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舒文
在上千種草本植物的大家庭里,我是最不起眼、最丑的那個:我全身綠而肥膩,沒有蘭草纖細的身材;我渾身帶刺,沒有玫瑰傾倒眾生的容顏。但我好養(yǎng),他們說我命賤,沒有人會愛我。
說到底,我也不在意別人會不會愛我。愛對我來說是奢侈的,我自知沒有獲得愛的資本。沒有什么我渴求的,也沒有什么值得我憎惡;渴求多了會傷草至深,憎惡多了也可令草魂牽夢縈。我只需要水、光,和一點點土壤,這樣我就能活下去。
盡管天天聽隔壁花盆的薔薇說:草活著也要有那么一點點意義,不然就和一堆化學(xué)元素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總會迎著風(fēng)撥弄一下自己的秀發(fā),紅如血一樣的花瓣迎著冷風(fēng)妖艷地綻放。她的裙子飄揚,和話一同敲打在我的心口上。陽光總不會虧待美人,這時還會為她鑲上金色的裙邊。我從來不會搭腔,因為我嘴很笨,而且我覺得,躺在一次性紙飯盒里的我沒有資格和她聊天。
有些草生來就不一樣,我既然是個蘆薈命,就要好好地作為蘆薈活下去,何必強迫自己做成玫瑰的樣子。落土作古,來也是苦,去也是苦。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很感激我的女主人,這大概算是我作為草的那么一點點意義。
我本來就是險些被丟掉的長歪了的蘆薈枝丫,我本應(yīng)該安安靜靜地躺在垃圾桶里,是她把我從垃圾桶的邊緣撿了回來。
那天的太陽很毒辣,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還貪婪地奪走了我的汁液。我憤怒,可是無可奈何。我半截的身體流淌著我的汁液,倒在垃圾桶的邊緣,無數(shù)的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她就在這樣的地獄門口突然出現(xiàn),穿著一件很白很白的吊帶裝,帶著一頂很大很大的草編帽,幾乎擋住了她大半張臉。垃圾桶周圍很臭很臭,可是她身上又甜又香。她彎腰的時候不停地嘀咕,我看見了她的臉,可能是曬了很久太陽的緣故,我覺得我迷迷糊糊間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她長得真漂亮。
我知道這種認識很膚淺,但事實就是事實:她長得很漂亮,我很喜歡她。
她的室友就站在她身后,疑惑不解地問她干嘛撿我,這不是老師剛剛丟掉的嗎?
她說,這要扔了它不就死了嗎?
于是我就這樣入住了她們寢室,獲得了她一個室友吃完外賣的一次性紙飯盒,還有幸成為了薔薇的鄰居。
善良的薔薇小姐對于我這樣的鄰居是十分震驚的。我來的第一天她的心臟病就犯了,捂著胸口在窗臺上抖得厲害,不過第二天就好一點了,只是經(jīng)常對我欲言又止,藏不住用看路邊可憐哈巴狗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對我住在飯盒里這件事頗有成見,她經(jīng)常提起這件事就會嘆氣,覺得主人太偏心了,她說她每天都會被細心地澆水、調(diào)整陽光照耀的角度,甚至還會被抱著睡覺,聽主人給她唱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而我連個正經(jīng)的花盆都沒有,每天聽主人給她唱歌,我心里肯定很難受。
其實我沒有難受,主人雖然在給她唱歌,可我也能聽到,主人唱歌很好聽,我能一邊蹲在飯盒里看銀河垂地,一邊聆聽天籟進入夢鄉(xiāng)。在萬丈紅塵里,夢飛百萬星河。
我就這樣長大了,幸福地、無憂無慮地長大了。我的根莖牢牢鎖住了淺淺的泥土,在主人刷牙的某個早上,我的根穿透了飯盒,象牙一樣的白色暴露在了空氣中。
對上她的目光,我第一次有些無所適從,不知所措,同時也有些欣喜。我努力地伸展了葉子,清晨的陽光第一次越過薔薇觸碰到了我,而她的目光,也像太陽一樣,第一次連余光都給了我。
她先是很驚訝,然后捂著嘴蹲在了地上。我默默地靠在陽臺上陪著她蹲了一會兒,再目送她從洗漱臺沖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有點腫,還在給她男朋友打電話。我聽她在給她身處異國的男朋友說這件事,她說她覺得我好可憐哦,說著居然就哭起來了。她手機開著擴音,丟在我的飯盒前面,我清楚地聽到她男朋友在電話那邊說她有什么好哭的,像林黛玉似的……我這才注意到她手里多了一個新的紅色塑料花盆,另一只手拿著紙巾,根本拿不下手機了。
其實我不太贊同她男朋友的那個觀點。一個人經(jīng)歷了,能對某些存在心領(lǐng)神會的時候,那就可以不在乎對方用什么方式來表達,就算是植物也能從中獲得某種程度的共鳴或者異議,這兩者都是閱讀能夠繼續(xù)下去的根本,而無論什么物種活著,本身就是一本徹徹底底的書。
當(dāng)天下午我就搬了進去。薔薇看見紅色花盆的時候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的眼睛不像之前那樣紅得透亮,就泛著點點藍綠的淺光,她終于不說主人多么偏心了,只是絮絮叨叨地講了一下午她的來歷。我還是第一次聽她和我說了這么多話。她說她是女主人的男朋友送給女主人的五年株,說她前五年都有好好地開花,而五年前就是女主人初中剛剛開始遇見隔壁班的他的時候,以后她每開一次花就是他們兩個相見的日子。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在看我,像是要急切地向我求證些什么。
