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一
戀愛過的人都知道,她那一眼有多要命。
這是最后一班地鐵。車上的人不多。晚歸的人大多一臉倦意。一些人合眼假寐,其他人幾乎都在看自己的手機。而我的手機剛好沒電,只好無聊地坐著。我就看人。我是回過頭去看人時看到她的。我看她時遇到了她那要命的眼眸。
她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接頭處,我不知道她是多久站在那里的。她云髻高聳,面部化妝纖白明媚,額飾梅花花鈿,面靨斜紅,項戴瓔珞,腰垂紅色腰帶,飾有香囊,穿著齊胸襦裙,酥胸半掩,肩披紅帛,上著黃色窄袖短衫、腳穿鳳頭翹頭履,完美地托起石榴色曳地長裙,手腕上戴著玉鐲,手里看似隨意地拿著一支玫瑰。她手里沒有手機,耳朵里沒有耳塞,她的樣子過于古典,與周圍的一切都不搭調。我想她或許是個演員,太晚了,沒有卸妝就往家里走;或者是那種唐裝秀——文殊坊一帶經(jīng)常有穿漢服、著唐裝的女子出沒。
我忍不住想再看她。沒想她也在看我,還朝我微微一笑。好像認識我似的。她的微笑多么迷人啊。我不由在心里贊嘆。我也報以微笑,然后羞澀地移開目光,心里不禁有些傷感地想到,她也不過是我偶遇的無數(shù)讓我心動的女子而已,一世一面,無緣再見,不知其姓名、年齡、住處、故鄉(xiāng),不知她是干什么的,更不知她人生的故事。這就是人生的無奈。我低下頭,不知為何,眼睛潮濕。我記得我還是第一次這樣。
車門開了,幾個人下了車,幾個人上了車。我仍沒有抬頭,但我希望她沒有下車。我希望她還在這列地鐵上,希望她在我的不遠處多停留一會兒。有人坐在了我身邊。我沒有去看。有無數(shù)人在我身邊坐過,很多人沒有必要去看。但我看到了那唐朝的履、唐朝的裙裾,聞到了一陣清爽的氣息,微微有一種花的香味,是幾種花香混合而成的香氣,沁人心脾。我側眼看去,發(fā)現(xiàn)端坐一側的正是她。她的身體坐得很直,腿和腳是并攏的,雙手安靜地放在膝蓋上,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而她的骨子里也的確散發(fā)著這種氣質。我也不由得端正了身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把她彌散在空氣中的氣息全部吸納到我的肺腑里。我有些沉迷。每一秒長似百年,挨著她的半邊身體因為緊張,沒了知覺。我想和她說話。但心里涌出了萬千言語,卻說不出半句。
地鐵提示到了騾馬市站,車隨即減速,停下時的慣性讓人身體往前傾斜。她的左肩觸到了我的右肩。她轉過頭來,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地說,公子,冒昧了。
聽到這樣的稱呼,我覺得她很俏皮,忍不住笑了。我本想應以“小姐,無妨”,但想到“小姐”這個名詞已被敗壞,便用成都通常的稱謂說,美女,無妨無妨。
她含羞一笑,未露一點牙齒。
蒲柳之姿而已,公子何往?
我到文殊坊,馬上就到。
真是湊巧,小女子也是。
說著,車已到站。她禮讓說,公子先行。
我很聽話,似乎愿意做她讓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感覺到了人們?yōu)樗拿劳渡鋪淼哪抗?,感覺到了那目光中以前未曾察覺過的重量。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上電梯時,她小心地提著裙子,跨前一步,與我并排站著。
請問公子是回家么?
是的,美女要到哪里?
小女子么?我還真不知往何處去。
美女從外地來?
正是。小女子對成都一點也不熟悉,又是晚上,有些害怕,見公子面善,便想尋個依靠。
我聽了,心中歡喜,便說,美女,沒事的,文殊坊附近有不少旅館。
多謝了!她的手在身側一禮,道了萬福。
我又笑了,你可真是幽默。
幽默?她想了想這個詞,是好笑嗎?
你看,你又幽默了。
哦,我叫你公子,你該稱我小姐的,可你叫我美女。美,只是一個人的外貌,而它如同煙云,轉瞬即逝。
是應該這么稱呼,可是小姐這個稱呼……
公子這么說,是不是現(xiàn)在不能那樣稱呼了?
我本想告訴她,又想只要是中國人,都知道這個詞現(xiàn)在是啥意思,她只是假裝不知道罷了,所以沒有說什么。但她卻追問道,為什么?
