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習斌
自從以出生年代為主要依據(jù)的代際劃分盛行之后,文學圈可謂新代迭出,大家似乎都在比誰更年輕。按照這一“邏輯”,我輩70 后好像都不好意思開口了;80 后“火”了一陣之后也成了昨日舊寵;如今,最老的90 后也快步入而立之年。當大家都在挖掘和渲染10 后小學生詩歌的時候,也似乎只有00 后的“老哥哥老姐姐”們暫時還配在舞臺上走幾圈。因此,當我讀完《密爾沃基的那些愛與死》這篇小說,看到隱藏在最后的“朱夏妮,2000 年生于烏魯木齊”的作者簡介時,有那么一刻著實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
其實我也認為,將代際劃分應用于豐富多變的文學很是有幾分粗暴與無能。你把他們劃為一代,他們自己卻在鬧“分裂”;你認為他們是統(tǒng)一的整體,他們卻是各有各的個性。當然,也不可否認,差不多年齡的人還是具有不少共性特征的。比如00 后,總體來說,基本沒有經(jīng)歷過大的時代波瀾和與之相關的個人命運的大起伏,也不會體會到物資極度匱乏和社會混亂、思想禁錮等過去特定年代的遭遇。對于這一代際的人而言,整體的統(tǒng)一性得到了強化,個體的離散性也在加劇,國家和社會仍然是“大敘事”,個人卻步入了“小時代”。對于00 后文學寫作者而言,不到20 年的人生,體會到了豐富與自由,也會遭遇貧乏與無力。
不過,有一種揚長避短的方法,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自己熟悉和能夠駕馭的領域。在我看來,朱夏妮就成功采用了這一方法。與所有00 后一樣,她暫時沒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卻有著熱騰騰的在場的青春。朱夏妮出版的詩集《初二七班》、小說《初三七班》和《新來的人:美國高中故事》,以及本篇小說,都是青春故事。這種青春不是《挪威的森林》式的青春回憶,也不是站在他者的角度書寫別人的青春,而是仍處于青春年代的朱夏妮自我書寫的自己或自己一代的青春。這是一種在場的青春。這個10 歲就開始寫詩的文學少年,用詩歌、小說的多維視角,短短幾年時間就寫全了同齡人的青春。在《湯姆斯老師的愛與死》中,這種青春的脆響與悸動也躍然紙上?!端氯铡分行乔虼髴?zhàn)的舞會主題,黑人女孩啦啦隊隊長有些露骨的白色睡袍,每天白板上那些詩意跳動的“段子”,艾米麗和復合的男友“就那么發(fā)生了”的“有些事”,都是不同版本的青春注腳,帶給高四學生探索的欲望、新奇的幻想和選擇的迷茫,也讓她們產(chǎn)生了身體的萌動甚至情愛的蠢蠢欲動?!栋裁咚帯分?,安迪給卡爾放了過量安眠藥導致卡爾昏睡了兩天,事發(fā)后,安迪被“禮貌”勸退回到中國。安迪和卡爾的同性情感糾葛是一個另類的青春故事,安迪因為朦朧的愛而做出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的“糊涂事”,卡爾最后沒有訴諸法律而是選擇原諒安迪,也是因為心中殘存的那點愛意。這樣的行事方式和最后的處理方式都只有處于愛之朦朧期的青年學生才會選擇。朱夏妮以同齡人的身份去表現(xiàn)青春的多樣性,少了居高臨下的“指引”或“教訓”,多了幾分作為青春“一分子”而具有的平等的同情心和同理心。
與青春書寫相關,朱夏妮可能暫時無法總覽社會生活的廣闊,卻可以把筆觸伸向熟悉的校園。這個校園不是主流期待的校園,而是集中學生生涯中的那些趣事、奇事的充滿故事的校園。以一句“天上有老師嗎/有我就不去了”語出驚人的朱夏妮,也表現(xiàn)教育的畸形,也有對教育現(xiàn)實的諷喻。但她并不是離經(jīng)叛道者,她并不反教育,也并不在文學中動搖教育的根本秩序,而是以一個文學寫作者的敏感發(fā)現(xiàn)校園生活中的美好與憂傷,集中表現(xiàn)那些給自己帶來深刻印象和很深感觸的心理瞬間、現(xiàn)實圖景。13 歲出版詩集《初二七班》,14 歲出版長篇小說《初三七班》,18歲出版《新來的人:美國高中故事》,剛進大學不久的朱夏妮,已經(jīng)用文學的形式對過去的學生時代和校園生活進行了全面的“總結”,用文字保存了一個青年女生對社會和人生精彩的管窺。毋庸置疑,這種校園書寫還將繼續(xù),成為朱夏妮豐富的文學資源。
