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個人和個人的城市

文/李德南 王哲珠

李德南：你的寫作取材廣泛，風格多樣，而且鄉(xiāng)土文學、城市文學、科幻文學都有涉及。對你來說，走這樣的寫作道路的動力主要來自哪里？

王哲珠：我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人，在寫作上這種好奇表現(xiàn)為各種嘗試、各種題材、各種表現(xiàn)手法，針對不同內(nèi)容，營造不一樣的語言氛圍，在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種嘗試與探索從未停止過，對我來說，這是寫作樂趣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管怎么嘗試與改變，有一點是沒有改變的，也可以說是我寫作中“固定的點”，那就是對這個時代的敏感，對時代的關注和自己的思考，這時代中心靈的震蕩與尋找，這個時代人價值觀甚至是人本身意義的重新定位。對這個“固定的點”的執(zhí)著也是我寫作最大的野心與動力。在這個“固定的點”的前提下，取材、表現(xiàn)形式等嘗試既是寫作樂趣，也是寫作的勇氣和堅持，是為“固定的點”盡可能尋找合適的路徑。

李德南：寫作確實應該保持一種探索的精神。你的小說《非典型創(chuàng)業(yè)》，也強調(diào)要有一種變化的意識。它著重寫了周六月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周六月在談到城市和鄉(xiāng)下的不同時，認為“城市是跑的，車在跑，樓在跑，人在跑，日子在跑，在城里要跑著才能站穩(wěn)腳，要是立住不動反而會晃”。她強調(diào)在城市里一切都是變化著的。小說里也一直在呈現(xiàn)各種各樣的變化，比如消費觀念的變化和審美趣味的變化，也包括生活方式的變化，以及技術的變化。在寫這篇小說時，你個人最關切的是什么問題？

王哲珠：變化是城市的常態(tài)，這是《非典型創(chuàng)業(yè)》里很重要的“點”。我關切這樣一群年輕人，既無法當白領，又不甘心打工，夢想奮斗出屬于自己的事業(yè)，他們是創(chuàng)業(yè)的一群，但沒有資本，沒有門路，沒有人脈，靠開一家小店或擺個攤點，算不上真正像樣的創(chuàng)業(yè)。周六月、劉俏、吳昂他們靠打工積累一點小錢和一點經(jīng)驗后，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店面，夢想著能開成連鎖店，做成品牌，起起落落，一次次失敗重來，同行的競爭、城市的發(fā)展、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變化、政策的變動等，環(huán)境的每一次變化對他們的生存乃至命運都是無聲的地震，給他們的身心與信念帶去巨大的影響。城市帶給他們越來越大的壓力，也教會他們越來越多東西，不管怎樣，他們追趕著城市，從未停止。最終，他們的理想將落在何處，或許追趕的過程已經(jīng)成就了夢想本身?！斗堑湫蛣?chuàng)業(yè)》另一個關切的是人與城市的關系，城市打擊了這些年輕人或讓這些年輕人成長，這些年輕人也成為城市生態(tài)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們參與了城市精神空間的構筑，并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李德南：談到城市文學，能否談談你的城市觀和城市文學觀？

王哲珠：對城市我其實是陌生的，雖然我十多歲時就舉家搬往小縣城，但那不算真正的城市，只是一個較大型的鎮(zhèn)子，至今為止，我在真正的大城市都是短暫停留，沒有長時間居住。但我的弟妹皆早早奔往大城市拼搏，經(jīng)歷無數(shù)曲折迷茫，也經(jīng)歷無數(shù)欣喜與奮進，加上我對鄉(xiāng)村變化的敏感與關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關系對我有觸動，所以城市于我又是如此接近。對于城市，我的感情是復雜的，我害怕城市，在城市里不停迷路，不管去哪兒，樓和路構成了迷宮，車和人都在不停尋找出口，帶著驚慌失措的慌亂感。我也向往城市，在我看來，城市是個巨大的海洋，象征著無數(shù)的可能性和難以預料的生活，象征著各種奇跡的發(fā)生，這于我有極大吸引力，雖然我很清楚這種想象帶著濃重的浪漫色彩?？偟膩碚f，我的概念里，城市是難以把握的，有多大的自由就有多大的束縛，有多大的奇跡就有多沉的命運重擔。但不管多碎片化，城市與城市之間多么同質(zhì)化，我個人認為，真正的城市應該是有其獨特氣質(zhì)的。就我而言，提到北京，會感覺其厚重大氣，還帶著那么點傲氣；對于廣州，印象竟然是古樸，隱含著韌性極強的煙火味；深圳給我的感覺是明亮年輕的，有種朝氣蓬勃的活力；上海是風情的，從骨子透出的時尚嫵媚，既現(xiàn)代又古典。于我看來，真正的城市文學應該是能觸及城市內(nèi)里，能敘寫出城市氣質(zhì)的——就算這種內(nèi)里和氣質(zhì)是個人化的也好——寫出城與人的關系，城市與心靈是有所聯(lián)結的。當下某些城市文學事實上只是城市背景的故事，或者生活于城市的人物，或者只是添了城市符號，故事懸浮于城市表面，人物與城市呈現(xiàn)剝離狀態(tài)，符號很多時候成了裝飾品。心靈應該參與城市，城市對心靈有所影響，真正的城市文學該寫出城市的人與人的城市。城市文學的內(nèi)里與特色，歸根結底來自于城市的內(nèi)里與特色。

