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春華
一
“社會早日新月異了,為啥三家鎮(zhèn)還是幾十年如一日,一點沒變?”
每次回老家小鎮(zhèn),方華都會發(fā)牢騷。街還是那幾條街,除了主街水泥路鋪上了之外,沒有任何變化。難得幾條水泥路面本來應(yīng)該是干凈的,可趕集的農(nóng)民多了,從田間帶來的水粒、泥土,留下的腳印重重疊疊,很快就變成了塵埃,變成了泥沙。一旦晴天,貫穿場鎮(zhèn)的那條主街上,貨車、轎車、拖拉機、摩托車,轟隆隆地揚起一股股沙土,真是名副其實的紅塵滾滾。
小鎮(zhèn)熱鬧倒是熱鬧,環(huán)境真是太差了。方華的爸媽還是住在學校宿舍,這條主街上中心地段的三樓,兩個臥室都臨街。睡在床上,每次有車樓下過,就像睡在大街上,聲音從方華頭上攆壓而過,不得安眠。好在客廳不臨街,每次回家,方華總是堅持睡沙發(fā)。她就奇怪了,媽媽神經(jīng)很衰弱的,竟然也習慣這么吵鬧的房間。
“跟久聞其臭不覺其臭的道理一樣,久鬧自然忘掉鬧。”方爸爸這樣說。方媽媽飽經(jīng)滄桑,認為現(xiàn)在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對方華姐妹們的抱怨,總是那句老話:“習慣了就好了?!?/p>
方華回三家鎮(zhèn)陪爸媽,爸媽總是歡喜得合不攏嘴,臉上的驕傲比太陽曬著更有熠熠亮光。在這個場鎮(zhèn)上,誰都知道,爸媽只有三個女兒。在重男輕女的七十年代,方媽媽在離場鎮(zhèn)八里外的老家踏水村,一邊無聲自責落淚,一邊在婆母的鄙視眼神和鄉(xiāng)親碎言碎語中受盡折磨。
堅強的方媽,在當教師的丈夫支持下,像踩著地里的泥巴一樣踩過鄉(xiāng)村的閑言碎語,踩過農(nóng)村女人的無兒坎坷,直到三個女兒都考上了中專、大學,全部像鳳凰一樣飛出了山窩窩,在三個不同的城市定居。四十歲,方媽媽隨丈夫到了三家鎮(zhèn)定居,成了小鎮(zhèn)留守老人里最為傲嬌的師娘。
方華大學畢業(yè)在距離老家兩百多公里的大城市工作快三十年了,早就模糊了小時候的記憶,對小鎮(zhèn)人的一切都十分淡然。不過,她能想象,兩個妹妹也跟她一樣,總是要從市里回去住幾天。爸媽也是這樣,要帶著她們出去跳跳廣場舞,一起在鎮(zhèn)周邊打工農(nóng)民遺留下來的地里,種些蔬菜。
勞動帶來的是健康。方爸方媽都七十好幾的人了,比總坐在辦公室搞設(shè)計的方華好多了。去年九月回家,正好碰上挖紅苕,老爹一背篼一背篼地七八個來回,把方華看得發(fā)愣。媽媽體貼,總是說城里啥東西都貴,尤其是洗臉、足浴、按摩等高級享受。
“咋沒有變化嘛!你看,你們城里那些享受現(xiàn)在鎮(zhèn)上都有了!按摩院都有兩個,一個是盲人,一個不是。”方媽總要帶著方華到鎮(zhèn)上盲人按摩店,叫方華去做幾次,還十分自豪地給女兒說:放心,買了卡的,便宜!
