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剛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
我費了很大勁,又是言語描述,又是手機百度圖片才把虱子這種小蟲子向三個提問的學(xué)生講了一個大概。一個實習(xí)的大學(xué)生也跟著好奇,幾個老師就在備課室里很耐心地為她講述。
“白虱子”曾經(jīng)是一個罵人的詞語,上個世紀80年代和虱子一樣流行。芝麻粒般大小的虱子寄生在人身上,沒有吸血的時候,是白色的,一旦吃飽,就通體黑紅色。你這個 “白虱子!”罵了這一聲,能夠表達很深的厭惡和恨意。
被虱子咬了身上癢,所以要捉虱子,虱子躲藏在衣服褶皺里,褲腰、胳肢窩、短褲邊縫。在人堆里扭一下腰肢,縮一下脖子,或者做出其它尷尬奇怪的動作,一定是這個人被虱子咬了奇癢難受。
80年代以前成長的人,幾乎都有和虱子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
像阿Q一樣翻檢是最通常的,但是沒有聽說過把虱子放進嘴里吃掉。一般是捏死。如果在冬天,有一個火塘,就直接把虱子丟進去,能夠聽到嗒的炸裂聲。虱子產(chǎn)的卵叫蟣子,一串的粘在衣服褶縫,摳下來也丟進火里,可以聽到一連串嗒嗒嗒的炸裂,像放了小鞭炮一般。
虱子不光長在人身上,家畜身上也有。牛虱子最大。端一個火盆擺在一邊,然后用一把篦子在牛身上篦,再把那些成串的虱子蟣子捋在火里,場面很是壯觀,清脆的炸裂聲外,還躥出小火苗。牛也老老實實站在那里,很舒服受用的樣子。過去的豬也和人一樣缺乏營養(yǎng),豬瘦毛長,眼窩深陷,露著兇光,也爬著豬虱子。
我們讀三年級時去到鄰村,沒有多久感覺身上虱子多起來。幾個人胡亂猜測,最后得出是吃了白砂水的緣故。跑到井邊去看,山腳下的井壁果然是白砂石,自此就對白砂生出厭恨,而且還一直莫名的延續(xù)。工作以后,單位旁邊也是一眼白砂井,在挑水吃的歲月里我舍近求遠,每每到村子里去挑,別人不解自己也不好意思說破。
讀初中時,男生宿舍用一座寺廟大殿改成,大通鋪,印象中好像住了二三百人。房梁上吊著幾個葫蘆一樣的白熾燈泡,每天晚上,在就寢前的短暫時間里,都有同學(xué)在昏黃的燈光下歪著頭臉翻檢衣服里的虱子蟣子。
一個同學(xué)上課無聊,萌生檢驗虱子抗饑餓能力的想法。他在桌檔上用小刀挖了一個洞,雕刻了一個蓋子,從前排女生長發(fā)發(fā)梢上抓了三只虱子,關(guān)在洞里,據(jù)他說,餓了十天,三只虱子才全部死光。
男同學(xué)頭發(fā)短,頭虱少,女同學(xué)留長發(fā),如果不是很講衛(wèi)生,一蓬亂發(fā)就是一個蟣子窩,但即使很講究了,白襯衣,秀發(fā)飄飄,那么,也就經(jīng)常見到這樣的情景:頭發(fā)梢上腳勾腳吊著三兩個虱子,像蕩一個小小的秋千。
虱子一蹬腿跌死個人。盡管這個故事有水分,但它也印證了虱子的厲害和討厭。說一個年輕人從城市里回到農(nóng)村,非常講究,容不得一個虱子。有一天,脫掉襯衣站在院坎邊翻檢,發(fā)現(xiàn)一個大虱子,哦呦驚叫一聲,身體一顫仰面跌倒,跌在磚牙子上,竟跌死了。
差不多我初中畢業(yè),地攤上出現(xiàn)滅虱靈一類的藥物,樣子像一支粉筆,拿著在衣服褶縫里涂,似乎有一點神奇的效果。現(xiàn)在回想,像酒醉后的記憶,滅虱靈成為虱子的終極版,關(guān)于虱子的記憶斷片。80年代末期,我在一個養(yǎng)豬場發(fā)現(xiàn),豬毛色光滑透亮,脊梁寬寬,豬毛短淺稀疏,看不見豬身上長一個虱子。牛虱子也沒有了。
窮生虱子富生瘡,有人說和人的營養(yǎng)水平相關(guān),有人說是因為環(huán)境衛(wèi)生的改變,有人說是因為洗衣粉的出現(xiàn)。我給不出準確答案,但是我知道,和著虱子一起告別歲月的,是貧窮。在那個貧窮年代,和虱子同生共死的吸血蟲,還有虼蚤和壁虱 (臭蟲)。壁虱這種東西群居,夜晚排著隊列向人進攻,白天躲藏在墻縫板壁縫隙地方,藏在棉絮、蚊帳四個角落。捏死一個,除手上鮮紅血跡,還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臭味。賈平凹先生在《廢都》里也寫到過臭蟲,說舊城改造時,那些餓得綿紙片一樣的臭蟲四處飄飛,粘在人身上后吸血,一個個的又活回來,而人卻身上紅癢,搞得人心惶惶,街面冷清。讀到此等描述,無論誰都會心生怨恨,這般可惡的蟲子,能夠和虱子一起滅絕,也實在是喜事一件。
