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過年

一

范俊生站在自家院子里，再次眺望對面的山路，路上空蕩蕩的，冬天天黑得早，雖然才下午六點，但今天還是年三十，這個二順子就不知道早點回來嗎？

手機就在褲包里，范俊生自己不打，也不準老婆打。他理由是：交通規(guī)則說，開車不準打電話！為此，兩個兒子都不以為然：我們在山路上開車，沒有監(jiān)控，再說，兩兄弟十五六歲就摸車，而且是在礦山土路，爛車爛路好多年，技術是杠杠滴。但是范俊生還是堅持，并且立下死規(guī)矩：開車不準喝酒，不準打電話。

“又不是跑遠路，看什么看，來幫著燒火，我炸點蝦片?！眲e看范俊生在外邊威風，在這個家里，老婆說話還是很有份量的，兩口子十多年前定下的規(guī)矩一直執(zhí)行到現(xiàn)在：范俊生管車管生意，毛建梅管家管錢。范俊生父子三人無論在外面賺了多少錢，只要進家，所有的錢都會交給毛建梅。父子三人出門修車，加油，手機話費，買衣服……都找毛建梅領取。父子三人平時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在這深山農(nóng)村，零用錢幾乎不用。

范俊生轉身隨老婆進廚房，廚房里彌漫著雞肉的濃香。

“有幾樣菜？”

毛建梅說： “宰了兩只雞，清燉一只，黃燜了一只，炒了盤雞雜，煮了點臘排骨，還有糖醋魚。我叫柱子去地里拔幾顆白菜……”就算不是過年，毛建梅也是每頓飯都弄一大碗肉，畢竟家里爺三個都是做體力活，兩個兒子都是二十多歲年紀。

“如果工地上殷旺才他們不來，這些菜多了。”

范俊生從來都不是吝嗇的人，只是農(nóng)村家庭，沒有冰箱，怕浪費了。范俊生是挨過餓的人。

“不來這里吃，他們去哪里？”

殷旺才、蘇林江早上和二順子三個人開三臺挖機出去，中午范俊生出去送飯，回來的時候對毛建梅說今天碰到硬茬，今天那三個小子怕是挖不完。當時她就想打電話，想讓那三個娃早點回來，咋說今天也是年三十，這個老頭子咋就忘了。還不到五十的人，一點記性都沒有。

毛建梅不知道范俊生肚里的小九九，他不喜歡殷旺才來家里吃飯，只限于今晚。殷旺才是毛建梅娘舅的兒子，娘舅過世得早，三兄弟和老媽過日子，三兄弟貪玩，又有點懶，過日子沒有規(guī)劃，用范俊生的話說就是，只管吃個肚兒圓，不管冷風吹屁股。現(xiàn)在三兄弟都是光棍。二順子26了，媳婦也是沒著落，范俊生是怕外人說自己兒子和殷旺才一樣貪玩，影響兒子說媳婦。這可是大事！

農(nóng)村小伙子說媳婦不是難，是太難了，這一條河上下大小十九個村子，哪家有個姑娘，怕是小學畢業(yè)就被幾村的小伙子惦記上了。只是光惦記也沒用，幾乎所有的姑娘初中畢業(yè)，或是高中畢業(yè)，都出去打工，大部分都嫁到外省。大學畢業(yè)的，更是比候鳥都飛得快飛得遠。所以村子里的光棍多了去了。紅梨樹村一個村子89戶人家，就有56個光棍。那紅梨樹村有個大水庫，可能是水冷，魚產(chǎn)量不高，但幾個村子里的人說，那個水庫里的鰱魚都是公的。這話傳來傳去，倒有不少人信了。

去年冬天，他開著大貨車拉貨回來，看見路邊一家人在等車，他好心停下讓他們上車，沒想到上車的男人是自己的小學同學，抱著個六七歲的小姑娘，領著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范俊生看著老同學對女人和孩子好得不得了，心里很是不解：這人曾經(jīng)一張臭嘴，一雙賤手，小時候和自己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尤其是一張臭嘴，不記得對誰說過半句順耳話?，F(xiàn)在對自己的女人娃娃這么好，也是異數(shù)。記得那天他自己說，在村子里三十多歲還討不到媳婦，還是出去打工，遇到這個二婚女人，又哄又騙，才嫁給他。當時他還講了自己死皮賴臉追媳婦的故事。搞得范俊生暗暗罵他不要臉，看著他懷里六七歲的孩子，心里一陣鄙夷：我孫女都三歲了，老子18歲結婚！

