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錦鈺
1
在售票大廳購買景區(qū)門票,一百元一張,比想象中便宜一點。目前的時間段又是旅游高峰的前夕,所以,大廳沒有慣常的擁擠,一切都是跟瀘沽湖這個名字很適宜的樣子,悠閑、從容、舒緩。
自然便有人上來兜售住宿,手里拿著地圖,指畫著他家旅店所在的位置,“最是適合看風(fēng)景的”。他黑而瘦的樣子,看上去連一句謊話的標(biāo)點也是說不來的。但我們認為,現(xiàn)在時間還很早,我們可以開著車,非常放松地在湖畔周圍溜達,然后才來決定住宿的事。當(dāng)即,留了電話,如有需要,就聯(lián)系他。
同樣是開車前行,但“溜達”與“趕路”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車像一只久困家里,好不容易被帶到草地上撒歡的小狗,轟的一下跑到這頭,自己打望一眼,又轟的一下跑到那頭,透著純粹的、打心眼的歡喜。
雖是寒冬,但瀘沽湖陽光的濃度依然從窗玻璃透射進來,讓一貫畏寒的我,渾身發(fā)熱。這樣的時刻,只需將車窗打開,透徹的風(fēng),一股吹來,熱便不見了。
穿過兩旁長滿樹的公路,穿過開闊的草甸,穿過挨擠著房屋的瀘沽湖小鎮(zhèn),那片原本在山腳的藍色湖泊,越來越近,終于,近得只需要從公路邊順著一道十幾米的木階,便可以站在它的上面。于是,車,停了下來。我們齊撲撲地,歡愉地奔向那片奔涌翻騰的、透著深重呼吸的蔚藍。
滿眼的水,心潮與湖潮一起澎湃,與隨意飄浮在湖上的小舟子一起搖曳,與努力在湖上逆風(fēng)而動的一群像小黑點似的小鴨子一起攢勁,與滿湖閑逛的野風(fēng)一起追忙嬉鬧。
湖的四圍,更遠處,是靜默與線條舒緩的群山,他們就像一家里的幾個哥哥,對這唯一的妹妹,極盡疼愛,放任她在他們的保護下的一切任性、一切放肆、一切嬌縱、一切為所欲為。
但,風(fēng)才是湖最好的玩伴。風(fēng)走到哪里,湖水便涌向哪里,湖面掀起厚疊疊的浪潮,一輪一輪地拍打著湖岸,在“呼!嘩!”的一呼一吸之間,沿著湖岸和一切阻礙物的邊沿,擊打起有力的、白色的、歡騰的浪花。
更高遠的天空,是一望無際的通透的藍,正在西下的太陽是其唯一的點綴。陽光的華彩,如同他飽滿豐美的愛戀,溫柔地照耀著瀘沽湖精靈般妖艷魅惑的藍色水面,水便有了光,便有了生命豐動的波光粼粼,有了輕淺區(qū)的五彩斑斕。
在陽光的愛戀里,水找到更美好的自己。
此時,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正是它們依依惜別的時刻。昨日已死,明日未生,每一次分離,都是絕別,每一次見面,都是此生的第一眼。在這最后的時刻,就讓我給予你全部的柔軟,全部的情感,全部的愛戀,全部的美善,全部的勇敢。
華彩漸熄,光影漸退,天空逐漸深重,世界被黑夜悄然吞沒。
我們回到湖岸上的酒店,拉開白紗窗簾。在越來越寒冷的夜色里,在越來越猛烈的孤寂里,不久前還風(fēng)情萬種的瀘沽湖,已經(jīng)成為一個憤怒而丑陋的老女巫,跟著風(fēng)的嘶吼,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神經(jīng)錯亂的、讓人可怖的嘯叫。
我拉上窗簾。原來,瀘沽湖同天下所有美麗的女人一樣,一旦沒有愛情,她就老了。
2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又來了。
在晨曦的薄霧里,太陽如同一個初生的處子,他的白光透著生澀的羸弱,但這并不影響他明晃晃地照在瀘沽湖的水面上。瀘沽湖便宛如待嫁的新娘,水般的溫柔,水般的嬌羞,滿心滿面都透著白亮亮、光燦燦的幸福和希望。
這一天,美好的一生,便開始了。
在瀘沽湖小鎮(zhèn)一家四川女人開的小店里,就著烤火器,吃了一碗面,我們拉開了這一天的游玩路線。
在太陽的溫度還不足以讓我們感到溫暖之前,我們選擇了可以避寒風(fēng)的瀘沽湖博物館。
這是一棟很有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幾何體建筑群,墻面用一種褐色的粗土粒黏合而成,這種粗土粒的色彩與質(zhì)感,讓整個建筑看上去有一種“既低調(diào)樸實,又特別有檔次”的品質(zhì)。