她是見過方華沒日沒夜地加班搞設(shè)計,頸椎腰椎沒有一個地方好的,才四十出頭,身子骨弱得跟林黛玉似的,風都能吹走。每次回到家里,方華都喜歡賴在床上睡懶覺,明明聽到母親輕手輕腳地做飯,還是假裝睡得很酣。直到老母親把雞蛋都剝了殼,放她嘴皮上,才慌慌地推開,爬起來洗臉、刷牙,再喝杯溫水,才接過雞蛋,幾口吃下去,邊吃還邊把脖子扭得咕咕叫。晚上睡覺前,還喜歡像個孩子似的,把雙腳抬起來,不停地伸直腳背,再勾起后跟,讓爸媽聽踝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咕咕叫的聲音,好像自己的腳在奏樂。
“你要少耍手機,多鍛煉身體!這樣子下去怎么得了?好好一個人,成了機器人,關(guān)節(jié)都安裝了螺絲樣!”方媽的心疼,除了嘴里嘮叨,就只好通過盲人按摩院的小個子盲人落到實處了。
二
“五一”小長假,一場初夏的雨后,太陽耀眼而灼熱,爸媽不停地看天,想出門,又怕嬌弱的女兒跟著受累。直到下午四點過,方華才果斷地要求下地——我也是農(nóng)民的女兒,怕什么?再說,方華又自嘲,反正生就這么黑的。
老爸抱著巨大的遮陽傘,老媽把一袋種花生放背篼里,又把一大把粽葉放進去,再放進去兩只折疊小凳,背起背篼,方華穿上媽媽的雨靴,拿起鋤頭,一起出門。他們準備把蒜收了,再種些花生。
三家鎮(zhèn)的天竟然是地中海藍,藍得醉人!穿過主街,路過一私立小學門口,父親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方華顯得無所事事,心不在焉,跟在后面看著熱鬧。直到走到小鎮(zhèn)邊上的一棟小樓前,小時候村上老家的鄰居陳婆婆才主動問候起來。
“華華回來啦!快進來坐哈!”陳婆婆家的門店一半賣著副食,一半放了桌子凳子——有人在打紙牌。陳婆婆放下手上的活計,走出門來,笑著招呼她。陳婆婆的女兒——方華叫龔姨的,也在牌桌子上大聲叫著方華。
“不了,謝謝婆婆、龔姨,你們慢慢玩?!狈饺A微笑著回答——她是個喜歡記仇的人,每次見到陳婆婆,免不了想起小時候媽媽被村民們低看的眼神和背后的閑言碎語,所以她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遷到小鎮(zhèn)上的他們難以親近。方媽好幾次教育她要不計前嫌,她才釋懷,主動招呼他們。想來媽媽是那種人,一旦自己強大,過去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
是的,所有你曾經(jīng)高看的人一旦站到你下方,你的眼里就沒有他們,談何記恨?所以,一個人的眼界重要,站的位置更重要。而這個時候,那些鄉(xiāng)鄰卻像從來沒有背后說過他們家壞話的好人,個個對方媽顯示出尊重和討好——這方家仨女孩實在是了得,個個是高級知識分子,還孝順體貼,他們只有艷羨的份兒。
“陳姨,你們的蒜收了沒?今天我們還要種點花生?!狈綃寢尭惼牌湃Φ牡匕ぶ?,自然經(jīng)常交流些種植進度問題。
“前天種的。剛收就下雨?!标惼牌呕亓朔綃?,又對方華說:“哎呀,華華從小就乖,大城市里呆了幾十年,還是這么乖。一回來就幫爸爸媽媽做事?!?/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方華把頭偏向鋤頭把,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陳家左側(cè)就是小鎮(zhèn)那些外出打工農(nóng)民遺留下的空地了。最近的,當然是陳婆婆家做。馬路邊的地并不寬,或者說不是地,是很多土壘起來的土坡。鄉(xiāng)村建設(shè)挖出來的土和渣都倒在鎮(zhèn)外的路邊——建的都是商住樓,街道卻一成不變。閑著沒事的小鎮(zhèn)婆婆媽媽們,把當農(nóng)民時開荒的本事發(fā)揮出來,也零零星星地種上了菜。