因為會引起歧義。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沒想到她真的不知道“小姐”這個稱謂的詞義已經(jīng)演變。我想她此前是不是一直在國外生活呢,即使那樣,她也該有所聽聞的。我說,你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啊,小姐現(xiàn)在成了那個什么呢?我想著措詞,也就是過去青樓女子的代稱;而公子除了在古戲里,已沒人這樣稱呼男人。
怎么會這樣?
因為……現(xiàn)在的世界已墮入惡趣。
哦,原來如此!她有些吃驚。那小女子該怎么稱呼他們呢?
正式場合一般稱女的叫女士,年齡大的女人就叫阿姨或老人家,年輕點的一般叫大姐,與你差不多的可以叫美女;男士一般叫先生。
原來如此啊,但我還是習慣公子叫我小姐。
我們來到了地面上。街道和樓房有些頹靡。車輛已少,路燈如晝,夜空昏昧低沉。
美女,哦,小姐……你想住哪里?
小女子也不知道。我想在文殊坊里先走走。公子如不便陪我,請回家去,不過,公子該告訴小女子您的尊姓大名。
免貴,姓王,名實甫。這么晚,我怎能讓你一個人轉文殊坊呢,我肯定要陪你。
王實甫?難怪與公子有緣。小女子姓崔,名鶯鶯。
崔鶯鶯?那不是《西廂記》里的美女么?是網(wǎng)名吧?我也有個叫張生的網(wǎng)名呢。
真是湊巧。公子這樣想,那就是了。
你那名字作為網(wǎng)名也太正式了。
我喜歡正式一些的名字。那我就叫你張公子吧。
無妨。我差點對他拱手一禮,那張生和崔鶯鶯不是王實甫筆下的一對有情人么?你看,我們多像是在網(wǎng)聊。
是么?她低頭前行。你看,我們都可以演《西廂》了。
崔鶯鶯待月西廂,可這成都難得有月。
不管有月無月,那個崔鶯鶯都會等著張生。她的聲音略帶惆悵。
二
白家塘街的路燈被稠密的小葉榕遮擋住了,顯得很是昏暗。除了兩家美容按摩店,其它店鋪都關了門。這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過去的痕跡已難以尋得。
過了紅石柱街,我們從金馬街拐進文殊坊。仿建的舊建筑給人一種恍然回到民國、回到晚清、回到元明、回到唐宋的感覺,一切如夢。只是電燈和偶爾開過的汽車會提醒你,你還是活在當下的這個朝代,不可能有張生,也不可能有崔鶯鶯。這個叫崔鶯鶯的女子,只不過與我叫王實甫一樣,最多與《西廂記》中的主角同名而已。
鶯鶯小姐,小生冒昧問一句,你是到成都來旅行的么?
也算是吧。我很早就想來看看,我是卓文君的粉絲,也喜歡薛濤。但我主要是來尋一個人,以了卻一份前世之緣的。
我看她說得那么正式,就開玩笑說,小姐該帶著紅娘的。
紅娘到美國去了,給一個司長做了小。
是小三的意思嗎?
小三?公子說的是小妾吧?也算是吧,反正是跟了那個司長。
我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她,但她很正常,容貌是人間的,燈光可以照見她的臉龐,身上的香味雖然獨特,但也是人間的,她走起路衣裙“簌簌”,腳步也有聲響。我想觸摸一下她的手,她挨著我的那只手拿著那支玫瑰。
小姐手中的玫瑰像是真的。
小女子上地鐵時,一個小孩賣花,跟著我,說是為了掙學費,我就買了一支。
那就有可能是假的,我看看。我說完,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花。我的手觸到了她的手背。她手背上的皮膚溫潤細膩。我輕輕地摸了摸玫瑰花瓣,又聞了聞,有玫瑰花香。我說,真是一支玫瑰。
小女子從沒想花會有假的。
世界變得讓人難以相信。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偉大的托詞,把花遞給她。我有意地、再次觸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嬌小,手指修長圓潤,每一枚指甲都是完美的,在路燈的照耀下,隱隱有些透明。你的手真美啊,像觀音的手!