博物館里游客極少,稀拉幾人,一進入,就被空闊宏大的展廳吸納和吞沒。這讓整個參觀顯得從容,靜怡。膽子小的,還生出幾分莫名的恐懼。
通過瀘沽湖博物館的介紹,我們對生活在這片土地的摩梭人有了一些書面的了解:知道了他們的民居大多依山傍水,修建時就地取用木材,所以房屋也被稱為“木樏子”。他們的房屋整個形制為4棟木屋圍成的四合院。一個母系家庭共住一個龐大的四合院,成年女性擁有家長地位。與漢族人一樣,摩梭人在建筑過程中,也要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比如:用紅布包橫梁,用白雞公、糧食、酒占卜吉兇等。
在摩梭人日常生活用品展區(qū),我們看見高掛在大木門上方的一大叢象征豐收的透著金黃的玉米棒;看見架在木長條幾上的手搖石磨;看見掛在木墻上的竹編簸箕;看見滿得無法合閉的小糧倉。這些景象,與我看見的漢族農(nóng)家、羌族人家,似乎并無過大的不同。那么,也就是說,人類對于基本生活的渴望與需求,是大體相同的。
整個展區(qū),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達巴圖文展區(qū)。在這里我看見一種文字符號特別美,特別象形。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充滿傳奇意味的故事,里面包含這個故事的前因后果,充滿活生生的意味。而且字形筆畫飽滿圓潤,點線結(jié)合,看上去端莊、敦厚、華麗、嫵媚、富貴。讓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文字居然也可以這么美。
原來,這是達巴法棍“日汝穆”刻木經(jīng)書,共有300來個圖文符號。達巴以此記載摩梭人的宗教、歷史、哲學(xué)、倫理、天文地理、醫(yī)學(xué)、信仰、異象、禁忌等?!叭杖昴隆狈栯[藏著摩梭遠古歷史文化的種種信息,反應(yīng)了人類早期文字發(fā)明和發(fā)展的某些過程,是極為珍貴的原始文明遺存,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研究價值。
隨著參觀的深入,我很快意識到,真正的達巴圖文,是指展示區(qū)里那一小方塊上的內(nèi)容,也就是看上去楚楚小怯的那32個簡易符號。
展廳的介紹里,這32個符號被認為是人類最原始的文字之一,具有非常豐富的內(nèi)涵,包括宗教信仰、占卜吉兇、公共事務(wù)等方面,是摩梭人里具有巫師地位的“達巴”的一種神秘表達。
這一小塊展板的存在,揭示出人類在整個歷史進程里,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勇敢探索,一方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恐懼與畏縮。在世界風(fēng)起云涌的無常與日新月異的浩瀚里,人類的認知,并不會高明于一只在暴風(fēng)雨里無處投遞的小鳥。
但這樣的卑弱與微小,并不妨礙我們將興致勃勃的腳步踏進瀘沽湖姑娘們居住的花樓。花樓之“花”,首先在窗戶,或方或圓,頗具匠心。且每一窗的窗格子,一扇又一扇的鏤空格式,花式繁復(fù),又各不相同,在形狀上就花了個夠。這樣還不算,每一扇又飾染五彩,紅黃綠藍白地繽紛開來,讓人看著,心和眼睛便都開出花來。
花樓之“花”,當(dāng)然更在于住在這窗戶里的,那如花般嬌艷的、水嫩的、散著某種花香氣的姑娘。夜色春宵,花樓獨上,撩開她勾魂的眼光,觸碰她迷醉的心跳,花樓,便成為摩梭人欲望想象可以勾勒和完成的最好天堂。
“高山藤子扭成繩,天上大雁對對飛。我是牛奶,你是茶水,水乳交融不能分?!鼻槿碎g的淺吟低唱、你誦他和,將花樓之外瀘沽湖夜色上的月光,搖曳得碎波迷離。
一邊在花樓徜徉,一邊心生遐想:走婚之美,在于一個“走”字,一個流動的充滿水性楊花般自由與空靈的藝術(shù)形式;一個可走可不走的擺脫了其他社會綁架的人性狀態(tài);一個只為 “我想來,而且你也想我來”的兩情相悅和情愿心甘。
既然這樣,那么,就讓我們也去“走”一回吧!
