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
摘要:《耳中人》是《聊齋志異》的第二篇小說,其主人公譚晉玄,據(jù)考證是真實的淄川人。他既是儒生,又學習道家氣功,還用個佛家的姿勢,終至走火入魔,發(fā)生幻聽。其耳中小人之語,或許是其隱秘之潛意識的反映。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靈感,或來自宋人筆記“應聲蟲”的故事。
關鍵詞:耳中人;譚晉玄;能改齋漫錄;應聲蟲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一
《耳中人》是《聊齋志異》的第二篇小說。全文不足二百字,為解說方便,今全文引在這里:
譚晉玄,邑諸生也。篤信導引之術,寒暑不輟。行之數(shù)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聞耳中小語如蠅,曰:“可以見矣?!遍_目即不復聞,合眸定息,又聞如故。謂是丹將成,竊喜。自是每坐輒聞。因思俟其再言,當應以覘之。一日,又言。乃微應曰:“可以見矣?!倍碛X耳中習習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長三寸許,貌獰惡如夜叉狀,旋轉地上。心竊異之,姑凝神以觀其變。忽有鄰人假物,扣門而呼。小人聞之,意張皇,繞屋而轉,如鼠失窟。譚覺神魂俱失,不復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顛疾,號叫不休,醫(yī)藥半年,始漸愈。 ①
《聊齋志異》是一部非常奇妙的小說集,其中許多篇中的人物,我們起初都認為是作者蒲松齡的憑空虛構。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有不少人物竟然被挖掘出故紙堆,他們的事跡都是有跡可循的,證明都是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存在。如《耳中人》中的這位譚晉玄,就是確確實實的一位淄川人,只是年齡比蒲松齡略大而已。
據(jù)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李學良博士考證,在《丁耀亢全集》中有一首《送譚晉玄還淄青譚子以修煉客張?zhí)图摇?,詩云:“譚子風塵里,潛居有化書。魯門疑祀烏,濠水樂知魚。道氣洪蒙外,玄言汲冢余。幻形何處解,羽蛻近清虛。萬物歸無始,吾身患有終。神游方以外,天在道之中??屠咸K耽鶴,人歸列子風。茫茫滄海上,何處覓壺公?!痹婎}中所說的“譚晉玄”和詩中所說的“譚子”,就是蒲松齡《聊齋志異·耳中人》中所說的譚晉玄,詩題中所寫的“修煉”和詩中所寫的氣功修煉情景,也正好可以和《耳中人》篇相印證 [1]。
二
小說的主人公叫譚晉玄,他是淄川縣的秀才,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自然應該是儒家的傳人。但是他又“篤信導引之術”,并且“寒暑不輟”,這似乎又成了道家的嫡孫,丁耀亢詩中所寫也正好可以證明這一點。《莊子·刻意》篇云:“吹噓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2]227也就是說,譚晉玄不知何故又迷戀上道家的氣功而舍棄了儒家的學業(yè),準備向長生不老的養(yǎng)生家彭祖等榜樣學習了。請注意,他練習道家氣功所采用的姿勢卻是“趺坐”即“結跏趺坐”,也就是左腳放在右腿上,右腳放在左腿上的盤腿打坐,這又是佛教徒坐禪修行的經(jīng)典姿勢。如此看來,譚晉玄是想將儒、釋、道三教打通,集于一身了。
譚晉玄堅持認真練功,過了幾個月,還真的有所成就,“聞耳中小語如蠅,曰:‘可以見矣?!毙逕挌夤Φ揭欢ɑ鸷颍懿荒苈牭阶约后w內的聲音,如水流聲、花開聲等?據(jù)氣功理論說,這是有可能的。如《人體使用手冊》:
按摩這個經(jīng)絡(心包經(jīng))的穴位時,在人體胸前肋骨的下方,可以聽到流水聲的變化。在按摩前先聽其聲音,按摩穴位時再持續(xù)堅挺,就能比較其差異。經(jīng)絡不通時這個部位是沒有聲音的,按摩一段時間就能聽到一些液體流動的聲音。[3]117
這可以理解。但是能聽到體內有人說話的聲音,就似乎有點玄之又玄了。蒲松齡在《藥祟書》婦科藥方“治孕婦腹內小兒有聲”條云:“急令婦人自己將苕帚掃地,即無聲?!?[4]2358不管這種說法科學與否,婦人的肚內畢竟有小兒,其說話聲只是早了點而已。但譚晉玄腹內空空如也,是什么在說話呢?若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這似乎證明譚晉玄聽到了自己隱而不顯的潛意識的竊竊私語。
“可以見矣”,譚晉玄眼前有什么現(xiàn)形呢?“微睨之,小人長三寸許,貌獰惡如夜叉狀,旋轉地上”。夜叉,是佛經(jīng)中相貌丑惡的鬼怪,在中國詩文中常指兇惡之鬼或比喻丑惡兇狠之人。如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二云:“嘗逢餓夜叉,百姓不可活?!崩仙帷恶橊勏樽印肥逭f:“他知道娶來一位母夜叉,可是這個夜叉會作飯,會收拾屋子,會罵他也會幫助他,教他怎樣也不是味兒!”《聊齋志異》中也有一篇《夜叉國》,蒲松齡在此篇的“異史氏曰”中還大發(fā)感慨,說:“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弊T晉玄看到這個“貌獰惡如夜叉狀”的小人,難道是看見了自己的丑惡靈魂?或者是展示他對不能聚精會神操持儒業(yè)的內心自責?或者竟是他對床頭“母夜叉”的擔心與恐懼?