真正的菜地在路邊下坎的地方。坎高三米多,斜著下去,方媽這些真農(nóng)民,踩出了臺階??采虾吞锟矁蛇吀吒叩偷烷L滿茂盛的小蓬草、野艾蒿、接骨草、車前草和構(gòu)樹。爸媽都下到地里了,方華卻對著地中海藍一口一個贊,拿著手機對著一簇巨大的蘿卜花拍特寫,把美麗如洗的天空做背景,鄉(xiāng)村之美爽心悅目。
不知道啥時候開始,中國人把難得的藍天當成發(fā)微信朋友圈最大的風景。而今天的藍,藍到醉人。方華不免做了俗人,發(fā)起朋友圈,自豪地把其他地方都打壓了一番。反應(yīng)最快的,也是朋友圈了,馬上,點贊的、驚嘆的,隨之而來。方華很得意,沒有中年的臃腫,跟小時候一樣,飛奔下坎,到離高坎幾塊田的爸媽身邊。
方爸正使勁將傘柄插進干田里,方媽配合著,雙手抱著傘柄,往土里壓下去。插穩(wěn)大傘之后,方媽把兩根凳子拿出來,放在傘遮住的陰影下,開始交代分工:老方你去扯蒜,我和華華一個理蒜,一個捆蒜。
方爸搖了搖傘柄,把傘傾個方向,把娘倆都遮住,然后去扯蒜。雨后的土很是松軟,他抓住蒜桿,很快就扯出一窩一窩的大蒜,甩在小凳子前面,擺成一排。方華用刀一個一個地切了裹滿泥的蒜的根須,然后扒開蒜苗枯黃的莖葉,把沾在蒜上的泥巴順著扒掉,大蒜就白花花的像美女出浴,裸得漂亮。這些裸女又轉(zhuǎn)手放到媽媽面前。方媽集中把蒜桿尖尖剪掉,用粽葉在靠近蒜頭的地方捆好,再跟另一把蒜頭放在一起,用粽葉在蒜柄上方捆住。
“?。『闷?,我終于知道那些晾曬在竹竿上的大蒜是怎么騎上去的了?!?/p>
“傻妹崽!”方媽疼愛地瞥一眼女兒,說,“這不都是常識嗎?你不干農(nóng)活,當然不知道?!?/p>
“那是。我考上中專那年,才14歲。只記得小時候翻紅苕藤、插秧、打谷幾件大事情?!?/p>
“你也算做農(nóng)活做得多的了。你看看你女兒,懂啥?米從哪里來的都不知道呢!”
“沒辦法??!他們九○后,沒幾個人認識幾樣蔬菜?!?/p>
“就是?,F(xiàn)在農(nóng)村都沒有小孩了。不是跟爸爸媽媽出去打工,就是跟爺爺奶奶過過周末,平時都關(guān)在學校里?!?/p>
“對啊,你說,爸爸這學校怎么就墮落得這么快?我小時候還是小學和初中八個年級的大學校,前幾年變成了小學,現(xiàn)在可好,竟然成了幼兒園。”
“那是因為城市化建設(shè)速度在加快,農(nóng)村人口減少,中學學生要么進城里念,要不就在鎮(zhèn)中去了?!狈桨纸舆^話題,又說:“你看剛才路過的那所私立小學,有幾輛車接送學生,寄宿制,跟你們大城市沒區(qū)別。周末還送回家,那些爺爺奶奶就方便了。在外面打工的父母也放心?!?/p>
“鎮(zhèn)上商住小區(qū)多了,可街道還是坑坑洼洼的!倒是教育,變化太大!”方華很是感慨。
“是啊,你別小看這里,現(xiàn)在房價2000多一平,跟有的縣城差不多?!狈嚼蠋熣f。
“還好,前些年給你們帶小孩,你爸爸說賣了這房子,我堅決不賣?,F(xiàn)在可漲了不少!”方媽媽對房產(chǎn)大勢的把握總是對的。十年前還在方華所在城市買了一套七十年代的老住宅,當時價格僅僅1000元一平,現(xiàn)在翻了幾番,還拽在手里,說要等到城市風貌打造,當個城里的拆遷戶。
理財這一點,方華對一輩子都生活在鄉(xiāng)村卻處處有真知灼見的娘,是很佩服的。最神奇的一次,方媽媽放了一萬在她那里,她剛在銀行買基金,方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華華,你可千萬不要去買基金哦!給我存定期就是了。”基金剛買,她的心不免嚇了一跳——媽媽像是有雙千里眼,看到她在干嘛!幾年后,基金虧了百分之二十多,等到媽媽要錢的時候,她不得不贖回,還倒貼了兩三千。
前年方華賣了郊區(qū)的大房子,方媽媽的電話尾隨而至,要她必須重新買市中心的房子?!敖^對不能放股市啊,也不能存著!”方華問她緊張啥,老娘一句話像小時候打屁股的篾條,打得她無言以對:“你們倆大手大腳的,幾十萬放卡上,一會兒炒股一會兒出國,沒幾年就不見了。買了房好歹房子在。記著你媽的話,必須馬上買房!”