她害羞地轉過了頭,把接玫瑰花的手也收了回去。
公子,萬勿輕薄小女子。
小姐,我是由衷贊美,無半點輕薄之意。
“小姐”這個稱呼叫了幾次,似已恢復本來意味。但我老懷疑自己身處的時代。我穿著運動鞋、牛仔褲、T恤,背著雙肩包,但走在她身邊,我老有穿著古人袍服的感覺;我也有在古代的文殊坊帶著一位大家閨秀閑逛的錯覺,我的目光會不由得越過文殊院的飛檐,去確認那些高樓是否還聳立在那里。
小女子喜歡公子的君子之風。
時下哪有君子!這個詞早就沒入古籍了。
那時下還有閨秀么?
人都變得粗鄙了,并已習慣了粗鄙,如果還有閨秀,那就是你。
綱常是朝廷的事。
朝廷的事不妄議也罷。
我們來到了白云寺街。她看了一眼街邊的座椅,說,小女子要歇一歇了。
我忙掏出包里的紙巾,幫她擦了座椅。
謝謝公子,公子先請。
小姐坐,小姐坐。
她堅持讓我先坐。我推辭不過,只好坐下。她隨后才在離我兩尺遠的座椅一頭坐下來。我望了一眼對面的愛道堂。這座尼姑庵在都市的數(shù)百萬家燈火的俯瞰下,顯得格外靜謐,像一尊吉祥臥的佛。
三
小姐,聽你口音,并不是四川人,冒昧地問一聲,你從哪里來呢?
從你的戲本中來。她回眸一笑。
小姐又幽默了。
我不是叫崔鶯鶯么。
哈哈,小姐說話真有意思。
小女子也冒昧地問一聲,公子怎么取了王實甫這么一個名字?
父親給我取的,我姓王,甫是輩分,父親希望我誠實為人,所以名字中就有了這個實字。他哪知道歷史上有王實甫這個人啊。我呵呵笑了。
所以說,這就是所謂冥冥之緣。正是那個叫王實甫的用筆墨創(chuàng)造了我,才使你我得以在文殊坊相會。
你是演電視劇的演員?
公子是說戲子?小女子不是。
那就是研究古典文學的,古代戲?。?/p>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沒有作答。她的笑帶著一絲傷感,更讓人心動。
那你怎么穿了這身衣服?這也太“大唐”了。
好看么?
好看,像古戲中的仙女。
公子凈說好聽的。
我說的都是真話。
剛才走著,感覺不明顯,坐下后,就覺得夜晚有些寒涼。
你冷么?我一邊問她,一邊把外衣脫下,要給她披上。
她觸電似的一下站起,連連推辭,公子,我不冷的。
小姐,莫要嫌棄。我執(zhí)意給她披上衣服。
謝謝公子體貼!公子如愿意,可否再陪我走走?
求之不得,即使這樣一直走下去,我也樂意。
文殊坊面積并不大。但街巷相連,曲徑交叉,像是永遠也走不完。路過漢服館,我說,有不少女孩子也喜歡像你這樣,買件古服穿上,玩點穿越感。但我見過那么多,都沒有小姐穿著好看、相宜,因為她們沒有那種古雅的風度和氣質。
公子難道就沒想過我穿的是真正的古代的衣服?
要是那樣,你身上的衣服就無價了。
公子難道就沒有懷疑過我?
懷疑什么?小姐骨子里透著妖嬈,有些妖艷。難道你是妖?我想起了前幾天剛在電影院里看到的電影《捉妖記》,接著說,那我就可以寫一出《新捉妖記》了。
小女子倒希望公子寫一篇《新西廂記》,這樣,你和你前世的那個王實甫就有了呼應。她回過頭來,媚然一笑,小女子倒不是妖,但可能是鬼的,公子難道不怕么?
我看她一眼,笑道,如果你是鬼,我愿意在鬼里加一個未字。
公子知道,魑魅魍魎都是鬼。
有小姐這樣的魅力鬼,鬼不是比人更可愛么?
沒想到公子對美如此執(zhí)迷。
對小姐的美,誰能不執(zhí)迷??!你這么漂亮,只身出來,父母不擔心么?
雙親早已仙逝。
那,小姐還有什么親人?
