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火車

□文／許啟勇

1986年，我出生在一座名叫“前鋒”的小鎮(zhèn)。那里地不算廣，人不算多，物產(chǎn)不算豐富，卻因為火車站修建于此，成為全廣安人都無法忽略的存在。

我的家就在火車站旁。每天伴著火車來往“嗚——嗚——”的鳴笛聲過完小鎮(zhèn)生活的十二時辰。很多初來小鎮(zhèn)的人因為笛聲太吵而睡不著覺，我們一家卻早已習慣把這笛聲細細磨碎，撒入夢境。

數(shù)火車自然是小朋友們的必備游戲，我甚至因為練就了光從“哐啷哐啷”的節(jié)奏中便能閉目猜出車廂數(shù)的“神技”，一時成為院子里小伙伴們的偶像。

很長時間以來，這座火車站都是全市最重要的交通節(jié)點。人們打工、求學、旅行、探親都要在這里聚散離別。

一撥接一撥趕火車的親戚到我家投宿。他們的背包都是巨大的，似乎能裝下全世界。他們毫無旅行的從容，只有對趕不上火車的擔憂，不論吃飯、打牌還是閑聊，無時無刻不透露出對發(fā)車時間的牽掛。

凌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家親戚上車的時間通常都是在凌晨。但完全不用擔心他們會睡過頭，往往離發(fā)車還有兩三個小時，他們便精神抖擻地收拾行李、叫醒小孩兒。當一切準備妥當，我會看到一位從肩到背到手都被行李“武裝”起來的勇士，邁出堅實的步伐，帶領(lǐng)他的全家老小，走進夜色，踏上征程。

我很佩服我的這些趕火車的親戚，但也因此對趕火車這件事本身，產(chǎn)生了深深的排斥和恐懼感，覺得那太沉重，不僅僅因為行李。

但是，終于，在2004年，我因為上大學也要第一次去趕火車，親戚們肩扛手提背上背的畫面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好在學校通知，被子、床單等日用品都會統(tǒng)一發(fā)放，我收拾完行李后發(fā)現(xiàn)，只用帶一只旅行箱。

買票是順利的，因為有學生通道；進站也是從容的，因為提前的時間足夠多。緊張是從候車開始的，明明離發(fā)車還有一個多小時，但有些人就是愿意這么早在入口前排隊，讓那些沒排隊的人總感覺已經(jīng)輸在了起跑線上一樣。而當即將檢票的廣播響起，躁動的空氣瞬間彌漫整個大廳，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把原本短促而虛胖的隊伍充實并拉長。你會看到很多已經(jīng)騰不出手的人，把票含在嘴里，跟著隊伍蠕動，眼神中滿是對檢票口的向往。

“叮咚”，檢票閥門打開，人們?nèi)绯彼阌縼?，站在這隊伍中間，你不用自己挪步，人群就自然會把你推向目的地。而過了檢票口這道關(guān)，不論男女老少，個個化身運動健將，動若脫兔、身手敏捷，即便負重千鈞，也能健步如飛。

這是一幅震撼人心的畫面。整個過程中，第一次坐火車的我慌張得不知所措。別人排隊我也排隊，別人奔跑我也奔跑，別人著急我也著急——總之，凡事從眾。

當好不容易“跨過山和大?！眮淼杰噧?nèi)，才發(fā)現(xiàn)，過道、車廂連接處乃至廁所內(nèi)都已坐滿了人，行李架上的空間也被擠得滿滿當當容不下任何他物。好在我的座位還空著，只是行李箱無處安放。在鄰座提醒下，我把行李箱塞到了座位底下，然后一屁股坐到位置上，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恍然明白了“趕火車”這個“趕”字的含義。

車廂里，人們的興奮溢于言表，似乎上了車就可以卸下所有思想上和身體上的包袱，開始享受這段旅程。在放松的狀態(tài)下，大家開始結(jié)交朋友、高談闊論，把好不容易帶上車的吃的、喝的擺一桌子，邀請鄰近的人“嘗一嘗”，“千萬別客氣”……很快，一些朋友關(guān)系就搭建好了。男人們開始喝酒打牌，女人們開始談論日?，嵤?，孩子們該哭的哭，該鬧的鬧，一首列車合奏曲就此上演。