當晚范俊生回家默默感謝自己老爹，一是給自己找了這么好的媳婦，二是覺得自己當年帶老婆，去礦山打工真是無比正確。那時候，兩個兒子一個13歲，一個11歲，他不顧兒子哭鬧，堅決把兒子送去住校，讓他們周末去自家哥哥家。在礦山條件異常艱苦，范俊生是玩命干活，一個人開三輛車，礦山車多路窄，拉礦石需要排隊，一排就是一個多小時，他一咬牙借錢買了兩輛二手車，三輛車隨時都有一輛裝到礦石。他是一刻不休息，排不到的那點時間都用來檢查車況，二手車加上礦山路況差，車子經(jīng)常出問題，他舍不得出修車的錢，再說修車耽誤賺錢，他覺得必須學會修車，讓別人修車太不劃算。他白天拉礦石，晚上修車。

毛建梅心疼他，每天兩頓飯送到他手里都是熱乎的，兩個人住的小窩棚收拾得干凈整齊，還自己開挖了菜地，種菜養(yǎng)雞，撿礦石。兩口子從進礦山一輛二手車，出礦山時爺三個一個開出一輛嶄新的大貨車，還買下第一臺挖掘機。后來想想，那時候自己真的拼了命賺錢，但是平心而論，沒有老婆在身邊，他也堅持不了那種辛苦又單調的日子。

從遇到那同學之后，范俊生更是唯老婆命是從。只要進了家門，他只有聽話的份。

“柱子去接小甜甜娘兩個啦？”

“都說了我叫柱子去地里拔白菜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一連被媳婦搶白了兩次，范俊生更不敢說話了，只好使勁往灶洞里添柴，毛建梅鍋鏟在鍋里翻飛。

憋了半天才說： “要不我去一趟，把那娘倆接回來，大年三十的，好歹一家人要在一起?！?/p>

毛建梅說： “算了，這幾天你不在家，柱子去了幾趟，小甜甜倒是回來過，寶珍就是不回來。要柱子答應她過年出去打工才肯回來?！?/p>

出去打工？這個問題范俊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家里四臺挖機，四輛大貨車，一輛越野車，一輛皮卡車，兩輛叉車，一輛拖車，家里還有五六畝旱澇保收的水田，三十多畝山地。一年四季不知道要請多少次工，兒媳婦去打哪門子的工？再說這個兒媳婦就在這小村子里，自己看著長大的娃，家里的活都舍不得叫她做，出去打工？這是鬧哪樣？

“怕是柱子欺負了她我們不知道，等下我收拾他?！?/p>

毛建梅自然是心疼兒子的:“要收拾可以，三天之后，今晚是大年三十，明天大年初一，后天祭祖，這三天不合適?！?/p>

大門處傳來聲音，柱子背著一籃子菜進來。

毛建梅一邊往鍋里舀水一邊說：“柱子，你去新房子里把飲料和鞭炮拿過來，酒也拿兩瓶?！?/p>

她又對范俊生說： “洗菜、喂豬，你選哪樣？”

范俊生看看墻角那兩大桶煮好的豬食，起身去拿扁擔。走到豬圈門口，一股臭味撲面而來，四頭百十來斤的黑豬嗷嗷叫，一副恨不能把食槽掀翻的兇樣，一陣煩躁。要不是二順子要討媳婦，根本不需要喂這么多豬，自己媳婦也不用這么操勞?，F(xiàn)在的小姑娘是怎么啦？自己家這樣的條件都不肯嫁?，F(xiàn)在連大媳婦寶珍都要去打工，外面打工真的有那么好嗎？明天要好好問問燕子。不過，他也弄不清楚燕子回來沒有。就算燕子沒回來，打電話也要問。