她神情黯然,小女子曾定過終身,那位公子姓元名稹,我與他青梅竹馬,后來他金榜題名,將小女棄了,娶了豪門閨秀韋叢。
我聽她這樣說話,忍不住笑了,好在沒有笑出聲。小姐肯定是學古文的,都知道元稹娶了韋叢。元稹是真寫過《鶯鶯傳》的。我語帶嘲諷。
小女子沒學什么古文,但就在古文里活著。
我就說嘛,不然你說起話來,怎會總是這么古雅。那個元公子為了富貴榮華,無情無義,屬勢利小人,小姐不嫁也罷。
可小女子無依無靠,淪落風塵,孤苦之狀,公子哪能體會!她說完,忍不住長嘆一聲,以袖拭面,楚楚之狀,令人心碎。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沉默良久,鼓起勇氣,站定后,對她說,小姐,我還沒有女友,你若看得起我……
她羞澀地低頭道了個萬福,多謝公子不棄!其實小女子深知,我與公子的緣分,是前世注定的,我來成都,正是為了見你。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激動地攬她入懷,緊緊擁住,以致害怕這是夢境而不敢閉眼,不敢呼吸,生怕在雙眼閉合之時,一呼一吸之間,成為泡影。我……我沒有做夢吧?
她在我懷里輕輕掙扎了兩下,似在告訴我,回答了我剛才的疑問。我聞到了她頭發(fā)的清香,感覺她的雙手有些遲疑地、輕輕地攬住了我的腰。
我愛你!我說。
小女子亦然。
我低下頭,捧起她的臉。她的臉朦朧、精美,像世上最完美的工藝品。她的眼睛開始是睜著的,黑而幽深,有路燈閃亮;然后,她的眼眸慢慢合上;她若蘭的氣息灑在我的臉上,進入我的肺腑。我的嘴唇觸到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這種顫抖一下波及開來,遍及她的全身,然后傳遞給我……
她的身體變得更加輕柔,似乎正在化開;我的身體也倍覺輕盈,躍然欲飛。
四
我把她帶回我的家里。那是我租的公寓,就在文殊院西側,臨人民中路。文殊院就在文殊坊內,迄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我喜歡黃墻青瓦,暮鼓晨鐘,所以一到成都就住在這里。公寓只有一居室,有些像酒店的客房,有衛(wèi)生間、一個很小的廚房。家具只有一個簡易衣柜,一張1.5米寬的床,一個雙人沙發(fā)——上面堆著我的臟衣服,四個塑料小圓凳,一張小方桌——我在上面吃飯和寫作——上面放著我已用了七年的筆記本電腦,到處堆著我的書;還有一個一直沒法用的空調,一個很難出現(xiàn)圖像的電視機——從一開始,它們就是老板的擺設。
我想成為作家。但只在幾家小刊物上發(fā)表過幾篇小說,沒有一點名氣。我靠在一家小書店打工維持生計。每天值17∶00點到24∶00點的班。這個時候去書店買書的人很少,我可以看書,也落得清閑,但收入微薄,每月不到兩千元。所以,我只租了這個位于樓角,沒有窗戶的房間。
帶他回家時,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該把她帶到這樣一個寒酸的地方。但我也知道,對于相愛的人,即使狗窩,也是仙境。
穿過很長的走廊,來到走廊盡頭,打開門,推開房門,一股潮濕的酸味撲面而來。我只好說,請小姐在門外稍等,我要讓屋子透透氣。
公子,無妨的。吻過她后,她似乎更害羞了。
就兩三分鐘。
鄰居聽到說話聲,推開門。她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小姐,靠在網(wǎng)上招攬顧客,是個臉色發(fā)青的漂亮女孩,我和她相處不錯。作家,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跟誰說話???還有女人,聽聲音很迷人?。?/p>
晚么?跟平時差不多吧。我敷衍道。
怎么只有美女的聲音啊?藏到屋里去了?
我牽著鶯鶯的手,有些自豪地看了她一眼,這是我女友,你沒看見啊?
她朝我身邊看,是有一股女人香。然后用不屑的口氣接著說,你會有女友?是小姐吧?找小姐就找小姐唄,不要不好意思了。知道找小姐了,進步了啊。不過你他媽的也太不夠意思了,我就在你隔壁,也不照顧老娘的生意!
我想告訴她,我的女友是一位真正的小姐,話到嘴邊,又覺得說出來也不對勁,就說,你神經(jīng)喲!
你才神經(jīng)呢!她說完,“呯”地關了門。
我牽著鶯鶯的手,把她讓進屋,請她在圓凳上坐下。
屋子臟亂。我很是尷尬難堪,忙著收拾。
她站起來,公子,我來幫你拾掇吧。
不用,很快就好的。我說著,把沙發(fā)上的衣服塞進衣柜里。
這么多書???她順手拿起一本,翻了翻。
都是在文殊坊和一些舊書網(wǎng)站淘的。我喜歡那些舊書。
她把手里的書放下,又拿起一本。是《全唐詩》中的一冊。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她輕聲吟道,聲音婉轉,十分動聽,吟罷,像是自語道,沒想有這么多詩流傳到了現(xiàn)在。
剛才那首詩就是那個唐朝負心漢元稹寫的,那前兩句誰都會引用。
她沒說話,繼續(xù)翻閱,突然掩面而泣。
我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關切地問道,小姐,你這是怎么了?
