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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致渴求

      2019-11-13 08:45:20葛圣潔
      赤水源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妹妹

      葛圣潔

      小說

      你們的孩子并不是你們的孩子,他們是對自身渴望的生命的兒女。

      ——紀伯倫

      1

      一下班,我直奔紐約上東區(qū)的丹尼爾餐廳。兩個月前,我預訂了這家法國餐廳的私密雅座,那時我和陳意茹的感情漸入佳境,我對將來的約會信心滿滿,期望著我們的關(guān)系能更進一步。

      情人節(jié)的紐約依然是凜冽寒冬,路上的積雪在凌晨被鏟除,走在街上倘若沒有戴帽子和手套,皮膚一會就會失去知覺,直到感到撕裂的鈍痛。但這冬日正好給街上的戀人們相擁親吻的理由。我望著走入餐廳各色妝容精致、打扮時髦的美女,在其中尋覓一個黑色短發(fā)、高挑個子的亞洲女人。

      我最欣賞的是陳意茹的眼睛,并不是大而有神,卻在一次同城派對上,輕而易舉地俘獲了我的所有注意力。她的單眼皮別具魅力,眼角微微上挑,眼神似睡非睡,常常蒙上了一層上海天空常有的灰色的霾,陰沉、抑郁,成功把大多數(shù)陌生人拒絕于千里之外。

      我很久沒有看到這類表情了。只有在愛人面前,她是吸滿養(yǎng)分的植物,鮮活靈動。我一度慶幸沒像另幾個男生那樣知難而退。然而眼前,陳意茹裹著寒風走進餐廳時,整個人籠罩在霾里,唯有頸上的一抹紫紅色圍巾讓她稍微有點血色。

      我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起來:晚回消息了?沒有,都很及時。沒接電話?剛剛明明打過。沒有去接她?各自過來是之前就說好的,她沒有其他女孩口是心非的矯情。那究竟自己是做錯了什么?

      我靜靜地雙手交叉握拳,擱在餐桌上,疑惑地仰頭看著她。

      她站了一會兒,瞟了眼我臉上的表情,輕嘆口氣,解開外套緩緩坐下,看著菜單告訴我:“你難道沒聽說嗎?老王不準備和我續(xù)約,我的簽證今年10月就要到期了?!?/p>

      老王是實驗室的老板,自從陳意茹休學從法國到這里來照料我,我軟磨硬泡地讓母親幫她聯(lián)系到了這份工作,開出了工作簽證,她也由此獲得了一年的居留權(quán)合法身份。原本母親答應了再給她續(xù)約至少一次,難道突然變卦了?

      “說不定是溝通有問題,我回去再問問情況?!?/p>

      “如果不是溝通問題,而是你父母根本就不希望我留在你身邊呢,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我當然想過。

      我伸出手,把陳意茹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拳心:“不要去想什么可能性,有問題,我們一起想解決辦法?!?/p>

      陳意茹用眼神喚來了侍者,指著菜單利落地點下了一份雙人套餐。這頓情人節(jié)晚餐我們不咸不淡地吃著,似乎節(jié)日和我們無關(guān),只是一對老夫老妻在家里吃一頓普通的晚餐。以致于付小費的時候,我有點懊悔今天的開銷。

      走進公寓,陳意茹蹬掉高跟鞋,直接甩開我的手,赤腳走去書房上網(wǎng)。我被晾在原地,一邊脫鞋一邊仔細回憶剛才吃得是三文魚還是海鱸魚,然而,什么都回憶不起來了。只覺得陳意茹眼里那層霾悄悄潛入了我的咽喉,有種生澀干啞的不自在。

      2

      我們之間冷若冰霜的氛圍一連好幾天,絲毫沒有緩和的態(tài)勢,簡直讓我快透不過氣,編碼的時候漏洞越來越多。主管開始在經(jīng)過時,像是不經(jīng)意地用指節(jié)叩擊我的椅背,來表示潛意識里的不滿。我很想和陳意茹好好聊一聊,控訴她對我的精神暴力遠遠超過了對我的生活照料,然而卻因為家人辜負她在先,我沒有說話的底氣。

      我起初決定先去找始作俑者談一談。我的父母年初剛剛登陸紐約定居,之所以選擇這個城市,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妹妹的學校在這,我畢業(yè)剛找的工作也在這。盡管我們兄妹倆沒有遺傳父親的卓越基因顯然讓他們甚為困擾,但他們依然沒有放棄后天改造的努力。

      我父親是一名醫(yī)學博士,我母親則是藥學博士,我妹妹連成績單上出現(xiàn)個A-都會引來父親的咆哮。妹妹沒有成為優(yōu)秀學生代表在高中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言,成了父親“激勵”(指責)她整整一個學期的鐵證,而我只是個本科生,極有可能成為他們未來兒媳的陳意茹甚至連本科都還沒畢業(yè),這對他們而言簡直是恥辱。

      我很明白,陳意茹成為他們的眼中釘只是個時間問題,可是,我怎么能干涉別人的人生呢,既然我和妹妹的人生早已經(jīng)失去了這種最基本的自由。

      走出公寓的時候我是一身運動裝束。我告訴陳意茹我要去夜跑,她頭也沒抬地表示沒有異議。我徑直跑到了一個街區(qū)外的父母家。

      我不得不佩服學霸們的高效率,他們才來一周,登陸前就買好了房,配好了所有家具。有時不得不懷疑我是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怎么在決斷力和執(zhí)行力上和他們有著天壤之別。

      我在門道這里就停下了腳步。基于我對父親的了解,對話會是這樣展開的。

      “你清不清楚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意茹在一起,她一個女孩子為我付出了很多。”

      “這種犧牲值得嗎,她有考慮過自己的前途嗎?好,就算你考慮娶她為妻,有考慮過你們將來的家庭嗎?”

      “當然考慮過?!?/p>

      “你一個人的工資夠養(yǎng)家嗎?你的房貸、車貸、學費貸款還有將來孩子出生的撫養(yǎng)、教育費用,哪里去積攢?”

      “我可以去掙……”

      “現(xiàn)在我們之所以還資助你,因為你是我們的兒子,可她不是我們的媳婦、也不是我們的女兒,我們沒有理由因為你一時頭腦發(fā)熱,去養(yǎng)著她?!?/p>

      “你們不能這么勢力?!?/p>

      “我們給過她機會,希望她去考個研究生,用F1簽證留在你身邊,而不是靠我們拖關(guān)系讓她留在實驗室混日子??墒撬?,一心做全職主婦!”

      “全職主婦沒有什么不好啊,媽媽不是也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家庭主婦嗎?”

      “做全職主婦是需要條件的,你們的條件允許嗎?既然入鄉(xiāng)隨俗,那何不依靠自己,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那這樣說,你就是不肯幫我這個忙咯?”