方華在市中心的房子簡裝后出租。成都的限購政策一出來,炒房團沒地方玩了,移戰(zhàn)地市州。方華所在城市距離成都不遠,房價很快像點燃的柴,火了起來。幾年靜如止水的房價,幾個月間暴漲四成。
都是媽媽的功勞。
“媽你好牛嘛!爸爸當了四十年老師,都是說文解字,怎么都趕不上你的數(shù)學好。”方華從來都愛媽媽多一點,拍馬屁都不怕爸爸生氣。
方爸不甘心地站著對她們嘿嘿地笑起來:“你的決定也要我配合支持嘛!說明我也是贊同你的觀點的。”
娘倆就都笑了。
三
“對了,這次勇娃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回來了,他在城里陪他爸媽。”
“都不回來看看我們。”
“時間太短。兩個家奔波起來,又累又麻煩。我們這次決定各回各家,各看各媽。”
“這還像兩口子?”方媽拿起蒜柄,有些不悅地說。
“哎呀,媽媽呢,都什么年代了。夫妻次把次的分頭行動很正常嘛!”
“你們沒有什么問題吧?”
“沒有沒有,這點你放心。我們都是朋友了?!?/p>
“啥哦?夫妻怎么是朋友?”方媽真不放心了,放下蒜柄,認真地看著方華?!澳阏f你們倆都是貪玩好耍的人,可別耍出什么事來!”
“你放心嘛!都中年人了,娃都大學生了,能有啥事?”
“你就會哄我。”方媽癟癟嘴,又說,“我看你們這代人啊,一點都不單純?!?/p>
“媽,你這話就對了,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能跟你們那時候比么?你們那時候一切行動聽指揮,一生只愛一個人。”
“對?。∧憧次液湍惆??!?/p>
方華笑了,說:“看了看了,看了幾十年。我看你們生活一輩子,吵了一輩子?!?/p>
“牙齒和舌頭那么好,還要咬著呢?!?/p>
“對對對,吵架也是一種交流方式嘛!這個我懂?!?/p>
“不是交流問題,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必須尊重對方,寬容對方?!狈桨秩滩蛔〔遄臁?/p>
“新生活各管各,也是尊重和寬容嘛?!泵摽谡f出這話,方華覺得自己太造次了,簡直就是油嘴滑舌。好在平日里嚴肅的父親沒有在意,一聲不吭地忙著手中的活兒。
“噓——”方媽媽用肘部碰了一下方華,示意她不要在父親面前亂說話,然后抬頭對方爸說:“老方,你扯得太快了,我們跟不上。這樣子,你去鎮(zhèn)上買點化肥,等會兒我們點花生好用?!?/p>
“什么肥?”方爸停下手中的活,挺起身子。
“復合肥,白色的小顆顆。你去老張開的那個店問一下嘛,就給他說你要花生肥,他就曉得給你拿?!狈綃尠櫫税櫭迹÷晣@道:“一輩子都是書生,啥都不懂?!?/p>
方爸沒有接話,轉(zhuǎn)身往田坎上走去。等爸爸的身影走過田坎,方華笑:“爸爸不錯了,年輕的時候什么事都不干的?,F(xiàn)在要進廚房要洗碗,還要跟你學種菜?!?/p>
方媽不高興地說:“要聽話學倒好了。他經(jīng)常固執(zhí)得很,總以為自己是對的,還強詞奪理,說自己的是邏輯分析……”方華忍不住笑出聲,老爸做事最喜歡從理論開始,到理論結(jié)束。一個老政治教師的生活方式。
“那分析有我一輩子當農(nóng)民的經(jīng)驗可靠么?氣死人呢!不吃虧不回頭,簡直就是一頭倔牛。每件事都要跟他再三交代他才會?!眿寢尷^續(xù)抱怨。
四
“一個人越?jīng)]文化越固執(zhí)。爸爸好歹是文化人,你隨便教育就是了,不要生這么大的氣。他也就是教師當久了,有職業(yè)習慣?!狈饺A對媽媽的話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放下手里的蒜,偏著頭看看天。天空里依然是那一片地中海一般的湛藍,還多了幾朵白云。其中一朵像一個大大的逗號,分外可人?!敖裉爝@天,真是幾十年不見吧,美成這樣!”
