去荒野里牽羊,羊并不多,加到一起也只有十只。日暮來臨,羊都吃飽了,臥在地上反芻,像在喃喃自語。我們仨每人騎一只羊,手持柴棒,直殺得天昏地暗,月亮升起來。

      李要家出事后很長一段時間,去結(jié)伴牽羊的,只有我和牛來兩個人。李要的羊,也暫時歸我們管。因為少了李要,我們再也沒有興致玩騎羊打仗的游戲,匆匆牽上羊,先去李要的爺爺家,把李要的羊關(guān)進圈里。每次見李要,他要么坐在院子里,要么躺在炕上,神情呆滯,十一歲的孩子竟有些老態(tài)龍鐘的感覺。后來,李要的奶奶承受不住喪子之痛的打擊,喝了樂果,這算是李家的第二場變故,李要的爺爺依舊把罪責(zé)歸到兒媳張換身上。

      我聽母親說,當(dāng)初案子正審的時候,曾有人給李要的爺爺出主意,既然李要承認(rèn)是自己砍死父親李塔的,作為家屬,就一口咬定是孩子干的。因為李要還小,不必承擔(dān)什么法律責(zé)任,這樣張換就能無罪釋放,挑起撫養(yǎng)李要的重?fù)?dān)。可是李要的爺爺堅決不同意,他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就是張換砍死的,李要剛十一歲,怎么可能干出那種事?是張換干的,她就該償命,至于撫養(yǎng)李要,這重?fù)?dān)他也能挑起。

      據(jù)父親說,在警察局,李要接受過多次審問,被要求仔細(xì)回憶那天晚上的所有細(xì)節(jié)?!暗降资钦l動的手,是怎么動的手,警察肯定要問清楚,他們得把張換和李要的說辭對上?!蔽腋赣H頗為知情地講道,“可問題來了,張換說是她動的手,李要說是他動的手,倆人說的對不上。警察只好去找法醫(yī),法醫(yī)說,從傷口的深度看,兇手應(yīng)該是成年人,小孩砍不了那么深。于是,警察就不再相信李要的話,把他送了回來?!?/p>

      宣判那天,村里很多人去了市法院。李塔經(jīng)常對張換拳打腳踢,全村人有目共睹,張換在法庭上說出這一情況,我母親第一個站出來作證。正因如此,張換沒有被判死刑,而是判了無期,被送往省城女子監(jiān)獄服刑。

      當(dāng)天晚上,消息就傳遍全村,當(dāng)然也傳到了李要耳朵里。他應(yīng)該是聽他爺爺說的,對于這一宣判,他爺爺很不服氣,當(dāng)庭哭著提出上訴,回到家后,定然也對李要哭訴了一番。

      我家正吃晚飯,大門一聲響,只見院子里閃出一條小黑影,跑得極快,轉(zhuǎn)瞬跨進我家堂屋。來人正是李要,他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他想說點什么,可是因為久日不語,一時又發(fā)不出聲,嘴動了半天才道:“太,太,太好了,我娘不用死了!”

      我們?nèi)胰硕夹α?,母親招呼李要入座,一起吃飯。李要和牛來沒少在我家吃飯,這次他也沒有客氣,大方地落座,可剛拿起筷子,又咧嘴哭了,“爹是我砍的,他們怎么就不信呢?我娘其實不該去坐牢?!?/p>

      “你娘說是她干的,你在一邊看著,被嚇傻了。”

      “是我,是我……”

      “警察都查清楚了,不是你,別哭了,快吃飯吧?!?/p>

      從那天起,從前的李要又回來了,我們照舊一起去牽羊。有天來了興致,牛來提議玩騎羊打仗的游戲,起先李要并不愿意玩,看我和牛來玩得高興,他也終于按捺不住,騎上老羊,揮舞著柴棒加入戰(zhàn)團。

      出事之后,李要在學(xué)校里的朋友,只剩下我和牛來兩個。他家的事流傳甚廣,而他一直堅持李塔是他砍死的,盡管人們都不信,卻難免對他心生芥蒂,那些玩得來的,也在父母的授命下對他敬而遠(yuǎn)之。但也有膽大的,偏要挑釁,故意找李要的茬,打上一架,如果能將李要打敗,就可以在校園里橫著走了。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李要可謂身經(jīng)百戰(zhàn),他漸漸成長為打架的好手,在同齡人中幾乎找不到對手,偶然遇到身高馬大的,眼看要敗下陣來,我和牛來便施以援手,助他兩臂之力,于是也轉(zhuǎn)敗為勝了。

      我們迎來暑假,暫時從打打殺殺的日子里解脫出來,經(jīng)歷過那么多陣仗,我們都覺得自己長大了。有天李要說:“要不咱們?nèi)ナ〕峭嬉蝗Π???/p>

      “去省城玩什么?”

      “不玩什么,去看我娘?!?/p>

      “好,那咱們怎么去?”

      赤腳醫(yī)生曾去過省城,知道怎么去,所以牛來也略知一二。我們應(yīng)該先乘坐汽車到達(dá)市里,再從市里坐上火車,就能到省城了。

      這件事斷然不能讓李要的爺爺知道,李要曾多次提出去省城女子監(jiān)獄看望母親的要求,都被那老頭子冷酷地拒絕了。當(dāng)然,我和牛來的父母,也是不能知曉此事的,保密很重要。我們需要每人從家里偷一百塊錢。這不難,因為之前我們經(jīng)常偷錢,但偷的都是小錢,一毛兩毛,去買零嘴吃,第一次偷大錢,偷得膽戰(zhàn)心驚。

      清晨,我們?nèi)齻€人迎著朝陽出發(fā),一口氣跑到大馬路上,等來一輛去市里的班車。售票員是個中年婦女,看我們仨上來,先問有沒有大人跟著,我們說我們就是大人,要去省城辦事。

      “哈,仨小屁孩,還去省城辦事。你們有錢買票嗎?”

      我們每人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售票員趕緊接過錢去,再分別找給我們,“這年頭,小孩都比大人強。”她這話,明顯是是說給那幾個討價還價的大人聽的。

      很順利,我們到了市里。汽車站與火車站挨著,我們跑過去,鉆進售票大廳,買到三張去省城的火車票。這回售票員連問都沒問。開車時間是12點半,還有一個小時。我們的肚子餓了,看見火車站廣場邊上有賣包子的,便每人買了倆包子,包子很好吃。

      我們進站,擠在人群中檢票,終于上了火車,都是第一次坐火車,萬分新鮮,互相說著一路的見聞。火車開動,越開越快,把城里的樓房撇在后面,前面涌來大片田野,很多像我父母那樣的人在地里干活。我突然想到他們,心里有些不安,再看牛來,也開始沉默起來,似乎和我想的一樣。只有李要保持著興奮,“早知道這么容易,我去年就出發(fā)了。”

      火車開到省城,我們隨人流走出火車站,迎面是遼闊的廣場,中央樹立著革命英雄的雕像。我們走到雕像下面,那些英雄有的手握鋼槍,有的舉著手榴彈,有的揮著大砍刀,在廝殺,在吶喊,栩栩如生,讓人肅然起敬。

      突然,我們發(fā)現(xiàn)被一群穿著西服的人包圍了,他們都揣著兜,沖我們笑?!靶『ⅲ銈儚哪膬簛淼??”一個留著中分頭的為首的家伙問。

      “從家來的?!崩钜卮稹?/p>

      “聽口音,你們是從村里來的吧?膽兒挺肥啊,帶了多少錢?”