      “自助者天助,你最好先考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別人幫?回去好好想想。因為她,另外給你租一套房子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p>

      想到這里,我望了望那幾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其中一扇飄出了妹妹練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父親的呵斥,我再也不猶豫地朝自己的小家掉頭跑去。進門脫下帽子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的陳意茹只是探尋地往我臉上瞟了一眼,重又深深地埋進書里。

      兩天以來,我爭分奪秒地尋求解決辦法。我真切地感受到,時間過去一天,我就又失去了陳意茹的一部分。最終她會化為一股空氣,從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掉,如同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這種感覺讓我細思極恐。嚴格意義上來說,她是我從小到大,依靠自己的判斷和努力,完全獨立爭取到的第一樣“事物”。我對她的珍惜超過了愛人之間的感情。但我不會把這些話告訴她,她一定會嘲笑我,連我自己都感覺到這有損我的男子漢氣概。

      我繼續(xù)魂不守舍地上班。第二天早上,一進單位玻璃門禁,前臺那里簇擁著一大群同事。我湊上前才看到,在人群的最中央是公司的資深美女戴安。她面若桃花地張開五指在幾個人面前展示,那只纖纖玉手晃到我眼前,一顆碩大的鉆石折射出的光刺了一下我的眼睛。

      女同事們紛紛捏過那只手開始細細端詳,個別男士們開始悄悄揣測那顆鉆的克拉數(shù)。得知準確市值后,男人都聳聳肩散開了,好像再也沒有人愿意與這顆鉆石有任何瓜葛。

      “為什么還沒有向陳意茹求婚呢?”我呆站著,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往辦公桌走去的時候,一束陽光照到了過道上,因為角度問題隨著走道變得越來越寬闊。我一路走著,靈光一閃,所有的問題好像都不再是問題了。

      “我完全可以向她求婚,她就能以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留下來?!?我激動得恨不得立刻把這個好點子告訴她,極力壓制著興奮,準備當面向她表白。我午休之前請教了那位女同事有關(guān)鉆戒的一些問題,吃午飯的時間就搞定了這個求婚道具。

      整件事情唯一讓我難堪的是,我刷得依然是父親的卡,不過我日后會用工資優(yōu)先償還的,希望他能夠諒解我。倘若足夠幸運,這筆和房租差不多金額的款項或許會淹沒在賬單中不被發(fā)現(xiàn)。當然,我還是會自覺償還的。

      “深呼吸,開始改變我的生活?!蔽覍ψ约赫f。

      我把想法和陳意茹鄭重其事地一說,我的愛人并沒有我假想中那樣的頻頻點頭和熱淚盈眶,相反,她流下的淚帶著委屈,她不點頭也不搖頭。

      她沒有接過那顆鉆戒,在我企圖套上她手指的時候還下意識地躲閃開。最后她撲進我的懷里,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可是,你連為我向父母再開一次口都做不到,我怎么才能相信你會保護我、陪伴我一輩子?”

      3

      她的長發(fā)有幾根戳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又癢又酸,幾滴淚不經(jīng)意間滑落了。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感覺到了她的淚蒸發(fā)時散出的熱氣。盡管如此,周末,我馬不停蹄地帶著她去找本教區(qū)的牧師,希望他為我們證婚,她并沒有找一個不負責任的借口從我身邊溜走。

      從陳意茹風塵仆仆從法國扛著六個行李箱出現(xiàn)在機場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和她的人生自此會糾纏在一起了,我被她的勇氣和愛震撼。換作是我,可能不敢也不愿跨出這一步。我真該感謝上帝,讓這個主意比天大、過去二十多年都瀟灑無比的女孩來到我的生命,讓我看到了生活和愛情的另一番模樣。

      干完了這件大事,我終于像往常一樣,摟著陳意茹睡了個安穩(wěn)覺,但沒有如愿。有沒有誰說過,周日早九點不預約而登門拜訪是極其不禮貌的行為。更何況我爸簡直是奪門而入,陳意茹嚇得趕緊縮在被窩里,雙眼瞪著我抗議。

      “王宇鵬,你給我出來!”幸虧他還知道不敲門不能闖入臥室。

      我只能從床上一躍而起,笑臉相迎:“爸,稀客稀客啊。怎么那么早就出來鍛煉身體了?!?/p>

      “別給我嬉皮笑臉。我問你,你是不是打算和小陳辦結(jié)婚手續(xù)?”

      我頓時明白來者不善,趕緊摟著他的肩:“爸,你還沒吃早飯吧,走,我們?nèi)コ栽缥绮?。小陳還在休息呢?!?/p>

      爸強壓著怒氣,在電梯里就忍不住了:“你說你都這么大人了,做事能不能靠點譜。你以為先斬后奏我就攔不住了?”

      “爸,人兒子要結(jié)婚都歡天喜地的,你是媳婦送上門還苦大仇深,何必?”

      “本以為你畢業(yè)工作了,可以讓我和你媽少操點心,誰知道煩惱只多不少?!?/p>

      “你就說說,除了工作問題,你還對小陳哪里不滿意了?人家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對我那么真心誠意。不是你一直教導我找對象要畢業(yè)后找,要找人品好的,對我好的,兩個人合得來嗎?”

      “越來越?jīng)]有家教了,這都和誰學得?”爸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我快走幾步跟上。

      “她的才我是沒有看到,我只看到她對學業(yè)不思上進,把未來的幸福寄托在你這個沒出息的傻小子身上。這樣的人智商情商讓人懷疑,我的兒媳婦畢竟是以后我孫子的媽媽,基因的重要性不用我說了吧?!?/p>

      “照爸你這么說,你是承認我和妹妹都不是親生的嗎,否則怎么解釋我們沒有你和媽出色這件事?”

      “少和我來溜須拍馬這一套,沒用!我現(xiàn)在過來不是和你辯論的,更不是和你解釋的,我過來是鄭重地來通知你!我剛剛和你的牧師見過面了,他了解了情況,答應我不再為你們證婚!”

      “爸,你這樣做簡直就是強盜邏輯,儂讓我拿面孔往哪里的擱?”我站住,怒不可遏地朝他用上海話喊道。

      “你現(xiàn)在大馬路上大喊大叫就要臉了?我這是為你好!”

      “永遠是為你好,這是你們這些中國式家長推脫責任、越界干涉子女的最好托辭。Come on!我現(xiàn)在是成年人了,這是我的生活,你有什么權(quán)利來干涉我的婚姻大事?!”

      “你還知道是婚姻大事。你做出的事情像是一個成年人會做的嗎?你在我眼里永遠是個孩子,誰的婚姻大事不需要父母的同意的?”

