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泉
秋收臨近了,又想起了童年時代鄉(xiāng)下曬谷的日子。江南的秋天天高云淡,空靈澄澈,這時的秋天才真正像個秋天的樣子。霜似乎已經(jīng)打過了,村頭古老的銀杏樹上,葉子靜靜地黃著,正醞釀著飄落的時機和姿態(tài)。沒有詩人為它們唱頌歌,也沒有畫家前來為它們寫生。鄉(xiāng)下人當然不清楚有哪些詩人為銀杏樹葉的飄落寫過贊美詩,也不在意有哪些畫家為一棵古樹素描或?qū)懮麄冏铌P心的是一年的收成。稻子割回來了,也打下來了,應該顆粒歸倉,那是用汗水換來的勞動果實。那些谷子除了繳公糧、賣余糧、留足種子外,還有全隊(人民公社時的生產(chǎn)隊小隊)老老少少一年的口糧。
曬谷的日子是喜慶的日子,因為很快就可以吃到新米飯了,一想起新米飯的香甜,喉嚨里就咕嘟咕嘟地直咽口水。曬谷場的選擇是有講究的,一般選在靠近河邊又靠近倉庫的地方,場地必須寬廣平坦,便于運輸、進倉、攤曬,而且要保證整天都能曬到太陽。人民公社時期,每個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都是相對穩(wěn)定的一個場所。
兒時,我家和鄰居家門前的場地曾是一片曬場,一下雨,地面常被踩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天一放晴,泥地未干之前,鄰居的阿婆就會用鐵鍬去拍地皮,盡管她將地面拍得很平整很瓷實,看上去很光潔,但這樣的場地曬出的稻谷還是會帶著許多泥沙,也不夠干燥,繳公糧時常被糧站驗收員打回來。后來隊里就在河邊澆鑄了一片水泥場,面積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它歸集體所有,所以叫公場,從此隊里的稻谷就在公場上翻曬。
曬谷前先要把場地收拾干凈,再把一籮籮的稻谷倒在曬場上,那尖尖的谷堆猶如一座座小山,用推谷板把谷子向四周推開,轉(zhuǎn)眼間曬場上就現(xiàn)出了一片新的天地,金燦燦的谷子鋪滿醉人的金黃,洋溢著一股撲鼻的清香。那清香沁人心脾,聞著聞著,辛勞皆忘。
曬谷在人民公社時期算是輕松農(nóng)活,多數(shù)由老人和婦女承擔,主要就是翻曬和看場。為了使谷子干得快些,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翻一次。翻谷板是一塊裝有木柄或竹柄的長形木板,薄薄的,著地的一面呈斜坡狀。人站在谷面上,用翻谷板一下一下地往前翻,翻好一行再向后退一行,翻過的地方會清晰展現(xiàn)出一道道柔美勻稱的金色紋路,似柔波,如細浪,細細品去,還有些成就感。
秋陽如虎,陽光下站久了,同樣曬得焦頭爛額,因此曬谷要穿長袖戴草帽,頭頸最好圍一條汗巾。好在多數(shù)時間可以坐在陰涼處,一棵濃蔭匝地的老樹,一幢農(nóng)舍的檐下,都是曬谷人的避暑之處。農(nóng)家婦女是閑不住的,看場也不忘帶上針線活,剛坐下就從籃子里取出鞋底納上了,若是有個女伴聊天,那是最開心的事了,但這樣的機會不多,因為農(nóng)忙時節(jié)家家都忙,很少有閑工夫。老漢們則是一把竹椅一根煙桿,躺在那兒有一搭無一搭地抽著,不時瞇起眼睛觀察周圍的動靜,看有沒有雞鴨上場偷吃稻谷。那些雞鴨都機靈得很,先是仰頭觀看,再悄悄試探進場,如果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它們的膽子便會大起來,沖上谷場一陣猛啄。當長長的竹竿揚起,它們張開翅膀一路逃奔,慌亂中常常有雞跟著鴨撲進了河里,成了名副其實的落湯雞。看谷人不會真的去打那些饞嘴的雞鴨,只是把它們趕走就行,因為那些雞鴨都是本隊社員家養(yǎng)的,是每個家庭的菜籃子,那時農(nóng)民對家里的雞鴨都看重得像寶貝似的,看谷人棒下留情,既合民意,也得民心。