但我無能為力,連點頭都做不到,因為這是他們的故事。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這個紅色的塑料盆真好看啊,就是配我這一身綠有點突兀,要是能再有朵花就好了。
薔薇小姐本來還打算邀請我深入交流一下主人的感情故事,然而她沒得到這個機會:一周后,女主人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
我本以為她會像很多青春傷痛小說的女主角一樣把自己灌得爛醉接著大哭特哭一場,結(jié)果她只是很平靜地掛了電話,然后呆滯地盯著陽臺上的薔薇。
我和薔薇正在陽臺上吹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昏昏欲睡,這莫名的變故突然驚醒了我們。我趕緊去看薔薇,我見她仿佛被雷劈了一樣六神無主起來,在主人朝她伸出手的時候突然尖叫了一聲,她連葉尖都在顫抖,月光被她抖落了一地。薔薇小姐的高傲突然碎了,身份變得一文不值。她比主人看起來還要絕望地捂住了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主人輕輕嘆了口氣,把手搭在她的花盆上,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可能是中國的薔薇照不到英國的太陽吧?!?/p>
我突然很想告訴她,中國有句古話是千里共嬋娟,中國的女孩可以照到世界各地的月亮。
那之后的薔薇和主人都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但主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她給薔薇的關(guān)愛一分也沒少,每天會例行澆水,會帶上薔薇曬太陽,給她唱歌。而我也依舊在努力生長,這對我而言就是個小插曲。只有薔薇小姐是最受傷的。
她變得十足的焦慮,她開始終日猜疑,她開始每天提心吊膽地活著。薔薇小姐的皮膚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下去,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澤,她畏懼陽光,她學(xué)著垂眸,她嘗試著彎腰。
悲傷的亡羊者是最讓人哀怒的。
我阻止不了她的行為,因為她不再愿意和我交流,她將自己的心房關(guān)了起來,她在她的世界不聞不問,一直到嬌艷的花瓣化塵入土,太陽吻過的裙擺染上泥濘。我見她的發(fā)端枯黃,她的身軀佝僂,連喘氣都顯得沙啞滄桑。
薔薇小姐是選在黎明破曉時離開的,她離開的時候依靠著窗簾勉強支撐起了身子。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例賜給了她已經(jīng)枯黃的四肢,不過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慢慢享受了。薔薇小姐眼神空洞地看向漸漸開始吵鬧起來的綠蔭街道,深邃疲倦的臉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這倒是讓我想起來她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候她頂喜歡逆光站著,微微揚起下巴:“一棵草,如果能在晨曦中死去,那么它的一生縱然飽經(jīng)憂患,想來也別無所求了?!?/p>
星辰散盡,天光乍破。我這才知道她始終沒有放棄她的驕傲——草活著也要有那么一點點意義,不然就和一堆化學(xué)元素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主人起床刷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薔薇死了。她依舊沒哭,只是用很空洞很奇怪的陌生目光向我和薔薇行了注目禮,但從那以后我覺得她變得一蹶不振了起來。雖然她什么都沒說,可我好像能體會到這打擊對她來說有多大。
好像有無底洞吸走了她的快樂,憤怒和悲戚就像兩只灌了鉛的鐵手,從天而降籠罩住了她。然而快樂也好,憤怒也好,最后沉寂下來,都成了越來越難忍的落寞。我瞧見她的肩頭從此搭上了一層薄薄的銀霜,青灰的苔蘚攀上了她的腳步,在印象世界里,只有她一人毫無顏色。
主人從此逃避窗臺,逃避我和天堂的薔薇小姐,她潛意識里覺得只要她不去認為薔薇已經(jīng)死了,那么就還有薔薇開花的一天??蛇@根本不可能,這都是癡心妄想,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單憑想象跳出生死圈的。
后來她的舍友看不下去了,在她又坐在寢室里發(fā)呆的時候,拿著一個黑色的塑料口袋走到窗前,把薔薇小姐連帶著她的花盆一起套走扔到了樓下——那個我曾經(jīng)呆過的地方。
一個青春懵懂的愛情故事就這樣徹底畫上了句號,不用一刀一劍就能見到血的殘忍。
主人又回到了窗臺,她的眼窩比以往更深了點,膚色更蒼白了一點。她繼續(xù)給我澆水,偶爾也把我搬進寢室里抱著看會兒電視劇發(fā)呆。她的桌上堆滿了大盒的褪黑素和胃藥,她變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她開始披星戴月地生活,閑暇時候的第一選擇變成了圖書館,主人把自己埋進了書里。
