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艷芬
中國作為詩歌的國度,歷史悠久,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像中國古人那樣將詩與人生如此緊密的結合,用審美的眼光過著詩意的生活。然而,現(xiàn)代社會的工業(yè)化進程打破了一個個恬靜的夢,實用主義的泛濫使得詩歌的情感表達被擠到了一個極為狹小的角落,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總體成就不高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是徐志摩的詩卻以自身的魅力仍能深深地打動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這就是藝術不朽的魅力。
徐志摩在他的青年時代逃離美國的沉悶生活而去英國劍橋追尋羅素,從此便開始他對詩歌和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很少有詩人像徐志摩那樣將詩歌作為他一生的寫照,他有一顆在現(xiàn)實大地上追求藝術的赤子之心,雖然現(xiàn)實的蕪雜使其撞得頭破血流,但是藝術的可貴處不正在于堅持理想的高貴么?這是一名真正的詩化人生的踐行者,他的詩與人生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帶有點悲劇色彩卻依舊燦爛奪目。
《志摩的詩》寫于他留英回國后兩年內(nèi)。那時的他,構建了追求“愛、自由和美”的理想,與林徽因的相識相知撥動了詩情的潮水,并為各自的自由結束了與張幼儀這段父母包辦的婚姻,后來林徽因與梁思成偕伴出國,苦惱中又漸漸與已為人婦的陸小曼深深陷入了“不可一日無愛”的地步。這階段的詩中,有著對理想執(zhí)著的追求,有著生命的歡樂的調(diào)子,有著強烈的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的呼聲,有著對黑暗現(xiàn)實的鞭笞和對勞動人民的同情,但總體基調(diào)比較明朗。
1932 年出版的詩集《云游》,是徐志摩生前的最后一本集子。此時的他,與陸小曼結婚后嘗到了生活深沉的失望矛盾。陸小曼的奢華、病態(tài)早已離“理想的美人”越來越遠,生活的壓抑、社會的煩惱使徐志摩幾番跌入幻滅與頹唐。
徐志摩于1931 年7 月創(chuàng)作的《云游》,是一種哀怨的辛酸,仿佛生命此時能夠多了一種理解,徐志摩那單純的信仰開始隕落于無情的世間,分不清對錯,找不到出口,他開始反思這一人生價值取向?!半m則你的明艷,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云游的明艷”與“澗水的空靈”——迥異的生命形態(tài),開始在現(xiàn)實中碰撞,勢必會產(chǎn)生仿佛走入深淵的黑暗和痛苦。
因此,“綿密的憂愁”與“不能在風光中靜止”的“美”,意味著最初相遇之時的相悅已而化為。美是不是因為只屬于另一個世界而經(jīng)不起留存?徐志摩又是否能體會到超脫凡庸無能的生之無奈?所以,“他在為你消愁”,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期盼,“盼望你飛回”。
“一旦人生的轉變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超過了他期待的耐心,于是他曾經(jīng)有過的單純信仰發(fā)生動搖,于是他流入與懷疑的頹廢了?!毙熘灸笃诓恍业娜松?jīng)歷,使他的詩有了一種似乎經(jīng)歷大苦大難后才能體會的沉重,也的確陷入懷疑,陷入消極、頹廢的情緒。徐志摩把藝術理想當作現(xiàn)實來實踐,他的幾番追求,用“自由之償還自由”,是掉進了“不自由——爭得自由——失去自由”的愛情怪圈,是一個藝術理想主義者與現(xiàn)實碰壁的悲鳴,但他渴望飛翔的目光,高昂的向往美好的頭顱,奮力追求的力度,使他比常人多了一份更為深刻的生命體驗。在這里,藝術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天上與人間的悖論,但卻是藝術難得的驕傲。
徐志摩是個復雜的存在,他那如雨后飛虹般短短的三十六年生命卻引發(fā)了世人很多褒貶不一的評價。然而,無論徐志摩曾被概括為為藝術而藝術、唯美、感傷、頹廢,如他所言“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并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
