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珂
什么是一天。
從絳藍色的清晨,到紫黑色的夜幕。從第一聲鳥啼,到最后一聲車鳴?;蛘呤菑碾[約的光開始。那光很神奇,蜿蜒曲折沒有方向,卻無處不在,它們爭先恐后穿透一片布,來到人間。它們來了,世界才沸騰起來,仿佛這座城市有個按鈕,按準(zhǔn)了,那些聲音,畫面,才能活動,早餐攤才能出街,地鐵才能啟動,白領(lǐng)們才能上班,流浪人才能買醉,等人們累了,回到那一個個小格子,按鈕再次翹起,一天結(jié)束了。
人們的一天,或許是從第一班地鐵開始,帶著哈欠的零星人群,站在一片寶藍色天幕下,嘴里吐著霧氣,神經(jīng)還未被喚醒,地鐵探頭探腦地駛?cè)胝九_,像枚猶豫的棋子。天逐漸暖開來,聲音也被擰大了,此時的天應(yīng)該是粉藍色的,但大多數(shù)時間被霧霾掩蓋了顏色。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如雨,大多是細跟與臺階的嘎嗒聲或皮鞋跟與地面接觸的噼啪聲,湍急如河流,卻沒有說話的聲音,一天的開始是啞的,沒有交談,沒有笑罵,只有鐵皮與軌道的摩擦聲,汽車焦急的鳴笛聲,人們過于忙碌,乃至于失了聲,他們忘了相遇與再見,甚至忘了好好道別,他們中的某一個,也許在這急切的人群中,與命中至交擦肩而過,可他們渾然不覺,就這樣,過著相安無事的人生。
他們走得太匆忙,快到無法掌握,盡管她多次期望伸出手來幫助他們,然而神并沒有來臨,或許神的職責(zé)就是制造遺憾。她看著螞蟻一樣的人群按部就班地動著,有種奇妙的規(guī)律,那些人,其實并不相同,他們有的戴棗紅色圍巾,有的在秋天光腿穿短裙,有的把襯衫塞進西褲,有的在帆布鞋里套了襪子……仿佛四季的痕跡,像是紙張上淡薄的水印,這人群,很奇怪,很像單獨生活的真空氣流,他們浸染在這巨大的都市中,卻又與其毫不相干,他們是那樣不同,卻也奇跡般地相同,他們是命運的共同體,行為是受到指引的,可他們到底是誰,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雙手,恣意橫流,如命運之水,迅猛而柔情,堅定而圓滑,他們是她最不成功的作品,卻也是最神來之筆的點睛。
當(dāng)人群消失,她所居住的小區(qū)空空如也,她也喜歡盯著那里看,那里只有些參差的楊樹,像一顆顆綠色的牙齒,來回晃蕩著。時不時有微小的人走過,有的步履蹣跚,有的趾高氣揚。她喜歡看那些人,喜歡看他們栗紫色的購物袋,喜歡看粗壯的萵苣探出頭,更喜歡各種顏色的小狗,形狀各異的小孩,仿佛她的靈感就在其中。她擅長盯著這些,一盯就是幾個小時。
有時她看累了,就蜷在沙發(fā)里,身上蓋著薄被。稍微敞開的窗戶里流著風(fēng),天色漸漸變了,變成橘紅色,如果天氣好,天邊還會有些醬紫。晚霞代替被子覆蓋著她,在那似夢似醒的模糊境界,她仍創(chuàng)造著這一切,她說天晚了,就像交響樂團指揮一樣,音色也變了味道,夜晚的聲音有著疲倦和興奮,甚至有些狂躁。這里的夜晚,聲音只是裝飾品,主角是那些燈,昏黃的,刺眼的,像水晶做的曇花,它們在夜里畫著弧線,線一點點摸索著,熒光一般透明锃亮。她把手向左側(cè)一抬,光弧惶恐地跟著上去了,她總是在夜里更容易指揮這一切,她說有了,便有了,直到深更,她覺得整個城市該休息了,于是她放下手,挨家挨戶像得了圣旨一樣,紛紛熄滅燈火,聲音也漸漸收尾。城市累了,夜晚累了,她卻不累。她說休息了,于是萬物陷入沉睡,包括高聳的寫字樓,低矮的景觀樹叢,她在孤獨的萬物中,享受著不屬于自己的孤獨,這孤獨屬于整個世界,卻唯獨不屬于她。
她終于困了,于是睡下,她知道明天,這一切又將會重生,這是她的游戲,樂此不疲。
那人在角落里,獨自蹲著,他的身體像閑置的木偶,腳邊擺著一個啤酒瓶子,看酒標(biāo)像是瑞典白啤。頭頂?shù)穆窡粽蒙湓谄靠谏戏剑孔邮亲厣?,里面的液體也是棕的了,似乎只剩下一半。他背靠一面有紅色涂鴉的墻壁,墻是破舊灰磚的,有幾塊磚已經(jīng)破損,路面是柏油的,有些灰塵和碎石粒。他一動不動地蹲著,全然不顧匆忙的路人。過路人各式各樣,膚色發(fā)色不盡相同,他們熙攘著路過,只留給他一串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或一片茫然的夜色。
余生看見他,以為是靖, 但細看不是。靖的頭發(fā)是細軟著卷曲的,那人的頭發(fā)直挺,有些尷尬,晚風(fēng)吹不動,路燈照下,也半點不透明。如果余生更了解靖就會知道,靖絕不會做這種動作,也不喝白啤,蹲在那里的,是個毫無關(guān)系的路人,或是靖的意象。而此時的靖,正站在那條逼仄的樓道里,端詳著忽明忽暗的聲控?zé)簦陟o謐如霧的黑暗中,他點了支煙,小心翼翼讓煙霧穿過紗窗彌漫在夜里,他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音,卻期望機緣巧合,燈能再次亮起。
余生累了,走回樓道,在靖看來,燈突然亮了,裹著夜的脅迫。他在悠長的樓道盡頭,看見聲音的來源,那里的光是黑綠色的,一個人影若隱若現(xiàn)。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身穿黑色薄質(zhì)襯衫,牛仔短褲,手里甩著一把鑰匙。這女人的腿很纖長,白凈,細看卻有些松弛。她瞇著眼睛,看起來散漫而無所謂,她的頭發(fā)蓬亂,像剛睡醒。余生慢慢走近靖,停下。
“對不起,我以為你在外面。”余生說。
“是我手機沒電了?!本刚f。
余生拿出鑰匙,伸開五指撐著深棕色的防盜門,對準(zhǔn)鑰匙孔,用力一推門,再輕巧向右一擰,咔嚓一聲,門畫開一點圓,靖隨余生進來。這屋子里有一個軟塌塌的沙發(fā),原本是乳白色的,但因時間的積淀微有些米黃,沙發(fā)上堆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一團團的,看不懂樣式,間或有些單色棉質(zhì)襪子。沙發(fā)被填滿了,還有些深藏在衣服里的瓶罐子,像是零食和飲料。沙發(fā)前是一個橢圓矮腳茶幾,四條腿是不銹鋼的,玻璃桌面上隱有茶漬,可是看不清,那上面毫無空隙地歪斜著玻璃杯,木頭煙灰缸,筆記本電腦,紛亂散雜的文件,還有書。有本書是翻開的,它執(zhí)著地躺在頂端,頁上是密麻的字,間隔緊湊,不分段,像是某部意識流作品,讓人透不過氣。余生隨意踢著糾纏在腳上的衣服,小心繞開堆了滿地的書和光碟。這屋子只有二十平,不大,地上鋪著淺灰色地毯,床是圓形的,床單是藕荷色的絲滑材質(zhì),床上有一個兩歲孩子大小的熊玩偶,保持著別扭的姿勢,側(cè)身躺著。
“別動我的東西,它們必須亂著,我才有靈感?!庇嗌f。
“哦。”靖應(yīng)道,其實第一夜余生就說過這話,“劇本寫完了嗎?”