她像薔薇小姐那樣把自己關(guān)起來了,熱鬧的節(jié)日也好,快樂的聚會也好,都和她隔著一點什么,遠遠地看一眼,滿心歡喜那種熱鬧,可是一旦走進去,卻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她都是格格不入的。
可憐外面天大地大,她一人身陷囹圄。
她終于忙碌起學(xué)習(xí)來了,我也慢慢回到了最初的日子。那段時光里我始終是個看客,現(xiàn)在我也是,薔薇不在了也改變不了我的位置,我無欲無求,并不失落。只是耳邊少了偶爾會有的一兩句哲理的話語,說挺適應(yīng)到頭都是自欺欺人。
我除了悶頭努力活下去之外,我還偷偷地觀察她。我其實很多時候還是想和她說說話的,比如提醒她按時吃飯,比如告訴她少吃外賣,比如告訴她看書不要靠得太近,比如告訴她胃藥不能當(dāng)飯吃,比如告訴她“所有的苦難與背負盡頭,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陰。”
清晨她照例給我澆水,陽光把她消瘦的臉照得柔和了一些,她這時還沒怎么睡醒,朦朦朧朧的臉上除了疲憊和微微墊在眼底的星星喜悅,再沒有另外的表情。
我覺得她今天的心情到底是好了一些的。
主人輕輕捏了捏我的葉片,喃喃細語說蘆薈終于長胖了點兒了,葉片變厚了。
我的心突然狠狠刺痛了一下,就像溺水一樣難受,仿佛甜只甜了一瞬,苦卻苦了很多年,我抓了抓自己的喉嚨,眼淚淌了滿臉。
她背過身,和剛剛來陽臺的舍友擊掌,我聽見那個女人大大咧咧地祝賀她考了班上第一名。主人也沒多言,好像用盡全力地微微露出了一點笑容,轉(zhuǎn)身又摸了摸我的葉面上的刺。
我小心翼翼地感受著她手心里傳來的溫度,小心地收好了自己丑陋又鋒利的尖刺,萬分的提心吊膽怕扎到她。
越來越多的人擠在窄小的窗臺上祝賀她,小小的陽臺剎那間成了歡樂的海洋,大家笑著鬧著要出去慶祝,她側(cè)著身子站在角落里,陽光掃過整個陽臺,獨獨落下了她。
喜悅在她的眼底繼續(xù)垂死掙扎,直到最后一點火星子從那里跳了出來,在空氣中蹦跶了一下,也化作灰燼散了。
明明應(yīng)該是屬于她的慶祝,可是她看起來依舊像個局外人。
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只有我知道她現(xiàn)在最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周遭滿是歡喜,而我只顧著心疼。
我迄今為止全部藏起來的感情就在那一天全部爆發(fā)出來,我著急地抖著我的葉片,我伸長我的鋼刺,我想大聲怒吼讓她們都滾出去。
我親眼看見她的眼白蒙上暗灰,可我只是個蘆薈。我親眼看見她偷偷抹了一下眼角,可我只是個蘆薈。我瘋狂地想抱抱她安慰她,想把她圈起來誰也找不到,想讓她躺在我的心里好好睡一覺……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不配獲得愛,但我有資格愛人,我一直、一直笨拙地愛著我的主人。
“縱然天崩地裂,也見不得天日……那從來無處表白的,那些生不得、死不得、忘不得也記不得的心……” 都是完完整整屬于我可憐的女主人。
我居然就這么開花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啪的一聲展開了花苞,那絲絲血色爬在肉瘤一樣的花瓣上,它們可憐地蜷縮在一起,雖然很小,但小得讓人心顫。沒有一點預(yù)告,這對我自己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周圍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花,除了我的女主人。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巴,然后輕輕戳了戳我的花瓣。
和男朋友分手沒哭,薔薇死了她也沒哭,可她突然就破了例,推開人群撐著洗手池放聲大哭,哭得稀里嘩啦,上氣不接下氣,哭到干嘔,仿佛要把這些天一直憋著的怨氣全部嘔出來。她捧著我的盆反復(fù)看,舉起了我的花盆底,來回確認我的根有沒有像之前那樣傻乎乎暴露在空氣中。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被人在意著,同時幸慶這是個舒服的花盆,我很體面、很完美地開了花。
她抱著我從人群中鉆了出去,我們找了一個封閉又安靜的空教室躲了起來。她毫不顧形象地盤著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地上,窗外不斷有知了吊著命賣力喊著。她把我放在腳邊聽蟬聲,自己掏出手機搜索蘆薈怎么會開花。
教室里光線很好,窗戶朝著東方大開著,陽光毫不吝嗇地輕柔地落在我們身上。
我想起來《圣經(jīng)》里上帝說,要有光——從此光明和黑暗涇渭分明。然而如果只有一種東西能滲入其中漫無邊界地溝通彼此的話,那么,我希望,它是愛。
其實我們都一樣,都不知道蘆薈原來是可以開花的,只不過要很小心很小心地養(yǎng),養(yǎng)到兩三年才能開花,而且可能性很小。
“可我是真的很愛很愛她啊,明明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還是很努力地開了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