      我們仨同時被人從背后抱住,動彈不得,有人過來掏我們的兜,我們各自的幾十塊錢,都被掏了出來。他們拿到錢,就把我們放了。口哨響起,他們簇?fù)碇驈V場外走去。面對他們,我感到自己那些打架的經(jīng)驗完全不頂用,腿都嚇軟了。牛來的褲子濕了,他蹲下來,抱住頭,像在哭。李要站在英雄雕像的陰影中,臉漲得通紅,突然發(fā)出一聲吶喊,沖那幫人撲過去。

      “吔嗬,這小子竟然不怕死。”中分頭抬起一腳,把李要踢出兩米遠(yuǎn)。李要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又站起來,再次撲過去,這次他機智地躲開中分頭的腿,保住對方的胳膊一口咬住。中分頭發(fā)出非人的慘叫聲,扇李要的腦袋,可無濟于事,李要不撒嘴。旁邊的人過來幫忙,想把李要拽開,卻怎么也拽不開。“別拽了,再拽就把我的肉拽掉了!打他!”于是他們開始對李要拳打腳踢。這時,我的身體像著了火,咆哮著沖過去,抱住一條胳膊,也悶頭咬上去。牛來哭著沖上來,也咬住一條胳膊。

      沒用半分鐘,看熱鬧的人就把我們團團包圍了。又過了一分鐘,我聽見有人喊,“警察來了!”沒被咬住的人停下手,趕緊突圍跑了。警察擠進人群,讓我們松口。我張開嘴,口中有股血腥味,淚眼朦朧中,看見李要和牛來滿嘴是血。

      7

      我?guī)煂.厴I(yè)后,想去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個老師,就像當(dāng)年的崔峰,可家里沒有門路去不成,只能回省城打工。臨行前兩天,李要和牛來的飯店開張,地點在鎮(zhèn)中學(xué)旁邊,靠近省道,整日車水馬龍,有一種生意興隆的感覺。我過去幫忙,充當(dāng)跑堂的。飯店很小,只有十二張桌子。中午,我放過幾掛鞭炮,硝煙還未散盡,幾輛摩托車就呼嘯而至,車上端坐著幾位長發(fā)飄飄的年輕人,其中一位懷抱一幅《八駿圖》,木框鑲著玻璃。他們翻身下車,大喊,“要哥,要哥!”李要從里面迎出來,“兄弟們都來啦!”為首的是一個胖子,他把《八駿圖》交給李要,嘴里說著發(fā)財?shù)脑挕?/p>

      “要哥今天當(dāng)了老板,兄弟們能不來祝賀嗎?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

      “我不是老板,只是個廚子,我兄弟牛來才是老板?!?/p>

      “我們不管,我們只認(rèn)要哥!”

      “好好,進來喝酒!”

      這個小飯店的投資人,是牛來的父親。此刻,這位赤腳醫(yī)生正用拿慣針管的手撥打算盤,計算投入的數(shù)目。我剛放完鞭炮,感覺身上落了一層灰,想進后廚洗把臉,突然聽見赤腳醫(yī)生喊,“李要,這些人來干什么?”

      “人家是來祝賀的,喝個酒?!?/p>

      李要把《八駿圖》放在柜臺上,又去招呼那幫人。赤腳醫(yī)生轉(zhuǎn)身進了后廚,沖他兒子,也就是飯店的老板牛來,發(fā)起牢騷:

      “第一天開張,李要就弄來一幫流氓,你看誰還敢進來吃飯?”

      經(jīng)過四年的廚師生涯,牛來已經(jīng)把自己吃成了胖子,徹底背叛了當(dāng)年那個瘦小的少年形象。為了今天開業(yè),他特意穿一身潔白無瑕的廚師服,頭戴高聳入云的廚師帽。早上的時候,赤腳醫(yī)生曾教訓(xùn)他,不該穿廚師衣服,應(yīng)該穿西服,因為他是老板??上鄬习?,牛來更喜歡做廚師。而那本應(yīng)是廚師角色的李要,卻是一身黑西服,白襯衣,打著紅領(lǐng)帶。赤腳醫(yī)生看著直搖頭,無奈地問我,“你看他倆,到底誰是老板,誰是打工的?”

      “叔,你才是老板,他倆都是打工的?!?/p>

      “呵呵,還是你這念過大學(xué)的會說話?!?/p>

      牛來在廚房里炒菜,我一盤接一盤地端到李要的桌子上。他們占了店內(nèi)唯一的一張圓桌,李要坐在主位,儼然老大的模樣,幾次拉住我的胳膊,讓我也坐下。雖然我本人也愛喝酒,可并不習(xí)慣與這些長頭發(fā)的年輕人喝,只好謊稱廚房有事不方便。李要搖搖頭,并沒有展露出不悅的樣子,他向周圍人介紹,“這是楊當(dāng),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長發(fā)青年們紛紛打招呼,“當(dāng)哥好,當(dāng)哥好?!?/p>

      我回到廚房,看見牛來正抽煙,臉上泛著一層油光。我拿起炒勺,學(xué)著牛來的樣子顛了幾下。不得不承認(rèn),牛來是廚房里的一把好手,有一招翻勺的絕技,看過的人都嘆為觀止。

      “楊當(dāng),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回來?”

      “既然都回來了,就別再瞎想了?!?/p>

      “當(dāng)初我跟師傅學(xué)藝,工資大部分都給了師傅,這是規(guī)矩。李要卻看不下去,去找我?guī)煾狄X,師傅一生氣,命令我跟李要絕交……”

      “這事我知道,你都說了多少遍了?!?/p>

      “你別打斷,我還要再說一遍。師傅的話就是命令,說什么就是什么,一般我都會聽的,可那一次我沒聽,還頂了幾句嘴。師傅大怒,罰我在廚房里跪著。我跪了半天,腿都要跪廢了。李要知道后,找到我?guī)煾?,一酒瓶子砸在自己腦袋上,說是賠禮道歉。你說,有他這樣賠禮道歉的嗎?我?guī)煾祰樕盗?,立馬把我逐出師門。師傅不認(rèn)我,飯店也把我辭了?!?/p>

      “你怨李要?”

      “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可惜,要沒這當(dāng)子事,我以后就是省城名廚了,你說我開這么個破飯店,能干出什么名堂來?”

      “能干出名堂的,你廚藝那么好,李要也很能干?!?/p>

      “瞎干吧。你明天走,我就不送了,去相個親,家里介紹的?!?/p>

      “行啊,長什么樣,有照片嗎?”

      “長得還行,要是相成了,領(lǐng)她去省城看你?!?/p>

      次日,我拎著行李來到省城,在城中村找房子住下來。過了一個月,終于在一家圖書公司找到工作。這是一家制作兒童圖書的公司,我是文字編輯,本來還有個老編輯帶著,沒過幾周老編輯辭職,我就成了唯一的編輯,公司里其他員工大多是插畫師,給我編輯好的文字配上圖片。

      每天下班后,我回到出租屋里,在孤獨和寂寞包圍中,便忍不住拿起手機,給牛來或李要打個電話。每次我都要考慮幾分鐘,是先打給牛來呢,還是先打給李要呢?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倆好像有了隔膜。可又一想,如今我與他倆的關(guān)系,還像以前那么好嗎?這問題我想不清楚,反正除了他倆,我在省城再沒有新朋友。

      在電話里,牛來告訴我,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相親非常成功,女孩同意,他看女孩長得不錯,當(dāng)然也同意,下一步就該談婚論嫁了。而李要呢,也相過幾次親,可都沒成。他本人并不放在心上,一有時間就跑到鎮(zhèn)中學(xué)的操場上玩單杠。據(jù)牛來講,李要玩單杠時場面很大,帶著一幫長頭發(fā)小兄弟。大家輪流抓住單杠,拉幾個引體向上。李要是最厲害的,經(jīng)過刻苦練習(xí),他的身體終于能在單杠上像風(fēng)車那樣轉(zhuǎn)起來。為此,他曾專門打來電話,“楊當(dāng),你還記得當(dāng)年崔峰練的大回環(huán)嗎?我也練成了!”

      李要還告訴我,當(dāng)年的精壯小伙崔峰結(jié)婚幾年后養(yǎng)出了大肚子,不但玩不了大回環(huán),連爬大繩也玩不動了。

      “那他還打?qū)W生嗎?”我問。

      “這個好像沒放下??茨切W(xué)生,一個個不學(xué)好的樣子,連我都想打!”

