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蘋果源自何方

文｜伯 約

每一種水果，都是一段傳奇。

一

若要選出一個“水果之王”，最有資格的大約是蘋果，這不僅是因為它四季占據(jù)水果銷售榜的前列，更在于它的古老、多樣與復雜—6000多萬年前，蘋果的先祖就已生長于地球之上，那時某些地方還有恐龍在活動；如今蘋果的品種已超過7000種，令其他水果望塵莫及；蘋果大約擁有5.7萬個基因，而人類還不到2萬個……

這種古老、多樣、復雜的水果，在西方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它是《圣經(jīng)》中亞當、夏娃偷食的禁果，希臘神話與北歐神話中的寶物，中世紀國王們權力的象征，還是當代一家影響力巨大的高科技公司的標志，等等。

問題來了—為什么很少看到蘋果的身影出沒于數(shù)千年的中華歷史長河中？有孔融讓梨，怎么沒有孔融讓蘋果？

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蘋果并非很晚才傳入中國。事實上，中國是蘋果的起源地之一。

二

人類在五六千年前的上古時代開始馴化野生蘋果，地點之一即是我國的新疆地區(qū)。此后，這種被初步馴化的野生蘋果隨著人類遷徙的步伐向四面八方擴散，同時持續(xù)不斷地被馴化、改良。

2600余年前，春秋五霸之一的秦國國君秦穆公向西拓地千里，控制了河西走廊等地，中原與西域的物質文化交流隨之頻繁起來，原產(chǎn)于新疆的野生蘋果開始大量輸入，并在關中平原等地進行了最初的栽培嘗試。

只是此時它還不叫蘋果，而是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柰”（nài）。

按照目前考古學方面的證據(jù)，其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晚期，也就是2200余年前的一批秦國竹簡中，而這批竹簡記載的內(nèi)容主要與《易經(jīng)》相關。另外，在一些秦漢時期的古墓中，也發(fā)現(xiàn)了“柰”的存在，比如著名的長沙馬王堆漢墓中便有寫了“柰”的帛書，而這個帛書所載的內(nèi)容也與《易經(jīng)》相關。

此外，在戰(zhàn)國到秦漢時期的一些古墓中，多有蘋果核殘存物被發(fā)現(xiàn)，且伴有板栗、櫻桃等，而板栗、櫻桃是那個時代的高端陪葬果品。這意味著，從新疆來的蘋果，在西漢以前的中原歷史上很可能主要是用于祭祀，而非食用。

到了西漢中期，情況開始有了變化。

當時在長安有一座面積接近2500平方公里的上林苑，是漢武帝下令修建的大型皇家園林，也是中原歷史上極為重要的一個動植物傳播中心。許多自西域等地而來的動植物，在這里進行了集中馴化、繁衍，然后向其他區(qū)域傳播、擴散。

其中就包括蘋果。

在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明確提到此間栽種了不少“柰”樹，且是與枇杷、橘子等在一起，顯然是用來吃的，而非用來祭天拜地的。在400余年后的魏晉時期，一些文獻則記載，漢武帝的上林苑中有好幾種“柰”樹：開紅花的、開綠花的、開紫花的、開白花的……那應該是漢武帝麾下的農(nóng)藝師們對“柰”進行馴化、改良的成果。

此外，這些魏晉時期的文獻記載還稱，在西北地區(qū)，“柰”樹早已大量種植，但食用果實的方式很奇怪，不是成熟之后摘下來趁著新鮮吃，而是晾干制成果脯，如同棗子、板栗一樣，儲藏起來慢慢吃。

再晚一些，到東晉、南北朝時期，又有一種名為“林檎”的新品種蘋果出現(xiàn)，其特征有二：第一，顏色艷麗，煞是好看；第二，香味濃郁，聞之醉人。這種好看又好聞的水果，與梅、蘭、竹、菊等一道，成了一些文人的喜好之物，王羲之就曾自種“林檎”樹，后來北宋的蘇軾也有這方面的愛好。

三

唐宋時期，蘋果品種進一步增加，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種“頻婆果”，其最早出現(xiàn)于一些隋唐的佛經(jīng)中，如《華嚴經(jīng)》中有“唇口丹潔，如頻婆果”之說，《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中有“世尊唇色光潤丹暉，如頻婆果上下相稱”之說，等等。

這些佛經(jīng)多來自古代印度，那么是否可以就此推斷，這種“頻婆果”也來自印度呢？

可能性很低。

因為印度并非蘋果的起源地，直到近代西方殖民者侵入之后，才開始種植蘋果，在那之前千余年的唐宋時期，即便當時的印度有蘋果，也不會多到可以成為出現(xiàn)在佛經(jīng)中的比喻用語。

秘密與佛經(jīng)的翻譯過程有關—來自古代印度的佛經(jīng)以梵文寫成，經(jīng)許多高僧之手翻譯為漢文，翻譯過程中，為了便于理解，便經(jīng)常使用一些當時當?shù)乇容^常見之物來做比喻。