夕陽穿過樹林,灑在一條小牛犢身上,小牛臥著,眼睛亮閃閃地看人。一聲輕輕的哞聲,算是打了一個招呼。還隔著牛圈老遠,母牛哞的叫一聲,撒腿奔跑,廄里的小牛也哞一聲,圍著柵欄四處打轉(zhuǎn),母子倆你哞一聲,我哞一聲。
我不久前見到這樣溫暖的場景,是在一個商品牛飼養(yǎng)場。
突然想念牛。
有關(guān)牛的記憶,首先出現(xiàn)的卻是眼淚。
下著小雨的黃昏,幾個壯漢披著蓑衣,在一片渾濁的水田里馭牛,凹、凹凹,朝朝朝,朝 (凹,讀洼音,往右的意思,朝為左),吆喝牛的聲音也帶著疲累的沙啞。我走著的田埂旁邊是一條獨檔的老牛,一層薄皮包著骨架,伴隨幾聲啪啪的鞭打,老牛踉踉蹌蹌前腿就跪在田里,接著身體一歪,一只牛角和半張臉也歪在水里,是的,就在彼時,我看見露在水面的那只牛眼里貯滿淚水,骨碌碌滾落在半張牛臉上……
那些年人苦,牛比人還苦。犁田耙地,牛后脖頸上套著木檔子 (用來系犁耙),牛脖頸磨破了,涂上凡士林,還得繼續(xù)套犁耙?,F(xiàn)在還有人不斷引用一句老話 “哪條 (牛)好使使哪條”,聽話的、馴服的牛自然更累。有的牛性子皮實或者偷懶使滑,出不了活,又遇著那些脾氣爆烈的漢子,免不了要吃苦頭。打牛的時候,打得站在旁邊的婦女孩子害怕。村里一條牛正在甩尾巴趕蒼蠅,恰好一棍子飛來,一截尾巴齊齊的被打斷。蒼蠅停在牛背上,斷尾巴夠不著趕,笨拙地搖頭擺尾,一副很難受的模樣,讓人不禁心生憐憫。
初夏犁田耙地時,干的是苦活,牛也能吃上定額的精飼料——泡開的蠶豆。只是牛沒有辦法防備保管和飼喂的人偷嘴吃。喂牛的豆糠里放了一瓢泡開的蠶豆,幾個孩子偷吃,一個正在咧嘴笑著,牛卻突然轉(zhuǎn)身,刺啦一聲,牛角挑進嘴里挑破腮幫。孩子一家和牛結(jié)仇,在?;钪膸啄昀?,一見到就抽出柴棍撿起石頭亂打。那天,生產(chǎn)隊長正在和外隊的人商量著換一匹馬馱柴,言語不和正在氣惱。聽說牛傷人后,罵了一句 “馬事不發(fā)牛事發(fā)”,現(xiàn)在人忙急了事情一多,也這樣罵。
牛是生產(chǎn)隊的,累月里吃不上肉,也有人打牛的主意。牛老了,牛滾下山坡跌下箐,跌斷腿,跌破頭,總之,人也是饞極了,就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殺戮的場面充滿血腥。牛被縛了四足,幾個壯漢扯著繩子發(fā)一聲喊,牛轟然倒地。牛被蒙上眼睛,據(jù)說,牛臨死也會流淚,屠牛的人害怕看到牛的眼淚。蒙上牛眼睛才有動刀子的膽量。
殺一條牛,一個生產(chǎn)隊老老小小就打了一次牙祭。稻場上鐵鍋熬煮的全牛湯鍋香飄一二里,引來一村子瘦骨嶙峋的餓狗。被人打了,尖叫著夾著尾巴逃竄,記吃不記打的狗性驅(qū)使它再次返回,萬一叼到一塊骨頭呢。只是那時的牛骨頭也分到戶,要拿錘砸碎熬湯。
包產(chǎn)到戶后牛分 (賣)到各家各戶,牛的待遇好起來。我家有一條病牛,從牛圈牽回到院子里,怕它冷,又把它牽到廈臺上,還在邊上用草簾子圍起來遮風(fēng)擋雨。病牛好后,三年時間里生了兩頭小牛。幾年過去,每家都把牛養(yǎng)得膘肥體壯,數(shù)量上也多起來。牛跟著人一起逐漸過上好日子。只是牛的好景不長。時代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變遷,在中國大地存在了二千多年的牛耕技術(shù)在二三十年間壽終正寢。
代替牛的是各種機械,比如歐豹旋耕機,一天可以耕地50畝,三四千塊不值一條牛錢的小型農(nóng)機,也可以耕作三五畝。飼養(yǎng)場的牛,絕大多數(shù)運送到工廠分割加工,算上牛皮,成為身上衣裳口中食。歷史課本上的 (直)曲轅犁一天天變得抽象,牛耕一天天遙遠。牛長什么樣?幾年前,在縣里辦的一本雜志上,因為編輯太過粗心,我看到刊出的一幅小學(xué)生繪畫作品,她為牛畫了一排(豬)奶。小孩子有可能在外婆家或者在父輩老家農(nóng)村見過豬,但是牛只活在影視作品和他們模糊的記憶里。印象中,牛就是她畫出的那個樣子。