      這些年,無論我去哪里,總帶著那個日記本,并不經(jīng)常翻閱,把它放在行李箱里,壓在那些破衣服下面。要不是我新交的女朋友來我的住處,非要給我收拾收拾,把它翻出來,問我這是什么,我都要把它給忘了。

      她叫于冰,是圖書公司的插畫師,頭發(fā)很長,披散著,遮住左臉頰上那塊青田痣。如果臉上沒有這塊瑕疵,她也不會看上我這個駝背小子。

      我們趴在床上,一起翻看那本日記,她看得哈哈大笑,“你們那時候太好玩了,想出這么多弄死老師的方法。”她很喜歡這本日記,決定給它配圖。她找來一個大本子,在上面畫起來。每一種方法都讓她用圖畫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起先看得我驚心動魄,后來竟熱淚盈眶。她盯著我說:“你是什么人啊,看這個都能感動,我是當(dāng)搞笑漫畫畫的?!彼嬃苏槐?,但注定是一本不能出版的漫畫,而我是它唯一的讀者。

      8

      在我高中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李要帶我和牛來去找崔峰老師算賬。我的腿被父親打傷,行動不便,李要騎車馱著我。一路上,他一直寬慰我,“你放心,打崔峰一個人,有我和牛來就行了,沒準(zhǔn)牛來根本不用上,我一個人就能對付他。”

      因為相對于四年前,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基本完成發(fā)育,都有了大人的塊頭,只是還不夠壯,單薄一些。崔峰老師個子并不高,勝在身形粗壯,有把子力氣。我們已經(jīng)不怕他了,他算個屁啊,根本不用日記本里那些方法,直接用拳腳就能把他打殘。

      “崔峰,崔峰,你回家喝西北風(fēng)去吧!”牛來一邊飛快地騎車,一邊念叨。以往崔峰在打人前,總會說點精彩的話,比如,“牛來,牛來,牛奶,你回家喝牛奶去吧!”比如,“李要,李要,你什么都要不成!”再比如,“楊當(dāng),楊當(dāng),你個爛褲襠!”毫無疑問,他罵我的話是最沒水平的,但卻是最狠毒的,從此讓我攤上“爛褲襠”的外號。

      崔峰家在五里外的村子里,我們趕到時正是下午四點,午睡過后下地干活的人零零星星地走在街上。我們打聽崔峰的住處,有人指給我們,是一處普通的平房。門沒鎖,院子里傳來歡樂的笑聲。我們把車子靠墻放好,沒敲門,推門徑直而入。

      崔峰彎著腰,伸著雙臂,協(xié)助一個孩子學(xué)走路。我們的腳步聲讓他回過頭來,與此同時,他把孩子抱起來?!袄蠋??!睕]想到牛來先發(fā)出膽怯的聲音?!澳銈冋l???”崔峰問。他早就把我們忘了。

      “我們是你的學(xué)生,我叫牛來,他倆一個叫楊當(dāng),一個叫李要。”

      “牛來,楊當(dāng),李要。李要,李要,哈哈,我認(rèn)識你小子,當(dāng)年你是唯一一個敢還手的學(xué)生。哈哈?!?/p>

      沒想到崔峰熱情地迎過來,要不是抱著孩子,恐怕就要和我們一一握手了。李要憤怒地看了牛來一眼,他應(yīng)該和我一樣,也對牛來的表現(xiàn)極為不滿,我們是來報仇雪恨的,不是走親戚,你對他客氣什么?

      還沒等李要發(fā)作,我們就被崔峰讓到陰涼處的一張小方桌前坐下。他注意到我的瘸腿,問:“你的腿怎么了?”

      “讓我爹打的,因為高考沒考好?!?/p>

      “哦,你把褲子擼起來,讓我看看?!?/p>

      我竟然很聽他的話,順從地擼起褲管。崔峰俯下身子,查看我的傷勢。我低頭,看見他的頭頂。他的頭發(fā)比往年明顯少了,已經(jīng)有了禿頂?shù)膽B(tài)勢。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只要我舉起拳頭,向他的后腦勺砸下去,就能把他打得趴下,然后李要騎到他身上,像騎一條狗一樣,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但是我沒有下手,因為崔峰懷里還有個孩子,他若被我打得趴下,就會把孩子壓住。我遲疑間,崔峰改變了姿勢,直起身子沖屋里喊,“嗨,把藥箱拿出來。”

      李要對我使眼色,應(yīng)該是在征求我的意見,要不要馬上動手,等她老婆從屋里出來,那就三個打兩個了,難度加大。我先看眼崔峰懷里的孩子,再回了李要一個眼色。有個孩子,怎么打?他懂我的意思,輕嘆一口氣。

      我們仨都不說話,氣氛略顯尷尬。崔峰一邊逗著孩子,一邊說:“當(dāng)初教你們時,我還沒對象,現(xiàn)在孩子都要會走路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你們都在干嘛,還上學(xué)嗎?”

      “我和李要想去學(xué)廚師,楊當(dāng)可能會去上師專?!闭f話的還是牛來。

      “學(xué)廚師好啊,工作穩(wěn)定,工資高。上師專也好啊,將來當(dāng)老師,但要做好受窮的準(zhǔn)備,你看老師家,夠窮的吧?”

      我們打量崔峰家,從所坐的角度只能看到院子和房子的外貌,看不到屋里,但從院子和房子的樸素程度來推斷,屋里應(yīng)該也是乏善可陳。由于主人是位老師,而非農(nóng)民,院子里沒有農(nóng)具、柴禾、化肥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得干凈整潔,墻根下種著幾株花草,是月季和黃菊,綻放出一種閑情逸致。再細(xì)看如今的崔峰,眼角眉梢的殺氣蕩然無存,一邊逗弄著懷里的寶寶,一邊對我們報以微笑,就像一位歸隱田園的大哥,早已忘卻當(dāng)年的血雨腥風(fēng)。

      崔峰的女人拎著藥箱,放在小桌上。一看就是不錯的女人,生得大方而和善,配崔峰綽綽有余。崔峰指著李要對女人說:“就是這小子,當(dāng)年一腦袋把我頂出去老遠(yuǎn)?!?/p>

      “原來是你呀!說起來,我們還得感謝你呢,要不是你頂了你崔老師一腦袋,傷了他的腰,他也不會去衛(wèi)生院,我在衛(wèi)生院上班,也就不能認(rèn)識他了?!迸苏f。

      女人給我的傷處涂上紫藥水。我覺得很疼,崔峰說:“疼,是吧?”我點頭。他說:“你忍著點,考不好沒關(guān)系,只要你努力過,就不后悔?!?/p>

      “崔老師,我從來沒有努力過?!蔽艺f。

      “以后努力也行啊。”崔峰拍拍我的肩膀。

      女人為我的腿纏上一圈紗布,然后收拾起藥箱回到屋里,又端出一盤西瓜放到小桌上,放下西瓜把孩子抱走了。崔峰招呼我們吃西瓜。牛來很沒出息地拿起一塊,張嘴就吃。我和李要的手沒有動。崔峰說:“你倆怎么不吃?嫌老師的西瓜不甜?”他遞給我一塊,我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接。李要向我使眼色,意思是別接,孩子抱走了,咱們可以動手了。

      我最終還是接過崔峰的西瓜,仿佛又聽見李要一聲嘆息。崔峰又把西瓜遞給李要?!拔也怀??!崩钜K于說出一句話來。崔峰把西瓜放下,看著李要說:“你其實是個好學(xué)生?!?/p>

      “我不是好學(xué)生,我是壞學(xué)生?!崩钜m正崔峰的說法。

      “嘿嘿,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好老師?!贝薹灏l(fā)出自嘲的笑聲。

      李要點頭,表示贊同崔峰的說法。他猛地站起來,我以為他要動手了,沒想到他禮貌地說:“崔老師,我們走了?!贝薹逡舱酒饋恚蝗痪o緊抱住了他。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人如此大張旗鼓地?fù)肀?,驚詫莫名之外,還有些不好意思。

      “后來我才聽說你家的事。唉,你命苦啊,老師跟你同命相連,我爹從小就打我,我打你們,也是受他影響……”崔峰說著說著,竟然哽咽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言不發(fā),騎到一處玉米地前,李要突然翻身下車,要不是我兩腿及時支住地,車子就倒了。李要沖玉米地大喊著,“操!操!操!”牛來也過去大喊。我心里也憋悶得厲害,也大喊起來。我們喊了一會兒,又對著空氣拳打腳踢起來,好像在與一個看不見的高手搏斗。

