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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爾達河有珍珠(中篇)

    2019-11-12 14:18:05陳薩日娜
    鴨綠江 2019年23期
    關(guān)鍵詞:同學老師

    陳薩日娜

    世界上最蠢的事情不是無知,而是自以為無所不知,成年人就很容易犯這個毛病。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年齡的增長確實會給人一種萬事皆曉的幻覺。帶著這種幻覺,大人們看著當年又黃又瘦的我,覺得我就應該那樣耷拉著頭,胡亂琢磨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們斷然想象不到,這個十歲的男孩,心里一直向往著和一個女孩睡覺。

    是的,在我沉默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的心都在撒野。

    盡管我的腦中掀起了一場暴動,盡管我向往著和這個女孩睡覺,但我發(fā)誓,我不是壞孩子。我只想躺在阿拉盟赤金色的蘆葦蕩里,枕著呼爾達河的水,蓋上紅艷艷的晚霞,抱緊她的身體,咬一口她好聞的肉,再沉沉地吸氣,將她的體味灌滿每一個肺泡。

    她是我的同桌,塔娜。

    班主任穆老師排座時,大概是參考了數(shù)學書里“首尾相加”的計算技巧,把班里最高的塔娜和最矮的我安排成了同桌。那時候,我雖然已經(jīng)十歲,看起來卻只有六七歲,站起來勉強到塔娜的肩頭。

    我還是全班唯一沒褪完乳牙的同學。在我口腔深處,有一顆懸而未決的實牙,它拖泥帶水,死皮賴臉拽著牙床。同學們都笑我,叫我“小破牙”。為了擺脫這個煩人精,我每天都用舌尖舔那個位置,舔到舌根都酸了,乳牙仍舊紋絲不動。我問媽媽,我啥時候能像別的同學一樣掉完牙?媽媽忙著寫教案,參加講課比賽,沒有理會我。最后還是塔娜給了我一個解釋,她說蒙古族有一個傳說,每顆牙都是個騎兵,每個騎兵守衛(wèi)你的日子是有定數(shù)的,時候到了,它自己就走了。她的話像一個熨斗,有那么一刻,我皺巴巴的心平整了一些。

    我還知道一個秘密:塔娜的肚皮很暖和!有一次,我家的暖氣壞了,搭在上面的襪子沒有干。早上起來,爸爸媽媽都已經(jīng)上班走了,我一個人在冰涼的房子里翻了又翻,也沒找到多余的襪子,只好露著一截腳脖子,迎著刀片似的北風,往學校硬走。進到教室,我哭了,頭拱到課桌下一聲聲抽泣。塔娜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桌邊,趴下來,腦袋貼著水泥地,鉆到了我的腳邊。我沒忍住,被她的怪樣子逗笑了,“噗”一下,鼻涕眼淚一起淌進嘴里。塔娜坐回板凳,看看我通紅的腳脖子,一把撩起衣服,溜圓的肚皮像剝了殼的雞蛋,從衣服里彈出來。塔娜說:“來!把鞋脫了,正好我熱得慌,給你暖暖腳!”見我沒有動彈,她直接抬起我的腿,兩下拔掉鞋,身子向前一頂,我的腳心就抵在了她的肚皮上。一陣濃稠的暖意流淌開去,我像是踩到了灑滿陽光的云朵,那么熱那么軟。它托著我,包著我,含著我。腳上的刺痛很快不見,我恢復知覺的腳趾忍不住在塔娜光滑的肚皮上輕輕按壓、揉搓,一陣酥麻從足底鉆進每一道骨頭縫。我漸漸松弛下來,舌尖愜意地舔著最后一顆乳牙,心就那么消融了。

    在同學和老師的眼中,塔娜則更像一匹牲口。她的鼻息總是又重又熱,身上有股膻腥的氣味。塔娜比我們大兩歲,肩膀幾乎和大人一般寬,兩臂一伸,多沉的東西都能抬起來。每當班里抬個水桶、搬個桌子,老師和同學們就會像站在馬廄、牛欄邊一樣吆喝聲:“塔娜——”然后,塔娜就會一顛一顛跑過來,哼哧哼哧干完活兒,留下一股膻腥味。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認為塔娜好看,反正她好看死了。她的好看,跟氣味相關(guān)。我最喜歡在塔娜出汗時靠近她。那時候,她身上膻腥的味道總是格外濃郁。貼近她膀?qū)嵉募贡?,熱烘烘的氣息就會向我的臉涌來。在這種溫度和味道的籠罩中,我看到塔娜越來越大,而我越來越小。變到后來,我恍惚看到塔娜像一匹半臥的母馬,我是依偎著她的幼崽。那膻腥的味道隨著距離的縮進也一層層剝離,最后穿過復雜的氣味,我的鼻子能直達它原始的、隱秘的內(nèi)核,嗅到一股乳香!

    是的,塔娜身上有乳香。她的乳香是博大的,是聚攏的,是向心的,有胳膊的。即使我與她遠遠相隔,只要我能聞到她的乳香,我就感到自己被緊緊環(huán)繞、擁抱,那么踏實,那么安穩(wěn)。就算是世界上最窮兇極惡的人、最孤苦伶仃的人,聞到塔娜的乳香,也會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地,在這種氣味里做一個嬰兒。我使勁往鼻子里吸,近乎是貪婪地吸,吸得上氣不接下氣。

    吸累了,我就一邊舔著我的乳牙,一邊趴在桌上看塔娜??此蕽M的雙唇,猜想咬上去,比剝了橘衣的橘肉還要鮮嫩多汁??此咸舻难凵?,像兩只自由的飛鳥,翱翔在天南水北?;蛟S是她早就告訴過我,“塔娜”在蒙語里是“珍珠”的意思,所以即便她不白皙,我還是覺得她周身鍍了綿柔醇厚的光澤。

    塔娜真的很厲害,全世界只有她能給我持續(xù)不斷的驚喜和笑聲。上珠算課,她告訴我:算盤不是用來算數(shù)的,算盤是一種旱冰鞋。她把我倆的算盤翻過來綁在鞋底上,趁老師不注意,溜到走廊,煞有介事地做出滑旱冰的動作。全校音樂匯演,大家在臺上合唱“大魚小魚,我釣到許多魚”這句歌詞時,她突然鉤住我的脖子到懷里,模仿歌中釣到魚的小貓。上語文公開課,教育局領(lǐng)導來聽課,老師讓大家用“某某某像是某某某”造句,同學們都說“紅領(lǐng)巾像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或者“天氣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塔娜舉起手說:“大蒜像是化作白骨的橘子?!比堑煤逄么笮?,公開課差點砸了。

    我們班的成績是全校最好的,我們的班主任穆老師也是全校最好的。她連續(xù)獲得五次金城市優(yōu)質(zhì)課大賽冠軍,還得到過“金城名師”的稱號。穆老師手下就沒有教不會、學不好、管不嚴、捋不順的孩子。她有一句名言:“給學生上課,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笨伤鹊某霈F(xiàn),讓穆老師不再幸福。本來她學習就很吃力,單單兩位數(shù)加減法就學了兩個學期。穆老師課上沒少拎她,課下又不厭其煩地單獨輔導,塔娜還是不會進位、退位。光笨也就得了,聽話的笨蛋是不討人厭的。可塔娜偏偏又是頑皮的,她的活潑超標了,每天不是在調(diào)皮,就是在被懲罰。管理者最在乎的是秩序,整齊劃一能帶給管理者最大的舒適,而塔娜最常做的就是打破這種集體性的秩序和工整。我聽到過穆老師絕望地做出這樣的總結(jié):“沒個整!單親家庭的孩子沒個整!”