秋收是一年里心境最為愉悅的事情,曬谷場看上去波瀾不驚,但有時也會突然上演綠茵場上沖鋒陷陣的一幕。那樣的情形通常出現(xiàn)在曬早稻谷時,盛夏時節(jié)天氣多變,剛才還是陽光燦爛,突然間就烏云滾滾,一場雷暴雨即將來臨,隊長一聲大呼,田間勞動的人們便從四面八方涌向谷場,各自操起了家伙,有拿推板的,有拿簸箕的,有拿谷籮的,還有拿掃帚的……推的推、耙的耙、抬的抬、掃的掃……看似亂糟糟一片,其實緊張有序、有條不紊。經(jīng)常是剛把谷子倒進倉庫,暴雨便傾盆而至。大家一邊喘著氣一邊擦著汗,嘻嘻哈哈地慶幸稻谷搶收及時,有人突然啊呀一聲,說是家中的衣被還晾在外面,這一叫喊提醒了大家,許多人家的衣被此刻都在晾衣竿上接受暴雨的洗禮呢,還有幾家在外面曬著醬,冒雨跑回家一看,香噴噴的豆瓣醬已經(jīng)成了一盆醬湯。每年曬谷總會曬出一些香香甜甜、咸咸淡淡的故事來,看似平淡無奇,卻點綴著清新純樸的農(nóng)家生活。
又到了曬谷時節(jié),如今農(nóng)村普遍用上了聯(lián)合收割機,谷子早就不用曬了。不知道父老鄉(xiāng)親站在荒廢的曬谷場上時,心里是高興還是嘆息。我至今沒有忘記曬谷的場面,那種齊心協(xié)力的集體主義精神一直銘記在心間,我會永久收藏和懷念。
“綠波春浪滿前陂,極目連云罷亞肥。更被鷺鶿千點雪,破煙來入畫屏飛?!碧拼娙隧f莊的這首七言絕句《稻田》,描繪的是一幅江南水鄉(xiāng)風光。千百年來,江南水鄉(xiāng)一直以種水稻和麥子為主,站在房前一眼望去,滿目皆是被犁耙翻耕得整整齊齊的稻田。水稻生長在水田里,開著最樸素的花朵,結(jié)著微小的果實,卻年復一年地滋養(yǎng)著人類平靜的生活。
生活在稻田周圍的人們是辛勞的,但也是幸福的。麥子剛剛收割,田間就要開始插秧。水田里堆砌起來的綠色一天比一天厚實,風一吹,綠浪滾動起來,幾只白鷺舒展著輕盈的羽翼掠過水面,潔白的裙裾在陽光下泛著靈光,斜斜地裁碎了一片藍天。過了一會兒,它們又在滿是綠茵的田埂上文人雅士一般地漫步,美麗的頭顱緩緩低下又緩緩揚起,稻苗和白鷺構成了一幅天然彩色畫屏。
盛夏的夜晚月光如水、流螢飛舞,悄悄走近田邊聽蟲鳴唧唧、蛙鼓聲聲,盡享著大自然的天籟之音。這時稻田最是寧靜,稻苗宛如一個個農(nóng)家少女,一律穿著綠色裙裾,在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當九月的金風送來桂花的芬芳,鎦金的稻穗便走向絢麗和成熟,一串串稻穗在風中輕舞,彎彎的稻穗以勞作的姿態(tài),低垂著美麗的頭向大地母親深深感恩。稻田芳香四溢,那是自然的芳香、熟稔的芳香,是穿透時光穿透大地的芳香,是醉了季節(jié)醉了人心的芳香。幾位老農(nóng)坐在村頭的銀杏樹下,一邊納涼一邊抽煙,他們談笑風生的模樣活脫脫一幅“稻花香里說豐年”的剪影。這種優(yōu)美恬淡的風光,這種田園牧歌的浪漫,既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是農(nóng)民千辛萬苦換來的果實。稻田像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住了農(nóng)民大把大把的時間和他們對收獲的期待,他們的命運和水稻的豐歉緊緊連在一起,從育秧到插秧,從耘田到施肥,從澆灌到收割,那些繁雜而艱苦的過程,一個都不可或缺——