燕子是范俊生哥哥的女兒，親侄女，大學畢業(yè)在上海打工。一定要問清楚，這個很重要。

四頭豬狼吞虎咽地吃食，一下子槽里的食就見底了。聽見身后有響動，他回頭一看，自己媳婦又挑了兩桶食過來，他趕緊提起一桶倒進槽里。

“明年少喂兩頭，太累?！?/p>

毛建梅說： “不是想著二順子要討媳婦嘛，柳樹灣陳家討媳婦的時候，姑娘家嫌棄過禮的豬是飼料豬，彩禮硬是多加了兩千。”

“兩千就兩千，我們爺三個不消一個星期就賺來了，你就喂兩頭家里吃的就行。”

“豬食桶太重，我提著都費力?！?/p>

“你也不是年輕的時候了?！?/p>

毛建梅想起自己今天下午一直叫他老糊涂，沒想到他在這里給自己挖坑，還好這個坑……

她喜歡。

四頭豬耳朵上下扇動，嘴里的吧唧聲明顯告訴主人它們有多歡喜。

“那幾天有人來村子里收豬，大豬價都到9塊一斤，要是……”

“最好是二順子的婚事能成，你以為養(yǎng)豬真能賺錢，你喂進去的包谷不是錢？以后最多喂兩頭。”

“我們家不是以前。沒有那么多時間?！?/p>

毛建梅知道他心疼自己，但是自己的男人和兒子在外面辛苦她不是不清楚。有一次包到一個工程，人家催得急，父子三個白天晚上干，一連四天幾乎沒怎么睡覺。工程干完，爺三個睡了一天一夜，飯都不吃。后來到吃飯時候，爺三個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他們自己說一天到晚耳朵里都是機器的聲音。

一陣車子轟鳴聲，二順子回來了。

這個村子是十一戶人家，除了范氏兄弟倆外，還有三家有車，不過天天出車的也只有他們一家。

一臺越野車從自己家大門口繞過，停到老屋隔壁的平壩上，一個漂亮的擺尾，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大貨車旁邊，車上陸續(xù)走下來四個人。

“媽，我們先去新房子洗澡，你們先吃飯，不用等我們。”

不是兒子講究，挖掘機工作現(xiàn)場，哪個工地不是塵土飛揚？就算挖掘機上有風扇，那一天下來，也是灰得不能見人。

毛建梅見四個人下了車，決定再去炒盤花生米。

“下面的水也是燙的，下來兩個，菜冷的快?！?/p>

新房子就在老房子隔壁，兩層，上下各五個房間，剛剛裝修好。

暮色里，范俊生依稀看見殷旺才，便叫了一聲： “殷旺才，下來洗澡?！?/p>

沒想到真有人答應。范俊生想，怕什么來什么。殷旺才還以為是姑爹對他特別關照，屁顛屁顛地跑下來。

半個小時后，所有人都坐到吃飯桌前，毛建梅看見殷旺才、蘇江林、羅文章都穿著二順子的衣服，也是見怪不怪。這三個人一年四季都在自家晃，有時幾天吃住在自己家都是常事。二順子扒了兩碗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嫂子侄女都不在，便問： “哥，你今天不是沒出車嘛，怎么不把嫂子和小甜甜接回來？”

柱子悶聲說： “我沒本事接回來！”

寶珍家就在這個小村子，和二順子，柱子一起長大，二順子平時對小甜甜是心疼得不得了。這大過年的沒有個小孩子，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但聽哥哥這口氣，也不敢接話。女人的心思，比修家里這些機械還麻煩。自己老媽的虧，沒少吃。比如上個月，好不容易買了一條時髦的破洞牛仔褲，就穿了一水，第二次拿出來時，三個完美的大洞已經(jīng)補得密密匝匝，呈四四方方的補丁……牢實得可以穿十年！他當時就炸了！ “媽，這是最流行的破洞牛仔褲，懂不懂？我花了兩百多呢！”

“這個事還千萬不要讓你爹知道，不然我都會受牽連?！?/p>

“兩百多買一條爛褲子，我看著都冷。是哪個騙子造的孽……還好我補褲子的手藝沒有荒廢，不然可惜了兩百塊錢?！蹦鞘露樧舆€記得清清楚楚，所以……還是閉嘴比較安全。

毛建梅說： “今天過年，你們喝點酒，等一下二順子你去接小甜甜過來。你爹買了兩箱禮花。人多點才熱鬧?！?/p>

“為什么是我？又不是我媳婦……”