      我別過頭去,不想和眼前這個法西斯附體的男人有任何的眼神接觸。

      隔了幾秒鐘,我轉(zhuǎn)身朝公寓方向走去。

      “你以后會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可惜你現(xiàn)在還不懂。等你做了父母了,就明白了?!?/p>

      父親的聲音隨著大風飄散,顯得軟弱無力。

      我拖著軟綿綿的腿繼續(xù)往前邁開腳步,擺在我面前的又是一個從未遇到過的大難題。

      4

      我緩緩地走著,腳步越來越慢,路上遛狗的人不費力趕超了我。快到家門口,我在街口拐了個彎,發(fā)消息告訴陳意茹讓她自己中飯將就隨便吃點,晚上回去做好吃的補償她。她沒有回,應該是睡回籠覺去了。

      站定,想了幾秒鐘,我又撥通一個電話,和對方約在不遠的咖啡館,正好順帶著把早午餐給解決了,想到即將看見的那張和顏悅色的臉,怒氣消散了不少。

      或許是剛才的憤怒消耗了太多能量,饑餓讓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只煎蛋、兩片吐司面包、香腸和薯餅??Х瑞^里客人不多,沒有人側(cè)目留意我。

      一抬頭,媽媽已經(jīng)脫去淺灰色的羊絨大衣,她的頸間系著一條油畫藍的絲巾,上面點綴著幾只纖細的蝴蝶,細膩有光澤的皮膚配上笑瞇瞇的眼睛,如果不是滿眼的母愛,酷似的面容,恐怕別人把我們當做姐弟戀的情侶也很正常。

      她示意我不用起身,盡管吃,而后拉開我面前的椅子,心滿意足地看著我繼續(xù)往嘴里填塞著芝士蘑菇和烤番茄、焗土豆。

      我放下刀叉正想對父親的行為控訴一番,媽媽擺擺手,搶先問道:“兒子,你覺得我和你爸的婚姻幸福嗎?”

      “在我看來,還算幸福的吧,雖然也有小吵小鬧,但不是說再美滿的夫妻一輩子都會有50次想離婚的沖動嗎?”

      “我接下來和你說的話,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能做到幫我保密嗎?”

      “媽,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p>

      “這兩年,你和你妹妹都長大成人了,我常常在考慮一個問題,什么是婚姻,我常常問自己,我到底這二十多年來在婚姻里過得開心嗎、有成長嗎?你知道,我和你爸是大學同學,大三就談了戀愛,一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而后就有了你,再有了你妹妹。這人生啊根本來不及停步,也容不得思考,一晃就幾十年過去了。”

      “這樣不是挺好,我很多同學的爸媽都羨慕你們兒女雙全呢?!?/p>

      “都是世俗意義上的幸福。說好聽點,叫做‘有更高的追求’,人性本惡,絕大多數(shù)人都難逃‘貪得無厭’的本性,我也一樣。甚至有時候會想,如果跟得不是你爸,而是其他的追求者,不能說能更好,但我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p>

      “沒有和爸爸在一起,你今天都沒有機會和我在一起坐在咖啡館里聊天?!?/p>

      “這家庭啊、婚姻啊,其實就像你們大學生找工作,不同的是,找工作時或許是短板制約了將來的發(fā)展,但在婚姻里,短板和長板有可能互相轉(zhuǎn)化,我們一般人很難分辨清楚。不錯,你父親學術(shù)能力強,對自己對別人都很有要求,就這樣,我們都主動地被動地跟著他一路往前跑。但有時候,任何兩個人都是不同的,我這個沒什么上進心的人就會覺得很疲憊,不快樂?!?/p>

      “是啊,媽媽,原來你也有這樣的感受?!?/p>

      “不僅對我如此,對你們更是如此。我明明知道他是希望你們兄妹倆有出息,處處對你們要求苛刻,我心疼又無能為力,因為我明白現(xiàn)在社會競爭的殘酷,如果不讓你們吃一時苦,或許將來就是老來受苦,我更舍不得?!?/p>

      “所以你就放棄了來‘解救’我們?”

      媽媽無奈地點點頭:“有時候,我在假想,如果我找了個時時揣著滿足心、平淡心的男人,對孩子進行快樂教育,沒有補課、沒有特長班,大家會不會每天都過得愉快充實?我也沒有那么多煩惱,你們和你爸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會那么緊張?”

      “那還用說?”

      媽媽抿了抿嘴,露出那種“沒那么簡單”的表情:“沒有走過的路,沒人知道結(jié)局有什么在等著自己?!?/p>

      “那你會后悔嗎?”

      “后悔有什么用嗎?人類的生命太短暫,年歲越上去,我越希望能少走彎路,所以,有些事會享受它的過程,而不求勝敗得失的結(jié)果,而大多數(shù)事情,我會更關(guān)注自己想要的目標和達到這個目標的最有途徑。”

      “所以,一切就只是想想而已?!?/p>

      她輕輕擦掉了口紅,抿了幾口檸檬水:“不是想想而已,我希望我自己的子女不管目前結(jié)婚與否,都能從我的婚姻經(jīng)驗中吸取教訓,婚后都能夠感情幸福。你妹妹還沒大學畢業(yè),你爸不允許她談戀愛,我就只能先和你說說?!?/p>

      “什么?爸爸也太強權(quán)了,他對待自己和我們是雙重標準。”

      “先不管這些,我想說的是,或許有些家長會覺得好的婚姻是門當戶對,要有好學歷、好工作、好家庭,而在我看來,心理生理的健康、一致的價值觀和生活節(jié)奏才是最重要的?!?/p>

      “我就一直覺得爸爸是自己沒有安全感,對自己失去控制力,一味地強求我們成材?!?/p>

      “你能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嗎?”

      “價值觀、生活節(jié)奏,這些詞都太虛幻了。”

      “我就簡單舉個例子。一對夫妻,男人覺得在公務員單位工作很穩(wěn)定,福利也好,非常滿意,覺得在這個體制內(nèi)成為業(yè)務能手就是一種成功,這樣安穩(wěn)的小日子他很滿足。但是,他的妻子過了戀愛狂熱期,看到身邊的女朋友們老公們不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就是在民營企業(yè),每年Title和工資都有漲幅,未來還有股權(quán)分紅,事業(yè)發(fā)展前景一片大好,經(jīng)得起大風大浪?;氐郊遥匀挥X得自己的老公不思上進、膽子小、眼光短淺,總而言之,大寫的失敗。這樣價值觀不兼容的夫妻勢必矛盾在某一天集中爆發(fā)?!?/p>