    本來塔娜是應該在草原上生活的。塔娜的爸爸是科爾沁右翼前旗的草原醫(yī)生,家中世代行醫(yī)??茽柷哂乙砬捌靹澐诌M金城后,她爸爸被調(diào)到金城造紙廠的醫(yī)務室,后來遇到了塔娜的媽媽,就在金城安了家。塔娜三歲時,爸爸不幸車禍去世,留下塔娜媽媽一個人撫養(yǎng)她。為了掙錢,她媽媽一邊用跟她爸爸學來的蒙醫(yī)手藝給鄰居看點小病,一邊起早貪黑上街蹬“倒騎驢”。倒騎驢是東北早年間主要的人力交通工具,類似于三輪車,車斗在前,騎車人在后,所以叫作“倒騎驢”,繞著金城騎一圈才十塊錢,風里來雨里去,非常辛苦,連男人都受不了。穆老師教育塔娜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再不好好學習瞎嘚瑟?長大了也上街蹬‘倒騎驢’你就老實了!”

    被批評多了,塔娜偶爾也會哭,但有點兒什么好玩的事,哪怕是窗戶飛進來一只金龜子,或是撿到了一小截粉筆,她就能馬上忘記傷心。塔娜才不是一天到晚抹眼淚的女孩呢,她少有的傷心只是為了讓快樂歇一會兒,只需要歇一會兒,她就又充滿喜悅了,變回熱烘烘、香噴噴、肉頭頭的塔娜了。

    一個星期三,我過生日,之前一個月爸爸媽媽就答應陪我去游樂場。我的爸爸媽媽是金城科大生物工程系的老師,都非常了解生物,所以對我這個生物就再沒有好奇去了解,一周我只能見到他們?nèi)幕?,其余多?shù)時間都是在不同的親戚家借宿。果然,到了生日那天他們又變卦了,一個要參加會議,一個要做臺實驗,早上隨便塞給我一套《四大名著》說是生日禮物,就匆匆出門了。

    來到學校,我癟著嘴,趴在桌上慪氣。塔娜走過來塞給我一個蒙古包子,皮是燙面的,餡是奶豆腐和野韭菜。她知道我早上經(jīng)常沒有飯吃,總給我?guī)б豢谒龐寢屪龅脑顼垺R瞧綍r,我早就拿過來嚼了,但是那天我無比低落,塔娜遞了又遞,我還是喪著臉沒有接。

    “小朋友,我是你的月亮姐姐,歡迎你和我說說心里話?!彼饶笾ぷ樱瑢W著學校電臺里主持人的聲音對我說。

    “撲哧”,我板板的臉上終于撕開了一個笑容。

    塔娜湊上來,帶著那股乳香,她問:“小朋友,你到底是怎么了呀?”

    “我今天過生日,爸爸媽媽早就答應我,帶我去游樂場,結(jié)果說話不算數(shù),就給我一套《四大名著》,其實他們忘了,去年過年已經(jīng)送過我一套了?!蔽以秸f越委屈,眼淚唰唰淌下來。

    塔娜什么也沒有說,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這種由成年人造成的創(chuàng)傷,誰能指望讓一個孩子來幫我康復呢。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去過阿拉盟嗎?”

    “沒有?!?/p>

    “那你去過呼爾達河嗎?”

    “也沒有?!蔽艺f。

    “你成天都干些啥呀?”塔娜說,那口氣像聽了“我從來沒吃過飯”或者“我從來沒穿過衣服”一樣驚訝。

    我說:“難道你都去過?”

    “對呀,離得很近,我總?cè)?。”想了想,她又說:“這樣吧,我?guī)闳グ⒗颂诫U吧!我聽說珍珠是從水里長出來的,我們?nèi)ズ魻栠_河里挖一挖,看有沒有珍珠吧!”

    我們金城,地處黑龍江、吉林、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三地交界,近百年來在這三地之間不停變換隸屬關(guān)系,被劃分進過這三個省,也吸納過這三省中的縣鎮(zhèn)。一會兒說它屬于嫩江平原,一會兒說它屬于科爾沁草原;有些時候叫“金城”,也有些時候叫“扎擺浩特”。它的命運有點像我,因為父母太忙,在黑、吉、蒙這三個親戚家輪著住。境內(nèi)八條大河與七百多個湖泡,是它這些年來吞進肚里的眼淚。阿拉盟就是其中一個沼澤地,由于有珍稀鳥類常年棲息,這些年成了國家自然保護區(qū)。父母無數(shù)次承諾帶我來看這里的呼爾達河,當然,從沒兌現(xiàn)。

    一路,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照著我的眼,我越走越熱,喉嚨干巴巴地發(fā)緊。

    在我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一陣清涼的風貼上了我的臉,這風非常解渴,里面飽含潮濕的水汽,還有一股復雜的植物香味,有的來自于葉,有的散發(fā)自蕊。我被這醒腦的清風牽著,轉(zhuǎn)過一叢低低的矮樹,豁然看到了一片春天。老天爺是多么偏心眼兒啊,現(xiàn)在金城市內(nèi),只有零星幾棵膽大的小草伸出綠苗,可在這里,在矮樹的懷抱里,竟然藏了一個完整的春天。

    還不到五月,野花已經(jīng)開了很多,鵝黃的、水紅的、月白的花瓣高高低低錯落綻放,大的像碗,小的如豆,每個花莖上還生了四五個花苞,鼓溜溜的,像吹起的泡泡糖?;▍仓g均勻地插著嫩綠的青草,一束束細挑挑的,齊刷刷仰著腰,悠揚地招搖。在這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圍繞下,是一條只有在夢境里才流淌的河,清澈得能看見河底游蕩的水草。柔軟的風撫摸過,陽光慷慨地鋪滿河面,令它看起來像一條飄在空中的絲綢。幾十只蒼鷺坐在河上,隨著水波起起伏伏。上方湛藍的天空中,白面團似的云朵被風捏成各種形狀。

    我們蹲在河邊,拿著兩根樹枝,挑開所有能夠得到的石塊,仔細翻找珍珠。河里的淤泥被我們的樹枝攪起,驚跑了石頭下的小蝦,水底像掀起了一場暴風,透亮的河水變得一片混濁。我們沿著河岸找了快一百米,連珍珠的影子也沒看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說:“塔娜,呼爾達河也沒有珍珠啊。”

    塔娜也累壞了,鼻尖、額頭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身上的乳香又拱出來了,鼻孔噴著淡淡的白汽。但她沒有坐下,拄著樹枝站在那里,望著河水。

    忽然,她拽起我的胳膊,拉著我激動地說:“快看!快看!天堂!”