挑戰(zhàn)老媽的威力，二順子也……慫了。

“就是你去，你哥去過了，不靈?！?/p>

范俊生喝了一口酒，一下子覺得熱起來，看看桌子上吃飯的人，七男一女，唯一結過婚的大兒子還和媳婦鬧別扭，那四個更是不會開花的鐵樹，想想都覺得沒意思。但他不敢說什么你們明年要努力說媳婦之類的話，只好悶頭喝酒，感覺這酒真辣。

江蘇林、殷旺才平時也不怎么喝酒，一杯下去，臉色黑中透紅，說話也大聲了。

“柱子哥，把你的音響拿出來，我們放禮花打跳！”

“我給下村的人打電話，叫些人來熱鬧熱鬧。”

“難說小甜甜她們就回來了，不用我去接?！?/p>

等二順子看見兩大箱禮花，著實嚇了一跳：這么多？自家老爹這是要燒錢哇！

這小村子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基本上天黑就睡覺，只有在采摘烤煙和收包谷時候才熬夜干活。什么打麻將、賭博、打撲克牌在這個村子就是個傳說。

范俊生爺幾個回去別的地方做工程，這些都見過，不過范俊生覺得通通都是無聊的事，他的口頭禪是：我們是做事的人，干這些無聊的事就是浪費時間，不如睡覺！

柱子一想到放煙花放音樂會引起自己老婆女兒的注意，立馬放下碗筷沖出去。

殷旺才是個會玩的主，跑到屋里找出燈泡電線，在院子里接了個大燈泡，把整個院子照亮。

范俊生暗暗道：這小子總算有點用。

村子實在太小，這燈光一亮，音樂一響，范俊生自己點了支禮花。尖銳的嘯聲劃破寂靜的夜空，一朵五彩斑斕的禮花綻放在天幕之上，一支禮花放完之后，打跳的音樂響起來，自家大門口已經(jīng)有人影。毛建梅在門口招呼： “快進來打跳?！?/p>

農(nóng)村人沒有那么多講究，喊到就來。跳完一段，又放了些禮花，來的人越發(fā)多了。

大概是過年的關系，平時忙不贏走動的鄰居都來了，心里還是熱乎乎的。想想自己這十年在礦山打拼，前年回來之后也是忙著聯(lián)系工程，做工程，很少回來。這兩年回村之后也早出晚歸。再說出進都是開車，基本上沒有時間和村里的人相處，連一起長大的人都生疏了。

再說自己這幾年買了這么多車，又蓋了新房，的確有些扎眼，村子里的人背地里都叫自己 “范老板”。其實自己哪是什么老板，就是個天天吃土的貨。

看著自家滿院壩的人，范俊生覺得心里很舒服。

這天夜里臨睡覺時，范俊生對老婆說： “初三我們把那只羊殺了，請村子里的親戚吃飯，外面的親戚也喊回來，怎么樣？”

這附近幾個村子都有請吃殺豬飯的習慣，尤其是范俊生所在的這個小村子更是。一家殺豬，通知一聲，其他人家都會來幫忙，哪些人負責收拾豬，哪些人負責上灶炒菜，哪些人端菜洗碗，都不用主人吩咐。做好飯菜，大家自覺坐下來吃飯，還會留下一桌，溫好，等放牛放羊的回來吃?？傊?，一家殺豬，全村做客。

在礦山十年，家里沒有人，好幾次回來白吃了不少殺豬飯。今年殺豬也沒有時間請客，怪不好意思。

村子里的親戚？上下兩個村子，基本上都是親戚，不過也就是三十來家人。毛建梅說好，熱鬧一下也好。

二

初二下午，毛建梅就挨家挨戶請客，上下兩個村子都請到。聽說要殺羊，當即就有人說來幫忙，有兩家說會送豆腐過來，有家人說自己做了很多豆芽，會拿過來，還有問要不要桌椅板凳？至于來幫忙的更是多。這些話毛建梅聽了也就信了，這村子里面的人不會扯謊。

初三早上六點，天才朦朦亮，毛建梅就聽見自家門響，她推了一下范俊生：“怕是來幫忙的人，你去開門。”