“只有你們城里人才把藍天都當風景。”媽媽癟嘴不屑一顧。
“是啊。媽媽,你不知道,隨便哪天,天氣好一點點,城里人的微信朋友圈里,都是曬藍天白云的?!?/p>
“所以說城里有啥好?天不藍水不清,車多人多吵死人。”
“哈哈,你看你,當了個師娘,就是跟其他的媽媽不一樣,說話有理有據(jù),還像順口溜。”
“我說的是實話?!?/p>
“當然是實話。我的意思是,爸爸這個書生,對你的成長還是很有貢獻的嘛!你看你娘家那些農(nóng)民,哪有你這么有思想有頭腦?”
“那是我聰明!”七十歲的老媽一下子童心爆發(fā),像個孩子似的,得意洋洋。
“是是是,要不是外公死得早,你也不會念不完小學,也不會要找個教書先生培養(yǎng)子女……所以一個人的童年經(jīng)歷決定了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p>
“我才不懂啥世界觀、價值觀。反正很多道理都很簡單,就讀書人把事情復雜化了?!?/p>
“是是是,媽媽說的太對了。真理應(yīng)該跟土地一樣樸實?!?/p>
“那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勇娃有什么事沒?”
方華沒想到老媽支走老爸,兜了一大轉(zhuǎn),還是想套自己的話。她笑了:“你看你,想多了吧?還惦記女婿沒回來看你呢!”
方媽有條不紊地做著手里的活兒,臉色平和?!澳銈兡贻p人事多,我管也管不了。不過還是需要提醒你們,一個家來得不容易,要珍惜?!?/p>
方華淺笑一下:“嗯,放心嘛,沒事的。雖然我們的觀念新,但也還是知道輕重的?!?/p>
“你說你們新,是新在哪里呢?”
方華沒想到媽媽也會鉆字眼了,猶豫了一下,說:“比如,對婚姻和愛情的看法,肯定跟你們不一樣了?!?/p>
“你說來我聽聽?”
“先說婚姻,它本質(zhì)上是種制度。你知道,制度這東西本身就有好有壞,有時間性的,是發(fā)展變化的。有時候合適,有時候不合適,所以制度是會根據(jù)時代發(fā)展變化的?;橐鲋贫?,就是人們?yōu)榱司S護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制定的一種制度,它的作用是通過微小的兩性關(guān)系的穩(wěn)定,組成龐大的社會穩(wěn)定。但是,如果兩個人不相愛了還維系著婚姻,是不人性的,也是不道德的。”
“說得好深沉?;橐隼锓蚱揸P(guān)系都不算道德,那啥才道德?”
“愛情才是最大的道德??!”
“愛、愛、愛,你們懂啥是愛不?”
“當然懂。你們傳統(tǒng)的相濡以沫、新一代人的激情奔放、日常相處的坡坡坎坎……愛情的表現(xiàn)是多種形式的。不過我的看法,一個家里可以找到愛情幾個方面的象征?!?/p>
“你說來聽聽?!?/p>
“我認為夫妻必須多方面和諧才能長久,比如,三觀、身體和靈魂。這么說比較抽象,你不明白。我說個形象的——在家里,客廳里面,你們能基本觀點一致,比如對這個世界、對生活、對事件的看法應(yīng)該基本一致,這樣,你們一起看電視就會有基本一致的選擇,不會為了抗日神劇搶遙控板;在臥室里,你們的作息時間和身體,就是性關(guān)系,要基本和諧,生活才有繼續(xù)下去的激情和溫情;在書房里,就是靈魂溝通上沒有障礙,你們才能是談得來的伴……有一個出現(xiàn)大問題,關(guān)系就會出現(xiàn)大問題?!?/p>
娘倆說著說著,眼看著背篼里的蒜把越來越多,地里的蒜少了。方華放下手上的活兒,歪著脖子看看傘外的天,鉆出去,站起身,走到旁邊的蒜苗地里扯蒜。夜雨之后,扯蒜真是輕松活。方華見泥巴抖不干凈,拿起兩只手里的蒜對打起來。方媽媽見狀,急了:“傻妹崽,用莖處敲打!蒜打蒜,不是就把蒜打爛了么?”