3
走婚橋,是瀘沽湖極富盛名的一個景點。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它也有了一個與時俱進的名字——“情人橋”。偶爾,也極富廣告色彩地自稱“天下第一鵲橋”。
這是一座高架在蒼茫草海之上的巨長木橋,長蛇逶迤,延向茫茫。深藍的水色,間隔著黃草蒼蒼,蘆葦如蕩。人行其上,與子攜手,人生就從此有了“不知何時才有個盡頭”的浪漫與滄桑。
所幸!所命!此橋毫無歧路,要么一直前進,要么折身而退,踏著來時的腳步,返回原處。這座橋也鮮有上坡下坎,溝溝滑滑。只平平板板,干干凈凈,似乎,即使走得再遠,也一點不費力氣。但任何一個在上面走得遠一點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覺中已經(jīng)陷入兩難:前,不知何處是終點,后,半生已蹉跎,歸去復(fù)憾倦。
在這樣的一座橋上行走,最適宜的時刻,是在傍晚的霞光里。彼時,夕陽將天邊的云團映出“花樓”一樣的五彩。風(fēng)依然帶著陽光的溫度,這樣就不會很冷,也不會很熱。由于游客稀少,所以,整個草海都靜靜地,風(fēng)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話語。草在風(fēng)里,像一塊巨大的軟黃毛地毯,你想在它上面去睡,去滾,去撒歡,去發(fā)憨。草在風(fēng)里,像一波一波黃色的浪,你想去飛,去追逐,去策馬奔騰,去躺在那浪尖,由著它滾滾向前。草在風(fēng)里,有的像一團團狂亂的火;有的像一堆堆頹敗的士兵;有的像一個碩大的希望;有的像一個酸腐的安息。
這樣的草,同時,也在水里。水,因其闊,而成海;草,朔水而生,也成海。水草之間,彼此滋長,彼此成全,共同創(chuàng)造了這個神話般傳奇的世界。
這樣的意境里,愛情與隨著愛情而生出的人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混雜著那個七情六欲的五彩泡沫,就在一個個誕生里走向消亡,在消亡里重新誕生,如此生死相續(xù),因循往復(fù)。
黑夜最終會將天空最后一抹亮色覆蓋。天幕拉開,世界開始啟動“心看”模式,風(fēng)漸漸透出寒意。這樣的時刻,站在橋上,看遠山如漆,水草如墨。烈烈風(fēng)中,傳來隱在夜色里的人的話語和咳嗽聲。近處山彎的人家,亮起橘紅的燈點,人世間的溫情,便在那微小的燈點里彌散開來。而你身后那個將你輕輕擁在懷里的人,正在你的耳邊,傳遞溫?zé)岬臍庀ⅰ?/p>
當(dāng)然,如果你是一個不喜歡黑夜的人,你也大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走婚橋。這樣的話,你就會看見匯聚的人群,熱切的商販,琳瑯的物品,睡在街道邊的懶洋洋的狗。你會在這樣充滿“旅游地氛圍”的生機騰騰里,慢慢向“走婚橋”邁去。
在這樣的過程里,人流的喧嘩會逐漸減少,但你依然會遇見招呼你編彩線頭發(fā)的老婦人,遇見一個在樹根邊凹土里打滾的小男孩。他有五官漂亮但臟兮兮的臉蛋,理著一個非常時尚的印出圖案的小寸頭。他會向你兜售你搞不明白的土特產(chǎn)。如果你拿出手機想拍他,他會要求你先付錢。
然后,你就會進入路兩邊的走婚橋,你既可以上左邊這座,也可以上右邊這座,它們依然是一個整體,只是恰好在你站腳的這個地方,多了這一條將你從人間帶離凡塵的土路。
一上橋,你就開啟了浪漫之行,如果你選擇了水草之外的另一段橋,那么,美麗的白樺林就在橋的遠處,一碧如洗的藍天就在橋的遠處,未來的無窮美妙就在橋的遠處。你可以牽著你情人的手,就這樣天荒地老地走下去;也可以騎在你情人的肩膀上,讓他馱著你,當(dāng)牛做馬地走下去。