    我驚奇地盯著平靜的河水,什么特別的東西也沒看到。塔娜仰望了一眼天空,指著河水說:“你看,天和云映在水里,像不像另外一個世界,像不像天堂!”

    我這才注意到河面上確實有一層光影浮動,那是天空投下的映像,站在河岸俯瞰時,層層疊疊的流云像極了鋪在腳下的鎏金階梯,空中的云有多高,河里的階梯就有多深。順著階梯走到最下面,就是天空做的舞池,世界上所有幸福的人都能在那里相會。

    塔娜指著河里那片蕩漾的世界說:“看見那朵云了嗎?圓的,像不像珍珠?現(xiàn)在我宣布,這朵珍珠云是你的了!”

    我說:“你看見那朵像大馬的云了嗎?我宣布,它屬于你了!”

    塔娜還想再封賞給我一朵云,可一陣風滑過,水里的世界散了,云朵也像打在湯里的蛋花,飄碎了。

    可我還是幸福地閉上嘴,用舌頭撥弄最后那顆乳牙。我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我是擁有兩朵云和一座山的人了。

    我告訴自己,在學校我要當塔娜的同桌,長大了我要當她的丈夫,結(jié)婚了我要當她的兒子。下輩子她當牛,我就是牛犢;她變成桃,我就是桃核。不管“以后”以到多后,我都要永遠跟在塔娜身邊。

    我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樣喜歡塔娜,跟她一起笑,聞她身上熱乎乎的味道??上Р皇沁@樣的。

    最初同學們不愛跟塔娜玩,是因為塔娜的力氣太大,鬧起來沒輕沒重。玩老鷹捉小雞,塔娜當老鷹,她揪住的“小雞”總會被拽個大跟頭。塔娜當小雞呢,“老鷹”抓住她時,往往又會被她猛一甩身,絆個狗啃泥。平時大家互相打鬧,塔娜只要輕輕推一下,別人身上就是一大塊瘀青。

    塔娜的神力還差點讓她失去我這個唯一的朋友。

    那時候我們流行一種叫“小飯桌”的托管服務,就是把父母沒時間照看的小孩放學接走,再提供一頓晚飯。有一天,塔娜對我說,她媽媽要開“小飯桌”了。

    我一下興奮起來,我受夠了放學之后不是被塞到奶奶家,受比我大五歲的堂哥欺負,就是被帶到實驗室跟爸爸媽媽一起加班,晚上吃食堂的大鍋飯,什么菜都是一個味道。而塔娜家,簡直是個歡樂園。

    我曾經(jīng)去過一次塔娜家。那時正是盛夏,塔娜媽媽沒有錢給塔娜買涼鞋,她就帶著我們“剪涼鞋”。我們在一雙破舊的白膠鞋上畫出星星、蘋果、天鵝,然后用剪刀按著圖形剪出一個個小窟窿。塔娜舉世無雙的涼鞋讓我羨慕了很久。

    媽媽本不同意我去塔娜家的“小飯桌”,她說開家長會的時候跟塔娜媽媽聊過,發(fā)現(xiàn)她竟然從沒給班主任穆老師送過禮,也完全不懂這方面的“禮節(jié)”,何況她家閨女瘋瘋癲癲的,覺得這母女倆都有些不可理喻。我央求了好幾天,媽媽才答應。

    那段時間,我每天一放學就飛奔出去,跳到等著我們的“倒騎驢”上。塔娜媽媽在后面“吱呀吱呀”蹬著車,我和塔娜坐在前面又笑又唱,川流的汽車與我們擦身而過,連汽油味都變得歡快起來。

    在塔娜家我吃到了許多從沒見過的查干伊得,漢語叫作蒙古族奶食。香脆的奶皮子、切成厚條的奶酪、新鮮軟糯的奶豆腐、馥郁彌香的牛奶酒。明明就是一汪白色的液體,沒有任何出奇的地方,可在塔娜家里,它們總能變出花樣來,填滿我那沒見過世面的胃。每天臨走時,塔娜都會給我揣上許多風干酪,她說多吃點硬東西,說不定我的乳牙就能被硌掉。

    我沒有嚼風干酪,我最著迷的,是大石缸里香醇濃郁的“策格”,也就是酸馬奶。為了發(fā)酵均勻,每隔幾天,就需要打開石缸,用木棒攪動一下。這種簡單重復的力氣活兒,很適合有勁沒處撒的小孩子,塔娜和我都搶著干。白花花的酸馬奶,隨著木棒翻動,滾滾流瀉,乳制品特有的膻氣和酸香噴薄出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味道和塔娜的體味如出一轍。酸馬奶就是塔娜體味的根。

    令我大開眼界的還有塔娜媽媽的醫(yī)術(shù):有鄰居傷風發(fā)熱,她會拿出一根三棱針,對準病人的后背扎幾下,擠出暗紅色的血水。有鄰居崴了腳不敢下地,她讓我們按住傷者的腿,然后含住一大口酒,噴在痛處,同時迅速掰幾下他的腳腕。不管多復雜的毛病,塔娜媽媽一律只收五塊,還搭送許多自己配制的蒙藥。

    我對她噴酒整骨的技術(shù)很好奇,甚至暗暗羨慕過那個崴腳的人,憧憬自己也能被那樣神奇地掰幾下。沒想到這個愿望居然很快實現(xiàn)了。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要塔娜摔跤給我看。塔娜就走上來,雙手抓起我的肩膀,用力將我的身子向右一擰,“呼”地把我提了起來。我的雙腳離開地面,高高地悠起,下面的水泥地眼看著旋到天上,失去重心的快感刺激得我剛要叫出聲,胳膊就“咣”一下重重撞在了地上。

    與其說我是疼哭的,不如說我是嚇哭的。我看到小臂在中間沒有關(guān)節(jié)的地方折了過去。

    塔娜媽媽聞聲跑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忙叫臉色煞白的塔娜拿來醫(yī)藥箱,指揮她按住我的手肘,告訴我別害怕,然后呷上一大口酒,噴向我的手臂,同時嘴里暴發(fā)出“吱——”一聲口哨似的動靜,隨著化成水霧狀的酒精,響亮地盤旋在我頭頂。我望著這套操作愣住了,一時間忘記了哭。塔娜媽媽趁我沒反應過來,使勁向內(nèi)一扭我的斷骨,“咔吧”一下把它掰了回去,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我呆在那里,塔娜媽媽忙忙乎乎從藥箱里翻出毛氈、布頭,和三只筷子一起纏住我的手臂,這才“咣當”一下坐在了地上,口中不住叨念“嚇死了,嚇死了”。

