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 益
番薯也,品德高潔;可片之,絲之,粉之,揉之;可蒸,可煮,可煎,可煨;可飯,可粥,可餅,可菜。番薯也,心地善良:饑可飽,胃可暖,便可通,神可提;貧民珍之,貴人尋之,外賓戀之,畜禽迷之?!槿┱Z
時人不識余心善,總謂風流宴席時——番薯語
番薯,掀開了我兒時的追憶,撩亂了我濃濃的鄉(xiāng)愁。
我于五十年代末大飯?zhí)煤蠼瞪谵r(nóng)村貧困家庭中。從小到大,番薯是我的命根,我的依托與愛戀。一天斷了番薯,后果不敢想象,或恐會命斷黃泉。與我同齡的農(nóng)村人,何曾不是食番薯長大的呢!
在生產(chǎn)隊的收益分配中,稻谷是主糧,一毛錢一斤,番薯是雜糧,二分錢一斤。水田里一年兩造的水稻,好年景也只有每人百來斤,若是洪荒水浸時,只有幾十斤的出芽谷。倒是坡地上,一半種甘蔗花生,一半種番薯,春花生后又種上秋薯。故應(yīng)主配角置換,番薯成主糧。
生產(chǎn)隊還每人分有一分多地作自留地種番薯?!耙划€三分地”可望不可即,而四分八自留地上注入我兒時的情感、辛勞、悲涼、寄托、愿望和奮進。
自留地上壟畦插薯即是我家的大難題。只是八十米長、四米寬的土地,難倒了全家。父親因眼疾駕馭不了牛犁地,阿J(母親的稱謂)瘦小羸弱不會掌犁,我還年少。母親只能事前排隊借生產(chǎn)隊的牛與犁,等駛牛技術(shù)嫻熟的鄰家大叔忙完自己的自留地后,過來幫忙開壟。一畦四犁,四壟十六犁,來回1280米,耗時40分鐘。母親提供招待晚飯標準:一升米(一斤三)煮飯,一毛四錢打半斤白酒,一毛錢花生,兩條咸魚蒜仔燙。還欠人家大人情!
看到阿J的誠惶誠恐,看到鄰家大叔酣暢淋漓,真正是羨慕嫉妒恨。我決然立誓:長大后一定要學(xué)會使牛,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生產(chǎn)隊中最受人尊重的是牛把式,一天掙的工分是十四分,比一般男人多三分。隊里評先進,出席體面的場合都是牛把式的專利。因此我從小就觀察牛的特性和犁地耙田技術(shù),扯牛撇牛的奧妙,壓犁升犁的效果。只可惜壯志未酬身離農(nóng)地。
當今時興無化肥農(nóng)藥的農(nóng)產(chǎn)品。我當年自留地的番薯才是真正的無公害。不是刻意,而是確實無錢購買化肥農(nóng)藥,全靠我起早貪黑撿豬屎作基肥培育而成。我在每天早上上學(xué)前,杠上糞箕撿豬屎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哪里的豬屎多,哪頭豬被跟進后會拉屎都清清楚楚。人們都說豬屎臭,臭不堪聞;唯我獨說豬屎香,香得芬芳四溢。特別是剛拉出來的豬屎冒著熱氣濃香。不是我的嗅覺變異,而是我想它,戀它,愛它,有一種無法比擬的親和力。情人眼里出西施,撿糞少年豬屎香。沒有親臨其境,便覺不可理喻。要識廬山真面目,唯有深入此山中。
撿滿一糞箕回來倒在屎缸中,只洗臉不刷牙,拿上阿J在番薯粥中燙熟的薯條,哼著歌兒悠然上學(xué)去。每逢屎缸里的屎水濃稠時,便叫阿J擔去澆番薯。我撿豬屎多少,就在蔥綠的番薯地上得到認正。我會把自家與相鄰的自留地相比,決不會輸給他人。窮人的孩子不能早當家,幼小的心靈卻應(yīng)懂為父母分憂。
自留地一年兩造番薯,一造一百二十來天,農(nóng)歷二月、七月種,分別于六月、十一月收。品種以“不論春”為主,后用改良高產(chǎn)的“飚心紅”,兼種少量“五爪薯”。前兩者滑潤、清甜、高產(chǎn),適煮粥或曬薯干;后者粉香,煮薯條令人食過番層味。