其實,這樣的光線和背景,最適宜拍大片,你可以穿細細的高跟鞋和白色的長裙,戴上遮蔽強光的墨鏡,在一個基于人道而對你簡陋的姿色富有耐心的攝影師前,搔首弄姿。然后,在瀘沽湖如畫的美麗和美圖軟件強大的功能里,倏然找到更好的自己。
于是,你便很輕易地升起一種自信:這樣好的自己,自然配得上天下第一的愛情。那么,來吧!讓我們一起來組合一個愛心,在走婚橋上,留下我們短暫而永恒的愛情。
4
在瀘沽湖,除了“情人橋”,我們必然還要上的是——船。
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瀘沽湖的船有一個特別的名字:豬槽船。是由一根粗壯的圓木鏤空,兩頭削尖而成的獨木舟,因其狀如一只長豬槽而得名。
傳說很久以前,瀘沽湖還只是一塊低洼的盆地,土肥草美,糧豐物盛,這里生活著九個村寨的人民,四圍都是莽莽高山和蘢蘢森林。在西面獅子山腳下的一塊山巖下,有一個很大的泉洞,清澈的泉水從洞里永不枯竭地流出。
村里有個男啞巴,每天在這附近放牧,餓了就吃幾口自帶的粑粑,渴了就喝幾口這山泉水。可是,這一天,這泉洞居然不出水了。啞巴非常奇怪,一看,原來是一只大魚堵住了泉洞。這下好了,啞巴抽出腰刀割下一塊魚肉,吃了。然而,第二天,那條大魚依然堵在泉洞,而且身上被割去的地方居然復(fù)原了。從此,啞巴就不再從家里帶食物,每天以魚肉為食。時間一長,家人見啞巴不帶食物出門,卻越發(fā)長得滿面紅光,自然深感奇怪。啞巴說不出,便帶著家人到那洞口,看見那么大的魚,聰明的家人自然便想將其捕獲。于是找人趕了十八頭牛,架上抬桿,用九根繩子設(shè)法套住魚,拼命往外拉。終于,魚被拖了出來,然而,與此同時,巨大的水流從洞口洶涌而出,頃刻間淹沒了所有的村寨,整個盆地變成一片汪洋。所有人之中,唯有一個正在喂豬的婦女,在大水滾滾而來的危急時刻,迅速跳進豬槽,.得以在汪洋之中幸存。
這個傳說,聽上去頗有幾分奇異。但自從我知道“神話”是先人對當(dāng)時世界的理解和表達之后,我連神話都要信,那么,對于這個傳說,自然易于接受得很了。
后人為了紀念這位勇敢而智慧的婦女,就一直沿用這種豬槽狀的獨木舟。在這片汪洋形成的瀘沽湖面,豬槽船不僅可以作為捕魚、撈蝦、收草的工具,而且還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載體。
試想,在這浩瀚而唯美的湖面,兩船相遇,以歌為語,傾訴愛意?;蛲圪艘溃}脈深情,如膠似漆;或船舟嬉鬧,無拘無束,縱情歡笑。
當(dāng)然,如果是我,我自然愿意在霞光溢蕩的時刻,讓我的情人拆去豬槽船里多余的橫梁,在舟里鋪上軟綿的錦墊。我要么會穿一雙拖鞋上船,要么讓我的情人將不穿鞋子的我抱上船,然后,我會赤腳斜臥在舟子里,頭上會戴一頂漂亮的帽子,或者撐一把卷著花皺的小傘。我的情人就坐在我的對面,為我劃船。他會準備一瓶紅酒和兩只漂亮的紅酒杯。而且,為了讓自己在我眼里比較好看,他應(yīng)該也會戴一頂寬沿的帽子。天氣如果不冷,他就會赤裸著上身,讓我一邊喝酒,一邊看他健美的肌肉。這樣的時刻,四圍會如天堂一般華美、搖曳和寧靜,目之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是一個又一個神的喜悅和奇跡。我們會在這樣的喜悅和神跡里,忘記了自己。
5
然而,在現(xiàn)實世界,作為一個普通游客,我們能上豬槽船的時間和地點是極受局限的。洛洼北碼頭,是為數(shù)不多的選擇之一。
碼頭看上去很普通,鋪滿白色的鵝卵石,高跟鞋走在上面,有幾分碎碎的難堪。湖水從深遠處漫溯而來,在白鵝卵石岸邊勾勒出一根淺淺的濕線。幾只豬槽船淺淺地擺在濕線以內(nèi),它們的身后,就是那片充滿蠱惑的、神秘美麗的深藍。