早春四月,東邊天空剛剛泛白,秧田里就滿是悉悉簌簌的聲音了。女人們和剛做農(nóng)活的孩子,坐在矮小的秧凳上拔秧,他們的雙手緊緊貼住秧田泥面,忽前忽后游動在秧苗之間。天透亮了,吃早飯的時間到了,他們才一個個站起身,捶捶發(fā)酸的腰后匆匆跑回家去。女人們急急喝完兩碗粥,簡單料理一下家務,隨即又加入插秧的行列,她們高高卷起褲腿挽起衣袖,在水田里一字兒排開,敏捷地從身旁抓起秧把,把箍秧的稻草散去,左手握住秧把均勻地分著,右手快速地接住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秧根的一瞬就把秧苗點進了泥里。插秧是個技術活,不僅要求分枝均勻、間距相當,而且橫豎都要對直,在廣闊的水田里要把無數(shù)個“點”連成一根根“線”,且經(jīng)緯分明。插秧又是個辛苦活,時間一長腰會產(chǎn)生難忍的酸痛。插秧還經(jīng)常傷及手指,因為水田的泥土埋伏著碎玻璃、碎瓷片、螺螄殼等尖銳物,指尖碰到就會劃破皮肉甚至傷及骨節(jié)。一季秧插完,女人們嫩嫩的手指都是傷痕累累。
秧苗剛剛成活,耘田就開始了。耘田也叫耘苗,是替稻苗除草。水田里如果長了雜草,會跟稻苗爭水爭肥爭地盤,影響收成。這活兒要憑人的十個手指頭去一棵棵一行行地耙泥拔草,如果彎腰弓背,不僅工效不高,而且腰部會酸痛得讓人難以忍受,所以只能雙膝跪在田里一邊耘一邊向前爬。耘田時,田里的人糞、豬羊糞等有機肥發(fā)出的臭味時常熏得人透不過氣,泥里的蜆殼、碎瓷片常常把膝蓋劃開,還會有螞蟥爬在腿上貪婪地吮吸鮮血,農(nóng)民已習以為常,只是用手掌或草葉輕輕把它們拍落。一季水稻一般要耘三趟苗,人跪在稻田里是無法偷懶的,只能像朝圣者那樣虔誠地一寸一寸地丈量著身下的土地。耘到前方的田頭才站起身來,雙手從水溝里捧上幾口涼水潤潤喉嚨,搜尋一遍腿上是否還叮有螞蟥,然后直起發(fā)酸的腰,舒展一下身子,在窄窄的田埂上站上幾分鐘,便又朝剛才相反的方向再次跪下去,一行行地耘,一步步地爬。
收割的任務也很沉重,尤其是“雙搶”,那是農(nóng)民和老天爺進行的一場力量懸殊的搶奪賽。因為趕季節(jié),早稻要搶收,晚稻要搶種。俗話說“早稻搶日,晚稻搶時”,其意思都在一個“搶”字上。時間緊,農(nóng)活重,即便身體再棒,一個“雙搶”下來也要脫幾層皮掉幾斤肉。那時的勞動差不多都是最原始的方式,除了軋稻機與機械有些關系,其余的都是手工操作。收割中,稻葉和谷芒常常割傷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胳膊大腿,汗水淌過時痛癢難忍,更為難忍的是彎腰割稻時雙足受力太重會產(chǎn)生“稻膨”,即雙腿肌肉緊繃、硬得像鐵塊,“稻膨”以后不僅行走艱難,就連坐下來也只能一屁股重重落下,十天半月很難恢復過來。“雙搶”時節(jié)打夜工是家常便飯,倦鳥歸巢,星光搖曳,農(nóng)民們還在田間地頭挑燈夜戰(zhàn)。稻子割倒晾干,縛成稻把,然后捆好一擔一擔挑上場用軋稻機脫粒。谷子打下,先用風車揚凈雜質(zhì),曬干后進倉的進倉、繳公糧的繳公糧。早稻剛收上場,水田就得馬上翻耕、下肥、上水、平田,接著又開始插秧……
韋莊的《稻田》一詩“詩中有畫”,是一幅色彩明麗的風景畫———滿坡的稻禾在春風吹拂下如綠波碧浪在翻滾,極目遠望好像同天際的云彩連在了一起,白色鷺鳥如同千點雪花一般穿過云煙向畫屏中飛來。多么美麗的景色啊,置身其間是何等心曠神怡。這似詩如畫的田園風光離不開農(nóng)民的辛勤耕耘、巧妙構思和精心描繪,換一句話說,農(nóng)民才是最浪漫的詩人、最杰出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