“沒有,卡在第八十場戲了?!?/p>
“哦,對了,你的屋子這么亂,你能找到東西嗎?”
“當(dāng)然,你覺得它亂,可是我不覺得,我有我的規(guī)則?!?/p>
靖不語,他看著窗子,像是一幅藏藍色底子的油畫,畫太醇重,應(yīng)該是不透明厚涂的,上面不知是燈火還是星光,像被扇形筆沾色后輕拍上的,看起來不復(fù)雜,又不單調(diào)。忽然,靖感到尷尬,他長吁口氣,溜達了幾步,伸了個懶腰,對余生說:“我去洗澡了。”
靖去洗澡時,余生在房里坐著,盡管幾天沒寫,她仍感到疲憊。靈感像是針筒里的藥,使一點勁兒,有了氣壓,便出來了,可當(dāng)有天,她把房子收拾整齊,靈感卻像蒲公英一去無蹤。她三十五歲,未嫁,朋友不多,沒什么值得她帶回家的人,也沒什么對她有執(zhí)著好感的人,她是浮游在城市中的露水,沒人關(guān)心她的過往,也無人在意她的未來,她對旁人也是這種態(tài)度,所有人都有這種態(tài)度,這是最普通的社會規(guī)則。只是偶爾,或許在天色混濁的傍晚,余生會感到寂寞,突然地,像一股神經(jīng)末梢的縱情,心的顏色黯淡下來,可余生無計可施,她只能這樣混沌地活著,暗暗渴望著生活有天會改變,可她不會做任何努力。
余生和靖相識于一次圈里人的聚會。靖二十五歲,膚色黑亮,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長臉,鼻子有些圓大,笑起來眼睛是月牙狀的,嘴里一口白牙。靖是演員,在影視城做了一年的群演,剛來到這里,為謀求更好的發(fā)展。他身上有著輕佻的塵土味兒,不懂禮儀,也不會說話,他外形不突出,年齡也有些尷尬,他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努力表達著自己的熱情,可是那真誠很快便被湮沒在嘈雜的談笑舉杯聲中。
靖在浴室里,也在努力琢磨著,琢磨余生,和自己的未來。浴室里白茫茫一片,他在想,那晚余生喝多了,他送余生回家,余生躺在床上,他卻在沙發(fā)上枯坐一宿。屋里有很多書,他卻沒有讀書的習(xí)慣,他只能盯著窗子看,日出時,光漸漸滲透進天里,像魔法一樣,城市盡頭的一條線,與天接壤的部分,慢慢泛起柿子橙色,他訝異于這種景象,這一天的伊始,讓他感到肅穆莊重。
靖走出浴室,問余生要不要洗澡,余生搖頭,說自己已洗過。靖打開風(fēng)扇,讓風(fēng)小心向四處吹,屋里有清甜的沐浴露香氣,電扇的影子在墻上斑駁地跳著,屋里寂靜無聲。余生開始抽煙,煙霧像調(diào)皮的柳絮,四處亂跑。余生拿起一本書,有節(jié)奏地翻著頁,那聲音像催眠曲一樣,擾著人的耳朵。靖無事可做,他專注地看了會兒余生睡衣上的小碎花,好像是蝴蝶的圖案,翅膀是黃色的,他看累了,就盯著余生吐出的煙霧看,煙霧好像向陽花,專往燈光處跑。余生還在看書,一頁,兩頁,三頁……靖并不覺得厭煩,他只是怕自己睡著,于是他說:“嗨,別看了,咱們睡覺吧?!庇嗌α耍褧拥揭贿?,關(guān)上燈,爬到床上。
余生靠在靖的胳膊上,軟乎乎的,完全放松,靖奇怪,為什么黑暗中的余生很輕,而有光時卻很沉重,可光象征著溫暖,靖不敢問,他覺得城市里人們的關(guān)系匪夷所思,不像他的老家。為什么陌生的人,卻可以相擁而睡,而知底細的人,卻分隔異地,不肯退讓?他并不常想起老家,只是偶爾在黑暗中想,月亮像絲瓜藤上結(jié)的果,地雷花是點到為止的艷色星星,他想著柔和跳躍的小溪水,還有那些生物,雞鴨魚鵝。他在老家有一個女友,沒有這些姑娘們纖瘦的身材,頭發(fā)卻烏黑濃密。有時,靖縮在郊區(qū)出租屋破舊的床上,哭得不能自已,可是眼淚就像廢水,流了就流了,仿佛上一秒還絕望著,下一秒就事不關(guān)己。那個出租房被隔了八間,如果再晚點兒,靖可能連這最小的一間房都租不到,屋子設(shè)施破舊,地板骯臟,可是靖啊,怎么可能再回到那個毫不精彩的小鎮(zhèn)子。
“我明一早去太陽賓館面試,一個朋友的組,如果不出意外,應(yīng)該會得到個角色。”靖找話。
“誰的組?靠譜嗎?”
“就上次那個小張,他在這組做演員副導(dǎo)演,男一男二男三肯定是線上演員,我這個角色戲不多,可起碼是個角色,我不用再跑龍?zhí)琢?。?/p>
“好吧,小張雖然是朋友,也跟他搞好關(guān)系,比如平時買買飲料,買買酸奶,如果旁邊有別的人,就一起買了,導(dǎo)演編劇暫時不要討好,那樣會顯得急功近利?!?/p>
“嗯,明白了。”
“慢慢來,我在寫手頭這部戲前,也有四年沒接戲了呢?!?/p>
“那你這四年干了什么?”