      “這世上除了我娘,只有崔峰把我抱得那么緊?!崩钜獡]著拳頭,流下眼淚。

      9

      那年我和李要從省女子監(jiān)獄出來,他對我說:“這件事,你不要告訴牛來。”我點頭答應(yīng),作為守信用的朋友,我真的一直沒對牛來說。李要與牛來在省城上技校、工作那幾年,他們多次結(jié)伴去看張換,但每次都是李要一個人去探視大廳,牛來在外面等。那次,我也沒想到李要會讓我隨他一起進入探視大廳,他說這是母親的意思——張換想見見兒子的好朋友。監(jiān)獄的工作人員本不同意我進去,說只有直系親屬才可探監(jiān),李要說了一堆好話,人家才終于同意讓我進去。

      探視大廳被巨大的玻璃窗一分為二,張換在玻璃的另一側(cè)出現(xiàn)了,她并沒有如我想象中那樣戴著手銬,兩手空空地垂著,一身藍(lán)色的囚服。幾年沒見,她蒼老了許多,頭發(fā)灰白,皺紋很深。她看見我笑了,嘴在動,看口型,像在喊我的名字。李要拿起聽筒,遞給我,我猶豫了一下接過聽筒。

      “小當(dāng)啊,你回去告訴村里人,李塔確實是我砍死的,不是李要?!?/p>

      “哦,”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告訴我,李要真的沒被人欺負(fù)嗎?”

      “沒人欺負(fù)他,真沒有。”

      “還有,你知道李塔為什么老打我嗎?”

      我搖頭。

      “有一天,我正做飯,李塔他老子進來,抱住我就摸,我打了他一巴掌。后來我把這事告訴李塔,他卻不去找他老子算賬,反而拿我出氣。這事我上月不小心給李要說了,他非要找他爺爺算賬,你替我勸勸他,讓他算了,他爺爺把他養(yǎng)這么大,也不容易。”

      我點頭。

      李要接過我的聽筒,結(jié)束了我與張換的對話,我退到李要背后,看著這對被一塊玻璃隔開的母子。

      “我今天拜師了,拜師宴擺了好幾桌。師傅是名廚,跟他學(xué)幾年,我也是名廚了?!?/p>

      “好,你跟師傅好好學(xué)?!?/p>

      “肯定好好學(xué),師傅說我天分很高,是做廚師的料?!?/p>

      “那就好,那就好。”

      “等你出來了,我做菜給你吃,讓你嘗嘗我的手藝?!?/p>

      “好,好。對了,你上次說找了個女朋友,大學(xué)生,叫吳瑩,談得怎么樣了?”

      “挺好的,她很懂事?!?/p>

      “人家不嫌棄你是個廚師吧?”

      “不嫌棄。她說廚師沒什么不好,收入高,還顧家。”

      “對,以后你得顧家。”

      探視的時間轉(zhuǎn)眼過去,我的眼睛有點模糊,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母親燒日記本的時候。不過這次感覺更難受。我背過身,擦擦眼睛,想著如何寫今天的日記。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李要說:“小時候,咱們來省城,到火車站就讓別人搶了錢,警察讓家里人來接咱們。回去的車上,你對我說,李要,等長大了,咱們再來。牛來也這么說?!?/p>

      “對,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剛說完,后腦勺就挨了我爹一巴掌。他大概沒聽清,我說的是等長大了,到那時,他就管不了我了?!?/p>

      “今天你說到做到了?!?/p>

      聽李要這么說,我深感慚愧。這次陪他過來看母親,我算是被動來的,他要是不提,我肯定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還有他說的火車上的情景,我有點記不清了,那個后腦勺挨了一巴掌的情節(jié),是我臨時編的。我只記得李要的爺爺在見到李要后,使出全身的力氣,打了他一個耳光。老人的手盡是骨頭,在李要臉上留下清晰的手印。等我們上了火車,他的臉還紅著。爺爺是絕對不允許孫子去看母親的,李要此次擅自行動,算是犯了他的大忌。因為老人是第一個出手的,而且力度那么大,我父親和赤腳醫(yī)生就沒動手,大概是理智地考慮到,打輕了的話,被老人瞧不起,打重了的話,又怕我們的小臉承受不住。更何況,我們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斗毆,渾身是傷,沒必要再雪上加霜了。

      下公交車后,我和李要去我的學(xué)校,他不愿馬上回飯店的宿舍。想必這時酩酊大醉的牛來正在睡覺,李要說不想見他。走在校園的林蔭路上,李要問:“我娘給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p>

      “那到底說什么了?”

      “讓我看著你,別讓你學(xué)壞了。”

      “我估計也就是說這些。”

      這時,對面走來我的同學(xué)吳瑩,她并不是一個人,身邊有她的男朋友,那個播音班的男孩。我笑著說:“李要,看,你女朋友來了。”李要站住,盯著那倆人慢慢走近。吳瑩看見我們,想打聲招呼,可她看了播音班男孩一眼,沒開口。李要說:“吳瑩,你不認(rèn)識我了?”吳瑩站住,“你是誰???”

      “我追過你,說我喜歡你,你這么快就忘了?”

      “追我的人多了,別人都記住了,就沒記住你。”

      播音班男孩再也按捺不住,過來擋住李要,“你哪個系的?”

      “我哪個系的也不是,我是一個廚師?!?/p>

      “你一個破做飯的來學(xué)校里耍什么流氓?”

      “你再說一遍。”

      “你來學(xué)校耍什么流氓!”

      “你別省略,說全嘍。”

      “你一個破做飯的來學(xué)校耍什么流氓!”

      李要上前一步,踹出一腳。我早就料到他會跟播音班這男孩打一架,便立馬抱住他,縮短了他腳的行程,沒踹到播音班男孩身上?!昂昧?,好了,”我把李要拖走,一直拖進食堂,買了兩瓶啤酒讓他喝。

      “我不是看不慣他能搞上吳瑩,而是他說話太損人,我一個技校畢業(yè)的專業(yè)廚師,雖然現(xiàn)在沒有工作,但也不能說破做飯的吧?”

      “李要,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但你別在學(xué)校鬧事?!?/p>

      “楊當(dāng),今天讓你見笑了?!?/p>

      “沒事,換了我也生氣?!?/p>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在監(jiān)獄里。這些年,牛來混得比我好,我總把他的事當(dāng)成我的事,說給我娘聽。”

      “這個我理解?!?/p>

      “對,我覺得你能理解,你是作家嘛?!?/p>

      “你在罵我吧?什么作家?”

      “我想過,跟她說我上了大學(xué),將來要當(dāng)作家??珊髞硪幌?,難度太大,還是把牛來說成我比較現(xiàn)實?!?/p>

      “虛構(gòu)能力這么強,你才是作家?!?/p>

      10

      我和于冰只好了半年。她離開我的原因很簡單,在一次爭吵中,我沒忍住扇了她一個耳光,打在她長有青田痣的左臉上。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右手脫離身體,背叛了主人,變成一匹暴躁的野獸。于冰的反應(yīng)合乎我的想象,先是捂著左臉木然地站了半天,然后大叫著沖我撲過來,“你竟然打我,還打我的臉,而且打我的左臉!”我很后悔,恨不得將右手剁下來,送給她謝罪。于冰在我的臉上留下兩道抓痕,然后收拾東西搬走了。第二天她沒去上班,據(jù)說已經(jīng)打電話辭職,整個人從我生活里消失了,只留給我一冊畫滿漫畫的本子。

      牛來帶著老婆來到省城時,我臉上的抓痕還沒消失。他們剛領(lǐng)過結(jié)婚證,來省城玩兩天,計劃先去商場轉(zhuǎn)轉(zhuǎn),再去動物園里看看老虎和獅子。這是小夫妻倆的購物與旅游之旅。牛來看見我后,沒注意到我臉上的傷,先問于冰怎么沒有出現(xiàn),我只好把分手的事情告訴他。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訴我?”牛來用責(zé)怪的語氣說。