朱夏妮2014 年赴美讀高中,目前在美國念大學二年級。幾年的異國生活和學業(yè)學習,使她對美國的社會環(huán)境經(jīng)歷了一個從陌生到熟悉的變化過程,隨之而來的是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教育方式和整個文化的巨大差異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理變化。對于一個不到20 歲的年輕女孩,面對如此突然和巨大的變化和差異,可能暫時還無法全面而深刻地把握,但朱夏妮卻以文學為審視的切入點,寫出了部分留學生的異國生活樣態(tài),寫出了文化沖突給一個青年學生帶來的震撼與震撼之后的迷惑與思考。出國留學對于學生而言,最大的沖擊應該還是來自文化。如果說《睡衣日》里的中國留學生“我”在宗教課上面對信仰的“不和諧”還能夠自我調適的話,《佛珠》里的西蒙則是文化沖突的生動體現(xiàn)。眾所周知,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也是最容易引起文化沖突的國家。在《佛珠》中,不管你是越南人、泰國人、墨西哥人還是中國人,都需要上宗教課。來自中國、信仰佛教的西蒙在做彌撒的時候,“閉上眼睛,低下頭,手捏著念珠伸進口袋”,口中輕輕念著什么,直到彌撒結束時,“西蒙的口袋還動著,手不停地捏著那串珠子”。這是一種典型的因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文化沖突在一個青年學生身上的反映,朱夏妮抓住了宗教這一文化中最穩(wěn)定、最突出的因素進行細描式的表現(xiàn),成為她異國書寫中直指人心,也是最令人深思的部分。
這篇小說名為《密爾沃基的那些愛與死》,由四個相對獨立的故事即《睡衣日》《佛珠》《安眠藥》《湯姆斯老師》組成,四個故事之間直接的聯(lián)系是“我”(安妮)和羅蕤琳兩個串聯(lián)式的人物,作者用相同的教育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將這幾個故事連綴起來成為一個相對融合的整體。這未嘗不可以理解為一種嘗試。包括小說的文體形式和敘述方式,并未步入創(chuàng)作成熟期的朱夏妮可能暫時不能嫻熟地駕馭各種復雜變幻的寫作技巧,也暫時無法創(chuàng)造足夠先鋒或有標本價值的小說文體樣本,但她卻用最樸實的記錄方式呈現(xiàn)了頗有真實感的生活圖景,用簡練而富有韻味的語言寫出了單調而又刻骨銘心的校園生活的多樣情態(tài)。尤其是第四個故事《湯姆斯老師》,用生動的細節(jié)刻畫了一個灑脫、多才、有思想、有溫度卻又死于冷酷之愛的湯姆斯老師的形象,寫出了一個中國留學生對美國式教育方式利弊的思考,也從側面反映出美國教育的以生為本及師德要求的嚴苛。這些情感的感覺和意義的賦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所采用的表達方式,一種將文學還原成文字,將小說的虛構性和自傳的真實性高度結合的表現(xiàn)手段。
所以我說,任何一代人都有他的幸運,自然也有他的不幸,關鍵看你如何去把握和轉化。00后的朱夏妮抓住了自己的優(yōu)勢,懂得揚長避短,帶著自己的青春體驗,寫自己熟悉的校園生活,取自己身處的觀察視角,選擇自己適合的表達方式和書寫方法,寫出了自己也就寫出了文學,能夠駕馭住自己也就駕馭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