這一問,她哭得更傷心了。我看她打開的書頁,是元稹的《春曉》: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聞花氣睡聞鶯。
狋兒撼起鐘聲動,
二十年前曉寺情。
我不知道她看到這首一千二百多年前一個唐人寫的詩為何如此傷感,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勸她。我把那本書從她手中拿過來,把那首詩又讀了一遍,還是不理解那首詩與她有何關系,只當是因文生情,就勸慰道,小姐,你不要這么難過……
她點了點頭,背過臉去,拭了眼淚,帶著哭音說,真是對不起公子。
小姐多愁善感,讀詩生情,可以理解。
沒想這等詩,也流傳至今了。
是的,這么好的詩,流傳下來也很正常啊。
小女子喜歡唐朝,但有時也令人感傷,因此失態(tài),請公子諒解。
任何一個朝代都有令人感傷、甚至悲愴的事。
也是啊。我知道唐朝距今已過千余年,如今的天地已大不同了。我看到飛機像宮殿一樣在天空來往,地上跑著火車和汽車,再也沒有馬車了,也沒有騎馬的人,甚至很難見到馬了。
只有在留下的文字里才能找到那個朝代的氣息了。其實人并沒有變化多少,不過長衫變短褂。
人心古今同吧。
正是。因為愛、因為情、因為生離死別依然,人就還是古人,世界也依然老舊。
但現(xiàn)在的生活倒真是便捷簡單。小女子和公子在一起,已無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看《西廂記》里崔鶯鶯的大膽、開放,和今人其實無異。
那是公子寫的戲本,只能說作者希望崔鶯鶯那樣罷了。
我笑了,我哪能寫得出那樣的經(jīng)典啊。
誰讓公子和那個王實甫同名呢?王實甫憑了一個女子的悲劇,得以不朽。你何不再寫一出新西廂記?
可惜我沒有那樣的才華。我笑了,岔開話題,小姐肯定餓了,我給你煮碗面吃。
小女子不餓,公子燒點水喝即可。她遲疑了一陣,說,小女子走了遠路,還想……洗漱……那個“洗”字發(fā)音很低,幾乎聽不見。她說完,低了頭,滿臉緋紅。
好的好的,我先給你放熱水。我說著,進到衛(wèi)生間,打開熱水器,把里面自己的襪子、褲頭扔進洗衣機,又把里面拾掇了一番,然后看著溫度上升,把冷水放掉,再出來,找了一條毛巾,遞給她,滿是柔情地說,水溫是調好的,你打開就有熱水。
多謝公子。她進到衛(wèi)生間,又退了出來。公子,水在哪里?
是熱水器,我用的是熱水器。我再次進到衛(wèi)生間,教她怎么使用。
這個是干什么用的?她指了指抽水馬桶。
我看著她,不相信她沒有用過這東西。我不知用哪個合適的詞來回答她,想了想,就說,用來……出恭的。我說著,打開馬桶蓋,坐在上面即可。
啊?她頗是驚訝。
現(xiàn)在都用這玩意兒,完事后一沖即可。我給她指了指馬桶開關。這些東西小姐難道沒有用過?
她點點頭,羞澀地笑笑,我說過,我來自戲文里,戲文里哪有這些東西!
我也笑了。小姐真會開玩笑。
說完,我讓她試著開了熱水器的開關,見她會了,才走出來,替她關好門。
我燒著開水,聽著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水流聲,終于放心了。
小姐,水溫怎樣?
公子,剛好的。她的聲音里帶著水汽。
我打開煤氣灶燒水時想著突然擁有了這么一個絕世美人,還是有做夢的感覺。
二十多分鐘后,水流聲停了,過了一會兒,她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她面色紅潤,頭發(fā)濕漉漉的,烏黑發(fā)亮,披到了臀部。
我把泡好的茶遞給她。
茶很香啊。她用纖手端起茶杯,聞了聞,嘬起小嘴,吹了吹,品了一小口。
這是今年的春茶,我媽采摘、制作的,前幾天剛找人帶來。
沒想到公子老家還有這等好茶。
是的,老家云頂山上產(chǎn)云頂茶,雖無名氣,但茶確實好。
如此好茶,我有清福了。她端坐在凳子上,一邊品著,一邊翻我堆在地上的書。
公子有《西廂記》嗎?