“能干什么,吃飯,跑步,看書,和朋友聚會,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過去了,多眨幾次眼,四年也就過去了?!?/p>
“呵,你怎么不找個男朋友啊,還能陪你看看電影,吃吃飯,逛逛街什么的,你們女孩子不是最喜歡逛街嗎?對了,最近新上的那個電影,你看了嗎……”靖說話聲越來越小,他感到余生有些僵硬,自知碰到了禁區(qū)。
余生沒有不高興,她不是不愿說,只不過今晚,夏夜,電扇,親密的人,那些深處的秘密,不適合探頭。那一年,她有個男朋友,他是新銳導(dǎo)演,她是美女編劇,一副男才女貌的繾綣畫面,卻因他的車禍而終止。他死后,她沉寂了四年,今年才開始接戲,她或許好了,或許沒有,或許還在徘徊,治愈著,沒關(guān)系,她的生活不曾被改變,他來一樣,他走也一樣,不過是一間屋子,一雙手,一副她最愛的窗外景象。早幾年她總覺得,沒有他,她真的活不下去,可是這幾年她突然發(fā)現(xiàn),如果有天再有了他,她也活不下去了。
“男朋友?算了吧,我這個年齡,小男孩找我是為了我的資源,我還沒無恥到以為別人會真的愛上我?!庇嗌?。
靖也笑了:“哈哈,你太絕對了,這可不一定?!彼麚Q了個姿勢,把余生摟緊了些。“我可不是那種人?!?/p>
黑暗中,她看著靖隱隱的輪廓,她伸了頭,想吻靖,可靖不知道,余生也停滯了,他們從未接過吻,更別說上床。余生不說話,靖也就不說話,過了很久,直到時間像種子一粒粒沉下去,余生說:“我知道你不是?!?/p>
天亮了,光烏涂涂的,刻不容緩,這是一天的開始,所以光有些儀式感,也有種自然性。當(dāng)?shù)谝豢|光照到靖的臉上,靖坐起來,兩人一夜未眠,說了很多沒營養(yǎng)的話,可當(dāng)靖感受到光,他突然清醒了。余生蜷縮著,像一只貓,睜著琉璃一樣透亮的棕色眼睛。當(dāng)余生慢騰騰地坐起來,靖已下了地,穿戴整齊,匆忙洗了把臉,他挺直身子照了鏡子,歸攏了下頭發(fā)?!安怀栽顼垎幔俊庇嗌鷨??!安涣?。”靖拿起剛充好電的手機,又照了下鏡子,然后移到門口,“我去面試了,這段時間可能見不了了,等我拍完戲再找你?!眳绲囊宦?,靖離開了,像一陣風(fēng)。余生仍坐在床上,面無表情,眼睛不知看向何處。
天光漸漸大亮,余生也沒了睡意,她跳下床打開冰箱,拿出一個蛋,她切了蔥花,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嫩白晶綠的蔥被攪碎,扔在一個瑩白的碗里,余生又向碗里點了些醬油、醋、鹽、胡椒,然后燒水,做荷包蛋。當(dāng)?shù)鞍缀駥嵉匕〉包S(她不喜歡吃溏心的),余生把蛋連水倒進碗里,沖開了,湯水變成淺栗色,向上飄的熱氣中有些胡椒的辛辣味兒,余生用小勺喝湯,把蛋分了幾次吃完。她沒開空調(diào),不停用紙巾擦汗,當(dāng)碗見底,余生打了個飽嗝,然后把碗扔進水槽里,她伸出胳膊,把沙發(fā)上的東西向一側(cè)胡嚕,給自己空出了坐的地兒,然后小心把電腦抽出來,開始寫余下的十場戲。
她想好了故事的結(jié)局:女孩赤裸雙腳,踏過廢墟,跑進一間廠房,氣喘吁吁,此時光是逆向的,女孩的臉埋在陰影里,她看見那個自父母死后就一直撫養(yǎng)自己的男人與黑幫在一起,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謊言,恩人原來是仇人。黑幫老大把槍遞給男人,男人瞄準(zhǔn)女孩,準(zhǔn)備扣動扳機,突然,男人轉(zhuǎn)身,打死了在自己身后的黑幫老大,幾人圍上來將男人制伏……
結(jié)束了嗎?沒有,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關(guān)于生死的交代,男人應(yīng)該被黑幫爆頭,女孩應(yīng)該逃走報警,然后永遠承受失去摯愛的痛苦??伤傆X得不對勁,她沒有辦法控制別人的命運,哪怕是她創(chuàng)造的人。她總在創(chuàng)造世界,像一個神,那個世界有男人有女人,有很多的愛,很多的恨,她讓人哭,讓人笑,讓人擁抱,讓人道別,簡直輕而易舉,只需增減幾行字而已。這太奇妙了,她總在感嘆,這像一個游戲,讓他樂此不疲,可她越熟練便越恐懼,她發(fā)現(xiàn)那些人物通通有了自己的命運軌跡,就像倚在床頭的玩偶熊突然說了話,不知是靈異,還是造物主的神跡,于是她無法控制那些她創(chuàng)造的角色了。就像這個女孩和男人,與其說她在為他們譜寫命運,不如說是在捕捉生命,她沿著那股生氣寫啊寫,到底是她控制了生命,還是生命控制了她,握著她的手讓她這樣去寫呢?
余生知道,黑幫并沒有爆頭男人,是女孩拿起槍,殺死了男人,爾后三秒,女孩也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砰!
時已至此,她長舒一口氣,垂下手臂,眼神也散了。她累得很,這可不是一般的一天,不是從清晨到深更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天,她看見余生安穩(wěn)睡著,很欣慰,也悵然,余生是她最喜歡的角色,可她總有不好的預(yù)感,說不清道不明。什么來著?是她無法控制這一切,她雖創(chuàng)造了余生,但無法掌控余生,她看見了余生面前那一道線,模模糊糊的,余生只能這么走,可是余生心里的喜怒哀樂,她竟拿捏不好了。于是她想,算了吧,就像長輩說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余生已不是最初那個混沌囫圇的純凈嬰兒,余生早已有了個人意識,她覺得不寒而栗,余生不再是她的了。
她有一種職責(zé),必須創(chuàng)造好這個世界;她有一種預(yù)感,這是她最后一個世界,最后一個故事。每天,她按部就班地做著分內(nèi)之事,抬手,天亮了,放手,夜深了,她俯視看著那一方平臺,她道一聲:你們?nèi)グ桑?/p>
這是一個商圈,全是高聳入云的寫字樓,這片樓群與其他無異,只不過中間多出一個露臺,露臺是在樓頂蓋的,被旁邊的高樓包圍,那么露臺腳底下這棟樓應(yīng)該只有五層。露臺面積不小,橫木板鋪在腳下,踩起來吱扭作響,好像不太牢靠。圍著露臺一圈有一個游廊,上面頂著架子,架子上盤著爬山虎,翠綠橫生的,這里是員工們公認的吸煙場所,有時女孩子在說著秘密,或者辦公室情侶在這里約會,也會有幾個懶散的職工抱怨老板。此時,正是伏天晌午,露臺因大面積暴曬,不太受歡迎。放眼看去,只有兩個女孩在游廊坐著,說著話。
一個女孩長著方圓臉,小眼睛,鼻頭微微翹著,皮膚白凈。她穿著棉白T恤和高腰金屬扣短褲,一雙蘿卜腿短粗,還戴著最流行的小禮帽,穿著黑白棕相間的巴洛克鞋。另一個女孩身材高挑,卻過于瘦了,有點尖嘴猴腮。她戴一個黑框眼鏡,留著厚重的頭簾,穿一件包身及膝米色連衣裙,兩只麻稈一樣的小腿晃蕩著,兩人此時正竊竊私語。那圓臉女孩是公司的藝人執(zhí)行經(jīng)紀(jì)西西,高女孩是制片助理小游,兩人二十三四歲,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該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朝九晚五、端茶遞水的工作,她們趁著午休,出來散散心。
西西玩弄著手邊一縷爬山虎的葉子,她使勁碾著,直到把汁液擠出。她恨恨地想,并憤憤地說:“運氣太好了!你想,剛巧那電視劇的男三是投資人的小情兒,剛巧那段時間兩人鬧別扭,還偏偏把別扭鬧大了,投資人非要換男三,不換就撤資,又剛巧人家早拍好演員副導(dǎo)演的馬屁了,這不就頂上了?昨天還跑龍?zhí)啄兀裉炀脱萆夏腥?,這可是林導(dǎo)的戲??!運氣真是太好了!”