      “分手而已,又不是離婚,不是什么大事。”我假裝輕松,滿不在乎。

      “那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牛來的老婆問。她叫趙慧,就是牛來第一次相親的對象。這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多次通話中,牛來已向我描述過她的樣子,高個,長發(fā),眼睛很大,鼻子高挺,嘴邊有倆酒窩。見到真人后,感覺牛來說得夸張了,她并沒有那么精彩,只是和相貌平庸的丈夫站在一起,才顯得風(fēng)姿綽約。

      “這是于冰留下的痕跡?!蔽椅嬷樥f。事情過去好幾天了,可我還是忘不了她,她就像一根釘子,釘在我胸口。在她之前,我體會過的最大的痛苦是母親把我的日記本付之一炬,如今看來,那堆火不算什么。

      他們繼續(xù)追問我和于冰分手的原因,我不好意思說是因為我打了她,敷衍幾句,最后歸結(jié)到性格的問題。我把于冰留下的畫冊拿給他們看,趙慧看不明白,皺著眉頭說:“她有點變態(tài)吧?”牛來是能看明白的,越看越興奮,“她畫得太好了!”我點頭,心里又是一陣疼痛。不得不承認(rèn),她有成為畫家的潛質(zhì)。我知道自己也有成為作家的潛質(zhì),但和于冰比起來,就顯得愚笨多了,她是那么靈透、聰慧,腦中充滿綺麗的幻想。她消失之后,我才開始搜集那些贊美她的詞匯。她左臉的青田痣讓她自卑,自卑又轉(zhuǎn)化為敏感,而敏感正是畫家不可或缺的能力。

      趙慧愛說話,講起她和牛來相親的過程。按照流程,他們首先要看看對方的外貌,有個第一印象。他們在同一時間去同一家超市買東西,互相打量了幾眼。

      趙慧毫不隱瞞地說,她看到牛來的第一眼是失望的。通常男女雙方第一次見面不必講話,如果滿意對方的長相,回去告訴媒人,表示有繼續(xù)發(fā)展的想法,再由媒人安排下一次見面。趙慧坦言,當(dāng)時她的想法是對媒人說不同意。

      沒想到她走出超市后,被一個長得又黑又壯的男人攔住了。她嚇了一跳,問對方想干什么?黑男人說,請你吃個飯。她以為自己遇到了流氓,望向超市門口,希望求助于正站在臺階上的牛來。只見牛來慢吞吞地走過來,像窒息一樣,憋得臉紅脖子粗,欲言又止。

      黑男人說:“走吧,去飯店?!闭f完,跨上摩托車,扭頭示意她坐上來。她又看向牛來,畢竟相對于黑男人來講,她對牛來的了解還算多一點,起碼能判定,牛來不是流氓。黑男人太像一個霸道的流氓了,她打算扭頭跑掉,可又擔(dān)心把流氓得罪了,對自己更為不利。她希望牛來能挺身而出,一拳把流氓打翻在地,可牛來卻事不關(guān)己地也跨上摩托車,沖她點點頭,加油門飛馳而去。黑男人不耐煩地說:“放心吧,我不是壞人,就吃一頓飯,吃完送你走?!彼研囊粰M,坐上摩托車的后座。黑男人飛車如風(fēng),眼看要追上牛來。她越過黑男人的肩膀,看著牛來的背影,想喊他一聲,卻不好意思開口。黑男人按喇叭,牛來回頭笑了一下,她不知道牛來笑什么。

      兩輛摩托車停在一個小飯館門前,她看見招牌上寫著“伙伴飯館”四個字。牛來又沖她笑一下,就跑到飯館里去了。黑男人領(lǐng)她走進飯館,找張桌子坐下。黑男人說這是他和牛來開的飯館,雖然有點小,但很快會做大做強的。

      她不想跟黑男人說話,默默走到后廚門口,只見牛來手拿菜刀對付一條魚。身在廚房的牛來精神煥發(fā),雖然胖了些,但身手敏捷,將一把菜刀耍得像生出翅膀,讓她都看得眼花繚亂。

      黑男人走過來擋在趙慧面前,叫她回到座位上去。趙慧有點怕這個黑男人,只好回去,坐下來,盯著墻上的《八駿圖》。不一會兒,她聽見后廚傳來牛來的聲音,“李要,端菜!”她這才知道,黑男人叫李要。李要走進后廚,轉(zhuǎn)眼端著一盤魚出來,放到她面前。李要告訴她,這道菜叫“愛的甜蜜”。她也是村里長大的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菜,連聽也沒聽過,甚至讓她有點臉紅。黑男人說,其實就是一盤溜魚片,你嘗嘗。趙慧嘗一口,又香又甜。

      黑男人問她,要不要喝酒?她搖頭,自己是來相親的,如果喝起酒來,就不像話了。你不喝我喝,黑男人說話間從柜臺后面摸出一瓶老白干和一包花生米,在靠近她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他一邊喝酒,一邊說話,“牛來是我的兄弟,他是個老實人,不愛喝酒,偶爾抽煙,花錢很省,掙錢挺多。方圓幾十里,你找不到再比他更好的廚師了。廚師是高薪職業(yè),電視里天天說,你肯定也知道?!?/p>

      她點著頭,正聽他吹捧牛來,牛來突然又在喊,“李要,端菜!”

      黑男人轉(zhuǎn)身進入后廚,出來時端著一盤菜,笑呵呵地說,這道菜叫“比翼雙飛”。又是一個讓人臉紅的菜名,她看那盤子里,擺著幾個油汪汪的雞翅膀。黑男人讓趙慧吃,趙慧夾起一個雞翅,咬一口很不錯。

      牛來從后廚出來,又端出一小鍋湯,放到桌上小聲說,這是“蓮子百合湯”。趙慧也并不傻,知道那湯代表什么意思。她看一眼桌上的菜和湯,又看一眼牛來,他的臉很紅,像剛喝了酒。

      回去后,她告訴家人,這個見面的家伙可以。于是很快又有了第二次見面,按照流程這次叫“談話”,地點是媒人家里。那天她早早地到了,等了一會兒,聽見院子里摩托馬達(dá)聲響。來了兩個人,牛來和李要。她和牛來去里屋談話,李要坐在堂屋等。牛來話不多,顯得有點緊張。她問他做菜的事,他的話一下子多起來,川魯粵淮揚,幾大菜系說了一通。她聽得一頭霧水,可感覺很有意思。

      趙慧對我說上面那些話時,牛來正在廚房里忙活著。她一邊說,一邊在我的房間里轉(zhuǎn)。我有很多書,引起她的注意,她拿起一本翻看?!皸町?dāng),我覺得你跟他倆不一樣?!彼J(rèn)真地說。

      “沒什么不一樣的?!?/p>

      “你就是不一樣。我聽牛來說過,你是作家?!?/p>

      “我不是作家,根本沒寫過像樣的東西,只不過喜歡看書罷了?!?/p>

      “楊當(dāng),實話告訴你,我跟牛來領(lǐng)證后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喜歡他那樣的?!?/p>

      “牛來是哪樣的?”