    我媽媽是在接到電話后很久才趕到塔娜家的,她看著我胳膊上包扎的筷子和毛氈,臉色嫌棄極了。她沒有理會塔娜母女的一聲聲道歉,把我拉到醫(yī)院,憤憤地拆下了我胳膊上的東西,按部就班地讓醫(yī)生給我拍x光片、打石膏。

    此后塔娜媽媽和塔娜曾提著水果,到家里來看望我。塔娜低著頭向我道歉,表情繃著,是少有的窘迫。塔娜媽媽也向我一再道歉,還說她們家的“小飯桌”停掉了。我媽媽嘴上說著“沒事”,送走了她們卻跟我爸爸抱怨道:“這媽當?shù)?,連禮都不給老師送,現(xiàn)在哪有不給老師上供的?尤其是你們穆老師,最吃這一套。塔娜她媽呢,她就敢從來都不表示,可見這人管沒管過孩子!給咱兒子摔傷了,我真的一點也不意外?!闭f完又警告我:“我和你爸爸都在申請日本的博士,你要是再跟那個瘋丫頭玩,我們就把你自己扔在國內(nèi)?!?/p>

    我轉(zhuǎn)過身,眼淚落了下來,心想:就算全班同學都不理塔娜了,我也要永遠抱著她的乳香,我也要永遠跟她玩!

    那一年金城的冬天不冷,過了冬至都沒有下雪,風也特別面,刮起來窩窩囊囊的。終于,“二九”那天,第一場雪到了。遲來的大雪為彌補之前的缺席,攜著北風,呼嘯而至。一上午過去,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沒過膝蓋了。

    我們的心太刺癢了,連最乖的班長也忍不住上課時抬起屁股,朝外張望幾眼。終于熬到午休,同學們蜂擁到操場上,揉雪球、打雪仗、堆雪人。大家興奮地在雪里打滾兒,誰也沒有看到,班主任穆老師站在樓上,沉默地注視著我們。

    等我們?nèi)蓟氐浇淌?,上課鈴已經(jīng)響了,穆老師仍然一言不發(fā)地站在講臺上。大家的情緒還浸泡在剛才的嬉鬧里,沒人去閱讀穆老師的沉默。

    班長伸著胳膊問我借手紙,擦她的白鞋子。就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她的余光瞥見了面沉似水的穆老師。班長立刻被電擊一般縮回了胳膊,背過雙手,端端正正地坐好,迅速把自己調(diào)整到和穆老師一樣的沉默中。

    她的調(diào)整很快被更多的同學注意到,接著,副班長、宣傳委員、組織委員、紀律委員、衛(wèi)生委員等中層干部陸續(xù)停止說話,背手坐好,加入了沉默。最后,整個班級都沉默下來了,氣氛陷入凝重。

    過了好久,穆老師開口了:“我五十歲了,干了一輩子人民教師,我就沒見過你們這么散漫的學生!”她聲音不大,語氣也并不激烈,但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有足夠的威懾效果,我們都低下了頭,為自己是穆老師任教生涯里最差的一屆學生感到深深的羞愧,盡管我們并不知道錯在哪里。

    穆老師接著說:“我掐著表,從上課鈴響,到剛才最后一個同學坐好,你們整整花了二十分鐘!我就不說話,我就要看看你們到底還有沒有廉恥心!”我們的頭低得更深了,為我們的麻木懺悔。

    “誰允許你們出去玩雪了?”穆老師掃了一眼教室,又中氣十足地說:“我允許你們玩雪了么?”沒人能回答上來這個問題。但這種拷問,強化了我們的自責。同學們逐漸認識到:不能天然地認為,下雪就可以出去玩,未經(jīng)老師允許,出去玩雪是種過錯。

    穆老師不愧當了一輩子教師,她想的做的,總在我們意料之外。

    在我們被訓得不敢抬頭時,穆老師從講臺的桌子里拿出一副折了把兒的掃帚和簸箕,是那種市場上最常見的塑料頭、薄不銹鋼管的掃帚簸箕組合,平時值日生用它打掃地面。

    穆老師舉起斷了的把兒說:“是誰損壞了班級的共同財產(chǎn)?”

    這句話厲害了,這句話是能夠定性的。這個同學造成了損壞,損壞的是什么呢?是財產(chǎn)。是什么財產(chǎn)呢?是“共同財產(chǎn)”。是你的,也是我的;是男同學的,也是女同學的;是好學生的,也是壞學生的??傊敲恳粋€人的,每一個人都遭殃了。這個同學像一只耗子,在全班每一位同學的利益上都嗑了一口。揪出他,那是為民除害。揪不出他,那是遺臭萬年。

    教室里一片死寂。大家剛才都只顧著在大雪里快活,沒人注意這副掃帚和簸箕是否被拿出去,更沒有人知道是誰損壞了它。

    穆老師又問了一遍:“是誰損壞了班級的共同財產(chǎn)?”她語速很慢,放大了其中的威懾力。教室里仍舊鴉雀無聲,雖然每個同學都確定不是自己,但穆老師情緒遞進式的質(zhì)問,讓大家感到莫名地心虛。我也害怕極了,表面上板板正正地坐好,嘴里卻忙叨著,大張旗鼓地用舌頭翻騰最后那顆乳牙。心跳的節(jié)奏總算能平緩一些。

    “好,很好?!蹦吕蠋熭p輕點著頭說,“不是沒人承認嘛,好的,全班五十二個人,每人賠班級一副掃帚和簸箕,明天帶來!”她說“帶來”兩個字的時候,手在空中一揮,像是交響樂團的總指揮,是總結(jié),是不容置疑的總結(jié),讓人信服,讓人服從。可不就是嘛,既然是公共財產(chǎn)被損壞,那么揪不出“耗子”,可不就應該我們每個人都對這樣的結(jié)果負責嘛。懲罰是塊面疙瘩,能找到犯錯的人,就把面疙瘩砸在他身上;找不到犯錯的人,就把面疙瘩搟成一張餅,平鋪在集體上。

    第二天,每人都上交了一副掃帚和簸箕,教室后面堆了座小山。后來小山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再后來我們就很快忘記了這件事。

    一天,塔娜在閱讀課上偷偷遞了一張紙條給我。塔娜總因為上課講話被老師批評,后來她發(fā)現(xiàn)班長和其他班干部也偶爾說說閑話,只不過他們是悄悄遞紙條,沒被老師發(fā)現(xiàn)。我剛要去接,一只冰涼的大手拍在桌上,將紙條截獲。

    我和塔娜嚇得抬起頭,看到穆老師陰沉地瞪著我們,她下意識地拿起紙條看了一眼,神情忽然就亂了,眼袋也跟著抽搐了幾下,臉上又驚又恐又羞又憤,說不好是什么。她沒有說話,平時很善于發(fā)言的穆老師,此刻成了個笨嘴拙舌的人,話在胸口起伏了幾下,沒被說出來,硬生生地吞掉了。