“你可別這么說!”小游推推眼鏡,有些不高興,“我覺得靖挺好的,林導(dǎo)的戲,想抓個男三還不容易,干嗎非得讓靖演啊,還是他形象符合,又有演技,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機會是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
“嘿嘿?!蔽魑餍ζ饋恚骞侔櫟揭黄?,她抓過小游的胳膊晃晃,討好地說:“忘了你是靖的粉,對對,你老公怎么都好,你老公馬上就要火啦?!?/p>
這些女孩子,喜歡追星,她們習(xí)慣叫自己喜歡的藝人“老公”。
西西四處看看,壓低聲音:“你說,那件事是真的嗎?”
“不是,我覺得不是,不過,也沒準(zhǔn)兒,誰說得好呢?”小游估摸著說。
“怎么不是?”西西一激動,聲音也大了些,“那誰親眼看到的!就一個月前,晚上,親眼看見靖進了余生家,據(jù)說還拿著花兒什么的,然后兩人夜里還出來,手挽著手散步呢!現(xiàn)在全公司都知道了,鬧得沸沸揚揚的?!?/p>
“真的啊……”小游推推眼鏡,有些失望,“但我總覺得余老師不是那樣的人,可能也就是關(guān)系好吧,或者可能是……在家里聊聊劇本?”
“你可真逗!你想想啊,靖剛從影視城過來,也沒什么資源,偶然間認識了余生,怎么就跟開了掛一樣???我聽說,林導(dǎo)那部戲的演員副導(dǎo)演是余生的朋友,所以靖輕而易舉得到了角色,而且,余生的新電影,靖可是男一號啊?!?/p>
“啊……那也許,我們家靖公子,是真的喜歡余老師吧,沒準(zhǔn)兩個人是互相喜歡呢……”
“怎么可能???余生整整比靖大了十歲,不好看不會打扮,性格又各色,哪個男人還會喜歡這種老女人呢?”
“嗯,說得也是?!毙∮握J真地點點頭,“余老師挺有氣質(zhì)的,但你要說五官,還真的不算好看?!?/p>
“而且余生這幾年也不行了?!蔽魑髯プ≡掝^,“早些年還有點勢頭,可她四年不寫了,如今再寫,也就幾個老朋友看她的面子,靖估計也就拿她做個跳板,這部戲拍完,估計就不會再理她了。”
“人情淡薄,世態(tài)炎涼!”小游噘了嘴,暗自有些傷感。西西笑著咯吱小游,兩個女孩子鬧作一團。忽然起風(fēng),女孩看了看天色,剛才還是艷陽天,現(xiàn)在有些暗了,兩人商量著回辦公室去。
余生在游廊拐角處站了很久。這露臺是連接AB兩個辦公區(qū)的,如果不從這里走,就要從正門繞,而進露臺需要刷卡,只有本公司員工才能進。余生跟公司的李制片關(guān)系匪淺,所以有了張備用卡,她剛在A區(qū)財務(wù)處拿了稿費,要來B區(qū)找李制片。她開門聲音很輕,露臺又大,女孩們并不知露臺已來了第三個人。余生和西西小游關(guān)系好,平時兩個孩子古靈精怪,又余生姐叫得甜,可這會兒,余生看到兩人張牙舞爪的,似有秘密,她想嚇?biāo)齻円惶?,也想聽聽她們在聊什么,于是她躡手躡腳地,停在一拐角處,把身子埋在爬山虎的影子里,女孩們說得太興奮了,絲毫沒察覺。
余生聽得一陣暈眩,她覺得出乎意料,又覺得情理之中。她毀在這世界的真假里,突然沒有真假了,她曾覺得單純的事,沒想到在外人眼里這么復(fù)雜。她想了又想,覺得靖不是她們說的那樣,況且她并沒和靖發(fā)生過什么,小張也是她和靖一起認識的,有太多的不屬實,明明是假的,可她又覺得真的才是對的,可靖演自己的新電影又是怎么回事?她的惶恐也只有一會兒,她反應(yīng)過來,早沒了西西小游的身影,抬頭看天,天正烏云密布,充斥著可怖的灰藍色。
余生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雨點帶著疑慮拍在她身上,她才小跑著進了門。她穿過一條狹長的樓道,頭頂上有排刺眼的燈泡,右側(cè)是一間間辦公室,門大敞著,里面的人們忙碌著。直到盡頭,一扇深棕色木頭門,厚重又踏實,上面一個牌子:副總裁辦公室。余生直接推門進來,看見李制片正呆坐著,若有所思。
李制片當(dāng)然知道余生要來,他還有個商務(wù)方案沒做,卻又實在無心工作,早上妻子吵著要離婚,又發(fā)現(xiàn)自己十五歲的女兒去酒吧喝酒,他早已沒了分寸。這下可好,公司出了件大事,靖本是余生介紹進來的演員,余生不掛心,他也不操心,可是靖突然演了林導(dǎo)的男三,公司下定決心要包裝靖了,他又聽了些謠傳,說靖和余生已經(jīng)同居,他是不信的,但又覺得無可厚非,他知道這一行的規(guī)則,真相不重要,謠傳多了,也就成真了。他也知道,娛樂圈這些事,除非正經(jīng)被拍到接吻,其他全都可以否認,想到這兒,他又安下心來。
余生不知李制片家里的事,看李制片神色凝重,心里已然明白,她拉了椅子坐下,直接說道:“李總,你不會也相信那些謠傳吧?”
李制片愣了一下,看余生如此坦然,突然釋懷了:“嗨,小孩子們喜歡八卦,你不用在意,是真是假都無所謂,沒人在乎這些?!?/p>
李制片繼續(xù)說:“本子投資方和導(dǎo)演都看過了,給的評價還是很高的,只不過對結(jié)尾有些異議,導(dǎo)演覺得結(jié)尾不夠虐,希望再日系一點,女主角還是不要死吧,萬一有續(xù)集呢,當(dāng)然……”李制片體察到余生眼神里的不屑,馬上轉(zhuǎn)了話鋒,“這也只是我們的意見,問題不大,可以再討論,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有個問題,我也聽聽你的意思啊。”李制片搓搓手,一副中肯的樣子,“之前我們的男主角,設(shè)定的是四十歲左右的二線咖,但是經(jīng)過高層商討,決定換成靖,你也知道,林導(dǎo)這部戲九月殺青,播出要明年,一經(jīng)播出,靖的咖位肯定要漲的,我們搶這段時間把電影拍了,這對你這部戲,也只有好處??!”