      “他太肉了?!?/p>

      11

      幾年之后,我好像真的成了一個作家,腦子里的故事那么多,隨便找?guī)讉€敲進電腦里,有的發(fā)表在雜志上。遺憾的是,我始終覺得那些被燒掉的日記,才是我此生寫下的最好的文字。年齡越大,我變得越虛偽,而真正的文學(xué)需要的是單純,是一腔熱血。有人認(rèn)為,我始終是個不成熟的作家,因為我的故事中少不了暴力的渲染。而我覺得,那成熟起來的部分,恰恰是最垃圾的。寫作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我仍是個小圖書編輯,因為長時間伏案工作,我的背更駝了,頭發(fā)日益稀少,有了禿頂跡象。

      身在老家的牛來和李要過得很好,經(jīng)過打拼,小飯館已變成鎮(zhèn)上最大的飯店。我并不喜歡“打拼”這個詞,可對于他倆的這些年,用“打拼”來概括又最為貼切。他倆作為合作伙伴,李要負(fù)責(zé)“打”,先是征服了鎮(zhèn)上所有流氓,讓那些人盡量安分守己,不但維持自己生意的安定,也惠及整座小鎮(zhèn)。牛來負(fù)責(zé)“拼”,他炒菜的手藝精湛,有口皆碑,身為老板卻不離廚房,帶著幾個徒弟,做大菜時仍不辭辛苦地親自掌勺。

      趙慧給牛來生了個女兒,赤腳醫(yī)生有點不高興,收集到幾個偏方,熬好藥讓牛來和趙慧喝,企圖下一胎生個兒子。趙慧卻不想再生了,她開了家幼兒園,每天看著一大堆孩子,因此喪失了對孩子的熱情,哪怕是自己的孩子。牛來和我通話時,總會談到這方面的苦惱。為逃避生二胎,趙慧幾乎終止了他們的夫妻生活。我勸牛來放棄生男孩的想法,他不聽,認(rèn)為在生孩子的問題上,我這個單身漢根本沒有發(fā)表意見的權(quán)力。

      李要還沒有結(jié)婚。聽他講,女人他是不缺的,甚至有種應(yīng)接不暇的煩惱。他身邊的女人都是被他打跑的。這方面好像我倆有共同話題,交流后才發(fā)現(xiàn),情況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說大相徑庭。我打于冰,是出于憤怒,怒火沖天后喪失了理智。而李要說,他打女人,則是因為愛,他越愛一個女人越有打她的沖動。對于他這種說法,我并不理解,建議他來省城找心理醫(yī)生看看。李要認(rèn)為我胡扯,省城他依舊常來,只去監(jiān)獄看望母親,從未打算去看什么心理醫(yī)生。

      李要的爺爺是在牛來結(jié)婚那年死去的,死之前他以孤寡老人的身份獨自生活了七年。受張換之托,我曾找到一個機會,單獨與李要說起他爺爺。我想說的是,他爺爺雖然有錯,但不能把所有的錯都算到他頭上,如果你要回家找他的麻煩,甚至把他暴打一頓,就不對了。首先,他是你的爺爺,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其次,他把你養(yǎng)這么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話還沒說出口,李要就說起來。

      這么多年,他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動不動打母親,但他隱約能感覺到,這里面有隱情。每次去探監(jiān),他總會有意無意地詢問一下,母親起先一再求他不要問,后來實在扛不住,只好說出實情。知曉一切后,李要火速跑回家,問爺爺是不是真的?當(dāng)時他爺爺正在喝酒,李要做廚師的工資有一半是寄給他的,所以他的日子過得挺滋潤,一天兩頓酒。聽完孫子的質(zhì)問,他揮手說,你別聽那個女人胡說。見爺爺不承認(rèn),李要并不著急,坐下來跟他一塊喝。爺爺老了,在喝酒方面早已不是他的對手,很快被他灌醉,開始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爺爺說:“你說那事能怨我嗎?你娘沒事就挺著胸撅著屁股在我眼前晃,她在故意勾引我??!”聽完這話,李要把酒杯摔在地上。

      李要對我說:“當(dāng)時真想扇他,就像崔峰扇我那樣,可他畢竟是我爺爺,又養(yǎng)我那么多年?!?/p>

      我點頭,對李要的理智表示贊賞。

      那天李要帶著一身酒味走出家門,再沒回去過。過年時,他仍住在城里。后來與牛來在鎮(zhèn)上開飯館,晚上住在飯館里。飯館做大后,他租了一座二層小樓,自己住二樓,一樓空著,眾兄弟可喝酒打牌。由于沒了他的供養(yǎng),他爺爺?shù)纳畲蟛蝗缜?,終于有一天,他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李要的小樓前。李要把自己關(guān)在二樓不見,爺爺非常生氣,揮舞著拐杖打把一樓窗戶的玻璃全部打碎。要不是兄弟們攔著,老頭子定能殺上二樓。面對孫子的冷漠,爺爺老淚縱橫,走進派出所報案,要求警察出面。警察找到李要,給他講贍養(yǎng)老人的道理。爺爺只有李塔一個兒子,如今李塔已死,贍養(yǎng)爺爺?shù)牧x務(wù)自然落在李要的肩頭。李要倒是同意警察的說法,答應(yīng)每月給爺爺五百塊錢的贍養(yǎng)費,每月由小兄弟送過去。

      爺倆再見面時,已是陰陽兩隔。那是個冬天,李要的爺爺?shù)昧烁忻?,赤腳醫(yī)生每日上門輸液,連輸兩天后病情好轉(zhuǎn),他便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了一瓶老白干。還有一天的液要輸,赤腳醫(yī)生按時登門,發(fā)現(xiàn)老頭子已經(jīng)死在炕上,炕桌上有白酒和五香花生米。對于他的死,赤腳醫(yī)生深感憤怒,“他娘的我一再說輸頭孢不能喝酒,不能喝酒,老家伙偏不聽……”

      李要得到消息,終于回到闊別多年的家中,他買來一副棺材把爺爺裝進去,然后拉到墳地埋掉了。一切從簡,連葬禮也沒有。

      12

      我本以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了,每天照鏡子,鏡中儼然一副中年人的模樣。禿頂讓人顯老,索性剃成光頭。我的頭很大,剃光后走在街上,很是招搖,像個惡人。省城浩大,我總察覺到自己的渺小,寂寞形影不離,難免心煩意亂,好在我覺得這些還能忍受。

      那天晚上,牛來的電話打來時,我正獨自喝酒。他先是像平常那樣問:“干嘛呢?”我說:“喝酒呢?!彼謫枺骸案l喝?”我說:“跟自己?!?/p>

      他在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我也想不起來接下去該說什么。我倆太過熟悉,就算冷場,也不覺得尷尬??晌译[約覺得,今天有點不同,牛來似乎正準(zhǔn)備說出讓我大吃一驚的話,他開口后果然如此。

      “楊當(dāng),我這邊出事了?!?/p>

      “什么事?”

      “李要跟趙慧搞上了。”

      “什么?這怎么可能?”

      “大概是幾個月前吧,有天下班,我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趙慧的脖子上有一個吻痕。我倆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夫妻生活了,那絕對不是我嘬出來的。我假裝沒看見,半夜里拿了趙慧的手機。解鎖密碼我知道,是孩子的生日。在她的手機里,我發(fā)現(xiàn)她跟一個叫小二黑的男人正聊得火熱。我看小二黑的號碼,腦袋嗡地一聲,竟然是李要?!?/p>

      “哦,這件事,你找他們對質(zhì)了嗎?”

      “還沒有。李要太讓我寒心了,滿街都是別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他為什么偏偏要搞趙慧?”

      “你打算怎么辦?”

      “眼下,我只有一條路可走,跟趙慧離婚,再與李要絕交?!?/p>

      我沉默了一陣,表示支持牛來的決定。他大概還想聽我聲討那對狗男女幾句,但我什么也沒說。我的冷淡讓牛來嘆了口氣。

      “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幫我個忙?”

      “幫什么忙?去勸勸他倆?”

      “沒什么可勸的,捉奸要捉雙,你來幫我捉。你知道我膽子小,你必須來給我壯膽?!?/p>

      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牛來?我喝下一杯酒,看著空蕩的房間,心里積壓的煩悶突然涌了上來。我點點頭。我的動作牛來看不到,他焦急地追問:“行嗎?你只管跟在我后面拿著攝像機拍就行了。你要是缺錢的話,我可以給你,要多少給多少?!?/p>

      “別提錢,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是這樣干了,和李要就做不成朋友了,你應(yīng)該找你徒弟幫你。”

      “我不找他們,這事只信任你。再說,他們誰也不敢得罪李要。你想想,你如果不答應(yīng),咱倆還能做朋友嗎?”