“頻婆果”就是如此。

這恰好證明這種新品種蘋果在唐宋時期頗為流行，以至于可以用在佛經(jīng)翻譯中。

至于這種“頻婆果”，可能是新疆野生蘋果持續(xù)進化的產(chǎn)物，更有可能是關中平原上的人們長久改良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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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頻婆果”之外，唐宋時期還有諸如“文林果”“聯(lián)珠果”等蘋果新品種，分布范圍集中于西北地區(qū)和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幾乎沒有。算一算，即便從漢武帝離世時算起，及至北宋開國，蘋果傳入也已超過1000年，為何擴散得如此緩慢，而品種又如此之多？此外，在各種各樣的記載中，都對其味香色艷有描述，但對其口感贊語不多，甚至有的記載中稱其“松軟難吃”。

莫非這就是開頭那個問題的答案？

元朝的一部食療著作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這一點—此書名為《飲食須知》，為傳說中歷經(jīng)南宋、元朝、明朝三代的賈銘所寫，書中列舉了360種食物，其中就包括“頻婆果”。

書中說，“柰”這一類水果大多不好吃，口感很差，且對人的身體略有傷害，病患者最好別吃。但其中的“蘋果”稍微好點兒，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頻婆果”。

這是古代文獻記載中第一次出現(xiàn)“蘋果”二字—現(xiàn)在“蘋果”的“蘋”，是將“蘋”字簡化而來的，“蘋果”實際上也就是“蘋果”。

明朝有一才子名為王象晉，他寫了一部農(nóng)學巨著《二如亭群芳譜》，在其中專列“蘋果”一卷，對當時主要種植的蘋果進行了分類，并進一步“坐實”了其難吃—“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過熟又沙爛不堪食用，唯八九分熟者最美?！?/p>

后世因此稱中國古代的蘋果為綿蘋果。

與此相應的是，文獻記載與文學作品中有關“蘋果”的內(nèi)容也多了起來，明清時期有許多以“頻婆果”或“蘋果”為主題的詩詞，農(nóng)業(yè)書籍中則有不少關于綿蘋果種植改良技術的內(nèi)容。

雖已廣泛種植，品種也比較多樣，但綿蘋果不好吃的性質依舊未得到根本改變，這就導致其一旦遇到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便會被迅速淘汰，消失于歷史之中。

四

這個對手在近代隨著西方殖民者的槍炮一同到來。

后世稱其為西洋蘋果，以區(qū)別于中國的綿蘋果。其實在數(shù)千年前，它們都是一家，或者說都是從新疆野蘋果衍生、發(fā)展出來的子孫。但就發(fā)展的質量而言，西洋蘋果顯然遠高于中國的綿蘋果。造成如此狀況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新疆的野生蘋果在向西擴散的過程中，遇到了另外幾種野生蘋果，通過雜交得以改善性狀、豐富品種。

1871年，西洋蘋果傳入中國。

傳入者名為尼維斯，是一位美國傳教士。尼維斯在來中國之前，心中有一位偶像，名叫約翰·查普曼，他也熱衷于傳教，但其主業(yè)是種蘋果樹。約翰·查普曼曾立下宏愿，要在全美都種上他家的蘋果樹。雖然查普曼先生的宏愿并未實現(xiàn)，但尼維斯對其一邊種樹一邊傳教，同時還將蘋果樹和種子免費送給信徒的做法十分欣賞，他到中國之后，也打算這樣干。

前提是要找到一塊適宜種蘋果樹的土地。

經(jīng)過一番努力，他找到了，那就是山東煙臺。

他發(fā)現(xiàn)此地不僅土壤與美國蘋果樹種植較多的賓夕法尼亞州、俄亥俄州相似，水質、氣候也不錯，便買下十余畝土地作為他的實驗農(nóng)場，引入美國蘋果樹進行種植，還順帶引入了一些其他西洋水果，如歐洲的葡萄、草莓等。

數(shù)年之后，尼維斯成功了，他不僅成功移植了多個品種的美國蘋果樹，還在移植過程中進行改良，搞出了經(jīng)典品種“香蕉蘋果”。

這些移植成功的西洋蘋果，無論是個頭、產(chǎn)量還是口感，都遠在綿蘋果之上。很快，煙臺當?shù)剞r(nóng)戶便紛紛改種由尼維斯傳入的美國蘋果樹，煙臺蘋果從此享譽中華大地。

隨著時間的推移，西洋蘋果開始逐漸向中華大地其他區(qū)域擴散，不斷擠壓綿蘋果的生存空間，直至成為現(xiàn)代中國蘋果的主體。

但綿蘋果并未滅絕。

它們生長于西北一帶，香味依舊濃烈撲鼻，色澤依舊光鮮亮麗，但并不是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