余生聽了,慢慢地說:“你了解我,我從不干預(yù)演員的事,我不是說靖不好,只是靖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和四十歲的人設(shè),你感覺區(qū)別不大,其實千差萬別,他的職業(yè),愛好,性格,還有處理事情的方式、思維方式都要發(fā)生改變,這些改變完全可以導(dǎo)致故事脈絡(luò)發(fā)生更改,男主角的年齡從四十歲變到二十五歲,幾乎等于重新寫一個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崩钪破俸傩χ?,“能者多勞嘛,咱們就在這個基礎(chǔ)上,做一些盡可能小的更改,我相信你的能力。”他把手掌豎在嘴邊,故作神秘地說道:“其實做這個決定時,我也是不高興的,我跟高層說,人余老師辛辛苦苦寫了三萬多字,說改就改,多不尊重人家的勞動成果??!公司也跟投資人商量了,把你的稿費再漲一漲,漲一半!大家都不容易嘛?!?/p>
李制片覺得余生沒那么高興,有些泄氣,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余生就是這么個人,他和余生認識十多年,余生從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機靈古怪的少女,變成一個目光渙散、事不關(guān)己的女人,他耳聞那位導(dǎo)演的死,卻從不敢和余生提及,他雖然世俗,重利,像所有商人一樣,但他卻難得地善良。
有人叩門,余生回過神來,看見西西滿面春風(fēng)站在門口。她把禮帽摘了,頭發(fā)是栗棕色的,燙著卷兒,像水光一樣柔滑,她笑的時候挺漂亮,不笑時有些刻薄。她看見余生,連忙拉著她說:“余生姐,好久不見啊,想死你了?!庇嗌行擂?,她覺得女孩的溫柔太甜膩,自己承受不起,她又想起那個露臺,不知天放晴了沒有,或者已下了雨,李制片的房間只有一個窗戶,還被郁蔥的樹擋住了。余生急切想知道外面的天氣情況,顯得漫不經(jīng)心,西西卻覺得被余生怠慢了,有些怨氣,李制片則迫切想知道余生的決定,三人各懷鬼胎,卻表現(xiàn)得親密無間。其實余生在心里默許改劇本了,她前幾天查銀行卡,只剩了二十幾萬,在這偌大的都市,二十萬能活多久呢!她恐慌了,她的父母在三亞躲霧霾,每月都要從她這里拿錢花。
短信救了余生,是久違的靖,靖說:余生,晚上在家嗎?我過去吧!
余生看時間,四點二十,她盤算著,現(xiàn)在離開,四十分鐘到家,洗個澡,做點東西吃,然后看一遍劇本,琢磨個大概思路,到晚上九點,靖就會過來,她不覺起了身,對李制片說:“我知道了,我回去看看劇本,研究下能不能改吧?!崩钪破械接嗌岷土嗽S多,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還以為是錢起了作用,他如釋重負,突然又有些警覺。余生懶散,從不會這么匆忙著回去,他看見余生攥著手機,手指用著力,仿佛攥著一個秘密,他似乎知道了,這手機里有秘密,看來所傳不虛,他在心里冷笑一聲。
“對了,最近跟靖聯(lián)系了嗎?”
“沒有?!庇嗌?/p>
“哦,靖這孩子,拍戲很努力的,對了,他今天回來了,見一下投資人,明天繼續(xù)回組拍戲,我還以為你們會聯(lián)系,好了,你快走吧,外面好像下雨了?!崩钪破傺b看向窗外,實則用余光瞟著余生,他看到余生漲紫著臉,無所適從,他突然感到心滿意足。
余生匆匆道了別,退到門口,最后一眼,她看到西西走到李制片桌旁,扔上一份文件,笑嘻嘻地要求簽字。余生松了口氣,下電梯走到大廳,發(fā)現(xiàn)確實下雨了,天空太混濁,雨線看不清,只有人們打著傘焦躁地走著,如奇怪的人偶,這城市像一口灰色的棺材,或者是鯨魚肚子,閉塞卻夢幻,或者這確實只是一個夢境,或平行空間。雨太大了,余生愣在門口,她沒有帶傘。
她沒有預(yù)謀這場雨,雨遵循了萬物的規(guī)律,卻沒遵循她的規(guī)律。她站在上面,低頭看著,看著無數(shù)根白線直抖抖地墜下,她看見人群孤獨地在雨中移動。這場景很奇妙,她設(shè)計過無數(shù)場雨,卻沒有這一場逼真,世界仿佛一個巨大的水晶球,里面揚風(fēng)飄雨,外面天下太平,她覺得這地方成了裝飾品,在她股掌中把玩,無非是一些水,就把人弄得狼狽不堪。人太脆弱了,早已被雨沾濕了鞋襪;人也太堅強了,他們疾步回家。她看見那個熟悉的,那個穿著白色T恤、牛仔短褲的女人,女人戴著邊緣破損的棒球帽,抱住胳膊,在雨中匆忙行走,帽子稍微遮了雨,但身上仍濕透,她看見女人快跑了幾步,濺起些水花,隨后便隱入地鐵中。
余生在大廳等得不耐煩了,踏入雨中,她只戴了頂棒球帽,稍微遮了臉,余下的地方通通濕透,她有些冷,雙手環(huán)抱了胳膊,卻依然寒冷。她坐地鐵回到家,水一直滴答到屋里,四肢涼涼的,她拉上窗簾,脫得精光,把和著雨水的衣服扔進洗衣筒——這地方的雨水太污濁,衣服里頓時和了泥——直到洗衣筒隆隆作響,余生才閃進浴室,痛快洗了個熱水澡。她換好干凈的睡衣,吹好頭發(fā),攜著水汽走出浴室。
她看了表,六點整,有些肚餓,她突然想吃一公里外的麻辣燙, 卻不愿步入漸暗的雨天,又不愿麻煩外賣小哥,于是她打開冰箱尋找,兩個西紅柿,一盒雞蛋,一捆青菜,幾袋榨菜(還是靖送的老家土特產(chǎn)),一根蒜腸。余生把西紅柿切了切,用蔥花熗了鍋,頓時油香味兒彌漫,充滿煙火氣,她又下了西紅柿,幾經(jīng)翻炒,熬出了番茄汁,她兌水,下了龍須面,洗凈青菜切好,打好雞蛋備用,面在開水中慢慢軟化,很像具了形的雨線,上下翻滾著。純白的面條變成帶了點透明的銀白色,余生下了青菜和蛋液,等鍋里漂了蛋花,青菜也能入口了,余生把一鍋面倒進碗里,那碗里依舊放了香油、醋、胡椒等。面上了桌,余生又擠上點榨菜,切了幾片蒜腸,一涼一熱就著吃,邊吃邊考慮劇本,等吃完,天色已暗淡了。
要改男主角,也并非那么麻煩,白天那樣說是有點賭氣,其實只要稍微細化一些男主角的性格就可以,故事橋段都可以不動。余生坐在床上,仔細思量著,她又想起靖,靖是可以演殺手的,他骨子里有股硬勁兒。她又想,其實一個二十五歲的少年,背負了這么沉痛的過往,又因命運而死,這似乎更添悲情,比四十歲的設(shè)定還要好。這樣想著,她拿過電腦,試著改了幾場戲,改得順手,竟忘了時間。
九點半時,余生停下,她疑慮著靖的行蹤,正巧來了靖的短信:余生,被應(yīng)酬纏住了,今天過不去了,改天再去找你!