范俊生打開大門，還真是，羅家父子就站在門口，連殺羊的工具都帶來了。

十點左右，范俊生家院子里來了不少人，東西也不少，大捆白菜、青筍、豆芽，冒著熱氣的豆腐豆花，泡得發(fā)漲的蠶豆，甚至還有五六只雞。

小村子的人樸實，今天我?guī)湍悖魈炷銕臀沂浅Ｊ?，一連幫幾次忙，總會覺得不好意思，總會用點實物來表示，這些情分是什么時候攢下的，毛建梅也不是太清楚，反正有人拿來，收下就是。下次再送回去就好了。

桌子板凳整齊地碼好，洗蒸籠、洗菜洗碗的人一邊做事一邊拉家常。范俊生反倒覺得自己是外人，找不到事做。

越到晌午，來的人越多，大家都是熟人，來了就自覺找事做，先來的人招呼后來的人。范俊生則是電話催促自家遠方的親戚。范家是這個村子的外來戶，整條河上下十九村就只一家獨姓。范俊生大哥二哥與范俊生年紀相差很大，并且已經(jīng)去世多年，這村子里只有他最小的哥哥住在旁邊。這次范俊生也通知了住在城里的侄子侄女。

除此之外，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干什么。突然之間他想起來，這是家里的事，本來就該媳婦管，自己管好自己肚子就好。

大門口進來一張桌子，范俊生低頭一看，頂著桌子的人就是自己的哥哥范俊宏。他連忙跑到門口： “哥，把這張桌子抬到新房子里，我們幾弟兄去那里吃，圖個清靜?！?/p>

院子里年輕的姑娘媳婦有的扎堆吹牛，有的在幫忙。年輕一點的小伙子在烤肉，倒是幾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老頭子夾在中間顯得有些突兀。

范俊生叫了聲： “我們兄弟幾個去新房子喝酒去?！?/p>

落座，都是一起放過羊一起偷過桃的，傳煙，倒酒，上菜。話就說開了。

“燕子回來了沒有？”

范俊宏狠狠吸了口煙說： “回是回來了，麻煩也來了?！?/p>

村里的大學生不多，但像燕子這樣在上海打工的就一個，一桌子的人都看著范俊宏。

“燕子年三十就回來了，沒想到今天早上來了一個小伙子，燕子說是她的男朋友，浙江人。一進我家求我，要燕子嫁到他家。問六萬彩禮夠不夠？”

“老子把姑娘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還沒有享過姑娘的福，就要嫁到那么遠的地方，想想老子就來氣。燕子他媽當時就淌眼淚?！?/p>

“老子說，我給你八萬，你來我家！”

“好！干得漂亮，養(yǎng)大個姑娘不容易。嫁那么遠可惜了?！?/p>

“就是，老子的姑娘在昆明打工，也有外省小伙子來問，我不同意。嫁遠了，就成別家人?！?/p>

幾個家里有姑娘的，都七嘴八舌地說自家姑娘的各種……婚前事，甚至討論彩禮多少，自家姑娘又有多少小伙子來求，多少都是一副洋洋得意樣，養(yǎng)兒子的只有悶頭吃菜喝酒的份。

簡直……拉仇恨！范俊生狠狠吃幾塊肉，老子不就是生了兩個兒子嘛，生姑娘就真的是養(yǎng)了千金了。

唉！但是，小兒子到底去哪里找媳婦？要是能過錢買，二三十萬爺也買一個，問題是出錢也沒有賣的呀！就是買一個來，就二順子那脾氣……唉！

只是，自家這么好的侄女要到浙江生活，就是不行，不是多少錢的問題。也不管那個小伙子有多能干，反正就是不行。

幾個老男人推杯換盞，范俊生也喝了兩小杯。

突然他的電話響起來，大家都停止說話。范俊生說： “你們吃……”

范俊生有點耳背，加上他經(jīng)常在工地上，來電聲音一直都是很大，像個小廣播那種。

“老叔，我們堵在路上了，回不來，要是我們……”

是范俊生的侄女。

“你們堵在哪里？”

