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的方向（外一章）

荒原狼

一

你不是水，不會懂得澄澈的遮蔽之美。

重生的蘆葦，淤泥里探出菱白的身子。早耕的人們身背農(nóng)具，他們低頭，面對土地懂得敬畏、虔誠，眉宇間有清明的綠。

婆婆丁開黃花，青草岸邊抓螞蚱。光腳丫的男孩，掛有東胡林人的螺殼項(xiàng)鏈，清脆的童謠仿佛圣潔的流淌。

破土而出的莊稼生長，不需要施肥，落地摔八瓣的汗珠是獎賞。

二

魂靈抱緊泥土。我無數(shù)次在典籍里垂首緩行，跟隨水流的方向，跟隨父親的影子，傾聽腳掌拍打日子的聲音。

黃昏里的眾神，面容模糊，炊煙般親切。

三

公元二五〇年，劉靖屯兵幽州，修建車廂渠和戾陵堰，于境內(nèi)三家店處引漂水入高粱河。

塵土，糧食，血緣，鄉(xiāng)愁，終于在死者的沉默中尸骨還鄉(xiāng)。

建興四年潭柘寺拔地而起，唐武德五年戒臺寺迎風(fēng)破土。

歷史需要晨鐘，老百姓需要暮鼓，執(zhí)政者需要盲從，只有水，知道自己的信仰。

畿上塞圍、北魏長城，欲望的牢籠。唐興隋亡，燕云十六州是遼土，宋金結(jié)盟是不是好買賣，只有水，知道自己的清白！

四

面對水打撈水置身水，我們能醒悟什么又能抒寫什么？

兩岸的悲歡被嗩吶吸盡，懷抱族譜的年輕后生，你不能成為馬致遠(yuǎn)的西風(fēng)瘦馬，家族的窯場需要火焰。

燃燒的火，沸騰的火,大地紅噼噼啪啪炸響的火!

羸弱需要補(bǔ)鈣,腐朽腐敗需要刮骨斷腕,豐收和節(jié)日永遠(yuǎn)是良辰吉日,老百姓眼里有黎明的光……

跟隨浪花，沿著河道，在花瓣上有露珠生成的日子。

你沉默，把途經(jīng)身邊的太陽次第點(diǎn)燃，在柳笛的音符里，翻出鳥鳴、清風(fēng)和湛藍(lán)。

五

我們是谷雨

我們是麥芒

我們是露珠里的太陽

我們是親情

我們是血脈

我們是平平仄仄不能言說的贊歌

六

好了！

我淳厚而爽直的鄉(xiāng)親們，生存是多么實(shí)在淳厚，死亡又是多么空虛。

活著的路上，子嗣的身板有苞米的堅(jiān)實(shí)、谷穗的金漆。

懷抱陶罐的女人，在春天懷孕，在水中練習(xí)妊娠。輕輕，再輕輕，用眼睛里的柔情，用愛，用手——

把自己清洗干凈，把日子清洗干凈！

山上飄下來的風(fēng)，酸甜。黃花菜，鹿蹄草，小馬嘴里咀嚼一簇京報(bào)春。

樹蔭下的公路沒有盡頭，牛犢在吃媽媽的奶，母牛用舌頭，舔舐孩子身上太陽的光。

七

在秧歌戲詞的源頭洗手，在妹妹的嘴唇上吹醒鳥鳴。

山櫻桃紅，紅丁香媚，野韭菜的歌謠伴有杜鵑。

二花六道木，七瓣蓮，蒸騰的風(fēng)俗，陳舊的莊院，書卷，皮影，大鼓……锃亮的鐮。

活著才有機(jī)會見證風(fēng)暴，苦痛才會明白光榮的靜寂。

人群中塵埃在掙扎，欲望隨水上升又下落，下落又上升。飄忽的臉，邊緣的愛，劫難將被快樂留戀。

八

水是寬厚的——安撫一切，包容一切，埋葬一切。

恩澤。

吉祥，碑一樣。

騎馬的人被征蹄擂響，英雄和敗類，春風(fēng)中發(fā)芽，秋雨中凋落。

千年一個浪花，石橋、石路、石房子、石碾子。

牽手的人，走散啦……

岔路口有狗的問候，鏡頭里有打牌的大爺、聊天的大媽，紅柿子、紅山楂、紅楓葉！

[低頭彎腰的人]