還是后來人們從中發(fā)現(xiàn)其關心勞動者生活和時政昏庸等思想的另一面;無論其愛情婚姻被斥為離經(jīng)叛道的“浮”和“不道德”,還是被贊許為反抗禮教、追求自由解放的贊歌;拋開一切言論去讀徐志摩的詩,那從中體現(xiàn)的真摯,才情,追求“自由、愛和美”的理想主義光輝和現(xiàn)實碰撞下的失落、懷疑和感傷,都活生生地道出了一個完整的個體生命本身的痛苦和歡樂。盡管他一生所躬行實踐的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被人世煩擾撞擊得幾乎破滅,但他那種向往自由、渴望飛翔的情懷,熱情真誠的為人,活潑歡樂的態(tài)度,深情熾熱的愛戀,從丑中也要看出美的純真,都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對“真”與“性靈”的藝術自覺。這就是徐志摩的魅力,這就是徐志摩生前生后都能夠被人所津津樂道的價值,因為他的存在為原本乏味的世俗帶來了如此遠離人間的天上的絢爛靈動。
徐志摩藝術的自覺不僅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還深受時代背景的滲透。處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徐志摩,敢于沖出社會傳統(tǒng)羅網(wǎng)的禁錮,追求天性的自由發(fā)展,暢快淋漓地呈現(xiàn)褚心靈世界的率性純真的狀態(tài)。因此,徐志摩對至情至性的追求與依戀,與所處的時代相契合。
對“真”與“性靈”的守候,使得徐志摩的詩洋溢著至情至性的真情和靈動,使讀者讀他的詩如沐春風,怦然心動。
新詩從它誕生起就肩負著強烈的社會重任,在絕大多數(shù)新文學家們致力于“問題”的揭示,把“為人生”、“為社會”當做五四時代的文學使命時,追求文學凈地的藝術美幾乎已被人們忘卻。但徐志摩從來沒有放棄過審美的目光、細膩的感受,他的詩美是與他的人生相溶的,這種藝術立場的選擇使他備受爭議,卻為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藝術之路創(chuàng)下了一個高度。
如《雪花的快樂》: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這就是徐志摩,也許現(xiàn)實的沉重、繁瑣正折磨著他,但他的靈魂卻那樣抵觸這些復雜和煩擾,填滿了雪花的純潔、快樂和靈性。那翩翩舞姿中透出的自由、空靈,那“飛揚、飛揚、飛揚”聲中的堅定和靈魂的步步提升,那寧愿為美而死的漫天意象,呈現(xiàn)了一個遠離現(xiàn)實藩籬、向往美好境界的獨步的影子。有評論者言:“如果說現(xiàn)代詩的本質(zhì)就是詩人穿越現(xiàn)實去獲取內(nèi)心清白、堅守理想高貴,那么,我們不難理解人們對于《雪花》、《康橋》和《風》的偏愛?!?/p>
又如《贈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那瞬間的神情卻被詩人敏銳的雙眼捕捉,仿佛一張及時的攝影?!暗皖^的溫柔”映襯著“水蓮不勝涼風的嬌羞”,道出無以言語的萬種風情?!暗酪宦曊渲亍辈捎昧睡B句的形式,反復地低吟將“蜜甜的憂愁”寫得如此離愁依依,蘊含著世間最真摯的人情。
又如徐志摩的《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此詩創(chuàng)作是以現(xiàn)實中徐志摩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的情感為背景的。徐志摩,是一面永遠高揚著自由、個性的旗幟,是永遠走在向往美好理想世界的朝圣者,是永遠燃燒著浪漫激情和性靈的跳躍的火……現(xiàn)實的束縛激起了他的憤懣和反叛,這首明朗激越的詩讓我們看到了一顆堅定的決心,聽到了個性覺醒、爭取自由的現(xiàn)實吶喊聲。
在中西文化沖撞,民族個性解放覺醒的二、三十年代,徐志摩總體而言并沒有選擇社會現(xiàn)實責任的擔當,有的也許只是人道主義的同情。這種文化立場的選擇在有些現(xiàn)實主義作家看來過于“浮”和“飄”,沒有現(xiàn)實大地血肉沉重的痛和戰(zhàn)斗的勇氣,然而,這種自由主義卻也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超階級超時代的審美風格。換句話說,也正是徐志摩的理想主義成就了徐志摩之所以為徐志摩。也許沒有愛情和美的苦苦追求,沒有為自由的不惜反抗,沒有種種的理想渴望,徐志摩寫不出如此飄逸靈動的詩句,他只淪為平庸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