與最初看見的湖水之澎湃洶涌不同,這里的水,看上去非常靜宜,穩(wěn)穩(wěn)地,深深地;微微的風(fēng),只能像情人的一個眼神,搖曳起它溫情的柔波。
但,經(jīng)營船只的人,卻是慌迫、急切,透出直白的焦躁。一個男人拿一個小本子,一邊記錄,一邊在這個小碼頭上走來走去。為數(shù)不多的船只,在他這樣的舉動里,似乎變成了一個龐大的艦隊。
最終,我們在他們的安排下,上了一條我比較喜歡的明黃色的豬槽船。這一道明亮的金黃,在一個黑木樁般粗壯木訥的青年和一個穿著花棉襖的老婦人的共同努力下,像一片金色的落葉,飄進藍色的水面世界。我就變成這片葉子上的一只小蟲,在藍色的波心里,隨著滑動的木漿徐徐晃蕩。
四圍皆水,凡世的塵囂漸次遠離。但這樣超凡脫俗、寧靜唯美的狀態(tài),只能感染外鄉(xiāng)人的心緒,它們無法走進撐船掙錢的這對摩梭母子焦躁的眼睛。母子二人一個船頭,一個船尾,彼此用吵架一樣充滿火藥味的聲調(diào)和憤懣的表情發(fā)泄著什么。同游者便有好事者,用普通話去跟那長得像根黑木樁一樣的兒子聊天,問他這渡船的生意,打聽他們的收入。
從小伙子的回答里,我們知道,這所有渡船的收入都歸于集體,由公家統(tǒng)一收納和統(tǒng)一分配。當(dāng)然,由于瀘沽湖名聞天下,就他們這搖船的收入,也是相當(dāng)可觀的。于是,男游客們紛紛表示,想就留在這里劃船。
短暫的熱鬧之后,世界終于回復(fù)到 “漿聲光影”“天高水遠”“風(fēng)輕云淡”的詩意和寧靜。如綢如油、如絲如滑的水面,承載著我們,向遠處的一座島嶼行進。
在島嶼前,一方水中搭建的木樁平臺邊,船停靠下來。船家叮囑我們,在這玩十分鐘左右,然后繼續(xù)上這船。他們在原處等。
順著同伴伸來的手,站上木板碼頭,眼目所及,便是隨著明星真人秀劇目《親愛的客?!返臒岵ィ鴱V告效應(yīng)很強很紅的——“親愛的客?!薄?/p>
此時,這家網(wǎng)上報價為“1850起”的客棧,靜靜地安置在與湖水相接的島嶼腳邊,成為一塊與凡俗割裂的小凈土。這樣的地方,只適合那些內(nèi)心歷經(jīng)過太多塵土煎熬的人,適合那些內(nèi)心經(jīng)過太多萬馬奔騰的人,適合那些“只想靜靜”的人。
所以,多數(shù)如我們一樣被船家?guī)У竭@里的人,稍作停留之后,便會在船家一直的催促里,重新上船,換一個方向,奔往傳說中的“王妃島”。
6
王妃島,原名博洼島,整個小島面積大約為7.5畝。從遠處看,此島四周碧波萬頃,每當(dāng)晨霧乍起或晚霞當(dāng)空,小島便被輝映得如仙如幻。
1943年,左所末代土司喇保臣投靠西康省主席劉文輝,基于政治需要,在雅安娶了劉文輝屬下軍需科科長肖顯臣之女肖淑明為妻。隨后,這位16歲的現(xiàn)代版“和親大使”便跟隨喇保臣來到瀘沽湖,被安置在這座湖泊之中的更名為“王妃島”的小島上。
喇土司按照川人的習(xí)俗,在島上為其小王妃修建了一座四合院、一座廟宇、一座碉樓,并栽植上王妃家鄉(xiāng)常見的槐樹、柏樹、皂角樹、萬年青,又沿著島的四周打造一圈供其消遣的騎馬道。不難看出,無論是基于政治禮貌,還是基于對年輕妻子的寵愛,喇保臣對于這個小王妃都是“用了心”的。
從此,這個被木里活佛賜名為次爾卓瑪?shù)男∨樱归_始了她在瀘沽湖風(fēng)云激蕩的人生:
穿上瀘沽湖女子的服裝,包上頭巾,騎上駿馬,提上搶,她就是威風(fēng)凜凜、儀態(tài)萬千的土司夫人;
安住王妃府,吟詩、作畫、習(xí)字、歌舞,她就是臨水照花的小嬌娘;