    下課我問塔娜紙條上寫了什么,塔娜非常驕傲地對我說:“你怎么不問穆老師為啥不批評我呢?”她學著電視里的俠客,瀟灑地甩甩頭說:“因為,我保護了穆老師!”然后坐下來,重新寫了張紙條,鄭重地放在我手上。

    紙條上寫著:

    昨天薛叔叔和我說,他有一天蹬車送穆老師去小商品批發(fā)城,說咱穆老師是壞人,我把他批評了。

    薛叔叔是塔娜家的鄰居,人很熱心,經(jīng)常來幫襯一下她們娘倆。

    塔娜說,那天媽媽要給她做飯,薛叔叔就出去幫她媽媽蹬一會兒“倒騎驢”,正好碰見我們學校的老師,說要拉點東西去小商品市場,問薛叔叔能不能上樓幫她搬一下。薛叔叔上樓后,發(fā)現(xiàn)是一堆掃帚和簸箕,他來回了四五趟才搬完。薛叔叔頂著風,把她和一車貨送到了小商品城,那個老師卻反悔了,明明談好了七塊錢,她偏說是五塊錢。薛叔叔只好吃個啞巴虧,正要離開時,看見小商品城里出來一個攤主,遞給那個老師二百塊錢,收走了掃帚和簸箕。

    “薛叔叔說這個老師不像話,講好了錢又不給,還不好好教書,跑去小商品城倒賣?!彼揉僦煺f:“我問他,那個老師是矮矮胖胖戴個眼鏡嗎?他說是。我說你不許那么說她,那是我的老師,穆老師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是最好的老師。”說完,塔娜又露出了驕傲的神情,仿佛捍衛(wèi)了什么珍貴的東西。

    周圍的同學很多,大家都聽見了塔娜的話,都看著她,眼神坑坑洼洼的。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羨慕又有點嫉妒塔娜。為什么我們的媽媽不出去蹬“倒騎驢”?為什么我們沒有一個替媽媽蹬“倒騎驢”的薛叔叔?為什么我們沒有機會聽到穆老師的壞話?為什么我們沒有機會保護穆老師?

    后來,我越來越嫉妒塔娜,因為穆老師真的對塔娜充滿感激,她突然不批評塔娜了。塔娜再犯錯誤,她只是讓塔娜去教室后面罰站,一句教育的話都不會說。再后來,我感到有些奇怪:穆老師突然瞎了,她看不見塔娜了。叫全班同學輪流起立背課文,她會直接跳過塔娜;塔娜舉手想回答問題,穆老師從來都不會叫她;塔娜數(shù)學考零分,穆老師也不批評她。就連塔娜在走廊里問“老師好”,穆老師也會把頭別過去,像沒看到一樣。

    很快,同學們也察覺到了這種信號。沒有比小孩子更敏感的生物了??吹枚『⒆拥膹碗s,才是真的不簡單。

    于是,同學們對塔娜的態(tài)度也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最先做出反應的是塔娜的發(fā)小馮秀竹,她們住在一個樓,經(jīng)常一起玩。自從穆老師“瞎了”以后,不知道哪一天起,馮秀竹也瞎了。塔娜找她跳皮筋兒,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直直地從她身邊繞開,找班長她們?nèi)ネ嫘掠螒?。新游戲是古裝版的過家家,班長是皇額娘,組織委員是皇貴妃,體育委員是大阿哥。馮秀竹扮演班長的貼身丫鬟。班長是全班學習最好的同學,也是權(quán)力最大的中層干部,長得漂亮,又受老師喜歡。同學們都說她爸爸是大老板,她媽媽是個明星。我想馮秀竹也是做了很多努力,才能給班長當丫鬟的。她跪在班長腳下,手舉過頭頂端著一團空氣說:“皇后娘娘,求您吃了藥吧!皇上看到您這樣會心疼的!”

    我看到塔娜拎著皮筋兒,遠遠地望著馮秀竹,她一定困惑極了,馮秀竹怎么就瞎了呢。

    她更困惑的是,瞎竟然是種傳染病,漸漸地所有同學都看不見塔娜了,他們聚在一起做游戲,把塔娜像孤島一樣甩在遠處。

    附帶著,這種對待也波及了我。學校足球比賽,班里男孩子們都參加了,可我連個替補也不是。他們說:“‘小破牙’你牙都沒褪完,少跟著亂,窩塔娜身邊去吧!”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春天,春風撫摸過的一切都煥發(fā)出蓬勃的光輝,青草一層層染上碧綠,桃花一夜間綴滿了樹枝,燕子和蜜蜂熱鬧地忙碌。最后那顆乳牙依舊磐石般穩(wěn)坐在我的嘴里,毫無離開的跡象。我的身體似乎終止了生長。

    然而,在這一片明媚盎然中,塔娜的身體卻變了。

    一開始,她只是看起來胖了,本就壯實的身體變得更厚了,前面的衣襟微微翹起一塊。后來她的胸前有了兩個小小的突起,像破土的嫩筍探出頭。等到春天過去,夏天到來,知了開始站在樹上吵吵嚷嚷,塔娜胸前徹底出現(xiàn)了和我媽媽一樣的起伏,如同兩座平地而起的小丘陵。

    我們還是會像往常那樣嬉鬧,可每當我和塔娜在操場上相互追逐時,她胸前就像墜了一對小兔子,隨著她奔跑的腳步,在身上蹦蹦跳跳。塔娜歡快的步伐那時就會慢下來,直到變成躑躅。臉上笑容也變得無所適從,最后她飛揚的眼睛總會紛亂地瞟來瞟去,像一對惶惶的蛾子,躲閃著和我說:“我們來玩下棋吧?!被蛘撸骸拔依哿耍胱鴷?。”

    那時我們五年級,大家只是隱隱約約知道一點生理常識,并沒有同學身體這么早開始發(fā)生變化。而在集體中,與眾不同本身就是一種原罪,任何突出都得壓制。

    慢慢女生們開始議論塔娜,我聽到她們說得最多的詞語就是“惡心”,我能感到她們是發(fā)自肺腑這樣說的,因為女生們談到塔娜時,都會忍不住皺一下鼻子,似乎塔娜的胸部是一種霍亂病毒,是世界上最不潔的東西。

    我當然不會相信女生們的話,可我的鼻子多管閑事了,我的鼻子竟然先相信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聞不到塔娜身上的乳香了。不知是我的鼻子作妖,還是她的氣味也變了,總之當塔娜出汗時,再也沒有了能供我依靠的乳香,我無法得知那乳香從哪里來,同樣我也說不清它去了哪兒。總之塔娜的乳香消失了,只剩牲口一樣的膻腥氣。有時甚至我會被這膻腥氣勾得一陣干嘔。

    當時我們流行玩跳繩,跳繩的手柄是一個十厘米長的空心硬塑。班長有一天突發(fā)奇想,把那根空心硬塑套在了中指上。她的侍女馮秀竹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恭喜皇后娘娘,您的九陰白骨爪終于練成了!” 班長也很驕傲,她決定找點什么施展一下她新練就的武功。

    不遠處,塔娜孤零零站在樓下,等我做完值日跟她玩。班長擎著具有功力的那只手,朝她走去。很久沒有同學主動靠近塔娜了,她看著班長一步步走近,先遲疑了一下,然后拿出皮筋兒問:“你要一起玩嗎?”