一

麥浪吹風(fēng)，刮傷蟲鳴。

低頭彎腰的人，汗珠親近土地，風(fēng)干的布衫有堿土泛白的味道。

陽光凜冽。

鳥群掠過麥垛和楊樹的陰影。低頭彎腰的人，他們虔誠、安詳，鐮刀上祈禱豐年蜿蜒，歲月掀起他們皺紋里的傷。

黑血，仿佛一隊(duì)逃難的螞蟻用魂靈抱緊麥芒。

暖壺里裝有涼氣，深井里的水放了糖精。

日子和汗水，經(jīng)過勾兌就會變甜，就是那些低頭彎腰的人，最想要的裝滿卷圓的舒心，鞋底拍打鞋底濺起的滿足，淡藍(lán)色的煙圈，牙白色的笑。

土塊一樣結(jié)實(shí)的人，用手背擦去臉上烏云的眼淚。抓起刀柄，遠(yuǎn)處的麥田是他的疆場。

二

低頭彎腰的人，繼續(xù)低頭彎腰。

土地深處的田鼠，又分娩數(shù)只小老鼠。光溜溜的小身子多美，沒睜開眼睛就會用鼻子尋找乳房，這和人類何其相像。

而神多么逍遙，常隱身花瓣之間，借蜜蜂的腿飛翔，在白蝴蝶的翅膀上蹭出金黃。

奔跑在收割后的麥茬之上，我的黑布鞋往往被劃傷。

螞蚱，蜻蜓，母親的罵，父親揚(yáng)起的巴掌。

疼，隱蔽一切事物。仿佛童年，不是鋪天蓋地的號哭，而是濃濃郁郁灑落一身的陽光。

三

置身水稗草、馬齒莧、灰灰菜和泥土混合成的味道里。

祖母挪著小腳，拎著熱騰騰的油餅和蘸醬菜，拐出楊樹林，走下羊腸小道。

很多年過去了，烏鴉搭起的房子還在，羊啃過的土坡仍在吐綠。

祖母，挪著小腳，一直向麥地走去，卻不曾到達(dá)。

就這樣，收割后的麥田又長出大片的雨水。

沿著陽光生長，跟著風(fēng)歌唱，即使沮喪臉也要面朝東方。

隆起的祖墳。

糧食。血緣。農(nóng)補(bǔ)。貸款。常常炊煙里鍍亮。

三十瓦的村莊，磚紅的婚房，一瞬間，水碗里孵出一只月亮。

四

月光鋪路。白天刨開的坑，晚間自動修平，就像傷口，上不上藥都會愈合。

拄著青草走出麥地的影子，飄忽的雙腿多么空虛，時(shí)光的盡頭是宿命的喚獄。

麥穗兒懷著秋天，喜哥的臉讓活著鍍亮子嗣。

當(dāng)女人從藥片中起身，冷卻的月亮碰倒了水杯的嘆息。夜在夜里填空，水在水里卑微、妥協(xié)、沉淪。

五

祖先的骨頭，在族譜，收獲和廟宇之外蒸騰。

勤勞和善良來自塵土，卑賤淡漠于貧寒，閃電才是鐮刀的把柄。而活著，就是讓沉默再次拱出地面。

苦難沒有化解，麥穗繼續(xù)沉重。從烏鴉嘴里喊出來的神調(diào)，一代代肥沃腳下的黑土地。

天堂沒有門檻。

活著的人局促、蔥籠。而我，只把痛楚磨了又磨……磨了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