解放后,丈夫遠去成都任職,她留守瀘沽湖,深入虎穴,平定土匪叛亂,她就是瀘沽湖的守護人。
文革前后,時代變臉,這個曾經(jīng)顯赫的“守護人”被劃為“地主”,受盡磨難。
終于,時光在苦難的熬煉里,被時代的船槳劃開1987年的水面,這個滿身刻滿褶皺與倔強的老人,便應(yīng)時代之需,變成一張活著的文化名片,每天在已經(jīng)被更名為“王妃府遺址博物館”的舊居上,向全世界游客介紹瀘沽湖的滄海和桑田。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2008年10月30日,這個女兒國的末代王妃,終于在瀘沽湖走完她81歲的人生。
在博物館掛在墻上的一組彩色照片里,有她被擺拍的神情。雖然是被擺拍,但從那些從容和嫻熟的姿態(tài)里,我們依然可以窺見她霸氣、沉穩(wěn)、堅韌、歷經(jīng)風(fēng)雨之后的淡定。在她老年叉腰站立門口的那張照片里,我看見她一身摩梭人傳統(tǒng)服飾的黑紅搭配、瘦削的臉、漢人中少見的堅挺有力的鼻子,以及任何苦難歲月都無法挫敗的、眼睛里的那股清亮。
于是,我們依著她的樣子,與她做出同樣的姿態(tài),擺拍出一張合影。
7
對于瀘沽湖這樣一個充滿神秘和傳奇意味的世界而言,光有一個“王妃”是不足以匹配的,于是,它引誘并催生了一個新的傳奇——約瑟夫·洛克。
約瑟夫·洛克,1884年生于奧地利維也納一個仆人的家庭,6歲喪母,13歲開始自學(xué)漢語,18歲開始在歐洲各地流浪,隨后又在北美和加勒比海等地漂泊。1907年移居美國夏威夷檀香山,在不到12年的時間里,自學(xué)成才的他成為一個植物學(xué)家,并在1911年進入夏威夷大學(xué),建立了當(dāng)?shù)氐谝凰参飿?biāo)本館。1913年獲得美國國籍。
1922年,這位一生喜好漫游的傳奇人物,以探險家、撰稿人、攝影家身份,第一次進入中國。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資助下,洛克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就搜集了60000件植物標(biāo)本、1600件鳥類標(biāo)本和60件哺乳動物標(biāo)本。據(jù)說,當(dāng)他結(jié)束在云南滇緬邊境以及西藏的考察活動回國時,攜走了八萬件植物標(biāo)本及文物文獻。
毫無疑問,這樣豐碩迷人的考察成果,自然吸引著他來了又來。與此同時,他給《國家地理》雜志寫的那些文章和所拍攝的照片,已經(jīng)使他在全世界聲名鵲起。
后來,洛克以麗江附近村落為基地,對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和動植物進行考察研究的文章,激發(fā)了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創(chuàng)作靈感,完成了著名小說《消失的地平線》,同時,成就了永遠美麗神秘的“香格里拉”。
這個一開始只是為找尋 “大風(fēng)子樹”的“植物獵人”,最初是以獵奇的目光掃過云南的自然風(fēng)光和原住民的生活狀態(tài),但隨著考察的深入,他卻被當(dāng)?shù)孛褡逦幕N藏的無窮魅力深吸而無法自拔。兩卷本著作《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便是他在這一時期的產(chǎn)物。