      “媽,你現(xiàn)在說起來頭頭是道的,口才真不錯?!蔽野巡藛瓮且屏艘疲伤揪筒怀蛞谎?。

      “見多了看多了,得出的經(jīng)驗。再比如說生活節(jié)奏,工作日晚上,夫妻兩一個想去看電影享受兩人世界,一個想去聚餐,一大群人有說有笑;雙休日,夫妻兩一個想宅在家,一個想出去郊游。生活節(jié)奏完全不同的人,如果沒有很包容的心態(tài)去接受對方的差異,差異就會不知不覺累積成矛盾,矛盾的量變也會引起質(zhì)變?!?/p>

      “原來搞了半天還是老爸派來的說客,你們這一招真是高。”我裝作倒吸一口冷氣,心里卻明白母親說得一點沒錯。

      媽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鄭重其事地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兒子,我今天說的話都是肺腑之言,或許不是你想聽的,也不是你爸想讓我對你說的,但是在我看來會對你有啟發(fā)的。你是聰明人,你自己會想清楚以后,再決定怎么辦。”

      我得承認,有那么一剎那,我是在認真思索我和陳意茹的同步性,正在我為兩人的種種格格不入找尋借口時,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最后再告訴你一個我的人生經(jīng)驗,你覺得猶豫或者需要仔細思考才下決心選擇的決定,往往是錯誤的。我等會還有幾個教會的朋友很早約了一起吃飯,我先走一步了?!?/p>

      媽媽又扭過頭,繞到我身邊,過來握住我的手:“好兒子,媽媽只希望你幸福。你別磨磨蹭蹭,趕緊吃完了回去趕緊陪陪小陳吧,仔細想想我和你分享的經(jīng)驗?!?/p>

      我趕緊把手抽出來,媽媽卻莞爾笑著離開了。這個小老太太都比我活得瀟灑,我不由得為自己感到羞辱。

      5

      陳意茹沒有再提起父親來訪的事,我也沒有提起。我們小心翼翼地繼續(xù)保持著生活的原樣,如同小時候玩的火柴棒游戲,這件事就是其中最關(guān)鍵的那根,一旦抽取,所有的感情會和生活一起支離破碎。

      下班回家,我打開電視看體育賽事,她幾乎天天都是在和朋友煲電話粥,并沒有因此察覺到自己在虛耗生命。時常有朋友約她去泡吧,看得出來她很渴望出去散散心,最終總是顧忌于被認為“貪玩”而婉拒了,漸漸地也沒有朋友再叫她出去了,偶爾聚會的時候,大家還會用暗帶指責的眼神瞟過我,似乎是我軟禁了她。

      陳意茹開始常常陷在沙發(fā)里,就好像陷在了一堆憂愁里無法逃脫。她形單影只的落寞背影看上去的確并不舒心,讓我聯(lián)想到我可憐的妹妹。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遠離父母的緣故,還是因為和我在一起付出的代價而感到懊悔,我甚至能從網(wǎng)頁瀏覽上找到她查看如何恢復學業(yè)及課程選修網(wǎng)頁的瀏覽地址,但誰都裝作不知曉這個可能會影響我們今后人生走向的細節(jié)。

      說實話,我的確反對她參加派對,尤其是私人派對。這樣的場合在我看來,對于她這樣一個形象出挑的女孩,誘惑的機會遠遠高于結(jié)交摯友的概率??墒?,這一點上我倒是遺傳了父親的霸道,因為我很快參加了一個我母親為妹妹舉辦的家庭畢業(yè)派對。

      我想,去會會家人、再嘗嘗母親的手藝,有那么多外人在,父親也不會讓自己多難堪吧,畢竟從上次見面后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走進廚房的時候,母親在和一個漂亮姑娘圍著料理臺說話,看到我,那姑娘立即向我母親投去了詢問的眼神,母親心領(lǐng)神會地點頭。她們的暗語似乎和我有關(guān)。

      我很快就在吧臺那又遇到了她,這次她主動和我打招呼了:“嗨,你好,我是Sara,王元的同學。我知道,你是王宇鵬吧。”

      我點點頭,取了杯飲料準備去找妹妹王元。

      “哎,我還沒說完呢?!盨ara走到我前面,她的發(fā)梢有著好看的弧度?!半y道我對你就這么沒有吸引力嗎?”

      我回避著眼神,她發(fā)絲間的香甜像是從微笑里散發(fā)出來的?!澳氵@樣的姑娘自帶聚光燈,我怕閃瞎眼?!?/p>

      “哈哈,你又帥又幽默,我怎么沒有這樣的哥哥,好羨慕王元哦。能問一句,你單身嗎?”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繞過她,遠遠看到妹妹穿著一身禮服,化了個淡妝,正在彈琴。我簡直認不出她了。平時她永遠是休閑服、素面朝天,不是她不愛美,但是自從她買來的一套彩妝被父親扔了并且禁足之后,她就似乎在形象方面自暴自棄了。

      我倚在琴身旁,最大聲地在曲終時為她鼓掌。她挽起我的胳膊,我們就躲到她臥室里的沙發(fā)上落座,她把門關(guān)了,急匆匆沖到洗手間卸妝。我不禁啞然失笑。

      “還以為要和我說什么悄悄話呢,原來我只是個望風的。”

      “哥,你就別取笑我了?!?/p>

      “老爸現(xiàn)在還不同意你化妝?都什么年代了,你都多大了,這個老古董?!?/p>

      “噓,隔墻有耳?!?/p>

      “莫非爸現(xiàn)在都往家里安了探頭、監(jiān)聽器了?”

      妹妹停住了握著卸妝棉的手:“你還提醒我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你都不知道爸現(xiàn)在有多喪心病狂。以前有你在多少還能平攤點精力,現(xiàn)在你搬出去了,可把我給苦得!你是沒見他怎么逼我練琴,我現(xiàn)在想到那架琴,我都想吐、想哭?!?/p>

      “沒那么夸張吧,對了,你那閨蜜Sara,這個人什么情況?”

      “你什么情況,不是口口聲聲要訂婚、要私奔嗎?怎么,吃著碗里瞧著鍋里了?”

      “有沒有搞錯,是你那閨蜜主動來找的我?!?/p>

      妹妹把臉打理干凈了,一屁股坐到我身邊:“首先,她不是我閨蜜,我只知道之前她和學長在談,畢業(yè)時就分手了;第二,我并沒有想邀請她,還是我媽看了我們班合影,強烈要求的;第三,我覺得吧,哥你的問題不在于選擇誰,而在于擺脫誰?!?/p>

      “擺脫?你這頻道切換得有點快。”

      沒人聊到我們會談論這個,這好像也是我們兄妹間第一次,直截了當?shù)厣婕暗揭酝慕稍掝}。

      十歲時,我攢下零花錢幫她買了個芭比娃娃,她還沒來得及摟著睡一個晚上,爸爸就把它扔在了垃圾箱里,她狂哭時,我摟著她,沒有聊過;

      十五歲時,她把收到的一封情書藏在書包里,被爸爸發(fā)現(xiàn)找到那個男生時,在全班同學鄙夷的眼光里她逃回家里時,我們也沒有談過;

      我十九歲時,和室友們一起去通宵唱歌,爸爸一個個電話輪流打給他們,最后室友掃了興勸我回去,我把這個屈辱的故事說給妹妹聽時,我們也沒有談過。但現(xiàn)在,就這么突然提到了。

      “哥,我目前還沒有能力來擺脫爸媽,但你不一樣。你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愛人,人這一輩子有些事有些人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難道以后你不會后悔嗎?”