    班長沒有說話,她繼續(xù)向前走著,走到塔娜面前時,突然用套著跳繩手柄的手指,沖塔娜的胸前狠狠地戳了一下。

    塔娜捂著胸口,蹲在了地上。我站在樓上看不到她的臉,只能望見她不住顫抖的后背,蜷縮得越來越小。

    操場上的同學都看到了這一幕,大家“哄”一聲笑開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趴在地上。這簡直太有趣,太有創(chuàng)意了。班長在那一刻無疑成了精神領(lǐng)袖,她把一個令人討厭的同學的一個令人作嘔的器官,開發(fā)出了娛樂屬性,可以說她那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舉動,締造了我們班級全民狂歡的時期。

    從那時開始,我們班最流行的事情,就是偷襲塔娜的乳房。大家不局限在跳繩手柄,鉛筆、筷子、鋼尺、豎笛都捅上過塔娜剛剛發(fā)育出的嬌嫩雙乳。每當有同學襲擊成功,班級里都會爆發(fā)出一陣夸張的哄笑,接著那個人就會受到一陣短暫的擁戴,跳皮筋兒時可以當“燒火”——也就是能一直玩,永遠不用扯皮筋兒。

    剛開始只有女生這樣做,很快男孩子也加入進來。那些學習不突出,又沒有特長的同學,通過塔娜的乳房,斬獲了在課堂、運動會、文藝匯演中不曾擁有的關(guān)注。是的,以往在我們班級被大家羨慕,你得學習好,或者能唱歌跳舞,或者買得起自動鉛筆。而這一次,成為焦點的成本空前低廉,就是用一種新的工具偷襲一下塔娜的乳房。便宜的東西當然是受歡迎的,于是同學們你爭我搶去體驗當焦點的感覺。

    后來,大家看膩了,偷襲贏得的笑聲與關(guān)注越來越少,便有人直接用手掐塔娜的乳房。洗手間、體育課、做眼保健操時,塔娜的胸前都會被不知來自何處的手掐上一把。

    最難以解釋的是,我也想掐塔娜的乳房。

    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時,我嚇了一跳。我怎么能這樣想?那是塔娜啊!可當我看見塔娜的胸部,在同學們的手里捏、按、掐、擠、推,柔軟的兩坨肉被重塑成各種畸形的樣子,我的心底總會升起一種舒適。這舒適太見不得人了,只有我看得見,它在陰暗的泥土里破芽,雖然纖細,卻鋼針一樣尖厲,刺破團結(jié)向上,刺破尊老愛幼,刺破明禮誠信,刺破樂于助人,吱吱地、嗖嗖地、唰唰地,帶著火星子往上躥,一直躥上云霄!

    我不能懂得我自己,看到同學們掐塔娜時,我的手在癢,我的筋在癢,我的肉在癢!是我的肉想掐塔娜,我管不了我的肉啊!

    必須承認,在那段時間里,我為了解癢,真的純粹為了解癢,經(jīng)常攥著拳頭,在腦海里想象著用最狠的力道掐塔娜。

    我不是沒有理由去襲擊塔娜,很多次體育課,老師帶領(lǐng)我們玩“喊數(shù)抱團”的游戲,就是我們沿著操場跑圈,老師突然喊出“三”“五”等數(shù)字,大家就迅速立即就近抱團,按老師喊出的數(shù)字抱好團,最后剩下的人就要被懲罰。我討厭死這個游戲了,被甩出去的人總是我。經(jīng)常我明明已經(jīng)和同學們組好團了,又被他們推出去,換成其他人。他們說,全班只有我沒掐過塔娜,只有我去掐塔娜一次,才能跟大家抱團。

    有不少次,在人多的地方,我對著塔娜,手已經(jīng)抬起來了,最終又一次次放下了。我不敢,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到了桃花都謝了的時候,傷害塔娜在我們班已經(jīng)成為一種風尚。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塔娜卻穿得越來越多,看得出她想用這樣的笨辦法掩蓋住身體內(nèi)的生長??缮L是一件什么力量也按壓不住的事情,不僅塔娜的胸沒有藏住,連很多說塔娜惡心的女生,胸前漸漸也隱現(xiàn)出了兩座小丘。

    接著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那些同樣有了乳房的女生,成了襲擊塔娜最積極的群體。如果一個女生一段時間內(nèi)開始密集地襲擊塔娜,那基本可以判斷她開始發(fā)育了。仿佛塔娜就是她們的乳房,是她們外化的不堪的秘密,打擊塔娜就是和自己惡心的乳房斷絕關(guān)系,從此她們就能站到對面擁有潔凈身體的隊伍中去。

    集體和個人的關(guān)系有時很像泳池和游泳者,如果說集體是一定需要去融入的話,那游泳者站在岸上,用力蹬一下跳臺,獲得跳入泳池的反作用力,就是融入集體的必備條件。而塔娜在那個時候,就是人人蹬一腳的跳臺。

    塔娜不是沒有反擊過,但她出手太重,穆老師只當是她欺負別人,反倒最后寫檢查、挨批評的是塔娜。我問她,為什么不告訴老師打人的原因,塔娜把頭勾下去,憂傷地看著胸口說:“這怎么說啊……太惡心了?!?/p>

    最后塔娜決定回家跟媽媽說,可塔娜的媽媽習慣了用一種善良的邏輯思考問題,她聽完問塔娜:“為什么同學們不欺負別人,只欺負你?你還是要從自身找原因?!彼茹蹲×耍蟾旁趺匆矝]想到,善良也可以是把傷人的刀。

    從那以后,我的歡笑源泉干涸了。塔娜再沒有沒心沒肺地大笑過,她飛揚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憂郁的霧靄。一有同學靠近她,她就神經(jīng)兮兮地地捂緊胸口,露出提防的眼神。我也再沒見過她奔跑,在走廊里走路,她會小心翼翼地貼著墻根兒,像個老鼠似的小步溜過。她總是佝僂著腰,肩膀朝內(nèi)扣,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無論多熱的天氣,里面都要穿兩件衣服,來把乳房盡可能地裹住。

    轉(zhuǎn)眼到了下學期,學校舉辦“眼保健操標兵評選”活動,每班派選一名同學參加比賽,獎品是一塊香皂。最先代表我們班級參賽的是穆昱仲,他雖然不是學習最好的同學,也不是班干部,但他是穆老師的孫侄。

    獎品發(fā)放完的第二天,穆老師照例進行放學前的叮囑和教育,她講了這樣一番話:“最后,我要說一件事情,昨日穆昱仲同學代表我們班級圓滿地完成了眼保健操比賽,并且榮獲了學校頒發(fā)的獎品——一塊香皂??勺蛱彀l(fā)放獎品時,穆昱仲同學生病請假了,他的獎品就放在了課桌上。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獎品竟然被人偷走了!更可怕的是,這個人就是我們身邊朝夕相處的同學。昨天我清清楚楚看到了這個同學所做的一切,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我不想說他是誰,你們還小,我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我不想看到我的學生有任何一個走向墮落。這個周五之前,我希望這個同學能主動來找我承認錯誤,否則,我將把這個同學扭送公安機關(guān),立案查處,還穆昱仲一個公道!”