余生放下手機,她明白了,靖是要和自己劃清界限,她覺得是該如此,靖有大好前途,實在無須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況且她和靖并沒感情。她看著電扇微弱地吹著,影子投在黛藍的窗簾上,竟成了孔雀藍,那影子一跳一跳,仿佛有了聲音。其實四周寂靜無聲,她停了寫,連落寞的敲擊鍵盤聲都沒有了,突然她承受不住了,腦子嗡一下,身體某個地方鉆心地痛,不是心臟,而是真真正正某種生理的痛癥,余生臉色慘白,她蜷在床上,緊握住床單,汗水已濕了脖頸。
此時的靖正在焦急,他是想去找余生的,他預(yù)計應(yīng)酬九點完,因為那之后老板們要去做一些不可描述的活動,可是沒想,半路殺出個李制片,拉著靖不讓走。靖盯著手機發(fā)呆,余生沒有回復(fù),他知道余生生氣了,可是解釋未免多余,況且不是自己的錯。想到這兒,靖坦然很多,并自如地幫李制片應(yīng)酬起來。
李制片拉著靖是有緣故的,他家里沒背景沒錢,能在這樣一個上市公司當(dāng)上高管,必定有著過人的情商,他那時想:靖和余生有一腿是肯定的了,如果以后靖出了名,兩人不知收斂,被狗仔拍到,事情鬧大了就不好了,到時上面肯定要怪罪我,這種事又不能明著跟余生說,不如我從現(xiàn)在開始,能阻攔一次算一次,這種關(guān)系很脆弱的,阻攔個兩三次,估計兩人也就斷了。李制片在考慮這事時,絲毫沒考慮過兩人是否真情實意,好像這件事發(fā)生有千百種理由,就是沒有真愛這一說。
當(dāng)然不是愛,怎么可能?余生也這樣想。靖說定不來,她反倒安下心來,疼痛也好了些,她開始專心改劇本。
男人——現(xiàn)在該叫男孩了,和女孩相識于一場黑社會的劫殺中,他臉有刀疤,喜穿黑色皮衣,不動聲色,冷漠超然(余生仔細斟酌著,盡量往適合靖的形態(tài)上去寫)。女孩是被迫卷入的,當(dāng)然這場殺戮和她父親的死不無關(guān)聯(lián),男孩和黑幫老大有點關(guān)系,有些奇怪,男孩好像老大的手下,但老大又有些怕男孩。一片混戰(zhàn)中,男孩救了女孩,然后又把女孩關(guān)了起來,把她培養(yǎng)成獨一無二的殺手,這類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愛上罪犯的戲碼永遠有票房。
腦海里想著靖,余生覺得,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主角立刻鮮活起來,她呼吸變勻,雙目聚焦,全情地投入。她雙手如飛,鍵盤上的字母鍵被按下,又彈起來,時間極短,聲音干脆,不一會兒,一行行字浮現(xiàn)在屏幕上。這時,她仿佛身處真空的玻璃罩里,周圍的一切都無關(guān)了,就算現(xiàn)在地震她也毫不在意,她沉浸在戲劇世界里,仿佛那個世界才是真實的,這是一種混沌的迷茫感,卻又有種新奇的刺激。余生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遨游著,慢慢地,她的靈魂與肉體分開,升到半空,她輕飄飄的,俯視著坐在床上拼命打字的自己,她再一轉(zhuǎn)念,又飄到窗外,往下降落,那里有一堵低矮破舊的灰墻,又一轉(zhuǎn)念,她回來了,卻依然飄忽忽的,回不到身體里,她開始害怕了,她像一個游魂飄蕩在真實世界與戲劇世界中間,兩個世界都歡迎她,她卻不屬于任何一個世界。她再看看屏幕上的字,發(fā)現(xiàn)劇本中的情節(jié),竟然跟真實世界中的場景一樣。
38.臥室 夜/內(nèi)。黃色的燈光,開著風(fēng)扇。女人坐在床上,靠著枕頭,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女人激烈地敲擊著鍵盤,時而微笑,時而皺眉。很長時間,女人都不換姿勢,她一直在寫,仿佛在孕育一個生命。
余生沒搞明白,為什么自己出現(xiàn)在這場戲里,或者是這場戲為什么要模擬她的生活。
她很累了,放下手,這一天提前結(jié)束了,她告訴余生:你可以睡了。余生關(guān)上電腦睡下。這些日子,她堅持的時間越來越短,她的身體里正在孕育一團生氣,這團氣很疼,她時常覺得身體的構(gòu)造發(fā)生了變化。在萬籟俱寂之時,她沒了創(chuàng)造萬物的工作,便開始疼,疼得整夜不合眼,她只想著掌控別人的命運,卻沒想過自己的命運被誰掌控?這是個無限循環(huán)的課題,如果有神,神掌握世間一切,那么神的世界被誰掌控呢?
關(guān)于靖,圈里很多人避而遠之,因為不知道背景,唯恐得罪。而在電視劇沒有殺青的時候,靖的宣傳已經(jīng)跟上了,這是公司慣用的預(yù)熱手段。鋪天蓋地的新聞,各種時尚活動邀約,好像戲還沒播,靖已經(jīng)火了。對這一切,靖很淡然,他覺得一切就該如此,有時又覺得是身外之物,他對于成名勢在必得,毫不亢奮,使得他多了種沉穩(wěn)淡定的氣質(zhì),女孩們迷他迷瘋了,連李制片都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仿佛幾月不見,靖已不是靖了。
小游不明所以, 只覺得靖更遠了,她與靖是點頭之交,但是女孩子,總喜歡給自己找個偶像,找份寄托,尤其是出門在外的女孩子。小游出生在三線城市,父母是工薪階層,她讀過一些書,不多,于是她有了些野心,但又識時務(wù)。她搞不清狀況地隨著眾人一起做了北漂,租一間房,排隊擠地鐵,吃公司食堂,看打折電影。小游這種女孩子,比規(guī)矩人要多一些野心,又不是真正敢干的人,她從不在下班正點回家,因為那時高峰,并且,她知道就算回家也無事可做。她比誰都懂北漂的生存法則,她覺得靖和她一樣,但又不一樣,或者曾經(jīng)一樣,其實她有機會的,在靖成名前他們就認識了,她又年輕心善,可她怎么也不愿跨這條線,她對靖有非分之想,但在表面,她只愿做靖的粉絲。
那次跟西西八卦完,小游是有些高興的,她希望靖是靠余生上位,因為那樣靖就不完美了,就與她更近;她又希望靖是真喜歡余生,因為在她們年輕女孩眼里,余生有些落魄,外表也邋遢,這樣的女人作為自己的“情敵”,她一點怨言都沒有,總比現(xiàn)在好,眼前這個女演員,正有意無意地觸碰靖的手臂。
今天是電影的第一次劇本會,實際上就是主創(chuàng)人員見個面。參會人員有編劇余生,王導(dǎo),李制片,男主角靖,女主角,以及經(jīng)紀(jì)人助理們,還有做會議記錄的小游。
余生走進會議室,與李制片和王導(dǎo)寒暄。此時靖正認真看著劇本,多日未見,余生覺得靖變了,他不再穿地攤貨,而是穿起了時裝,頭發(fā)精心修剪過,腮邊多余的肉沒了,身材也隱約有型,靖的每一處都被打造過,氣質(zhì)不僅時尚,還沉穩(wěn)了些,他的眼光定了,不像之前那樣慌,男人只要心里有底,便多出一種魅力。靖看余生進來,放下劇本,對余生笑,余生有些猶豫,靖卻沒看出來,他只是覺得余生親切,這種親切不包含任何利益牽扯。