      “后悔有用嗎?”我套用了母親的話。

      “就是因為后悔沒用,所以你需要拼盡全力,在還沒有完全喪失自由,行動的自由、思考的自由之前就有所行動。以我們對爸爸的了解,他對我們的要求對我們的控制是沒有止境、永遠不會讓他滿足的。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早失控,讓他再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說真的,你愿意再過回我這樣的日子嗎?”

      其實,我并沒有在意太多妹妹說話的內(nèi)容。她臉上深深的哀怨讓我心痛,看著這張年輕的臉所失去的生氣和光澤,我真的希望自己有勇氣更有能力,去奪回我們應有的自由。

      6

      隔了幾天,每次去泡咖啡的間隙,那張稚嫩、熟悉的臉就在我眼前揮灑不去。雖說兄妹情深,同病相憐,但這樣幾次下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撥通了妹妹的手機號。

      沒有人應答。再撥兩次,第三次,終于接通了,卻不是妹妹接的。那頭是爸的聲音,冰冷低沉。

      “為什么不是我妹接電話?”

      “還問她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妹談朋友了,我沒收了她的手機?!?/p>

      “談朋友怎么了?你和媽不也是妹妹這個年紀談得戀愛?”

      對方感受到了我的怒氣:“別說她了,你先關(guān)心好自己的事吧,到底怎么解決?”

      “你也知道是我自己的事情,那對不起,無可奉告?!?/p>

      “翅膀長硬了是吧?有這樣和我說……”

      我第一次直接掛斷了。

      下午,父親去診所的時候,我們坐在妹妹的床上,喝著她做的蔬果奶昔。我開始嫉妒那個奪去我妹妹心的臭小子。

      這個善良、聰慧又嫻靜的女孩,過去二十年來書、冰鞋和鋼琴就是她最親密的伙伴,她似乎是與生俱來地沒有我身上粗心、專注力不夠、缺乏毅力這些致命的缺點。如果非要說她有什么不夠好的地方,那就是太乖了、太安靜了。只有和我在一起時,她才會正式地進入交談,大多數(shù)時候,她不是在看書就是在沉思。

      但我感激那個尚未謀面的男孩。

      走進門,王元讓我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她的眉毛修剪過了,襯得杏仁眼尤其醒目。發(fā)型換了一下,從扎成麻花辮的黑發(fā)蛻變成了披肩波浪卷的巧克力色。她還脫掉了框架眼鏡,換成隱形款。衣服也不再是松松垮垮的休閑服,顯出妙齡女孩應有的凹凸有致。

      原來我的妹妹可以那么美,這才是我處于最好年華的妹妹。

      我注意到她房間墻上的偶像海報已經(jīng)被揭下來了,掛著幾幅彩繪插畫遮住原來留下的痕跡,書架上多了幾本女性傳記類圖書還有懸疑犯罪小說。我的妹妹真的就這樣不知不覺長大了。這讓我有些傷感,我似乎能夠理解父親的感受了,這滋味真的難以形容。

      妹妹雖然處在被禁足的抑郁中,但是她的眼睛開始有了神采整個人因此靈動起來。二十多年來,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可以開始為自己而活了。她坐在那里少見的絮絮叨叨地講述她和那個男孩怎樣在管樂隊里坐在對角線,她吹黑管,男孩吹圓號,正好能看到她的左側(cè)臉,漸漸開始會在她生病或缺席時向她的女朋友打聽情況。

      “你知道嗎,哥,雖然你一直試圖保護我,但是在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并不是每次都能夠出現(xiàn)在我身邊?!彼f的是一次室內(nèi)演奏會,他們剛到達一個陌生城市,花粉濃密得連正常人都有點受不了,因此,王元一走近一個正在抽煙的男人,還沒來得及登上舞臺就哮喘發(fā)作了。大家慌作一團,她已經(jīng)幾乎要失去了意識。只有HAN擱下自己昂貴的圓號箱,一把抱起她到休息室,還鎮(zhèn)定指導她大口呼吸,同時最快速度找到了她的噴霧藥劑。

      “HAN不一樣,他救過我的命?!彼嬖V我,這對她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他就是那個走進她生命的人。

      “為什么之前沒聽你說起過他呢?”

      “你那么大嘴巴,說給你聽不是自掘墳墓嘛!”

      “那現(xiàn)在我能幫你做些什么?”

      “還能做什么,自從知道我們倆在交往,HAN的媽媽一直希望能想邀請爸爸媽媽去做客,我都找各種理由拒絕了。現(xiàn)在他們家人都懷疑我的對他是否真心呢。”

      “你們現(xiàn)在還能通過什么方式聯(lián)系?”

      “我網(wǎng)上的賬號應該之前就全都被爸監(jiān)控了,現(xiàn)在連上網(wǎng)都是在他監(jiān)督下才能看會新聞之類的,更不用說打電話發(fā)短信了?!?/p>

      “這樣,改天我給你辦個新號,送你個手機,你千萬藏好了?!?/p>

      “真的嘛。你太好了?!泵妹眉拥仉y以置信,撲上來給了我個大大的擁抱,像是擁抱著久違的自由。

      我們約定在她下次去當鋼琴家教老師的那個時間地點見面,在這之前,我會先去拜訪Han一家,把父母的顧慮和妹妹的心意一并傳達到。當然我最主要的目標是是會會這個妹妹口中陽光、有擔當?shù)哪泻ⅰ?/p>

      7

      妹妹說得沒錯,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可能每次都在。而這一次,我又要讓她失望了。

      在手機店里,我直奔最新款的IPHONE,興沖沖地給妹妹選定了玫瑰金色的最大容量型號,從進店到結(jié)賬,才不到一分鐘,柜員一臉的驚喜,但轉(zhuǎn)身就換了一種大相徑庭的表情。他一定覺得我在和他惡作劇,因為他告訴我:“對不起,先生,您的信用卡失效了?!?/p>

      “失效?可能我記錯了,我再試試另外一個密碼?!蔽冶鞠胩肿屑気斎朊艽a,但他阻止了我:“先生,這和密碼無關(guān),你的信用卡已被停用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可能還需要您聯(lián)系銀行。不過你還可以選擇用其他銀行的支票支付。”