方華趕緊用右手的蒜敲打左手蒜的莖,心下一動,這不是兩個人的相處之道么?硬碰硬總是兩敗俱傷的。懂得避讓,才是寬容。
掌握了方法,方華三下五除二,很快把蒜地里的蒜都扯了出來,敲敲打打,然后甩到傘下,整整齊齊地一排,方便方媽提取。不到一分地的蒜苗全部都扯完了,她又回傘下坐著,拿起刀,把大蒜的根系放到土上,一刀切下去,然后從蒜苗中間扒下枯黃的葉子來。
五
方華繼續(xù)給媽媽說:“再比如愛情,它也是有時間概念的??!就像兩個一起散步的人,步調(diào)不一致,很快就會一前一后。不在一個點上,說起話來就困難了,就得大吼大叫對方才聽得到了。那也就說明兩個人沒法交流了,愛情就會消失了。”
“你說的要求那么高,哪個的婚姻和愛情不出事?”
“所以兩個人要一起進步啊!誰落后就會被拋棄是正常的。”
“這么說就難得和諧了?!?/p>
“我有對同學夫婦,結(jié)婚都二十多年了,最近兩個人都有情人了。就是因為價值觀發(fā)生了變化,一個文藝范,一個老麻將。一個跟文青好上了,一個跟桌子上麻友好上了。”
“那不是只有離婚了?”
“也沒有。他們相互不知道對方的事?!?/p>
“那你怎么知道?”
方華臉上的笑容有點皮笑肉不笑:“說起就復雜了。同學是閨蜜,老公是設(shè)計院的客戶,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p>
“那他們?nèi)兆釉趺催^?”
“以前怎么過,現(xiàn)在還怎么過??!我又不是傻瓜,會告訴他們。誰知道了都不會告訴他們。所以對于他們來說,只需要各自享受生活?!?/p>
“我理解不了這種生活?!?/p>
“不難理解。就像剛才我用蒜打蒜一樣,兩個人如果硬碰硬總歸會受傷,就是頭破血流也解決不好問題,所以就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三觀不合沒關(guān)系,不和諧也沒關(guān)系,沒話說就沒話說,大家對對方都睜只眼閉只眼。一句話,在遵守婚姻制度下尋求共處模式,有的是為了不傷害孩子,有的是保持習慣,懶得離。說不一定,離了重新進入婚姻,最終還是這樣的結(jié)果?!?/p>
“難道這就是你們的道德?”
“當然不是。更多的更好的選擇還是離婚,之后就不再結(jié)婚。都采取一種寬松的相處模式,同居。”
“只耍朋友?”
“對。 ”
“以后老了怎么辦?”
“有能相處的就一起,沒有就進養(yǎng)老院!”
“現(xiàn)在的人,相處就那么難?”