靖示好,余生尷尬,通通被李制片看在眼里,但他來不及琢磨,因為他馬上要對付一個重要人物:這次的女一號,一位當(dāng)紅女演員。正想著,外面一陣騷亂,女演員頗有氣勢地走進會議室,后面跟了三個助理,分別拿著包、筆記本、咖啡等,居然還拎了個小電扇。女演員穿一件繡花亮片白T恤,下身是破邊牛仔褲,她的棕色卷發(fā)輕柔得像是洗發(fā)水廣告。余生、李制片、王導(dǎo)都習(xí)以為常,只是小游驚嘆了一下,女演員臉太小了,真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得像是手藝極高的師傅縫上的,身材凹凸有致,玉腿纖長秀美。小游入行不久,不知道這美貌背后會有幾筐美白針、溶脂針、玻尿酸。她只看到女演員在熠熠發(fā)光,她和周圍人仿佛不是一個人種,白得像個燈泡,也像是掉進面粉缸里。
女演員挨個兒握手,問好,極其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連嘴角的弧度都算好了,讓人挑不出毛病。李制片松了口氣,女演員比看起來要有教養(yǎng),幾人客套地說了幾句電影的光明前景,玩笑一回,互相吹捧幾次,氣氛熱絡(luò)了很多。王導(dǎo)和余生是老相識,他總想找機會窺探下余生這幾年的歷程,據(jù)他所知,余生四年未動筆,有人說她回老家開了個花店,有人說她傍了大款。
“余生啊,我想跟你聊聊,你寫這部戲的初衷是什么?”王導(dǎo)推推眼鏡,一副老藝術(shù)家的姿態(tài)。
“因為小奇?!庇嗌f。
王導(dǎo)是性情中人,他連自己和發(fā)妻離婚,娶了個能當(dāng)自己女兒的人做老婆都不介意,又怎么會介意別人的事,他只是感慨,天妒英才,風(fēng)去樓空:“要說小奇,真是有才華,第一部院線電影就票房過億,年紀(jì)輕輕拿了大獎,圈里人都以為他會接班四大導(dǎo)的,沒想到……”
“哦,這個故事是小奇生前一直想拍的?!庇嗌鏌o表情,懶散地說道。
小游聽到這里,早已明白了,她在心里可憐余生,同時也停了筆——這些事情無須出現(xiàn)在會議記錄中。可是靖不懂,他頭腦簡單,又不了解余生的過往,連蛛絲馬跡的憑空猜測都不能。旁邊的女演員更是無心,她所有心思都在靖身上。
女演員不覺得靖帥,絕世帥哥她見過好些,再帥,也就是一個鼻子兩個眼,也有七情六欲——她有時挺反感人的七情六欲。她也不覺得靖有型,不過是個農(nóng)村來的土孩子。比起靖,她更在乎她父親欠下的巨額賭債。她明白這部電影的套路,一個知名演員帶一個新人,明顯的捆綁,高層也找她談過話了,要炒她和靖的CP,她不知道這背后有多少利益交涉,只欣然答應(yīng)了,聽話是她走到這個位置唯一的籌碼,公司要求一分,她能做到十分。她也明白,觀眾都不傻,不來點假戲真做是不會信的。于是她有意無意地跟靖肢體接觸,時不時滿眼含情地看著靖,點到為止,絲毫不過分。她沒有時間跟靖真談戀愛,但曖昧是必須的,即便她的情是假的,靖的情也是假的,但她和靖真的曖昧,假的也成真了,真真假假,誰又有時間去區(qū)分呢。
“哦?這是小奇以前策劃的電影?小奇是怎么想的呢?”王導(dǎo)來了興趣。
“他想探討愛與恨之間的關(guān)系吧?!庇嗌檬种盖脫糁烂?,她有些不耐煩了。
“是啊,能替小奇導(dǎo)這部電影,我也是深感榮幸啊!”王導(dǎo)感嘆。
余生低眼,她咬著嘴唇,想了又想,還是說了:“我覺得,雖然男主角人設(shè)進行了很大的修改,但是小奇如果還活著,他也會認為這樣更好,怎么說呢……其實靖很適合這個角色,不管怎樣設(shè)定,他適合這個角色本身,而角色是小奇創(chuàng)造出來的,也許是靖更符合小奇要求的那種精神吧,或者靖更能領(lǐng)略小奇的精神。其實這劇本本身與我無關(guān),我不過是機械化地把小奇的精神延續(xù)下去,但靖不同,靖是鮮活的,好像有神力一樣,附著在我的手上,告訴我怎么寫,他才是精神本身,或者說,他是這個劇本的故事核,也是精神領(lǐng)袖,雖然他自己不懂,但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引發(fā)我們?yōu)檫@部電影去施展最大的才華?!?/p>
王導(dǎo)不住地點頭,似懂非懂,雖然他深諳電影之道,卻不一定了解深層次的東西,他有種直覺,這部電影將是經(jīng)典之作,也是他電影道路上重要的一筆。小游和李制片同時想到:余生和靖真的有一腿!小游開始厭惡動手動腳的女演員,畢竟人總是不自覺站在弱者一方。李制片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想著無數(shù)種后果和可能,以及補救措施。女演員也許察覺了,但她根本無所謂,她甚至覺得余生應(yīng)該比她更懂游戲規(guī)則。而靖和余生,一個懵懵懂懂,一個渾若天成,靖覺得余生的感情似有似無,想來想去,他很恐懼;而余生呢,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劇本初稿定了,接下來是繁雜冗長的劇本會,要和導(dǎo)演一遍遍討論橋段、細節(jié)、對話、動作。余生沒有再見到靖,靖太忙了,他拍完電視劇,忙著各種后續(xù)工作。與此同時,靖與女演員的緋聞像一計重磅炸彈爆出,占了所有娛樂版面頭條。女演員是有名的話題女王,撩撩頭發(fā)都能上頭條,更別說與靖在街頭擁抱。而觀眾對這個笑起來一口白牙的男孩并無反感,甚至有人覺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員找了個陽光淳樸的男孩,是該收心了。
公關(guān)公司早擬好了通稿,第一輪第二輪第三輪……也拍好了街頭擁抱的照片(其實是擺拍的),他們算好了日子,在電視劇預(yù)熱宣傳的前一個月,地毯式鋪滿整個網(wǎng)絡(luò),所有策略,應(yīng)對方式,都被設(shè)計得天衣無縫,這些公關(guān)人才把觀眾玩弄于股掌,他們最會預(yù)測人的情緒。而靖與女演員的公司,以及電視劇出品方,都樂見其成,只要控制輿論走向,觀眾就不會反感,而所有的費用,都由女演員代言的某品牌承擔(dān)。
靖和女演員的緋聞爆出來的那天,余生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改第三稿劇本,她覺得故事接近完整,她的工作快結(jié)束了。余生早與王導(dǎo)商定,她不會參與后面的所有工作,包括選角、跟組等。也就等于她放棄自己的所有意見。她想好好休息一段,去看山,看海,融進大自然,感受從伊始到結(jié)束的魅力,她只知道一天有二十四小時,卻不知道日出與日落的區(qū)別,她覺得城市耽誤了她,混淆了視線,阻擋了聽覺,她覺得是因為那些高樓,還有地鐵,像一粒粒搗亂的因子,阻礙在她追求真相的路上。她不知道一天的真相是什么,她迫切地感到,如若她到一個地方,在那里她一無所有,才會真正挖掘出真相。