沒有,不過,你如果想讀,我可以給你買一本。
不用,我只是問問。
我想起她對現(xiàn)代生活的陌生,頗是好奇,便問她,小姐,你老家是哪里的?
小女子博陵人氏,幼居崔莊村,真名崔小迎。十歲時,父親去煙粉作坊做工,舉家搬遷,到了沁園。后來,小女子到了浚縣,住在浚縣第一實驗小學里。
??h當屬今天的鶴壁市,沁園在博愛縣,可惜我都沒有去過。
公子以后或許會去的。
小姐喜歡看《西廂》?
小女子就是那里面的人。
我“哈哈”笑了,是啊,你叫崔鶯鶯么,這么說來,我叫張生,也是里面的人了?
也許的。但你是王實甫,這個張生的原型是元稹。
真是大詩人元稹?
正是。小女子和元稹鄰村而居,八歲時他父親逝世,我父母將他帶到我家,視同己出。我和她從小一起玩耍,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便在沁園私定了終身。沁園是漢明帝劉莊為其五女劉致建造的園林,頗為有名,常有名流大家、士紳官宦來此游玩,元公子因此結識了令狐楚、韓愈、白居易、李絳等人,受其熏陶,習詩學文。元貞十七年春,十五歲的元公子以明兩經(jīng)而擢第,人夸他少年俊才,說小女子是出水芙蓉,郎才女貌。不想元稹后受太子少保韋夏卿賞識,與韋家千金成了婚,從此再未謀面。
我聽得云山霧罩的,突然懷疑她的思維是否有什么問題。我說,元稹曾作《會真記》,也就是《鶯鶯傳》,寫了張生對崔鶯鶯始亂終棄,那個崔鶯鶯難道就是你么?
正是小女子。她一點玩笑的意思也沒有。最讓小女子不解的是,元公子為何要借張生之口,誣我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甚至以“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他的說法我不作辯解,時人自然心明。
是啊,后人都說元公子借張生美化自己,有污德行,被人詬病。魯迅說他的《鶯鶯傳》“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這個魯公子說得好!欲蓋彌彰,元公子定然沒有想到。
我有些害怕起來,我一次次偷偷地觀察她。但她的確是人——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人。她看上去也是正常的,但我感覺她似乎無法區(qū)別現(xiàn)實與夢境。
那小姐為什么要找我?
我要感謝你重塑了我?!稌嬗洝吩谑懒倌辏叶际且粋€尤物、妖孽,你寫了《西廂》,才讓世人對小女子有了新認識。當然,小女子不是相國小姐,而是貧寒閨秀。因為愛元公子,才與他私定終身。他攀附豪門,娶了韋叢,我心中痛苦,無人能知。小女子知他用心,為他著想,從此隱退,未做任何糾纏??稍訛榱藰s華和浮名,辜負天高地厚情也罷了,最后卻那樣寫我,真是令人心傷。
可我跟王實甫確無關系。
公子若與他無關,為何取了一樣的名字。
我前面說了,是我父親給我取的。
除了公子,自王實甫逝后,極少有人取這個名字。
我不信。說著,打開手機百度了一番,發(fā)現(xiàn)今人的確很少有用這個名字的。我有些無奈地望了她一眼。這能說明什么呢?我和他相隔數(shù)百年。
這說明公子和他有緣。
我淡淡一笑,不知該說什么。
和她雖然相識短暫,但我已深深地愛上了她。她恍惚的狀態(tài)讓我憂慮。但她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似乎一下從唐朝回到了當下。她品了一口茶,請問公子高堂可好?
高堂……?我想了想,終于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了。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年事已高,身體尚好,但我一事無成,婚姻無著,所以老人時常為我憂心,現(xiàn)在,她如果知道我有了你這個仙女,一定高興得很。
公子,小女子出身貧賤,哪是仙女?但小女子相信緣分到后,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但愿真有這樣的緣分。
“愿有情人都成了眷屬”,這是公子在《西廂》里寫的話,那公子可愿與小女子遂了前世緣分?
我的心顫抖起來,我愿意,永生永世。
可不能立誓,不然,小女子每生每世都會來找你,你每一生每一世都愛著同一個人,那會多么無趣。
我愿意。
我們已定終身,那小女子該怎么稱呼公子?