火車啟動，我的心情終于從慌張轉(zhuǎn)向澎湃，好像看見了我的大學就在不遠的前方向我招手。附近的人邀我聊天、玩游戲，我都樂于參加，在歡聲笑語中，把精力一點點耗盡。晚上車內(nèi)沒有熄燈，我在朦朧中渾然睡去。中途被“啤酒飲料礦泉水”和“花生瓜子八寶粥”的喊聲吵醒了幾次，被孩子的哭鬧聲吵醒了幾次，被打牌贏錢的喝彩聲吵醒了幾次。每一次醒來我又立刻倒頭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窗外天色已明，車內(nèi)廣播提示已進入江西境內(nèi)，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考上的大學是江西師大，我要在這個地方度過四年。我好奇地盯著窗外，看著村莊、城鎮(zhèn)、樹木、田野從眼前快速掠過并向后狂奔，對比其與自己家鄉(xiāng)情景的不同，然后從這些細節(jié)中積累對于這個陌生地方的初步認知。

二十四個小時的前半段是易過的，后半段是難熬的，但不管怎樣，終會過去。它是一天的長度，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的時間。車輪在南昌站的鐵軌上定格，一聲刺耳的剎車似乎在為這趟旅程吹響終場哨。車門打開，人們魚貫而出、四散開去，整列車猶如一顆被點燃的煙花，開始盛放。

往后六年（大學四年加工作兩年），火車成為我往返于家鄉(xiāng)和南昌唯一的交通工具。

其中前四年是順利的，因為作為學生可以提前購票，即便寒假與春運重疊，也不太能體會到乘火車的困難。

轉(zhuǎn)變發(fā)生在2008年，也就是我從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失去學生身份庇護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火車票變得難買了。每當我來到售票廳，獲取到的唯一信息都是票已售罄，來幾次售罄幾次，讓人莫名其妙又無可奈何。同事提醒說，我去得太晚，建議我頭天晚上就去排隊。我照做了，帶了個小馬扎到火車站排了個通宵。早上售票窗口開啟，前三個都買到了票，我是第四，我滿懷希望、摩拳擦掌，結(jié)果剛好到我這兒，又售罄。這種差之毫厘的失敗真的讓人欲哭無淚，這就是我在冰凍天氣下熬了一個晚上的結(jié)果，它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社會是殘酷的，即便你已經(jīng)拼盡全力，也還是有可能回不了家。

好在不久之后我又明白了另一個道理：就是買票可以找黃牛。這是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群體，除了宇宙飛船，其他什么票都能搞到。于是，我從黃牛那里買到了一張回家的票，還是臥鋪。那是我第一次坐臥鋪。

但買到票只是跨過了第一關(guān)，第二關(guān)是進站。按理說這不應成其為一個問題，但運氣就是那么好，2008年，江西遭遇罕見的冰凍天氣，車次大面積延誤，車站滯留大批旅客。

我提前兩個小時趕到了南昌站，卻發(fā)現(xiàn)，排隊的人群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站前廣場。上萬人頭頂著冰雨癡癡站立的畫面，既壯觀又凄涼。而我，是構(gòu)成這幅畫面的一個像素。

排了四個多小時后，才陸續(xù)有工作人員拿著擴音器出來報進站的車次。所有人都在祈禱能聽到自己所乘坐的那班車。當一串串字符從喇叭中傳出，人群中就會相應爆發(fā)出一聲聲歡呼，好像那不是車次的號碼，而是彩票的號碼。幸運的是，我的那趟歸途列車也中獎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缛胲噹囊凰查g，我宛若重生。

2010年，我回到了廣安城區(qū)上班，離小鎮(zhèn)不遠卻因為各種牽絆回去得很少，對火車的“趕”覺也隨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

2013年，前鋒小鎮(zhèn)變成了前鋒新區(qū)，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帶動了本地就業(yè)率的提高，很少有親戚為了遠行“趕”火車再到我家借宿了。

2014年，新修建的廣安南站通車，一趟趟動車代替了以往的綠皮車，疾駛而過的車身如箭，不論我睜著眼睛數(shù)還是閉著眼睛聽，都無法分辨出究竟有幾節(jié)車廂……

2019年，也就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我更換了工作，開啟了一段新的人生體驗。很多人說，人生就是一段旅程。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選擇乘坐火車去完成，因為火車平穩(wěn)、舒適又安全……但這些理由并不是最重要的，從小對火車積淀起來的感情才是主要原因——在火車站旁長大的經(jīng)歷，讓我每次看到鐵軌和火車，聽到“哐啷哐啷”或者“嗚——嗚——”的聲音，都能輕易勾起對往事的回憶。而那回憶，又因為自己與這個國家都在不斷發(fā)生著的深刻變化，而被時光的調(diào)色筆涂抹上越來越濃厚的絢麗色彩，看上去，如同雨后彩虹般令人向往和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