      我猛然間明白了始作俑者是誰。自從我改動了綠卡郵寄地址,并且更換了自己的教會之后,父親曾經(jīng)發(fā)短信威脅過我“懸崖勒馬”。我并沒有在意,眼前,他卻掐住了我的經(jīng)濟命脈。他想用殘酷的現(xiàn)實教育我,不服從他的命令我會把生活搞得一團糟。但他沒料到的是,這只會激發(fā)我的斗志,想方設法地自力更生。

      我不想走妹妹的乖乖女路線,再乖也只是軟禁的結(jié)果,在十八歲就能夠獨立生活的社會,二十多還只能談著地下戀愛,和父母住在一起,于我簡直生不如死。我寧愿打幾份工也不會再回那個牢籠,在那個豪華的籠子里,我和妹妹都是籠子里輪子上的倉鼠,忙于滿足完全由父母決定、也總是無法完全達成的各種期待——他們曾奢望我上少年大學、奢望妹妹參加花樣滑冰冬奧會——我們不是被指責的黑洞吞沒,就是被疲倦與無望的生活浪潮溺斃。

      沒有一種是相對更好的結(jié)果。

      我真慶幸逃出了這個家,一個不斷用愛和希望傷害著家人的家,這意味著無論如何我不能回頭。

      我和妹妹在頂天立地的書架間,面面相覷地瞪著對方。我們沒有相約,而且對遇到對方感到窘迫。

      我的手里沒有拿著公文包,也沒有筆記本。郁郁不得志的時候,圖書館是我最好的庇護所。而她,背著書包,儼然一個大學生在自修課的模樣,只不過地點不對。

      不得不承認,即使親密如我們,還是會有不愿意被對方發(fā)現(xiàn)的秘密。我沒有告訴她我失去了最主要的經(jīng)濟支柱,很可能日后需要搬到比較破舊的公寓去。同樣,她也沒有告訴我,為什么她會在上課時間出現(xiàn)在州立圖書館,而且顯然她是這里的常客。她書桌上做筆記的那本大部頭書翻過了大半。以我對她的了解,她這樣有始有終的性格,還有看書必做摘抄的習慣,是絕對需要一個月左右,每天連續(xù)四小時以上的時間,才能看到這個進度。

      那這個時間,又是學業(yè)繁忙的她從哪兒擠出來的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逃學了。

      但是這一回,事實情況依然出乎了我的意料。

      “哥,你這次無論如何需要為我保密,否則爸爸會殺了我的?!彼驗榭謶郑蹨I沒有充滿眼眶,但眼眶已經(jīng)有了一圈紅暈。

      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還記得我小學時候偽造過成績單嗎?爸爸媽媽到現(xiàn)在都并不知道實情?!?/p>

      她的注重細節(jié),讓她的偽造天賦的確了得,甚至騙過了所有成年人。而且對于欺騙這件事,她的沉悶和安靜,又成了她的天然屏障。不像我,只要一開口、一個眼神,謊言立馬就被識破了。

      “你是想告訴我,你還干了第二回?”

      妹妹拉著我往外走,在臺階上,她幾乎是帶著哭腔看著地上:“哥,我好絕望,不知道應該怎么辦,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p>

      “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根本就沒有從高中畢業(yè)。我也沒有考取大學。所有的一切只是個謊言。”

      我大驚失色,問題比我想象中嚴重得多:“難道你天天去上學的地方就是這里?”

      妹妹點點頭,兩行淚開始滑落:“其實,高中的時候,我很多門課都是B+、A-而不是A,但你明白,只有全A在爸爸心里才是合格。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羞辱和指責、如影隨形的監(jiān)督和抱怨?!?/p>

      “所以,你就開始慣性地偽造成績單?”

      妹妹怨念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已經(jīng)和凍壞的鼻尖一樣紅了?!鞍职忠尚暮苤兀乙驗橐粋€謊言編造另一個謊言,我活得很累,越來越多的精力牽扯到這些事情上,學習成績越來越差,到最后有一門課的學分沒有拿到。之前愿意招我的那所大學也收回了OFFER。”

      “難道他真的會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你知道我的,雖然學業(yè)開始不受我的控制,但是行事小心還是我力所能及的,無非精神壓力越來越大。有時候,我真希望一覺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了。做人太辛苦了?!?/p>

      “你不是還有HAN嗎?”

      “我剛才用朋友的賬號登錄了HAN的FACEBOOK,他好像喜歡了另外一個女孩,聊的話題和男女朋友沒什么兩樣。哎,不說了,我真的看不到未來的任何希望?!?/p>

      我看著臺階上的人們上上下下,邀請她和我一起坐下,這樣的午后陽光,再灰暗的心情也不難治愈吧:“讓我們來好好捋一捋。”我這樣告訴她,絕望是沒有用的。我好像突然間遺傳了母親的斗志和反思,建議她不妨重回高中去把那么掛了的科補回來,同時先去社區(qū)大學修得學分,來年重新申請轉(zhuǎn)去理想的大學。

      “如果你天天待在圖書館,再過一年,你還是找不到出路的。”

      雖然妹妹念叨著“沒有了HAN,我所有的路都像被堵上了,我的生活沒了念想?!钡杨^埋在掌心向上平攤在雙膝的手里大約幾分鐘時間里,我就靜靜地看著她,好像看到了那些個在石庫門院子里玩玻璃珠的傍晚,我和她坐在臺階上歇息,啃著西瓜納涼。

      她抬起頭時,我看到了她眼睛里一種特別的神采,我熟悉這樣的妹妹這樣的表情,她答應我好好去試一下我的提議。

      王元同意我的話“即使父親把我們的人生當做他的大滿貫獎杯,但我們沒有理由因為想破滅他的目標而毀了自己的人生。”于是,我們要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并肩作戰(zhàn),成為真正無所懼怕的勇士。

      8

      “哥……哥,你快過來,爸媽出事了?!?/p>

      “發(fā)生什么了?你慢慢說”

      “媽好像……快不行了……啊……我不知道應該做什么?!?/p>

      我想對她說深呼吸,放輕松,我自己正在這么做,但是電話那頭的妹妹開始歇斯底里地嚎啕,這聲音簡直不是那個文靜內(nèi)斂的妹妹,甚至都不像是人類發(fā)出的聲響,而更像是絕望的野獸在嚎叫。我的身體開始不由得顫抖起來,這是我頭一次不是因為寒冷而顫抖。

      我把話筒拿得離自己遠一些,用盡可能大的聲音制止她哭泣,并開始指揮她采取哪些措施。在明白他們的房子里發(fā)生了槍擊,確認了她已經(jīng)報警之后,我摟了下陳意茹的肩膀,用來平衡快要跌倒的身體,而后奪門而出。

      我腳踩皮鞋,就一路飛奔著朝父母家去,耳邊的風在呼嘯。離開幾個街區(qū)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遠遠閃爍著的警燈,那棟熟悉的建筑附近已被拉起了隔離帶。我沖進人群,認識的面孔、不認識的面孔,朝我洶涌而來。管不了那么多,我用力撥開人群,引來一陣騷動,最后在兩個警察這里被攔了下來。

      “我是這里主人的兒子,我爸爸媽媽在哪里?我的妹妹怎么樣?”