1930年,身陷納西東巴文化的洛克,請求《國家地理》雜志資助其對納西東巴文獻的研究。但該雜志所關(guān)心的是讀者的趣味和文章圖片所帶來的商業(yè)價值,于是拒絕了洛克的請求。完全沒有了收入來源的洛克,卻義無反顧地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帶上所有用來養(yǎng)老的積蓄回到中國,全心投入對納西文化的研究。
然而,世事難料,這個原本準備將一生心血和積蓄都灑給中國的浪子,在1949年麗江解放時,卻不得不因“帝國主義分子”頭銜而第六次離開他停留了27年的中國。此時的他,已經(jīng)人到老年,而且為研究納西文化傾家蕩產(chǎn)。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能使其巨著 《納西語英語百科辭典》出版,他不得不變賣最后的財產(chǎn)——“東巴經(jīng)書”。
1962年,洛克在夏威夷病重住院,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寫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會重返麗江完成我的工作……我寧愿死在玉龍雪山的花叢里,也不愿呆在四面白壁的病房里?!?/p>
同年,這個孤獨的“西方納西學(xué)之父”于美國檀香山病逝。
此時,在現(xiàn)存的資料圖片中,我們可以看見,在瀘沽湖一座小島的一間亭房外,悠閑的洛克坐在簡易的桌前,剛從他的忙碌書寫中暫停下來,一頂白色的寬沿涼帽,展示著他堅持始終的紳士做派。從圖的中心往外看,這座小島的四方,一派凈水,脈脈如情人的眼神。
在這樣優(yōu)雅而與世無爭的美麗里,洛克記下自己深切的情悟:瀘沽湖,是整個云南最漂亮的一個湖,無法想象還有比這更美的環(huán)境,湖的四周長滿森林,深藍色的湖水像水晶一樣清澈,小島像船只一樣飄浮在水面,一切都是寧靜的,真是一個適合神仙居住的地方。
8
從王妃島原船返回,便被洛洼碼頭旁一處高亭所吸引,順著幽漫的石階半玩半走,在有著古風(fēng)味的墻沿邊,搔首弄姿地拍出許多照片,這樣的娛樂和舒緩,緩解了登高的勞累。終于到了最高處,放眼一望,四海茫茫,藍瑩瑩的水面,泛著透亮的清澈,偶爾的幾只豬槽船,像幾片樹葉一樣,自由自在地飄浮其中。任何人一看此景,必然從局狹的心境,放開胸懷,變得博大、浩瀚;必然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與這山河美景融為一體,譜就一曲寧靜、壯美、海闊天空的詩篇。
如果大美無言,那么,風(fēng)就是那個狂蕩不羈的野蠻少年,他帶著原始和生猛的氣息,在天空與陸地之間,四處巡視他的地盤——撩開雜草的堆叢、掀開游人的帽子、逗弄樹上的花朵、將山中的小動物吹得睜不開眼、逼迫站在山坡高處的女人們,躲進男人的胸前……
興盡之后,驅(qū)車隨意續(xù)行,尋得一草海近處,停下。
枯黃的草海,在藍色的天空和藍色的水面間,如同一場金黃色的秋夢。但大自然這位卓越的藝術(shù)家,并不滿足于此,它又施于這片世界以霞光的華彩,以遠山的如墨如黛,以云層的光怪陸離,以空間感的四圍伸展。即使這樣,它依然不滿足,便又施以在這片草海間埋頭勞作的一個女人的身影,施以一條像被上帝隨意擱置的久無人使的豬槽船。
所有的這一切,鉤織成一個夢,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夢,一個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完美結(jié)合在一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