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妃來
1
無論多動聽的電話鈴聲,這一刻都是煩人的。
正值深夜,而不易入睡的我恰好睡得正香。
我沒有起來接電話的意思。我在等待,默默地數(shù)著,一……二……三……,一般的騷擾電話響鈴不會超過三秒鐘。
然而,鈴聲沒有預期而止,我趕緊翻身起床接電話——不是騷擾電話,三更半夜打來的肯定是急事。
看到來電顯示,我卻一下子懵了:居然是他。
不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但猶豫了片刻,我還是趕在響鈴結束之前按下了接聽鍵。
“喂,你是誰?”我盡快讓自己平靜下來,問道,聲音雖然不大,卻不失鏗鏘。
對方?jīng)]有回話。
稍微平緩下來后,我一直靜靜地聽。我倒想聽聽電話那頭到底有什么動靜。
那頭卻比我這里更安靜。不,應該說是寂靜,說是死寂也不為過。這種靜,使我想到了老家的那片墓地,想到了那一排排的墓碑,還有那掩映在葳葳蕤蕤的雜草叢中的墳堆。我仿佛聽到了夜風掠過墓碑后擾動雜草,以及將洞打在墳堆里的山鼠迅速竄過的聲音。
“你到底是誰?”約摸一分鐘后,我忍不住了,追問道。那頭依舊,靜得讓人發(fā)慌,我不得不掛斷了電話。
2
來電顯示的,其實是我大哥的名字。
大哥大我十多歲,脾氣很暴躁,卻從來沒打罵過我。其余兩個哥哥經(jīng)常教訓我,尤其是二哥下手更狠。那次二哥帶我上城,坐在自行車后面的我百無聊賴,便胡思亂想起來:如果行進中的自行車突然被鎖上,會發(fā)生什么事呢?預測了幾種可能出現(xiàn)的結果后,我伸手一下子按下了車鎖。停下車后,看著干癟的車胎和高度扭曲的輻條,二哥抓起路邊的枝條抽打我。枝條上有小杈,把我的手扎破了,鮮血一個勁地往外冒。這種結果,根本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更出乎意外的是,二哥一邊包扎,一邊淚水汪汪地罵我笨,連躲閃都不會。我不哭,手很痛,可心里暖烘烘的。
大哥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暖烘烘的感覺?;蛟S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打是情,罵是愛”吧,不打不罵,還真不痛快。唯一的一次要打我,是我觸犯了村里的大忌。那天我?guī)Я艘蝗盒』锇榈綇R里搗蛋,拔了神臺上供奉的關公神像的胡子,還動了他的青龍偃月刀。被告發(fā)后,大哥提著一根粗壯的甘蔗怒氣沖沖地向我奔來。我不跑,就直直地釘在廟前的空地上,迎接即將到來的疾風驟雨,心里還吼著:揍吧,最好下手重點,弄出點血來,好讓你后悔,好讓我知道你是我哥。大哥高高揚起手中甘蔗,最終沒有落在我身上,只是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該回去吃飯了”,然后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我沒有回去,還是直直地釘在那里,淚流滿面。
大哥沒能給我暖烘烘的感覺,還有一個關鍵原因在于他的沉默寡言。別人寡言,問了還會應答,而他就不一樣了,回不回你的話,不僅僅要看他的心情,還得看你的運氣。
他愛賭,你跟他擺一千個賭博不好的理由,他就躺在樹蔭里的網(wǎng)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煙,不妨礙你說下去,也不回你一句話。
他煙不離手,你跟他道一萬種吸煙的害處,他還是直勾勾地望著天空,還是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煙,不妨礙你說下去,也不回你一句話。
看不下去了想罵他,但他是你哥,是那個寡言幾近木訥的哥,是那個沉默得讓人憐憫到心痛的哥,你怎么罵得出口?
3
遲疑了片刻后,我忐忑不安地回撥了電話。
我不希望電話能接通,寧愿相信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我又希望電話能接通,我得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電話接通了,話筒里飄出悠悠的幾個字:“喂,做乜???”
一點兒都沒變,這樣的應答,這種語調(diào),這熟悉的聲音。
大哥生病住院的日子里,我每次打電話過去,他的第一句都是這樣應答的:“喂,做乜?。俊?/p>
聽得出,他也想把把這幾個字音發(fā)得有力一點,無奈太虛弱,肺里好像就剩下那么一點氣息,擠出來剛好能夠說出這四個字,聽起來飄飄悠悠的。
即使聽過了很多次,但此時此刻,這熟悉的聲音還是把我怔住了——大哥已經(jīng)走了,在打通這個電話的一個月前。
“你到底是誰?”我斥喝道。
“我是小武?!蹦穷^依舊悠悠地回答。
“你瘋了,你爸的電話那天不是一起燒掉了嗎,怎么還在你這里?你三更半夜用這個電話打出去很嚇人的知道嗎……”
聽了我的牢騷,侄子解釋了很多,我卻無意再聽下去。我已聽得真真切切,的確是侄子的聲音,這就夠了。侄子的聲音跟大哥的那么相似,我居然從來沒有發(fā)覺。
看了時間:凌晨三點半。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大哥那晚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走的。
放下手機,客廳的黑暗中突然傳來“哐當”一聲異響,把同樣處于黑暗里的我嚇了一大跳。我立馬亮起房燈,沖到客廳,打開大燈開關,尋找有關異響的蛛絲馬跡。原來,外面早已起了風下了雨,陽臺上有東西被風吹倒了。
真相大白,我卻一夜無眠。
4
后來回老家,說起這事,家里人都認為那晚小武正在熟睡中,手機兜在褲兜里,用的又是無按鍵的智能手機,怎么可能撥出電話。
玄外之音,電話不是小武誤按的,是我大哥打的,大哥想我了。
我知道,大哥是想我的,甚至有點依賴我。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那些被病痛折磨得精神恍惚的日子里,他醒來尋不著我,就讓人給我電話。有一次已是深夜十二點多,大嫂來電話說:“你大哥在跟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不停地追問你在哪里,還亂扔東西,見不著你不肯睡。我們沒辦法了,你回來一趟吧?!蔽业某霈F(xiàn),總能穩(wěn)定他的情緒,握著我的手,他便能安安靜靜地睡去。
作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當然不會認同家人的話。只是,聊起大哥,我依然心潮澎湃。我確實還想握著那只干枯的手,但那只手,在哪里?那個揚起甘蔗,卻下不了手的大哥,在哪里?那個讓我期待,卻一直不能給我暖烘烘的感覺的大哥,在哪里?那個沉默寡言幾近木訥,讓人憐憫到心痛的大哥,又在哪里?
那次從家里出來,在大哥的整個葬禮上沒掉一滴淚的我,再也不能自已,把車停在路邊,抱著方向盤,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