      兩個警察互相對視了眼,似乎在進行艱難的思索,臉上有種不言而喻的悲劇性色彩。

      其中一個警察面色沉重地告訴我:“你的母親情況不容樂觀,父親也受了傷,他們剛抬上救護車了。”

      這時,妹妹失魂落魄地在一個女警的護送下走了出來,她的身上看上去并沒有傷,但顯然受到了十足的驚嚇。在回答我一連串問題時,平時說話邏輯嚴密的她開始跳躍性思維,常常答非所問,我想大概是我的語速太快,她也還沒消化剛才的恐怖事件。

      我們在醫(yī)院徑直被領(lǐng)到了父親那里,他剛剛進入手術(shù)室,看上去還要等待很長的時間,有知情的護士告訴我們說,這樣的情況不會危及生命,手術(shù)難度也不大,基本不會有問題,只需要注意術(shù)后休養(yǎng)和心情。我拉著妹妹的手,到處打聽母親的下落,有工作人員默默地給我們帶路。

      妹妹的手越拉越沉,簡直是我在拖著她走,她的手上有不少紅印,案發(fā)時,她被年齡相仿的兇手綁在了通往二樓的樓梯扶手上,直到幾聲槍響,兇手們四處逃竄時也沒有再想起她的存在,因而僥幸逃脫。

      靠近房間門口的時候,她淚流滿面地坐了下來,再也不愿意往里面走。我沒有時間安慰她,示意門口的兩名警察幫我照看她,就急匆匆走了進去。他們手里拿著文件,在記錄著什么。

      這個病房很安靜,安靜地氣氛有點詭異,里面只有母親一個病人,靠近門的一側(cè)拉著簾子,最先看到的是她一只已經(jīng)沒有什么血色的腳,槍擊發(fā)生時,她應該正穿著拖鞋,在被闖入者脅迫,一路威逼至地下室的時候,她的拖鞋滑落了。再往里走,我看到她的身上蓋著醫(yī)院的白床單,哦,是白布,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純棉白布。

      她胸口部位有一大灘血漬,旁邊的吊架上掛著好幾瓶點滴,氧氣機也在運作著,周圍并沒有醫(yī)護人員。母親應該是情況穩(wěn)定了,我稍稍松了口氣,她的臉躲在了床單下,我能理解這種恐懼余波。我走上前去:“媽,不怕了,現(xiàn)在我們在醫(yī)院了,安全了?!?/p>

      沒有應答。

      我詫異地走上前去,輕輕撩開她臉上的布。她眼睛微睜,整張臉異常蒼白,鼻孔里還有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塊。我觸碰她的手,冰冷,沒有溫度。

      這時,我才注意到旁邊顯示器已經(jīng)關(guān)閉,氧氣機的管子低垂在床邊,點滴瓶的針頭回旋在瓶口。

      母親已經(jīng)死了!

      我癱坐在床邊的地上,仰頭盯著這張從沒有如此陌生過的臉,放聲大哭。

      妹妹聽到我的哭聲,一瞬間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很快加入了我。整個走廊里,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們兄妹倆的哭聲。我好羨慕手術(shù)室里的父親,至少在這一刻,不用承擔這意外的傷痛。

      9

      我記不清是誰通知了陳意茹,醫(yī)院走廊里,大腦放空的我看到含著淚的她時,本能地撲進她懷里,如同絕望落海的人抓住最近的一塊浮木,我們抱頭痛哭。

      陳意茹現(xiàn)在已是我的妻子,偶遇妹妹之后的第三個月,我成功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薪水漲了35%。我決定來個好事成雙,立即在另一個教區(qū)辦了結(jié)婚登記,請牧師做了證。

      這些自然沒有邀請家人來一起見證。我多希望那天偷偷叫了母親,哪怕她之后可能因為“合謀”被父親破口大罵,但至少死前看到有一個孩子了卻了婚姻大事,這對于母親應該是比成功有著更重要意義的事情,誰知道這之后的一切是否會有轉(zhuǎn)機呢。

      然而,一切沒有后悔可言。

      父親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他靠近眼睛的骨頭斷裂了,嵌入臉部的子彈碎片醫(yī)生也無能為力取出,子彈甚至與他的勁動脈擦肩而過。

      辦案的警察說,這顯然是一個謀殺新手,作案時過度緊張以致于近距離都射偏了,這樣的情況比較罕見。父親的頸骨和肩胛骨粉碎性骨折,盡管這樣,我還是分不清他臉上的痛苦表情是由于傷痛還是病痛。

      讓我驚訝的是,他的思路很清醒,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兇手要殺的是我,你母親死得太無辜了,她這一輩子還沒來得及享福,都怪我都怪我啊……”我不明白他這么說的原因,也不清楚他在外面有哪些死敵,警察來了幾次電話詢問父親的狀態(tài),他們應該會查清這些。

      我囑咐父親好好養(yǎng)病。他閉著眼,不愿意搭理除了辦案人員之外的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淚流滿面,甚至第一次沒有命令我去上班,呵斥妹妹去讀書。而妹妹,失魂落魄好幾天了,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新公寓的臥室里發(fā)呆,拿著手機看她以前和媽媽在高中活動、家庭派對上的合影。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很久,如果可以,沒人不愿意沉浸在悲傷中忘掉自己。但我不能,媽媽的后事要料理,父親需要人照顧,妹妹已經(jīng)承受不住打擊。

      我被迫從痛苦的泥沼中狼狽地爬出來,即使姿勢再難看也得爬起來。

      我只是納悶,為什么房子里的監(jiān)控在那天沒有開,警方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對于那天的場景,我無數(shù)次想追問妹妹,復原那個場景,以此找到有用的線索,但是一看到妹妹的樣子,我就把所有的疑問自我消化了。

      剛回到我的公寓,警方派人第一時間過來拜訪,把我們接回了事發(fā)地。周圍的地上已經(jīng)插滿了標記著數(shù)字的小旗子,屋子里沒有我想象中的一片狼藉。

      “你確定是這樣被綁的嗎?”

      “我的記憶不是很清楚了,當時太慌張了?!?/p>

      “在他們進屋前,你在做什么?”

