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迎晨
母親的名字叫張秉芳,山里有兩大片樹林是母親種植的,我們給母親種植的樹林起個名字叫芳林。
過了年,母親就八十歲了。初八,孩子們給她過了一個濃情蜜意的生日。生日過后,日子照舊過著,八十歲后的日子和以往沒什么區(qū)別,只是她的腿越來越疼了。
今年開春 ,冰雪融化,滴答滴答打在窗戶上。母親站在二樓窗前向外面看了一會,回頭對父親說:“有時間讓四兒拉著咱倆到躍進林場去看看,看看我種的樹長多高了?!蹦翘煳覄倧凝R齊哈爾回來,就說我也去看看那片樹長多高了。由此我們聊起了種樹及種樹前那些年的事。
母親為什么與種樹結(jié)緣了呢?話題還得從我們怎樣到大興安嶺說起。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為了建設繁榮富強的新中國,國家急需大量木材。1964年2月,黨中央國務院批準開發(fā)大興安嶺,一場聲勢浩大,艱苦卓絕的開發(fā)大會戰(zhàn)由此拉開序幕,鐵道兵三個師以及來自黑龍江、吉林、內(nèi)蒙古等省區(qū)近萬名林業(yè)職工,組成了開發(fā)林區(qū)會戰(zhàn)大軍,浩浩蕩蕩開進大興安嶺。
第一批來大興安嶺的人都是正式職工,而父親是轉(zhuǎn)年五月份從農(nóng)村老家跑盲流過來的。他從安達上車,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到甘河下車,投奔他二姐,隨后被招收到白樺排工讀學校學會計。那時候的人才都是速成的,三個多月后,父親被分配到大楊氣林場做會計。1966年8月,父親把母親姐姐和我接到大揚氣,從此我們一家和其他人家一起開始了在高寒禁區(qū)戰(zhàn)天斗地的激情燃燒歲月。
從1964年會戰(zhàn)開發(fā)到2014年全面停伐的五十年時間里,黑龍江省大興安嶺林區(qū)累計提供商品木材一點一億多立方米。為國家建設源源不斷提供了大量木材。
但是在多年高強度采伐中,大興安嶺地區(qū)可采成熟林資源由開發(fā)初期的四點六億立方米下降到2008年的零點二一億立方米,已經(jīng)到了無木可采的地步。為維持林區(qū)財政收入和職工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部分正處于生長旺盛期的中齡林也被列入采伐指標。樹砍沒了,森林資源正在經(jīng)歷毀滅性打擊。
屋漏偏逢連陰雨,破船又遇頂頭風。
1987年,一場森林大火燒毀了大興安嶺101萬公頃林地。大火撲滅后,國家林業(yè)局組織專家組來大興安嶺研究災后處理,專家提出,要趕快把這些過火的“火燒木”搶伐出來,否則兩三年后就會腐爛,暴發(fā)嚴重蟲害。一場被稱為“蟲口奪木”的“搶伐”運動開始了。六千多人的搶伐大軍,又一次開進了災區(qū),僅僅兩個月就搶伐了112萬立方米“火燒木”。生態(tài)環(huán)境繼續(xù)惡化。
到2010年,與開發(fā)初期相比,林區(qū)林緣向北退縮了一百多公里,濕地面積減少了一半以上,多年凍土退縮,土壤侵蝕加劇,地表徑流時間縮短,水土流失嚴重,局部地區(qū)沙化加劇,洪澇、干旱、森林火災和病蟲等自然災害頻發(fā)。
面對大興安嶺生態(tài)環(huán)境十分嚴峻的情況下,林區(qū)人的工作重心必須由采伐木材轉(zhuǎn)變到植樹造林上來。
1991年,大興安嶺開始大規(guī)模植樹造林工作。