問清位置之后，范俊生說： “不急，你們下車活動一下，我叫二順子挖條路給你走，我有挖掘機在那邊施工。給你挖路是分分鐘的事。”范俊生的侄女聽到這樣的話，直接就酥了！我家的農(nóng)民老叔還有這樣的操作？

當時她還不知道另一個老叔劉八萬塊買女婿的事。

三

二順子無條件執(zhí)行老爹去接表姐的命令，殃及的自然是殷旺才。兩個人在院子里選擇了越野車，飛奔出去。出村子的路窄小扭曲，還顛簸，但絲毫不影響車速。

這個小村子窩在一條小河兩邊，沒有一塊平坦的地方，每家人修建房子都要打一米以上的堡坎。不過這村子都是狠人，范俊生出門打工這十年，家家戶戶都修建了新房。以至于后來這個村子沒有一家是貧困戶，扶貧什么的這些人都當作是傳說，聽說可以白白向扶貧干部索要衣柜飯桌電磁爐之類的東西，暗自羨慕。但是，自己老早就把自己的貧困給扶，沒那些扶貧干部什么事了。

范俊生當年從老宅搬出來修建房子也是打了兩米的堡坎，去年修建新房子，他用了四臺挖掘機把舊房子后邊的小山坡直接推平，一百平方做了地基蓋房子，兩百平方做停車坪。這里原本就是山頂，抽水都很遠，連植被都是一些稀疏的灌木，說白了就是一塊鳥不拉屎的地，所以，范俊生占用了，也沒有人吱聲。

山頂好處還有一個：視野寬。當二順子一車絕塵飛奔在毛毛小路上時，村里的小年輕這樣驚嘆：

“哇！二哥好帥！車神！”

“那是二哥腿長！”

“二哥腿長，也不是用來走路的！你見過二哥走路嗎？”

柱子在一邊內心崩潰：老二腿長？老子也是172，車神？他那輛是才接回來的新車！動力好，知道不？他開車還是老子偷偷教他的，真正的大哥在這里。算了！老子是有媳婦的人，今天媳婦一家都來了，不會喝酒也多陪老丈人說說話，把媳婦哄回來才是正事。不與你們一般見識。

這時候二順子正在操弄著挖掘機，把路上的一大堆沙子鏟掉。這也是奇了怪了，剛剛回家的時候這里并沒有這一大堆沙子，誰干這缺德事，好端端把路堵了。他很耐心把沙子鏟在一邊，然后，又不怕麻煩地鏟了幾鏟土，把沙子蓋好，拍緊實，最后，鏟上一叢小灌木，栽好。

要是來一陣風，又或者有大車經(jīng)過，把地上為數(shù)不多的沙子吹走，那就更完美，任誰也看不出這里藏了一車沙。這車沙，至少值兩千。

還有這操作？表姐說： “兄弟，你這操作很心黑呀！”

二順子淡然道： “是個開車的人都應該愛護路，故意堵路，就應該讓他長點記性?！?/p>

這句話，表姐深以為然，覺得自家這個小表弟不僅帥，且陽光。就在十多分鐘之后，表姐對二順子的贊賞又拔到一個新高度。二順子的表姐開的是一輛小轎車，車身小巧底盤低，跑這種鄉(xiāng)村公路就有些吃力，等到進村子時，表姐就徹底犯怵了。大坑小凹，怎么開嘛？一個不小心，車子就直接趴下了。

跟在表姐后面的二順子下車一看，這路還真是爛！

是展示技術的時候了！二順子說：“表姐，我來！”

表姐看看前面的路，一臉無奈的下車。

這車真小，要是有了媳婦，也弄一輛這樣的給媳婦玩。二順子一邊搬動座椅，腦子里居然冒出這樣的想法。當他手搭在方向盤上時，不禁失笑，魔怔了，媳婦在哪個方向都還不知道呢！

表姐當然不知道二順子有如此跳脫的想法，只是遠遠看著自己的車子，左挪右挪幾下，居然出了那個坑，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開到了停車坪。

“我記得原來這是一條毛毛小路，不過現(xiàn)在也不好走。修的太窄了點?！?/p>

“不過，二順子，車技真牛！”