      “那你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那晚我惡狠狠地把自己灌醉了,去廁所吐了三次,恍惚中撥通李要的電話。就算在酒醉之時,我仍保持著虛偽,沒有勸他馬上與趙慧一刀兩斷,而是用麻木的舌頭說了些人生的大道理?!袄钜?,你覺得生命中最寶貴的是什么?是朋友……”

      “楊當(dāng),你喝多了吧?看把你寂寞的,回頭我去省城,帶你找個小姐……”

      次日,我請了幾天假,坐上回鄉(xiāng)的火車??煜萝嚂r,接到牛來的電話,“你考慮好沒有?”我說:“回來了,馬上下車,你快到火車站來接我?!?/p>

      在火車站廣場,牛來看見我,猛跑過來緊緊擁抱。短短幾天,那件事把他折磨成了一個憔悴的胖子。坐進他車?yán)?,他伏在方向盤上,看樣子要哭。我一把薅住他后脖的領(lǐng)子,嚴(yán)肅地告訴他不能哭。他被我嚇住了,愣把眼淚憋回去了。

      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相比我們在鎮(zhèn)中學(xué)上學(xué)之時,這小鎮(zhèn)繁華熱鬧多了。我們路過當(dāng)年的中學(xué),平房教室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兩座四層教學(xué)樓。我們悄悄住進鎮(zhèn)上最好的酒店。據(jù)牛來講,這里是李要與趙慧偷情之地,他早已買通前臺服務(wù)員,一旦那對狗男女來開房,服務(wù)員會把房間號發(fā)到他手機上。

      我和牛來住一個標(biāo)間,他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望著天花板,不停地說話。我被他強烈的傾訴欲折磨得坐立難安,不停地踱步。我不知道自己回來是不是個錯誤,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奪門而去。牛來說的都是些陳年舊事,張換殺夫后,李要幾乎成為孤兒,我倆對他不離不棄,輪番請他到家里吃飯,幫他打架,甚至還離家出走,小小年紀(jì)就深入省城,差點被流氓打死在火車站廣場。我終于聽煩了,讓他閉嘴。他終于停止訴說,從包里拿出一臺攝像機,鄭重地交到我手中。

      “我需要證據(jù),你幫我錄?!?/p>

      這是一臺新攝像機,牛來剛買的,只試用過幾次。打開后,我看到一間搖搖晃晃的廚房,那是牛來拍攝的畫面。從畫面的抖動及喘息聲來推測,牛來在試機時內(nèi)心很緊張。我能想象到,這家伙偷摸著跑到市里,買回這么一個東西,不敢?guī)Щ丶?,而是拿到飯店,拿到他覺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飯店的廚房。他小心翼翼地開機,雙手顫抖,呼吸急促,仿佛面前的灶臺正是那對混蛋的床榻。

      “你會用嗎?不會的話我教你?!?/p>

      “媽的,你為了這事,還真舍得下血本?!?/p>

      我拿起攝像機開機,操作非常簡單,不存在學(xué)習(xí)的難度,牛來竟然還要教我,他真把我當(dāng)傻瓜了。我對著他拍了幾秒鐘,把他愁眉苦臉的表情記錄在案。

      牛來已向趙慧請假,說要去省城參加什么“廚師比武大會”。不知道他怎么想出來的,“廚師比武”,讓我眼前浮現(xiàn)出幾個廚師手拿切菜刀互砍的畫面。趙慧和李要定然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肯定會迫不及待地來到這家酒店,轟轟烈烈地搞上一番。

      果然,牛來的手機很快收到服務(wù)員的短信:506。我倆馬上緊張起來,但不能馬上出去,應(yīng)該再給他們一點時間。一刻鐘后,我倆鬼鬼祟祟地走出房間,牛來在前,我在后。能看出來,他比我還要緊張,大概腿上沒了力氣,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頭。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別害怕,有我呢。”

      “什么是責(zé)任?”

      “你說什么?”

      “這是從前崔峰問我的問題,什么是責(zé)任?責(zé)任產(chǎn)生于哪兒?為什么要做到自己對自己負(fù)責(zé)?”

      “你竟然還記得,這會兒說這個有什么用?”

      “我一緊張就會想起這三個問題,你還記得答案嗎?”

      “不記得了?!?/p>

      “我記得,一輩子都記得,可記得又有什么用呢?我還是不懂?!?/p>

      我們終于來到506房間門前,里面果然有動靜。牛來扒在門上聽著,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撞門。牛來后退幾步,蓄勢發(fā)力,撞到門上。他重達(dá)二百斤的身體竟沒有把門撞開,不知是因為撞疼了,還是緊張的原因,他通紅的臉上流淌著淚水。牛來再次后退,發(fā)力的那一瞬間,突然轉(zhuǎn)身逃跑,邊跑邊發(fā)出凄慘的嚎哭。他兩條腿不聽使喚,自己把自己絆倒,肥胖的身體重重摔在地毯上。我愣在門前,手里的攝像機已經(jīng)打開,拍下牛來摔倒的畫面。門開了,光著膀子的李要看見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對我笑了一下,我指指牛來,也笑了一下。

      13

      牛來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后排沒有人,鋪著一條毛毯。四月,漫天飛絮,跟下雪一樣。陽光穿透玻璃,讓我們覺得熱,牛來開啟車窗,飽含楊絮的春風(fēng),不容分說地涌進來。我不喜歡楊絮,回頭看果然不出所料,毛毯上粘了不少白毛,嶄新的外觀受到嚴(yán)重影響。我提議關(guān)上車窗。這輛車屬于牛來,由他掌控,他認(rèn)為窗戶還是開著好。我命令道:“關(guān)上,開空調(diào)!”牛來抱怨著日益高漲的油價,關(guān)上車窗,啟動空調(diào)。蟄伏一整年的空調(diào)制冷系統(tǒng)蘇醒了,打哈欠般釋放出一股霉味,在車廂里彌漫開來,經(jīng)久不散。

      幾天前,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我有個習(xí)慣,從不拒絕接聽陌生電話,哪怕明知道對方是賣樓的,或是賣保險的,甚至根本不是人,而是模仿人聲的機器。由此可見,我是個多么無聊的人啊。那天電話里傳來的,是一個女人堅硬的聲音,那聲音就像一根鐵棍,直插進我耳朵里。

      “你是不是認(rèn)識李要?”

      “認(rèn)識?!?/p>

      “為什么李要那么長時間不來探視?”

      “因為他死了。”

      對方一陣沉默,然后說:“那就說得通了……”

      “什么說得通了?”

      “我是女子監(jiān)獄的?!?/p>

      “哦,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代替李要去探視一下?!闭f完卻心里罵自己,你他媽的早干嘛去了?

      “張換得了尿毒癥,需要保外就醫(yī),我們聯(lián)系不上李要,又找不到其他親屬的聯(lián)系方式,無意間查到你也曾探視過她,留下了電話號碼,想必你們的關(guān)系很好。好的話,你能不能來接她去看病?”

      “能?!?/p>

      可掛斷電話后,我意識到自己攤上一樁麻煩事了。而我如此愿意接受這個麻煩,我甚至為長時間忽略張換的存在而感到深深自責(zé)。我不知道治療尿毒癥需要花多少錢,因為我不是個有錢人,同樣在石家莊混的幾個朋友,情況也與我差不多,都是窮光蛋。我最有錢的朋友,是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牛來。我給他打去電話,向他借錢。自把李要埋葬之后,我們還沒聯(lián)系過,本以為會老死不相往來。我剛喝了半瓶老白干,舌頭有點大,但足矣把借錢的意思表達(dá)清楚,并說得無所顧忌,又理直氣壯。牛來靜靜地聽我說完,一口答應(yīng)了,然后問我做什么用?他的聲音給我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以我倆的性格,率先打破僵局的,應(yīng)該是他,就像當(dāng)年他找我捉奸一樣,痛哭流涕地哭訴一番,讓我們的友誼重回正軌。我本不想把張換的事告訴他,但最終沒管住臭嘴,一口氣說了出來,說到最后竟然帶哭腔了。

      “幾號出獄?咱們一起去接?!迸碚f。

      我和牛來見面后,開始商量著怎樣對張換講述李要的死。“你是作家,你來講吧,委婉一些,注意她的感受?!迸斫ㄗh說。

      “去你媽的,如果不是你,李要也不會死?!?/p>

      “這能怨我嗎?我也是受害者!”