在 《牛郎織女》里,老牛的皮是牛郎飛天的工具;在余華的 《活著》里,孤獨的富貴老人和一條老牛相依為命;在中國的鄉(xiāng)村,牛一直充當(dāng)哞哞叫的工具,和鄉(xiāng)村相伴相生,夕陽下,晚歸的牧牛圖曾經(jīng)是鄉(xiāng)村最美的風(fēng)景。現(xiàn)在,這些素美風(fēng)景,已經(jīng)被歲月收藏,留給我們懷念。
一座小水壩立在村西頭。壩坡上鋪了波浪石,還沒有被水浸漬,這一片灰白,與壩堤的彎曲凹凸,與那些雜亂無章瘋狂生長的野草顯得格格不入。像一件古舊的家具,某一面刷了亮閃閃的漆,還畫了大紫大紅般別扭。
響起一串鈴聲。一頭驢爬上壩堤,走向壩稍深處的綠色。這一個瞬間,留下了一個生動的影像:一頭驢、驢上馱著的兩只竹籃,壩堤野草,一池水,一條溝,遠山,清麗如畫。
下了壩堤,穿過田野,水稻包谷紅豆,處處染黃,一派秋的景象。我們先去看龍窯。
一個穹窿狀頭下尾上的長龍伏在山坡上。如果仔細看,可以大致窺測它的內(nèi)徑和長度。高寬不到兩米,長二三十米的一個紅磚土窯,延續(xù)數(shù)百年,一定是從土夯到磚砌,一定是起起落落,繁榮蕭條。但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有兩個年頭不再冒煙。隔兩三米豁著一個裝陶胚的窯口,或者一個插柴火的火口,搭著一個頂,現(xiàn)在蓋的是水泥瓦,尚能遮風(fēng)擋雨。肯定有一天,瓦頂坍塌,緊接著,泥砌的穹隆也將最后化為烏有。
想象點著火的夜晚。龍頭上的灶門口火光熊熊,噼啪炸響;那些龍身上的火口閃爍紅光,飄飄忽忽時明時暗,高高翹起的龍尾那一縷青煙,鬼魅般跳著舞蹈。裝窯的時候,家家戶戶趕著驢,馱陶胚、馱柴火,出窯之時,馱著一張張紅紅潤潤的臉龐和希望。
但是現(xiàn)在,無論從下往上或者從上往下,怎么看,龍窯都已經(jīng)失卻了曾經(jīng)的勃勃生機。那些躥動的火苗跌落在歷史塵埃里。
“南京應(yīng)天府大壩柳樹灣”,走在這個村落,如果你遇到一個老人,他愿意和你拉家常的話,他會準確回答祖先的淵源。假如又有一些文化或者閱歷,像這樣的老人,他就可以和你款古,說說這個缸罐村的來歷;說上世紀大集體時代村莊的輝煌,在窯上,10個工分值2塊錢;說泥土的細膩和粘性……一臉傲色。
窯的下方還有一個小小的家庭窯廠。一堆土陶的罐子,腌菜缸、茶罐、酒灌、水缸,或大或小,熟陶生坯。我撿了3個小小的茶罐。
工作臺很簡陋,一個拉胚機,有人合上電閘。機器開始旋轉(zhuǎn),可惜上面沒有粘泥,也沒有逐漸成型的土陶。站在這里只可以遐思,一位女子,手扶陶泥,旋轉(zhuǎn),一件藝術(shù)品經(jīng)典成型,生動美麗。
以柴灰為主浸泡做成的釉水,栗柴松木燒出的顏色也不同,也有彩釉。制陶傳承人秦德耀講述的時候語氣里有一絲淡淡的傷感。一個世代制陶的村莊,在自己這一輩歇業(yè),怎么說都有些不舍。8歲開始學(xué)制陶。做碗學(xué)幾個月,做缸罐酒壺要成年累月。指著一只半人高的大缸,他說,學(xué)這個至少要三年?;钣嬙谑稚?,陶坯在自己心里,指尖與心靈碰撞,每一件成品都融入了手藝人的智慧。
走出冷清的工場,走下土坡是一條河流,不遠處把一蓬竹子環(huán)成一個孤島,拐一個彎,向西南方向奔流。
逝者如斯夫。這個叫做羅旗屯的小小村莊,沿著河流的方向,翻越一座山是楚雄,一路往西是大理……曾經(jīng),在古老驛道上,牟定人走夷方,缸罐村的缸罐馱在馬背上行走。
一只可以窖存一噸酒的酒缸,沒有一絲漏氣滲酒的孔隙,用塑膠墊就可以密封?,F(xiàn)代工業(yè)產(chǎn)品經(jīng)濟實用,傳統(tǒng)陶藝被歲月收藏。歲月藏品表達勞動和美好,不論是否曾經(jīng)到達,都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