      “我媽媽當時在客廳里看電視,我爸爸好像在廚房里做夜宵,我在自己的房間里上網(wǎng)?!?/p>

      “所以,你是聽到聲響之后才跑下樓的?”

      “他們的開門聲音很大,我聽到媽媽的驚呼,等我下來走到樓梯這里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控制住了我爸媽?!?/p>

      警察讓王元對那天自己遭遇一切的方位,被綁的細節(jié)做了原地演示,還讓她做給他們看,當時她是如何在被繩子幫助的情況下,從口袋里取出翻蓋手機并且打求救電話的。

      這一切對她的傷痛都是雪上加霜,看著她如同提線木偶一樣、毫無表情地做著動作,說著不再有聲調(diào)的話,因為恐懼和痛苦幾次三番重新回憶、解釋,我努力扭過頭,制止自己落淚。

      但扭過頭的方向正是地下室,父母的刑場,那里除了警察和技術(shù)人員,家人再也沒有踏進去半步,連探頭張望都需要勇氣。

      你能想象自己的母親和父親雙膝跪地的絕望表情嗎,被幾個陌生人用槍指著,短短幾秒里,只來得及說出兩句話,甚至都沒有時間對望囑托就被槍決。我唯一慶幸的是,恐懼和痛苦并沒有伴隨母親很久,很快一切都結(jié)束了。

      “哥?!本瘑T已經(jīng)離去,妹妹無聲地走到我旁邊,,輕輕叫我,渾身微微發(fā)抖。

      我趕緊扶住她:“不急,我們慢慢說?!?/p>

      “哥,我好后悔,你知道媽被拉去地下室最后一句話說得是什么嗎?”

      “你現(xiàn)在累了,不要想太多?!?/p>

      “她放棄了掙扎,只是嘴里一直在說‘你們不要傷害我的女兒!’我一直在傷害她,她卻在臨死前還在擔心我的安危?!?/p>

      “你并沒有傷害她,你只是有時候有點倔脾氣而已,她一直以你為傲,告訴你做最好的自己就可以了,不用去比較,你是知道的。”

      “不,你不明白我在說什么……”

      我在妹妹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哭泣的描述里得知,在兇殺發(fā)生的前一周,她向父母宣稱一個好消息:周末她得到一個醫(yī)院做義工的機會,因為是血液科的義工,她需要上夜班,而且很有可能要隨時待命。

      這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被察覺到露出了馬腳?;蛟S是因為母親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醫(yī)院的門禁卡,又或許是父親發(fā)現(xiàn)她并不熟悉那里的地形和交通情況??傊?,在她出門前,他們整裝待發(fā)地“突然襲擊”,執(zhí)意要在去超市前順帶著把她送到醫(yī)院。

      她一路上忐忑不安,但并沒有表露出來緊張糾結(jié),像往常一樣和父母告別后,她下車緩緩朝大門走去,然而她突然覺察到父親居然讓母親下車遠遠尾隨她,她驚慌失措地走進醫(yī)院,躲在消防通道幾個小時才敢走出來。父母離開了,但是父親的疑心病顯然被激活了。

      他們打電話給她的好友,她說和她一起進入義工項目的密友。但這位朋友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問題,支支吾吾地結(jié)束了對話。

      當王元結(jié)束了醫(yī)院附近那個學生的鋼琴家教課,一走進屋子就感覺到了沉悶的氣氛。父親鐵青著臉坐在夜色里,燈也沒有開,默默瞪著她。她一下子崩潰了,父親質(zhì)問她一切,她很快承認了高中肄業(yè)、大學未錄取的事實。

      “你看你把她給寵得!現(xiàn)在你滿意了吧?!备赣H把桌面上母親最愛的幾樣瓷器統(tǒng)統(tǒng)都掃落在地,大聲咆哮著。

      母親難以置信地看看女兒,又看了看地上粉碎的瓷片,一下子淚流滿面,捂住臉,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备赣H無視母親的哭泣,站起身去拉扯王元。

      妹妹本能地一邊往后退,一邊大聲向母親求助。

      母親似乎馬上遺忘了女兒對她長久以來的背叛,迅速起身護在女兒前面。

      “你不要沖動,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p>

      父親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fā):“這孩子無可救藥了,撒謊成性,我沒有這樣的女兒。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要滾你自己滾,我女兒哪里也不去!”說話從來都是柔聲細語的母親瞬間歇斯底里地喊道,父女倆都呆住了。

      由于母親的極力阻攔,父親大怒之下也只能采取變相的軟禁措施。他沒收了王元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只有晚餐時間才允許她當著他們的面使用,他命令王元辭退了所有兼職工作,他還在車里安裝了GPS定位每天記錄她的里程數(shù),用以估算她是否去了應該去的地方。

      一個謊言需要更多的謊言來彌補,而王元需要的不只是掩蓋真相的種種細節(jié),更需要彌補上課耗費的那些打工和約會時間。她一直在依靠鋼琴家教、餐廳服務生這些零時性工作為自己儲蓄,準備實施獨立計劃,這個計劃也破滅了,母親形影不離地陪伴她度過了消沉沮喪的這段日子,但不是和煦的陽光能夠溫暖她,反而如同被窗明幾凈的玻璃反射的那束光,讓她覺得犀利灼痛。

      “愛笑的媽媽都不笑了,我在她面前只是恥辱和失望,更何況我當時的態(tài)度很抵觸。如果誰說沒有傷害她,一定是安慰我?!?/p>

      我不知道該如何換一種說辭來安慰她。畢竟,最需要安慰的人已經(jīng)去天堂了。

      10

      無論如何,我給媽媽的最后安慰就是一個體面的告別儀式。

      那天,我捧著媽媽遺像、妹妹捧著蠟燭走出靈堂。媽媽的遺像我選得是一張不那么正規(guī)的證件照,其他的照片里,她無一例外地咧嘴大笑。

      而今,我們再也聽不到那爽朗的笑聲,聽不到她和父親爭執(zhí)時的口頭語“你能不能讓他們做自己?”沒有人會告訴你,我是多么懷念那個聲音。

      我們的照片后來還流傳到了網(wǎng)上,成為了一則社會新聞的配圖。這則新聞的標題是我用最大腦洞都無法撰寫出的“警方證實:一華裔乖乖女雇兇殺父母”。我開始明白了為什么父親始終沒有再管教過王元,一直寄宿在親戚家,甚至連地址都沒有告訴我們倆。我也終于明白了妹妹所說的“傷害”是指什么。

      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對她的禁言令,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會對她說三道四,或許,在入獄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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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趣味(語文)(2021年3期)2021-07-16 06:46:18
      妹妹睡了
      我的妹妹
      小讀者(2020年4期)2020-06-16 03:33:52
      妹妹不說話
      我的妹妹
      快樂語文(2019年12期)2019-06-12 08:41:46
      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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