三
蒲松齡寫這篇小說的真實用意已經(jīng)很難猜測了,但他描寫此類“小人”的藝術技巧卻實在高明,值得欣賞:它的出動是“習習然”,它的走動是“旋轉地上”,它的逃竄是“繞屋而轉,如鼠失窟”;特別是“如鼠失窟”這一比喻,順手拈來而又形象貼切,給人以很強的視覺印象。在《聊齋志異》中,隔著《耳中人》兩篇就是《瞳人語》,蒲松齡在其中寫長安的書生方棟,從早到晚無事可做,只盤腿坐著捻珠誦經(jīng)。持續(xù)了一年,什么雜念也沒有。忽然,聽到左邊眼睛中,有如小蠅的聲音,說:“黑如漆,真難受死了。”右邊眼睛中應聲說:“可以一同出去游玩一會兒,出出這口悶氣?!狈綏潩u漸覺得兩鼻孔中,蠕蠕動彈,很癢,好像有東西從里面爬出來。過了一段時間,又返回來,從鼻孔進到眼眶里……他妻子感到驚異,靜靜躲在屋里看個究竟,見有小人從方棟的鼻子中出來,個頭還趕不上一粒豆子大,轉轉悠悠地竟到門外去了,越走越遠,接著就看不清了。一會兒,兩個小人又挎著胳膊回來,飛到方棟的臉上,“如蜂蟻之投穴者”,就鉆進鼻孔里了。從“如鼠失窟”到“如蜂蟻之投穴”,蒲松齡對這樣的“小人”寫一遍不過癮,要寫多遍,以顯示自己超強的藝術才華。《聊齋志異》后文還有《小官人》《小髻》《小獵犬》等,都把小人、小物寫得綽約可喜,逗人眼目,精彩紛呈。
《紅樓夢》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寫“寶玉方欲回言,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攛出,直撲而來。唬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賈寶玉在夢境中見到了夜叉,譚晉玄在氣功狀態(tài)下見到了夜叉,這都是曹雪芹和蒲松齡的神來而大有深意之筆,可惜我們后人愚鈍,已經(jīng)不易參研其玄妙了。譚晉玄見到“夜叉”后,“遂得癲疾,號叫不休,醫(yī)藥半年,始漸愈”,賈寶玉見到“夜叉”后,更加“尋愁覓恨”“似傻如狂”,最后只得訣別儒業(yè)遁入空門才算了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茲事體大,不可究也!
四
以上說得過于鄭重,還是說個輕松點的提提神好。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引陳正敏《遁齋閑覽》,講一“應聲蟲”的故事:
楊緬中年得異疾,每發(fā)言應答,腹中有小聲效之。數(shù)年間,其聲寢大。有道士見而驚曰:“此應聲蟲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讀《本草》,遇蟲不應者,當取服之?!睏罹捜缪?,讀至雷丸。蟲忽無聲。乃頓餌數(shù)粒,遂愈。正敏其后至長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環(huán)而觀者甚眾。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謝曰:“某貧,無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唯藉此耳?!?[5]228
有人把“應聲蟲”看做是病,有人卻借此謀生,真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過,譚晉玄聽到耳中先有人說“可以見矣”,他才答應了一聲“可以見矣”,這算不算“應聲蟲”???蒲松齡是不是從“應聲蟲”的故事受到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此篇?我們不是蒲松齡的“應聲蟲”,這些就不得而知,只好存疑了。
參考文獻:
[1]李學良.《聊齋志異》中“耳中人”篇的本事考證[J]. 十堰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1,(1).
[2]曹礎基.莊子淺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吳清忠.人體使用手冊[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
[4]蒲松齡.蒲松齡全集[M].盛偉,編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5][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
Abstract: “The Man in the Ear” is the second novel of Strange Tales from a Liaozhai Studio. Tan Jinxuan,the protagonist,is a real Zichuan man according to textual research. He was not only a Confucian scholar,but also learned Taoist Qigong. He also used a Buddhist posture,and eventually went into the devil and heard hallucinations. The words of the little man in his ear may be the reflection of his hidden subconsciousness. Pu Songling's creative inspiration may come from “the echo insects” story of the Song peoples notes.
Key words: “the Man in the Ear”;Tan Jinxuan;record of modifiable studio;echo insect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