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村里人都叫她殷太奶。太奶的輩分,比爺爺奶奶舅爹舅奶還要長一輩。村里人不管是老的少的,不管是跟她平輩還是晚了一輩兩輩,都一律尊她一聲:殷太奶。
殷太奶在我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70多歲了。她是烈屬,丈夫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此后,她一個人將兩兒一女拉扯大,送到了城里不同的工作崗位,而她始終不愿意離開這個臨河的小村莊,任憑兒女們怎么勸,她還是一個人居住在村西北的小院子里。
早些年,她還一個人春耕秋收,后來年紀(jì)大了,就只在院子門前點些菜呀,養(yǎng)些花呀。夏天時候,那矮矮的籬笆上總是探出一朵又一朵的各色牽牛花,勾留住村鄰們下田的腳步。
殷太奶不需要擔(dān)心糧食。作為烈屬,除了有充足的口糧,縣里、鄉(xiāng)里和村里每逢一些節(jié)日還會敲鑼打鼓地送去慰問品。兒女們也時常開著小車來探望。
殷太奶吃不了那么多糧食,就把多余的分給了村里品行端正的困難戶,那些冰糖、桃酥、小麻餅、罐頭則被獎勵給了學(xué)習(xí)好、能吃苦的孩童們。一些聰明的孩子,如果考試拿了滿分,到殷太奶的房前院后故意多轉(zhuǎn)悠一會,每次都不會空手。
鄰居們?nèi)羰怯袀€心里的結(jié),去了殷太奶那里也定能得到很好的開解。她常念叨的一句是:哪有過不去的難,我給你講講孩子他大(父親)去朝鮮打仗后的事情……
絕大部分光陰里,殷太奶都在院子里躡著一雙小腳來來去去,舀一瓢水,摘兩把菜,喂三遍雞,和路過或?qū)iT前來的村鄰們閑幾句家常。她總是在天光熹微時就起身做早飯,那縷微微泛白的炊煙升起,也成了催促村鄰們快快開始一天忙碌的無聲信號。
唯有秋收之后,她是最忙的,那些天,莊稼剛剛收割完的大地顯示出了遼闊的蒼黃,滿頭白發(fā)的殷太奶拿一把小鐮刀,那背上的碩大籮筐,更加襯出她的矮瘦。
她在稻田、玉米地、豆地里慢慢搜尋著,遇有遺落的稻穗,就用鐮刀割下來,扔到背上的籮筐里,遇見玉米棒子,遇見豆子,也彎腰撿來扔到背上的籮筐里。通常大半天的時間,那籮筐就半滿了。
她把那些稻穗、玉米、豆子、花生乃至其他的秋收作物分類放在一個又一個簸箕里,晾曬在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架子上。秋后陽光仍烈,高天巧云之下,遠(yuǎn)遠(yuǎn)看去,殷太奶的院子里鋪滿了一個又一個圖案,有黃,有紅,有灰,有白……殷太奶把大自然最本真的顏色都請到了家里。
殷太奶的拾秋成果,有的被她送了人,有的換成了一張張毛票,塞進(jìn)一個專用的小匣子里,那是她丈夫抗美援朝犧牲時的遺物。等到殷太奶80多歲的時候,她的拾秋范圍縮小到了家邊附近的幾塊田地里。
直到一個深秋的早上,村鄰們遲遲沒有看到那縷炊煙升起,大家趕緊奔向了殷太奶家。殷太奶安詳?shù)厮谀莻€干凈的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小小的屋子里,列滿了簸箕,簸箕里有玉米粒、花生、黃豆、稻谷……
兒女們把那小匣子里滿滿的零鈔交給了村小學(xué)的校長。殷太奶的墓穴就在可以俯瞰整個村莊農(nóng)田的一個高坡上,幾乎全村的人都去了。
舅奶告訴我們說,這村里,再沒有那么早的炊煙了。從此,這村里也再沒有一個拾秋人了。
(作者單位為江蘇省連云港市人民檢察院宣傳教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