李德南：你談到真正的城市文學應該寫出城市的人與人的城市，這種表達不應該是游離的，不應該是符號化的，這我很認同。我還想進一步指出的是，真正好的城市文學應該關注城市里的個人和個人的城市，對此進行辯證的書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多作家的城市觀其實是二元對立式的——城市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獄。這樣一種思維構成一種認識裝置，不管作家在寫作的時候，面對的是怎樣的城市，面對的是怎樣的人群，面對是怎樣的處境，這種“要么……要么……”的思維都已經(jīng)先在地主宰作家的寫作。說到這一點，我覺得《非典型創(chuàng)業(yè)》這篇小說里，寫到周六月和吳昂這一對“奮斗時期”的青年時，他們對城市的態(tài)度是健康的、復雜的、積極的，他們在城市的快速發(fā)展中求生存，更多的是選擇如何適應城市，雖然有挫折、有迷惘，但是不怨恨、不消極，尤其周六月這個城市新女性的形象，對她的塑造是很有意義的。二〇一二年上海世博會的主題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意在向世界表達中國人致力于構建美好城市的愿望。周六月的心中，就始終抱有這樣的美好愿望?，F(xiàn)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充滿簡化主義的天真，依然流行，也是許多作家在書寫城市時難以覺察的認識裝置。不管是鄉(xiāng)村還是城市，其實都有美好的一面，也有糟糕的一面。而在城市寫作當中，諸如此類的本質(zhì)主義的、整體主義的城市觀又是沒有得到反思的。它支配了中國城市文學寫作的想象力，想象力貧乏的、對現(xiàn)實缺乏洞察力的文本由此被生產(chǎn)出來。今天的和未來的城市寫作，如果想要有所突破，我覺得必須打破這一認識裝置。重構城市觀，可以說是城市文學再出發(fā)的一個起點。城市其實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tǒng)?？唆斉撂赜幸欢卧?，我覺得說得特別好，他說對于城市，“不是在好對壞的意義上來理解它，而是在好和壞的意義上來理解它。城市會分離人們，也會凝聚人們，會產(chǎn)生壓力，也會創(chuàng)造機會……城市對某些人是天堂，對有些人卻是地獄；有時更好些，有時糟糕些；對某些目標有益，對另一些卻不十分有利。兩種極端——以及某些灰色地帶——比肩而立”。這段話，考慮到了城市的復雜性，克魯帕特對城市的認知是辯證的。除了城市，人本身其實也是非常復雜的所在。城市中的每個個體，都有他們非常具體的訴求，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有他們具體的、不斷變化的境況。因此，當人與城市相遇，是復雜與復雜的相遇。各種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在處理這種復雜性時，其實是有局限的。對復雜性的打量和呈現(xiàn)，正是文學的優(yōu)長所在。它能夠宏觀地記錄時代的變遷，也能夠深入個體的內(nèi)在世界，能夠以細致的筆墨呈現(xiàn)作為個體的人在具體情境中的所思所想。因此，我特別看重文學。在今天，文學也許不是最受關注的表達方式，但是它的存在，可以說是無可替代的。另外，如果要推薦一部城市文學作品的話，你會推薦哪一部？為什么會選擇推薦它？

王哲珠：如果要推薦的話，中國的小說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張愛玲的小說，國外的會想到愛德華多·門多薩的《奇跡之城》，我個人感覺，它們書寫出某個城市的氣質(zhì)，文字里氤氳著那座城市的氛圍和味道，城與人是聯(lián)結在一起、互相成就互相影響的，在其中，我讀到人的命運，也讀到城的命運。我還想特別提一下奈保爾的《米格爾街》，嚴格來說，它并沒有真正意義的城市書寫，但我認為他以看似碎片的書寫把握住西班牙港某種整體性的東西，將零碎的東西整合起來，這對我的城市書寫有很大的啟發(fā)?；蛟S這是我對完整的執(zhí)念，總奢望能把握住某些東西，事實上，城市之復雜之豐饒之碎片化是無法把握無法整合的。

李德南：你談到的“對完整的執(zhí)念”，這其實是人的一種形而上學的本性，也就是渴求從總體上抽象地理解整個世界，進而把握住整個世界。但人又是一種有限性的存在，生命有限，認知能力和認知范圍也有限，只能從有限眺望無限。包括對城市的認識也是如此，很多時候只能從感知開始，從碎片化的認識開始，然后逐漸擴大、深化。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是一種過程詩學。它的意義，主要不在于最終呈現(xiàn)了什么，而在于對事情的過程的呈現(xiàn)，包括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呈現(xiàn)。小說免不了要對很多事情提出追問，追問的結果，不能說絲毫不重要，但過程總是要重要得多。當然，借助寫作的過程而想明白一些什么，這個對作家本人是有益的，對生活世界本身可能也是有益的。還有一個問題，也是我想和你聊一下的，現(xiàn)在電影對人類情感結構的塑造作用正在變得越來越大，在電影中，我們也會經(jīng)?？吹綄Τ鞘猩畹年P注和表達。有不少人正是通過電影而對遠方的城市有了向往。你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嗎？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甚至想在那里生活的城市？

王哲珠：這應該是很多人會有的經(jīng)歷，我也不例外，電影語言對城市的表達比文字更直接、更有畫面感、更具象，也更容易將人帶進去?？戳舜罅康恼檻?zhàn)片之后，我有段時間特別想去上海，想象中是老上海的樣子，著一身旗袍，在充滿風情的街道上走走，這完全是想象中的上海，有種幼稚的浪漫，電影往往就是會帶給人這種浪漫，這與電影的表達有關系。但這種向往僅限于走一走，待一段時間，很少有城市讓我產(chǎn)生想在那里生活的沖動，我更鐘情的是小城，帶著獨特風情的，不閉塞又沒有急哄哄的慌亂感的，煙火味仍然濃重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