表姐一臉崇拜地從自己小表弟手里接過車鑰匙。

“這路……是我爸挖出來的?！?/p>

“鄉(xiāng)村公路并沒有修到村里，當時，這村子里就只有我家要開車進來。”

“現(xiàn)在，這條路幾乎也是我家的車在跑?！?/p>

表姐一驚： “二順子，你家牛??！居然有一條私家公路！”

“……路也是我爹壓爛的，年初我家蓋房子，我爹自己拉磚拉石頭，我爹怕麻煩，每一車都裝得太重……”

表姐三年沒有回來，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

她看到嶄新的兩層樓房子，一大個停車坪，五六臺車，還有一臺挖機，感嘆：這是農(nóng)村人嗎？

“你家有多少車？油怎么辦？”

“還有兩臺叉車，三臺挖機和一臺裝載機沒有回來?！蹦强跉馐堑镁拖裾f自己有幾件T恤一樣。小表姐眼睛是睜得很圓：跳出來一個土豪親戚！別的不說，就是那棟兩層樓的房子，自己也是望塵莫及。相比自己在事業(yè)單位上班，拿那點工資，真是弱爆了！正在震驚中，二順子淡淡地說 “油嘛，縣城邊的加油站會送到工地，一天需要多少，打個電話就送來了。明后天找個時間修一下路，整寬一點，我那個裝載機怕是進不來。這個路也太難走了。”

修路呀！老大，你那個語氣就像說我要梳頭發(fā)。

二順子這樣想，也就這樣和他爹說了。范俊生馬上拍板：初五吧，家里不是還有一臺挖機沒有出去嘛，小事，不消兩個小時就弄好了。

小表姐看著眼前的房、車，幽幽嘆口氣，同事議論哪家有幾套房，開寶馬路虎就跩得二五八萬，比起這山溝溝里小叔一家，真是沒有可比性。

隔天，小表姐開車回城的路上，覺得自己回老家過過年倒是被徹底虐了一回，自己在城里上了二十年班，哪哪都不如老叔，夫妻兩個一套商品房，一輛代步車，還差貸款……唉！完全就不是一個檔次！

不過想想，假如農(nóng)村人都和自己老家這個村子的人一樣，鉚足勁地想著怎么勞動致富，哪還有扶貧什么事？怕是美國人都要給咱跪下。

咱有土豪親戚，嗯！感覺不錯！

四

當天晚上，收洗好碗筷后，又在院子里燒一堆火，大家吹牛打跳，滿院壩都是人。范俊生把燕子叫到自己面前，問她在上海做什么工作，居住條件怎樣，收入怎樣，平時都干些什么……范俊生在小輩面前端著面子問，燕子也是有問必答。

問到最后，范俊生得到一個結論：大學生又能怎樣，出外打工，基本上是省不下什么錢，外面誘惑太多，陷阱不少。手頭一松，一年下來什么都不會剩下，白干！老板一跑，連回家的路費都沒著落，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還有就是在外面處處都要用錢，嗯！這個事自己要找寶珍說說，也叫寶珍好好問問燕子。

背井離鄉(xiāng)，一年就拿回來一兩萬錢，他看不上。

自家的媳婦都是不用出去賺錢的，大大小小都一樣。就在家里煮煮飯，帶帶娃，嘿!順便數(shù)數(shù)錢。

初四一早，毛建梅又殺了兩只雞，整了兩桌菜，全家正準備吃飯，寶珍和小甜甜回來了。后面還有寶珍的父母。范俊生看見親家來了，趕忙起身讓座。

“親家，這次是寶珍耍性子了……”

毛建梅抱起小甜甜，笑開了： “親家、親家母坐，吃飯，昨天人多沒有好好說話，今天都是家里人，我們說說話。”

范俊生也忙手忙腳地拿碗筷。

柱子看見寶珍被岳父岳母送回來，簡直高興得想去擁抱一下二老。只要進了家門，說什么也要好好哄哄，老婆都哄不好的男人，屁都不是！這點，自家老爹就是楷模。只是現(xiàn)在不是自己上場的時候。

“寶珍想去縣城打工，就是想讓小甜甜在縣城讀書。”

“現(xiàn)在去鄉(xiāng)里讀幼兒園也是住校，一個星期才回來兩天，娃娃小，寶珍心疼！”