這年剛過,退休一年多的母親在家沒有她必須要做的事,想再找一份工作做。但是始終沒有找到適合的事情。到了夏天,母親有個遠房的侄孫子叫國柱,來大興安嶺找活干。恰逢加林局造林任務對外發(fā)包,祖孫二人商議在東風林場承包二千畝荒山荒地,植樹造林。雖然二人對植樹造林一無所知,但是二人憑著創(chuàng)業(yè)的滿腔熱情,積極向林業(yè)技術人員學習植樹技能,勇敢的簽下二千畝荒山荒地,投身到千辛萬苦的植樹造林的偉大事業(yè)中去。
國柱二十出頭,是一個農(nóng)村毛頭傻小子,他管母親叫姑奶。而母親則是一個很少見到的農(nóng)村出身的自帶嬌氣,極其講究衣飾品質(zhì)的身材挺拔的五十出頭老婦人。這兩個人能在一起共同造林十五年,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她和她孫子屬相相合,互利共贏。
植樹造林的規(guī)則是承包者自行墊付前期所有費用,林場免費提供樹苗。從割帶到交林子分步驟開支。九十年代初,家家戶戶剛從貧困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造林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母親要購置糧食、物品,要先于林場給工人開支,經(jīng)濟壓力很大,常常要借錢周轉(zhuǎn)。
植樹造林是從秋季割帶開始的,母親讓國柱回老家招工割帶,正值秋忙之際,農(nóng)村里的好勞力都出不來,最后只招來二十個人,老的老小的小,看著就不給力,沒辦法只能這樣了。母親買上糧食、蔬菜、鍋碗瓢灶,買上大卷的塑料布,玻璃絲彩條布,繩子,帶上工具,帶上人,滿滿裝了一汽車向承包地駛?cè)ァ?/p>
想想母親從一無所知的陌生領域開始創(chuàng)業(yè),英勇無畏的精神值得我們敬佩。
到了承包地選一處稍微平坦的地方搭帳篷,母親的另一個娘家侄子二生哥指揮砍樹干子,樹條子,挖坑埋柱子搭四框,把塑料布蒙上用繩子一道一道綁上,再蒙上彩條布再綁上,共搭兩個塑料帳篷,一個住人,一個做飯。哎!這帳篷還不如人家蔬菜大棚質(zhì)量好呢。
生活最困難的是吃水問題,沒有河沒有井,只能在低洼地方挖坑滲水或存雨水,水質(zhì)就不用說了,母親說水坑里白色細小的線蟲,看著就惡心,別說用它做飯飲用了。有幾個老鄉(xiāng)親說燒開了沒事,母親能說什么呢,她是領頭的,更要以身作則了,現(xiàn)在只能到啥時候說啥話了,蟲子就當肉了。
帳篷里悶熱悶熱的,早上小咬、(墨蚊或糠蚊)中午瞎兒虻、(牛虻)晚上蚊子,叮咬得滿身大包。夜里山風很大,夏季還好些,春秋兩季非常冷,躺在用木桿搭成的鋪上硌得渾身疼。在鋪上隔層塑料布就算分出男女房間了。周遭一片黑黢黢的,無論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的晚上都像在另一個星球,對人的心里產(chǎn)生很大沖擊。
剛開始割帶時沒有割灌機,都用鐮刀斧子砍。山上都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叢,橫倒豎歪腐朽倒木,邁出的腳不知道往哪落,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摔倒,手扒拉著各種枝條,一松手常常抽在身上、臉上,有時候還能抽在眼睛上。作業(yè)量實在太大,名副其實的修理地球。費時費力不出活,還達不到驗收要求。母親深有感觸的說干啥都不易呀!