番薯種下兩個月后,薯藤蔓延到畦溝時,藤頭開始長薯。每逢此時,我放學(xué)后總是來到自留地,輕輕的扒開泥土,輕輕的撫摸著幼小的番薯,輕輕的把小臉貼上,輕輕的傾聽著,訴說著:番薯呀,你快長大,為我爭氣,為我家人爭氣。
然后再輕輕的把泥土覆蓋上,象輕輕的為初生嬰兒蓋上被子,生怕風吹著,生怕太陽曬傷了。
在番薯未到收獲季,地面上的番薯藤就拉開了收獲的序幕。
先從收集葉干開始,當薯藤逐漸密集封蓋時,會有少部分衰老葉子焦黃脫落到溝底。每天拿著籮筐,一塊塊地揀,收集曬干存積,待收到十多斤,就送到豆坡墟收購站,六分錢一斤挺惹人的。作為“勞動報酬”,花三分錢吃上一碗豆腐花,甜甜的,爽滑的,滋潤的,舌尖上的味覺得到美美的回應(yīng)。剩下的一分不少交給阿J。
家里不管是生產(chǎn)隊里分的番薯,還是自留地上掘的番薯,從來沒有外賣,有錢時還要到豆坡墟收番薯曬薯干渡饑荒。
經(jīng)濟收入只能從番薯收成前在番薯藤上做文章。先是采集薯苗,每根薯藤上割下兩枝30公分的薯苗,二百株梱作四方型一把,五捆就一千藤。剩下的老葉部分擇取薯葉,供煮熟喂豬,俗稱豬潲,也叫薯潲。一家四人齊上陣,一個下午可從兩畦地里采下兩千藤和兩百斤豬潲。剩下的兩畦留著下回。
翌日凌晨兩點,母子飽餐一頓蕃薯干飯,借來生產(chǎn)隊的人力車,裝上薯藤薯潲。阿J把牽引繩套在肩膀上,雙手提起車臂,我跟在車后推,跟上村中的小車隊,夜霧中向十八公里的安鋪鎮(zhèn)進發(fā)。
雷州半島屬平原微丘地貌,無高山大川,就連小山包也難見。但對羸弱的母子,彎曲崎嶇的鄉(xiāng)村道,深深的牛車轍和微陡的上下坡,都是難以逾越的障礙。下坡時我腳踩在權(quán)當剎車的木棒上,阿J矮小的身軀全力頂高車臂,極力控制落差沖擊中的車速。上坡時,J阿斜俯著身子,肩膀上套繩拉緊,碎步左右艱難前移,我在車后竭盡全力推動。路兩旁高樹上的蟬聲,詩人說是高潔,我聽卻似嘲諷。
十八公里的里程啊,現(xiàn)代人的名牌小車在寬敞的林蔭大道上馳騁,只用十來分鐘,而母子倆卻用了六個多小時。
清晨,當母子倆艱難地進入安鋪邊沿時,風云突變,下起傾盤大雨,母子倆又成了落湯雞。是上天欺負苦寒人嗎?不,苦心人,天不負,落下的雨水淋濕了薯葉,隔夜微皺的葉子吸水后恢復(fù)飽滿亮麗,關(guān)鍵是無形中增加了重量。母子倆馬不停蹄,冒著風雨砥礪前行。
當母子趕到番薯行時,雨停了。等候著購買薯藤薯葉的居民和附近生產(chǎn)隊農(nóng)民,看到全身濕透了的弱小母子,臉上充滿憐惜之情。番薯藤一元五一千,薯葉三分錢一斤,一口價分了車上的全部。在那并不遙遠的年代,好心善良的人真多。
阿J帶我到熟食行,叫上一大碗頭的燒豬肉炒粉,兩毛錢。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美味佳肴啊。在爛鍋里的飄香已使我垂涎欲滴,端上臺上,早就蹲在凳子上我,迫不及待的左手抓上燒豬肉,右手抓住筷子將炒粉往嘴里塞。當我狼吞虎咽完成,用手臂擦拭滿嘴的油膩時,卻見阿J只叫上五分一碗頭的白米飯,拌上不收錢的鹽水醬油,也狼吞虎咽地扒著,并花一毛錢買下四個糯米雞。
我默默地來到車前,欲拉車。阿J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輕輕說:還是我拉車吧,妺妺在家等著食糯米雞呢!
我只好坐上車,在午后熱辣的陽光下,在阿J緩緩的腳步和清唱的白戲仔聲中,我在飽嗝中進入夢鄉(xiāng)。阿J啊,我知您也是瞇上眼睛憑感覺走路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