寶珍坐在一邊不說話，范俊生覺得昨晚燕子肯定和她說了一些外面的事情。寶珍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這個小村子里，肯定是向往外面的世界。但親家這個理由也合情合理，找不出什么毛病。

“親家，這幾年你們也掙了不少錢，我覺得一味用來買機器也不是個事，要考慮一下娃娃的讀書問題。我們掙再多錢，也是要留給娃娃的?！?/p>

要把錢留給娃娃？范俊生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好像自己爹只是留給自己一個臥床不起的媽，那時候兩個娃一個兩歲，一個還在肚子里，老婆毛建梅端飯端尿服侍了兩年多，那時候范俊生包包里經(jīng)常十塊錢都沒有。

不過現(xiàn)在他也沒有錢，錢都在老婆的箱子里。

不過范俊生有自己的打算，從25歲起，他就不喜歡別人在自己生活里指手畫腳。

“親家，不如，去縣城租一個房子，讓小甜甜去城里讀書，我們這一輩子都沒有好好讀過書，一家人窩在這山溝溝里，不能誤了下一代不是？”

毛建梅給小甜甜夾了一支雞翅膀，招呼孫女吃，假裝沒聽見。

娃娃去城里讀書，那就必須有父母去陪，那問題就來了，誰去？三個男人肯定不能去，自己去照顧小甜甜，難說會吃力不討好；寶珍去，家里更缺人手不說，家里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事她整不清楚，以后怎么當家？寶珍是知根知底心眼好，如果把家交給她，她放心。毛建梅倒希望寶珍在家里多歷練。

范俊生不知道自家媳婦想的是這個，他只覺得租房子這種事根本不是他考慮的事，他要買，要買一棟能讓全家人都住在一起的房子。租，太小氣。

但這個事現(xiàn)在不能說，說了，會讓別人覺得他吹牛皮。他給親家加上點酒。

“寶珍吶，過上幾天，你去考個駕照吧，現(xiàn)在縣城也大了，如果以后小甜甜去縣城讀書，你也可以自己接送。家里的越野車車況還是不錯的?！?/p>

寶珍爹喝了口酒，頭有點暈，學車，好像也沒什么不好，以后自己想進趟城，叫上自家女兒總比叫姑爺來得方便。

旁邊的柱子簡直想抱著自家老爹親一口，房子，沒說不買，也沒說一定要買。關鍵是要把媳婦早點騙回來嘛，沒有媳婦，這個年過得難受。學車這個主意更是絕妙，自己就是車神師傅，自己教唄。兩個人在一起，保證把她哄回來，順便問問這次她為什么生氣。這個很重要。

他馬上跑到廚房，端一碗菜過來放到這一桌。

“寶珍，要不吃了飯我?guī)闳ジ惺芤幌略揭败?，趁著過年，路上沒有車，好跑?！?/p>

自己被父母送回來，加上這個理由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寶珍只好點頭同意了。二順子閑閑地說： “工地上來電話催，我明天就要出去，要不今天來個全家?！?/p>

親兄弟就是不一樣，哥記住了！柱子馬上表示： “好主意，正好今天人都在。”

“二哥，人家媳婦回來，你高興什么？你不要忘記自己還是單身狗?！?/p>

“燕子！上海不遠，你那點工資，信不信我去上海吃窮你?！?/p>

“和你男朋友！”

“怕你！你到上海，我就和我朋友說，你是我男朋友，到時候我怕你都不好意思下館子不掏錢?！?/p>

“好啊！我現(xiàn)在就去你家，扮演你的男朋友，把那個人氣走?！?/p>

燕子兩步跳過來，拉起二順子的手擊掌。

“記住你說的，馬上就過去！”

“還是先幫你二嫂占個位置，再說？”

“什么位置？”

“照相啊！站在我旁邊?！?/p>

照相？這個主意不錯！想想那個同學，自己兒孫滿堂，范俊生覺得自己這輩子混得還不錯。

“擺凳子，我們人多，站三排?！?/p>

“二哥，明年我再不會幫你占位子了。”

“放心，明年我和你二嫂一起，你負責給我們照相?！?/p>

“我呸！不吃你這份狗糧！”

范俊生很嚴肅地說： “可以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