割帶就是把四米寬范圍內(nèi)地面上的灌木叢割掉并歸集到四米外的地方,形成一條條明顯的帶狀。在整理好的地帶上刨穴,刨穴就是除掉地面上的草皮。五十公分乘五十公分、距離一米五一個。刨完穴,秋季工作就告一段落。每年從四月二十號上山到九月份下山,眾人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就像要飯花子下山來了。
第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開始植樹,先從陽坡栽起,到五月中旬陰坡土化了,也能栽苗了,直到五月末栽苗工作結(jié)束。接下來是踏實,把所有栽下的樹苗周圍人工踩實。樹苗栽完了也就到了雨季,所有栽下的樹苗就等著雨水澆灌呢。不過雨水大了也不行,山崗上的樹苗會被沖下來,不下雨還會被旱死,每年都有白白辛苦的勞作,更心疼白白死掉的樹苗。七、八月份開撫育。所謂撫育,就是用鐮刀把幼苗周圍的雜草除掉。一個植樹流程到此結(jié)束。
秋天再繼續(xù)承包另一塊荒山荒地,第二個周期開始。繼續(xù)割帶、刨穴,轉(zhuǎn)年四月二十五日繼續(xù)栽苗,補栽第一年沒成活的樹苗。撫育,包括撫育第一年栽種的樹苗。
第三年繼續(xù)承包荒山荒地,第三個周期開始。繼續(xù)割帶、刨穴,轉(zhuǎn)年四月二十五日繼續(xù)栽苗,補栽第一年第二年沒成活的樹苗。撫育,包括撫育第一年第二年栽種的樹苗。周而復始,每三年交一次樹林。
母親持續(xù)干了十五年,六十七歲那年,母親視神經(jīng)萎縮,近乎失明。交完最后一期成活林后再也干不了了。這十五年母親累計植樹二萬四千多畝,驗收合格二萬零九畝,成活率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1998年我國開始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2014年4月1日,全面叫停商業(yè)性采伐。大興安嶺延續(xù)五十年的商業(yè)性采伐歷史從此劃上句號,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人為因素對大興安嶺森林生態(tài)的破壞已幾乎不存在。火災、風災、蟲災是大興安嶺目前主要風險。管護好這些中小林是林區(qū)人主要工作任務。
周六我們一行四人驅(qū)車一個多小時來到芳林,看看偌大一片郁郁蔥蔥落葉松樹,棵棵都有二大碗口那么粗,整整齊齊筆直向上長著,差不多有十米多高了。母親用手摸摸這棵樹,又摸摸那棵樹,就像撫摸她十幾歲的孩子一樣,眼中滿是愛戀。
母親對我們說:咱們家1966年8月份剛來的時候,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參天大樹,塔頭甸子上開出各種各樣的野花,可好看了。而咱們家則一無所有。你父親把咱娘仨接到大揚氣那天,連個住處都沒有,我坐在包袱上抱著你,你姐姐站在我身邊,等著你父親出去找房子,天都快黑了,你父親領著我們找到楊姓家兩米多寬的小屋住下,一住就是大半年,這期間怎么能用一個苦字形容得了呢。
后來,日子一點一點好起來了,而樹則被一點一點砍沒了,林區(qū)人的幸福生活都是用木材換來的。為了讓咱們的生活永遠幸福,我們現(xiàn)在又把樹種起來,還像原來那樣,綠水青山的多好。電視里習總書記不是說了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們住在金山銀山里還不是越來越好么?
遷延了一個多小時,母親已經(jīng)站不住了。我們一行四人驅(qū)車回到家里,正趕上最小的妹妹從深圳打來電話,央求父母到她那住一陣子,母親說想我就回來看看我,我是不出去了,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揚到我種下的這片樹林里 當做有機肥料,催動我種下的樹林長成參天大樹。
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多年的小妹近幾年克服重重困難,帶著年幼的孩子,千方百計的回來。她深深的牽掛著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牽掛著滿頭白發(fā)的父母。她說你們不愿意來我很快就回去。母親的臉立即升起掩飾不住的笑意。說到:你們回來我也領你們?nèi)タ纯捶剂帧?/p>
掛掉電話,母親對我們說:我們這一代人最聽黨的話。黨叫干啥就干啥。國家需要我們采伐木材我們就拼命采伐木材。國家需要我們植樹造林我們就拼命種樹。到如今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五十多年,老了干不動了,哪都不想去了。等候花開、等候寒冷都成為一種習慣。我們的時日不多了,往后需要你們在這里看護綠水青山,鳥語花香的美麗家園,并且要讓這里永遠繁茂下去。
聽了從母親口中真實說出這樣一番話 ,我們有些錯愕,仔細想想她們這一生所作所為,她們這一生的精神高度還真不是后輩人都能達到的。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一片鄉(xiāng)愁四處彌散。是的,等小妹回來,我們一起再去看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