    班級里頓時嗡嗡地議論開了,我們的集體中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偷。在一片嘈雜聲中,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因為我知道這個同學是誰。

    昨天放學以后,我走出校門很久才想起忘帶語文作業(yè),于是折回班級去拿。一開門,正好撞見班長站在穆昱仲課桌跟前,手正伸向那塊香皂。我傻站著,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班長則保持著領(lǐng)導干部應當具備的鎮(zhèn)靜,毫無表情地把香皂揣進衣兜,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這塊香皂本來就應該屬于我,穆昱仲有什么資格第一個代表班級去比賽?”

    我還是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班長又掏出香皂,放在掌心,問我:“喜歡嗎?”

    我點點頭。她又說:“你不跟任何人說今天的事,下周我就推薦你去參加比賽。”

    那天穆老師講完話,我偷偷找過班長,緊張地對她說:“你快去找穆老師自首吧,穆老師都說看到你了。”

    班長沒有看我,說:“不可能,我特意看著穆老師走出校門的,她那是詐我們呢。”

    我說:“那到了周五,沒有人去找穆老師,這怎么辦呀?”

    班長用一邊嘴角笑了笑,用大人一樣的口氣對我說:“這是你該操心的事嗎?”

    此后的幾天,我過得無比忐忑,整天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擔憂什么。嘴里拼命地攪動,舌頭躁動地來來回回舔最后那顆乳牙。班長倒是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每天幫老師管紀律、收作業(yè)。

    到了周五,我的不安卻緩和了一點,那天早上陽光還好好的,第二堂課下課,突然就烏云密布,接著電閃雷鳴,暴雨傾瀉直下。沒一會兒,天色竟然暗了下來,上午九點鐘剛過,窗外就陷入了如同傍晚一樣的昏暗。狂風大作,朗朗乾坤下,太陽丟了。

    我望著這異常的天象出神,忘記了香皂的事情。塔娜也被這罕見的雷陣雨吸引,我們都無聲地看著外面陰沉的天空。

    下課了,穆老師走到講臺上,敲敲黑板說:“今天天氣不好,課間操取消,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我說點事情?!?/p>

    同學們立刻背手坐好,我看到自己校服上的拉鏈環(huán),隨著心臟的狂跳,顫巍巍地抖動。

    穆老師背著手在講臺上邊踱步邊說:“大家還記得香皂的事情嗎?今天是周五,我沒有等到這個同學來找我,這個人沒有珍惜機會。那我只好將這個人公布于眾。在公布之前,我要先問問同學們的想法?!彼辛寺暎骸鞍嚅L?!?/p>

    我的心一懸,舌根抻著,舌尖頂著乳牙,把腮幫子頂出一個鼓包,乳牙達到了它穩(wěn)定的極限。

    班長昂著胸脯站起來。穆老師問她:“你認為是誰偷了香皂?”

    班長微微一驚,眼睛掃了一圈地面。她自信穆老師不會懷疑她,可她沒想到自己要說出一個嫌疑犯。她默不作聲地站著,身為班干部這么久,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境況。

    穆老師說:“我知道你心中有答案,大膽地講出來,不許說不知道,說!”

    班長咬咬嘴唇,用很小卻足夠清晰的聲音說:“塔娜?!?/p>

    同學們立刻“唰”地回頭看向塔娜。塔娜錯愕地抬起頭,目光如同被燙到一樣,大聲喊著:“不是我!我沒偷香皂!”

    我驚得張開了嘴,抽出背著的手,我要告訴穆老師,香皂是班長偷的!

    可手抽到半路,斜前方突然朝我射出一道目光,那目光是鋒利的,是帶刃的,是能射出釘子的,那目光將我的手牢牢釘在了座位上。那是班長的目光。犯錯的明明是她,不敢對視的卻是我。她和穆老師一樣,代表永恒的權(quán)威、永恒的正確立場,任何與之相對的反抗,都是一種犯上。我遲疑了很久,終于穆老師吼我,讓我背手坐好,我才收回舉了一半的手。喉嚨像堵了一塊抹布,又噎又想嘔。

    這時,穆老師似笑非笑的表情延展了一些,對塔娜說:“我說是你偷的了么?你如果真沒偷,這么大反應干嗎?”外面的天空更暗了,黑夜幾乎就要席卷而來。

    塔娜飛揚的眼睛迫降下來,她沒想到穆老師會這樣說,只能干癟地重復道:“我真的沒偷!”外面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戶上,像在圍觀屋里的這場審判。

    穆老師靠近窗戶,居高臨下盯著塔娜,一言不發(fā)。她就那樣沉默著,穆老師是善于沉默的,她能用沉默攪起一道旋渦,將人推進旋渦中心的深淵。

    終于,她說:“不如讓我們聽聽同學們的看法吧?!彼纸衅鸢嚅L后面的同學,讓他說誰偷了香皂。那個同學平時從不惹是非,內(nèi)向乖順,一時間成為大家的焦點,非常緊張??吹贸鏊氡M快結(jié)束大家對他的關(guān)注,便對付地說:“塔……就塔娜吧?!?/p>

    “起立!到前面站著!”穆老師突然對塔娜大喝。塔娜只好起身,非常慢、非常慢地向前走,用微弱但依然堅定的聲音說著:“我真沒偷。”

    穆老師干巴巴地笑了聲,沒有言語,然后隨便點了一個同學,讓他猜是誰偷了香皂。那個同學很聰明,他立刻明白了穆老師想聽什么,看懂了趨勢所在,很干脆地說:“我認為是塔娜?!?/p>

    穆老師又接連叫了一排同學,個個都說是塔娜,聲音一個比一個堅定,像在課堂上輪流起來熟練地背誦課文。

    塔娜再也忍不住了,她大聲辯白道:“他們瞎說的,我沒偷!”

    “你沒偷?”穆老師聲音拔得很高,掄起胳膊在空中劃了個半圓,“一個同學說是你,兩個同學說是你,十個同學都說是你!”

    她看著我們,非常莊嚴地說了句讓人聽不懂的話:“同學們,你們要牢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時刻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

    然后穆老師又展示了一段精彩的推理,她說:“除了你,誰能稀罕一塊香皂?誰都知道,咱班你家庭條件最不好,你媽媽天天在外面蹬‘倒騎驢’,連雙涼鞋都買不起,給你穿的膠鞋上頭全是窟窿眼兒,你自己說說,咱們班,除了你,誰能稀罕一塊香皂?”