那天,她終于吃到想了很久的麻辣燙,快遞小哥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像傳遞一盒很燙的炸藥。她喜歡放很多的辣椒油和麻醬,喜歡就著米飯吃火鍋面,但她不喜歡肉,她可以點很多蔬菜:蒿子稈,油麥菜,大白菜,生菜……卻連點葷腥都不沾。肉會在她的胃里占據(jù)過多空間,使她失控。她吃完,擦了嘴,感到有些撐,于是下樓散步。此時晚上八點,天色全黑,她望著不遠處一片燈火,那是這城里最洋氣的鬧市,而她所住的街道,雖與鬧市相交,卻只是一片樸素安靜的住宅區(qū)。她有時覺得奇怪,這種感覺在晚上更為強烈,仿佛有人下了一道結(jié)界,將所有聲潮與熱浪都攏在那一端,清爽與沸騰奇跡般交叉時,引起一片騷動,那是按捺不住的人群,穿著時尚艷麗,爭先恐后向鬧市深處走去。那里的世界醉生夢死,她卻很少去,她喜歡看從那個世界遺落的東西,比如幾個喝醉的人,她走到那片灰墻旁,看見那盞燈,卻不見了那個蹲著的人,她恍若隔世,仿佛現(xiàn)在仍是等靖的那晚,一切只不過是白日做夢,一天的臨界點模糊了。
“喂,余生嗎?你在干嗎?”她接起電話,里面?zhèn)鱽砝钪破穆曇簟?/p>
“沒干嗎,瞎溜達。”
“哦。一個人?”李制片聲音有些虛,聲調(diào)中甚至有些擔(dān)心,今天靖爆出緋聞,全公司的人都像打了雞血,他不知為什么想起余生,好像早已默認了余生和靖的關(guān)系,他擔(dān)心,也奇跡般感受到一個三十五歲女人的孤獨??墒呛芷婀?,所有人蓄勢待發(fā),小心翼翼,他們揣測著真相,羨慕著嫉妒著,或者等著看好戲,幸災(zāi)樂禍,打抱不平,一段莫須有的緋聞,牽扯出了太多情緒,而余生和靖,是最坦然的,而且最無所謂的,應(yīng)該是那位女演員。
“我確實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庇嗌卮?。
“呵呵。”李制片干澀地笑,“好,你忙吧,對了余生,我在朝陽公園八號公館旁的咖啡館,如果沒事,可以來找我?!?/p>
余生與李制片合作多年,從未參與過彼此的私人生活。她感到了李制片語氣中的憐憫,這讓她知道,李制片的生活也并不好過,真正幸福的人是不會憐憫的,憐憫是平衡苦悶的工具。
手機鈴聲又一次急促地響起,余生以為是李制片的話沒說完,接起電話,卻是靖。余生有些尷尬,她不知該說什么,靖成了電視里的人,她對名人有種天然的恐懼,急于撇清關(guān)系,她聽見靖說:“嗨,余生,我今天去定妝了,下個月進組?!?/p>
靖的語氣濕漉漉的,好像剛剛洗完澡,余生忍不住想,靖應(yīng)該早已搬離了合租房,可能入住了某個高聳入云的高檔公寓,街道上那些飛馳的保姆車,也許有一輛是靖的,靖的衣柜里塞滿了奢侈名牌,助理的數(shù)量也會增多,慢慢地,靖會學(xué)會如何做一個明星,第一步就是洗牌,也就是真正忘記所有的過往。余生覺得靖陌生,覺得兩人通電話簡直是荒唐,余生說:“哦,這些事你不用跟我說,因為劇本終稿定了,我的工作完成了,接下來會有跟組編劇跟你溝通?!?/p>
靖有些失落,他覺得余生生氣了,他敢肯定,余生是因為女演員生氣,年輕男孩,總有過多含混不清的感情,總對世界和異性充滿好感,他認為辜負了余生的情意,后悔莫及,可是合同寫得清楚,他如果不配合炒作,或者亂說話,會賠付巨額的賠償款。他把心里話壓了又壓,只得說:“這段時間比較忙,要拍戲,也要配合宣傳,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本笐賾俨簧?,他甚至偶爾想過,也許他成了一線明星,有了自由,就會回來找余生,但也只是想想,也許過幾個月,他就會徹底忘了余生。
余生掛了電話,這是一場游戲,笑臉相迎,緘口不言,誰說了真話,誰就輸了。
她寫的故事要結(jié)束了,可余生到底是誰?跟她有著相同名字、相同職業(yè)、相同過往的女人。她抬起手,光也不來了,仿佛為了這個故事,她用盡了所有才華。
余生去醫(yī)院做了體檢。拿到結(jié)果的那一天,正好是靖的電影開機的日子。她看著那些莫名的數(shù)據(jù)與復(fù)雜的曲線,仔細品味著體檢報告首頁上那一段建議文字,揣測著背后的深意與內(nèi)涵。她的某些數(shù)值不在正常范圍內(nèi),可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她的體內(nèi)正在發(fā)生一種難以名狀的變化,她從此有了禁忌與障礙,就像在一副整潔的靈魂上套上一副枷鎖?
或許有另一種解釋。她才發(fā)現(xiàn),她總是在創(chuàng)造,在重生,拼勁全力在那貧瘠的山谷中培育出花朵,卻忘了“毀滅”也擁有同樣的力量。她總是前進,卻忘了后退;總是在攀爬,卻忘了迂回。那些不正常的數(shù)值給了她另一種靈感,肌體微妙的感受讓她的心胸豁然開朗。她的眼睛與心靈同時大大地睜開了,關(guān)于生命的無數(shù)種可能性闖了進來。她在想,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仿佛一切都不確定,一切都是新奇的,這個世界不再擁有一成不變的美與憂郁,她今后的每一天都將與今天如此不同。
余生放下體檢報告,一片琳瑯滿目的景象在她的眼前涌動。每個人的一天都是什么樣的呢?靖應(yīng)該正在開機儀式上,她熟悉那套流程,全劇組的人裝神弄鬼拜佛祈福,而李制片呢,肯定是其中最虔誠的一個,不同的是,拜完后,李制片會馬上回歸最世俗的狀態(tài),熟練地處理疑難雜事。西西或許不在劇組,公司還有幾個線上演員,西西可能跟某一個拍雜志去了,西西喜歡跟拍雜志,影棚里有空調(diào),又不累。小游可能正在公司忙得團團轉(zhuǎn),她還有很多方案沒做,根本沒空去想她最喜歡的靖是否在跟女演員調(diào)情。余生這樣想著,那繁復(fù)的、看起來雜亂無章的世俗生活,卻有種動人的規(guī)則。她聞到一種欣欣向榮的氣味,心情豁然開朗。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樣開心了,仿佛全身的血脈被打開,毛細血管爭先恐后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她突然想到,這確實是她創(chuàng)造的最后一個世界,最后一個故事。
她想起電影《美國麗人》里面的那句話?!敖裉欤悄阌嗌牡谝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