      我手起掌落,扇在牛來臉上。他捂著半邊臉發(fā)愣,我把身體貼近了,又將頭伸過去,期待他也能給我一巴掌。他的手像肥胖的嬰兒,似乎沒什么力量。實際上,多年來他一直在手上下功夫,右手切菜,左手顛勺,勁頭十足。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兩眼頓時冒火,慢慢舉起攤開的手掌。我閉上眼睛,像個死囚等待劊子手的刀落下。但牛來的胖手沒有攻擊我的臉,而是翻越我的肩頭,按住我的后脖頸,用力按,拼命地按,企圖運用專業(yè)廚師過人的臂力,將我攬入懷抱,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就像當(dāng)年崔峰擁抱李要那樣。下一步他就要抱著我哭了,我便拼命掙扎,用膝蓋頂他的褲襠,讓他發(fā)出一聲慘叫,替代即將脫口而出的哭聲。

      “你去對著她哭吧!”我所說的“她”,是即將出獄的張換。

      “她他媽的早就跑了!”牛來所說的“她”,是指前妻趙慧。

      我們算是說不到一塊兒去了。

      “在這個世界上,有三個人扇過我的臉,第一個人是崔峰,第二個人是趙慧,第三個人就是你。就是你,知道嗎?”

      “李要沒有扇過?”

      “沒有。”

      “那對不起,”我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以友好的態(tài)度面對牛來。可問題仍沒有解決,這件事該如何跟張換說起呢?就在我一籌莫展之時,牛來從包里拿出了那臺攝像機。

      “就讓這東西替我們說吧?!?/p>

      這臺黑色的攝像機,牛來竟然還留著。他靠這東西打贏離婚官司,保住財產(chǎn),當(dāng)然會一直留著,沒準(zhǔn)還會不時拿出來瞻仰膜拜。

      “好吧,就讓它說吧?!彪m然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好主意,但我依然同意了,“這東西一用完,你就把它送給我,行嗎?”

      “你要它干嘛?”

      “砸它個稀巴爛!”

      我們辦好手續(xù)以后,站在蒼灰色的鐵門前等張換走出來。兩扇大門里嵌著一扇小門,等一會兒開啟的時候,會是這扇小門。讓一個人走出來,開小門足夠了,開大門既浪費,又顯得大張旗鼓過于隆重。除非有車,很大的車,一群犯過罪的人蹲在車廂,從外面開進里面,或者從里面開出來。只有集合這些人所有的卑微,才配得上一次大門敞開的機會。多年以前,我和李要曾在這扇門前走過,那時他沒想過母親會出獄。聽他說,張換在獄中一直努力表現(xiàn),期望能從無期徒刑改判成有期徒刑。可努力了好多年,張換也未能如愿,全怪她手腳太笨,總完不成勞動任務(wù)。當(dāng)時我還年輕,心里裝著那么多好玩的事,李要給我說這件事,讓我覺得很無聊,沒問這件事與張換能否改判有多大關(guān)系?如今,那些好玩的事都變得不好玩了,我想再聽李要說話,也再也聽不到了。李要到死也不會想到,讓她母親走出監(jiān)獄的,不是良好而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而是尿毒癥。

      小鐵門開了,一個女人探出滿頭白發(fā)的腦袋,四下里張望,似乎在確定沒有危險后,才邁出一條腿,整個身子緩慢地移到外面的陽光下。我和牛來迎上去,接過她的包裹。她看我們一眼,笑著點點頭。我們也點頭,然后領(lǐng)她走向停車場。張換走路的姿勢很不自然,腿和手臂做著標(biāo)準(zhǔn)的機械運動,如果在大街上看到一個人這樣走路,我肯定會笑。我們走到牛來的汽車前,我說:“姨,上車吧?!彼卮穑骸笆?!”聲音大得嚇人一跳,而且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車開起來,我和張換一起坐在后排。我把毯子給她,讓她蓋在腿上,她趕緊接過來,蓋在自己腿上,然后說了聲謝謝??照{(diào)把車廂里的溫度已降到適宜,但我還是覺得熱,腦袋往出冒汗。張換看著車窗外的街景,突然大喊一聲,“報告,能不能把窗戶打開?”喊聲嚇到了牛來,他一腳剎車,讓車停在路中央,后面想起一片咒罵的喇叭聲。我把車窗玻璃降下來,降到底,楊絮如飛雪般飄進車廂,有一些落在我們頭上。張換可以清晰地觀看街景。牛來不斷抬頭,眼睛瞟著內(nèi)后視鏡,觀察著我和張換。張換把手伸到窗外,好像要抓什么東西。

      “報告,車能不能開慢點?”

      “姨,現(xiàn)在講話不用說報告兩字了。您出獄了,自由了。”

      “我只是保外就醫(yī),需要隨時向政府匯報行蹤?!?/p>

      “姨,咱們先去看病吧。”

      牛來把車開到省醫(yī)院的停車場。張換問:“報告,這是什么地方?”

      “姨,您忘了嗎,說話前不用再喊報告了。”

      “哦,對,對,這是哪里?”

      “醫(yī)院。你得住院?!?/p>

      “不,不,不去醫(yī)院,回家吧。”

      這次張換保外就醫(yī),是因為她得了尿毒癥。我和牛來的計劃是,安排她住進省醫(yī)院,找專家診治,這樣一則可以解決她出來后的歸宿問題,二則也算替李要盡了一份孝心。問題是張換不肯聽從我們的安排,死活不下車,堅持要回家??磥?,我有必要把李要的死告訴她了。牛來沖我使個眼色,讓我快點開口。

      “姨,李要他……”

      “我知道,我知道。”

      “你都知道了?”

      “知道,李要忙事業(yè),顧不上來接我?!?/p>

      “姨,你還認(rèn)識我嗎?”

      “認(rèn)識,你不是楊當(dāng)嗎?三年前聽李要講,你是個作家,后來不寫了,跟他一起干飯店。”

      “姨,那我是誰?”牛來轉(zhuǎn)頭問張換。

      “你看著眼熟,想不起來了。哦,你是牛來吧?李要也說過,你廚藝非常好,沒你這個大廚,飯店的生意不會那么紅火。對了,我兒媳婦趙慧怎么沒來?小要不來接我,她應(yīng)該來接啊。”

      “姨,趙慧是你兒媳婦?”牛來問。

      “對,你怎么會不知道?一年前吧,小要告訴我,他結(jié)婚了,媳婦叫趙慧,是個幼兒園老師。后來他倆來看我,趙慧長得挺好的,配得上小要。”

      “他倆還來看過你?”

      “對,看過一次,后來倆人誰也不來了,大概是工作太忙了吧?!?/p>

      雖然牛來和趙慧早已離婚,但能肯定的是,當(dāng)時張換看見的趙慧,從法律上講還是牛來的媳婦。牛來的臉又因為憋氣而變紅了,“姨,直接給你說吧,李要死了,跳樓死的,五樓?!彼謿庹f出這句話。

      我突然怒火中燒,打開車門,轉(zhuǎn)身把牛來從座位上扯到外面,一腳踹在他那凸起的小肚子上。牛來被我踹倒在地,并沒有起身反抗,似乎在等我的第二腳。我剛想再踹他一腳,身子被人抱住,動彈不得。

      “小當(dāng),你不要打人,打人會被關(guān)禁閉的。”

      “姨,李要的死怨這個胖子,也怨我!”

      “到底怎么回事?你們說啊。”

      牛來從車?yán)锬贸瞿桥_攝像機,把那天由我拍攝的畫面讓張換看,先是屁滾尿流的牛來,而后是赤裸著上身的李要,他對著鏡頭笑了一下,轉(zhuǎn)回身掄起一把椅子,把窗玻璃砸得粉碎。在趙慧的尖叫聲中,李要爬上窗臺。畫面劇烈地抖動,搖擺著向前沖,窗口急速擴大,外面那么黑,除了一些噪點,什么也沒有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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