我們可以稱呼彼此的名字,結婚后你可以叫我老公,我叫你老婆,當然,也可互稱親愛的。
已無名諱?也不能叫相公?
那是老規(guī)矩、老稱謂了。
那小女子和公子就互稱親愛的吧。
但在長輩面前還是叫名字好些。
親愛的,我聽你的。她說完,格格笑了。這個稱呼也不錯。
我有些奇怪地看著她。我發(fā)現(xiàn)她不是因為幽默,也不是因為好玩,而真的是對現(xiàn)實世界一無所知,好像真的來自古代。
親愛的——,老公——!她像好玩似的,把兩個字音故意拖得很長。
親愛的老婆。我也叫了她一聲。
老公是老公子的意思?可你不老??!老婆,聽著也怪,但我的確是很老了。
親愛的,你永不會老的。
親愛的,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覺得她是那么美,那么迷人。我把她攬入懷里,開始吻她。她喘息著,那種嬌喘,令人迷醉。
我感受了她完美的、令人沉醉的肉體和嬌柔萬端的激情。柔情蜜意充滿了這個簡陋的房間,溢滿了這座龐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因為愛,這個房間變得像整個世界一樣豐富了。
她安靜地躺在我懷里,溫潤如玉,氣息噴在我的胸口,癢酥酥的。我打開燈,我想看到她的臉,她的肉體,我要記住她肉體上比塵埃更微小的部分。她如花綻放,比花嬌艷。我撫摸她,充滿無限柔情。
五
屋子沒有窗戶,我醒來時,屋里依然很暗。但從過道的動靜可知,很多人已經(jīng)起床,街上已漸漸喧囂。
摸摸枕邊,枕是涼的。摸摸另半邊床,床是空的。小姐。我輕聲喚道。沒有應答。鶯鶯——仍無回應。親愛的——還是無人答應。我心頭一慌,翻身而起。開了電燈,看衛(wèi)生間沒人,推門去看過道,過道也是空的。我跌坐床沿,神魂俱散,又問自己,莫非是春夢一場?回想之后,一切都無比真切,細看枕上,竟有她的四根落發(fā)。我把它們小心拾起,想把它放入書中。才見餐幾上多了一冊書,竟是舊版的《西廂記》,書上放著一縷青絲,青絲下壓著一張紙,展開之后,是用毛筆寫的娟秀繁體小楷:
昨夜歡情深,
今朝別意濃。
西廂無覓處,
白雲(yún)付西風。
我讀罷,悲聲難抑,胸中疼痛,吐出一口血來,人不由得往下倒去,人還沒有觸地,便沒了知覺。
醒來時已不知何時。我艱難地爬起來,屋子還是空的。我踉蹌著推開門,一束強烈的陽光像一柄巨刃,劈開過道。我沿著昨晚走過的路去找她。我怕她只是出去了,特意留著門,沒有鎖。我神不歸位,恍惚著,但每一步我都記得很清晰。我一步不落,在文殊坊里轉了好幾圈。每間店鋪、茶舍、飯館,包括文殊院、愛道堂,我都去找了,但沒有她的蹤影。然后,我又進到地鐵站,在昨晚與他相遇的地方站了很久。我希望她能像昨日那樣重新從地鐵里走出來,但那么多人涌出地鐵,就是沒有她。我沿著昨天的路徑走出地鐵,再走入文殊坊,再走回家。我多么希望她坐在那個簡陋的餐幾前,正一邊安靜地翻看一本書,一邊等我。但屋子里還是空的。
我又從屋子里走出來,走進文殊坊,走到地鐵站,再返回。就這樣往復多趟,以致引起了地鐵站保安的懷疑。
我突然記起她昨天說過她住在河南??h第一實驗小學的話。我想那里至少可以問到她的下落,便決定到那里去找她。
我敲開了鄰居女孩的門。她開門見我,驚訝得張大了嘴。你怎么了?