“是啊,不是有首歌就叫《沒那么簡單》么?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氣,相愛容易相處難?!?/p>
方媽搖了搖頭,把手中的兩捆蒜綁在一起,放進背篼,嘆口氣:“現(xiàn)在的婚姻制度很好的,不像從前一個男人三妻四妾的。”
“那時候是女人經(jīng)濟不獨立嘛!現(xiàn)在男女平等,大家都要對方對等,所以就難了。再說這也說明婚姻制度是發(fā)展變化的,一夫多妻和一夫一妻都是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的形式,誰知道以后還會怎么樣?反正現(xiàn)在是大家對兩性關(guān)系都越來越開明,越來越寬容了?!?/p>
“那是你們大城市里的人。鄉(xiāng)下還是一樣?!眿寢屨酒鹕恚驯丑锏乃獍颜砹艘幌?,滿滿的一背篼,看得她開心起來:“可以了,今天這活兒干得漂亮。”
她把傘下切下來的一大堆枯葉、沾滿泥巴的根須抱起來,放到田邊一個角落里。又收好了傘,叫方華把背篼
背出田里,放在田坎上。
六
方爸買了化肥回來,早在隔著一根田坎的另一塊地里,挖著一大片的花生窩子。方媽和方華一個放花生種,一個施肥?!坝浿?,每一窩花生四五顆,放窩子一角,另一角要放化肥?!狈綃屪隽艘幌率痉?,才放心地讓方華提著種花生去點。
“這么簡單的事情,沒技術(shù)含量?!狈饺A接過種花生就開干。
打好窩子的父親又回到他們娘倆的地方,開始給種好花生的地方蓋上土?!袄戏?,蓋花生要用鋤頭挖土挖下去點,這也是在松土,免得野草長起來?!狈綃屵€沒等老伴走到跟前,就大聲囑咐起來。方爸邊應(yīng)答邊用力地挖起地來,又輕輕地把土往花生上面鋪過去。
一家子各司其職,很快就把花生種好了。
先完成任務(wù)的方華額頭冒著汗,低頭太久,感覺到一種很久沒有的累。方媽看見了,趕緊讓她去田坎旁上一棵茂盛的構(gòu)樹下躲躲陰涼。方華又拿起手機,對著這塊地里的蔬菜一頓亂拍,記錄一下這個季節(jié)爸媽土里田里的情況,發(fā)在家庭圈里:剛種的蔬菜有玉米、冬瓜、南瓜、豇豆、苦瓜、花生、腳板苕。四季豆可以摘了,賣5元一斤。生菜很旺盛,蔥子采第二波了。萵筍吃不完必須要賣掉,長得蕭索的蘿卜種苗,被媽媽用繩子捆在一起,斜著立在地里……收拾結(jié)束,方華問父母要些海椒苗子,準備拿回城里,種自家陽臺上。
回家時,爬上高坎,方華迎著夕陽看過去,一輪金燦燦的太陽正掛在小鎮(zhèn)四五樓的頂上,像一支巨大的畫筆,勾勒出樓群的金邊。樓群之外一塊水田里,倒映著這夕陽之美,看得方華發(fā)呆。她心里禁不住寫起三行詩來:初夏黃昏——太陽落入心田/模糊了煙火刺痛我的眼/像是你的愛情。
陳婆婆家的門店里還是那群人在玩,陳婆婆和龔姨還是挽留方華“耍一哈”。方華婉拒,跟爸媽回家。走到一個街角,只見一對衣衫不整的老年夫婦蹲在角落里,女人又黑又瘦,丑陋的臉上滿布溝壑,身上的赭色衣服一塊黃泥一塊黑油污,臟得像幾年沒有洗。她還拉著自己的衣袖給手持拐杖的男人擦臉。同樣瘦小的男人衣衫襤褸,正大口大口喘著氣,嘴角無意識地流出涎水。方華最是見不得這么凄慘的景象,皺著眉轉(zhuǎn)過頭去。方媽媽小聲對她說:“這個女人可恨哦!”
“哦?為啥?”
“本來她兒子兒媳很恩愛,結(jié)果因為兒媳連著生了兩個女兒,她天天對兒媳指桑罵槐,不給好臉色。兒媳忍無可忍就喝農(nóng)藥自殺了。兒子從此一蹶不振,沒過多久,拋下一個八歲一個兩歲的女孩,跟著老婆后腳就去了。現(xiàn)在她不但養(yǎng)著兩個孫女,還有個殘疾的老公等她伺候。”
“天??!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種事?”方華驚叫起來。
“重男輕女,不是一直都這樣么?”方媽見怪不怪,很平靜,聲音低如耳語,生怕被那兩個可憐的人聽見。
“城里哪有?我有個朋友的爸爸天天催著他們生二胎,就是因為想要個女兒,結(jié)果二胎還是兒子,一大家人失望得要命!她爸爸還對我說過,想讓女兒生二胎就是想讓她有個女兒,老了也享受有女兒照顧的幸福生活!”
“要是這女人能這么想就好了。后來有人要來領(lǐng)養(yǎng)她孫女,她又舍不得。一個都舍不得。所以她現(xiàn)在可憐得很!”
“我算是明白了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這是自找的!”方華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街角的兩人,不禁咬牙切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