我沒怎么。我想去看一個朋友,想跟你借一千塊錢。
你這個鬼樣子怎么去看朋友?她把我拉到她屋里的穿衣鏡前。
我看到自己的確像個鬼。頭發(fā)凌亂,嘴角和左臉都有血跡,胸前的衣服上也有。我早上起來,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吐了一口血,沒有收拾。
你不會是去看哪個女人吧?昨晚你還對著空氣說你有了女友,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瘋了!她從錢包里抽出十張百元票子,遞給我,你知道,這是老娘的賣身錢,早點還我。
謝謝,謝謝!我三個月內一定還你。我回到屋里,換了衣服,洗了臉,把她留給我的書連同那縷青絲包好,帶上,小心地裝好錢和身份證,就準備出門。臨出門之際,擔心她會回來,便把鑰匙交給了那個女孩,說如果有個女孩來找我,可以把鑰匙交給她。那個女孩不屑地撇了撇嘴,鬼來找你。
我還不放心,又在門上貼了紙條:
鶯鶯,
你如回來,鑰匙在鄰居女孩處。
萬望等我,我最多十日即歸。
實甫,6月11日
六
我買了當晚從成都去安陽的火車,在安陽下車后,我坐班車到了??h。到達那里正是下午,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第一實驗小學,在學門口,我問保安,大哥,您是否認識這學校里姓崔的人家。
保安把我打量了一番,說,俺這學校里只有教師宿舍,只有一個姓崔的老師。
我心中不禁一喜,她是叫崔鶯鶯么。
保安搖搖頭,她剛從河南師范大學分過來,俺只曉得她姓崔。他指了指來客登記本,說,你寫下來俺看看。
我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崔鶯鶯”三個字。
崔鶯鶯?崔鶯鶯,保安在嘴里念叨了幾遍,突然轉過頭來奇怪地盯著我,你找崔鶯鶯?
我點點頭。
我吃驚地又盯了我一陣,怎么和古戲里的崔鶯鶯一個名?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猶豫了一陣,說,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前兩天在成都還見過她。
保安嚇得往后跳了一步,你不會碰到鬼了吧?俺們這學校里還有一個鶯鶯墳。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俺們這個墳里的崔鶯鶯死了一千多年了。他朝校園里指了指,你看,那里還有一塊鶯鶯碑。
他的話把我嚇住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立著一塊古碑。
這怎么可能呢。
保安打量了我一番,小伙子,俺看你是想進去參觀這個古跡吧?這里不收門票,你何必搞這些名堂,大白天的,瘆人得很。
那我可以進去看看么?我扯了個謊,我其實是四川大學的研究生,要寫一個崔鶯鶯生平事跡的論文。
不行,現(xiàn)在還沒放學。
那我放學再來。
等到孩子們都出了校門,我給保安買了一包煙,又到了校門口。他接過煙,抽了一支,打開了校門,帶我來到墳前。
我看到,那碑高寬均約一米,左邊及右下角已殘缺,上有“唐故滎陽鄭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合袝墓志銘”的正楷碑文,歷經(jīng)滄桑,許多地方已漫漶不清。
我對保安說,碑文中只說崔氏,并未提及崔鶯鶯。
崔氏就是崔鶯鶯嘛,俺們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地兒埋的是唐朝的那個崔鶯鶯。保安說完,轉身回校門口的值班室去了。
四圍寂靜,夏蟬凄切。我撫摸碑石,呆立良久,恍若夢中。想起與她的相識、相愛,心里凄然,頭抵碑石,不禁淚如雨下。
正在這時,那個保安來叫我,小伙子,那個姓崔的老師從教室里出來了。
我偷偷地抹了淚,往教室那邊望去,果然看見一名女老師正在鎖教室門。但從背后只能看到她的齊腰長發(fā)和直垂到腳后跟的白色連衣裙。當她轉過身,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那不是崔鶯鶯嗎?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幾步跑到她跟前,鶯鶯,你真跑回來了!
她站住了,看著我,您是——?
我是王實甫?。磕阕邥r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
王實甫?你是哪個孩子的家長嗎?
你怎么啦?不認識我了?三天前,我們在成都一起相處過。
她笑了——是那種我見識過的含蓄、古典的笑。您肯定認錯人了,我大學剛畢業(yè),還從沒去過成都呢,不過,如有機會,我倒是很想去玩玩。
你是崔鶯鶯么,跟《西廂記》里那個崔鶯鶯的名字一樣?
是啊,怎么啦?
我拿出那首詩作,面對他念起來。昨夜歡情深,今朝別意濃。西廂無覓處,白云付西風。
這首離別詩很有意境,不好意思,我大學雖然讀的是中文系,可我記不得它是古代哪位詩人寫的了。
小姐,我還有個網(wǎng)名叫張生。
她一聽,頓時芳容變色。我是一名人民教師,你怎么能用這樣的話罵我呢!她說完,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走了好遠,她又回過頭來,盯著我,你這個家長真沒教養(yǎng)!她的目光冰冷,滿是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