    塔娜這時說了一句絕不該說的話。她猛然抬起頭,周身戰(zhàn)栗,眼睛通紅,沖著穆老師喊道:“你不許那么說我媽媽!”我從沒看過塔娜那樣氣憤,怒火把她燃燒成了一副我辨認不出的模樣。

    全班同學都震驚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對穆老師講話。這可是“金城名師”穆老師?。?/p>

    穆老師也沒有料到,塔娜竟敢這樣直接頂撞她?!罢l允許你這樣跟老師說話的!”穆老師吼道。這句話非常具有分量,不管什么原委、不管誰的責任,只要大人在與小孩子對峙時說出這句話,就能馬上制伏后者,把真正的矛盾避開,將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尊敬”的問題上來。而在“尊敬”這個問題上,小孩子是十分被動的,因為判定權(quán)在大人手中。

    穆老師背對著窗,身體成了一個渾大的暗影。一道紫色的閃電,在黑暗的地平線炸裂,隨后“咔嚓”一聲,空中巨雷炸開。她的話語,伴著隆隆的雷聲滾滾而來,如同來自天庭的問譴。

    穆老師不愧當了一輩子教師,她的想法總是那樣深刻,她指著最左邊小組的第一排同學說:“來,現(xiàn)在每個人上來踢塔娜一腳?!?/p>

    同學們都愣住了,這個做法太新穎了,大家還從來沒參與過實施懲罰這種事情,這從天而降的權(quán)力有點超過我們的接受能力,沒有人敢動彈。

    穆老師見班級鴉雀無聲,更生氣了,說:“怎么?我說話不好使了?第一個人,趕緊的!”

    第一個同學是個小個子女生,平時唯唯諾諾的,她磨磨嘰嘰挪著小步走到塔娜跟前,輕輕抬起腳碰了一下塔娜的褲子,塔娜的褲子就粘上了個灰色的鞋印。小個子女生見穆老師沒有說話,碎著步趕緊坐回了座位。

    穆老師一揮手,對后面的同學說:“你們,趕快過來排隊?!?/p>

    大家的屁股從凳子上抬起又坐下,最后觀望著,撅在了半空,終于在第二個同學緩緩起身的帶領(lǐng)下,走上前,排起了長隊。

    這條長隊看起來是那么平凡,好像我們平日里打飯、做操、上體育課的隊伍。上去踢塔娜的同學,有的象征性地碰一下,就匆匆走開;有的則恨有表演欲,特意后退幾步,射門一樣咣地踹上一腳。但不管怎樣,我能感到同學們的心情都是輕松的,因為有一個人站在我們所有人的對立面,這個人的一邊叫作“壞”,而成為“好”很容易,就是上去踢她一腳。

    沒過一會兒,塔娜的褲子上就全是灰色的鞋印了。我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她,塔娜雙手垂放,緊緊攥著拳頭,飛揚的眼睛降落下來,噙著大顆的淚珠,無處停放。同學們一個個從她面前走過,她深深低著頭,像是故意不愿看到面前那一張張平日里熟悉的臉。塔娜的身體隨著同學們或大或小的力度,左搖右晃,仿佛狂風中的樹苗。她只能將手死死地把在講桌上,努力讓自己不要跌倒。

    快輪到我這一組時,同學們的心情不再那么緊張。仿佛等待一次例行的活動,于是開始有人小聲說話。

    “你說小破牙能踢塔娜嗎?”

    “不能吧,他牙都沒褪完,還敢踢塔娜?”

    “對呀,他到現(xiàn)在都沒掐過塔娜的那個!”

    “你們別說了,問問不就知道了!”

    后面的同學伸手懟了一下我的背?!鞍?,等會兒你去不去踢塔娜?”我裝作沒聽見,無聲地坐著。舌頭推著乳牙,幾乎要把腮幫子撐破了。這明顯是個我不敢想,卻又馬上要面臨的問題。我恨死后面的同學了,用得著你問?

    “別問了,有啥好問的。小破牙還得上塔娜懷里吃奶呢。”

    不知是誰說了這么句話,我的耳后立刻爆發(fā)出“哧哧哧”的笑聲。那些笑聲強忍著,控制著音量,卻更加深了里面那種不堪的意味。

    我直感到太陽穴發(fā)漲,臉上一陣陣發(fā)燙。這句話太陰險了,太惡毒了,仿佛是一桶農(nóng)藥,嘩一下從頭到腳潑在我身上!我看見自己身體里那根纖細的幼芽一瞬間裂開了,變粗,變硬,變成了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臂。這只手臂在背后推動著我,讓我渾身聚起了巨大的力量。這力量要炸了,就要炸了,再不把這力量使出去,我的身體就要炸裂了!

    幾乎是小跑著,我沖上了講臺,帶著這股助力,朝塔娜狠狠踢了一腳。

    這股力量太突然了,塔娜都已經(jīng)松開了扶在講桌上的手,她怎么也沒想到,我這里會有最狠的一腳。塔娜一聲不吱地倒下,水泥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咣當”。

    就在那個時刻,我的身體中飛升出了奇異的快感!比撓癢癢舒坦,比拉粑粑暢爽,比摳鼻子過癮,比撕痂皮痛快。我感到每一塊肌肉都在歡呼,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尖叫,我的體內(nèi)仿佛炸開了禮花。我看著跌坐在地的塔娜,又一次抬起腿,狠狠在她的胸口跺了一腳。

    塔娜沒有絲毫掙扎,她的臉像石像一樣木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沒有。只是眼里一直噙著的珍珠大小的淚滴,忽然掉下來,碎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沒去過學校。我為了讓自己受傷,爬到了最高的單杠上跳下來,成功地崴了腳。后來腳快好了,我又開始偷吃洗衣粉,為了讓自己嘔吐……總之我就是不想去學校,我寧肯死掉也不想去學校。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每次一想到校門,我就感到呼吸困難,四肢發(fā)麻。

    我就這樣在家賴了快半個月。開始,媽媽還帶我去醫(yī)院,讓我好了趕緊回去上學。第四天開始,她一反常態(tài),沒有再提上學的事。等我實在吃不下去洗衣粉,又開始琢磨其他裝病的辦法時,媽媽忽然告訴我以后不用去上學了,她和爸爸申請到了日本的生物學博士,手續(xù)全部辦好,下周我們一起飛往東京。

    晚上,我輾轉(zhuǎn)了很久也沒有睡著,快到凌晨,才閉上眼睛,可沒睡一會兒,又醒了。

    睜開眼,我感覺不大對勁。一小塊腮幫子往里嘬著,嘴里還黏糊糊的,有點發(fā)腥。舌尖便習慣性地去舔那顆乳牙,卻只觸到了光禿禿的牙床。

    我的乳牙掉了。

    父母在日本,科研成果頻出,博士畢業(yè)后被愛媛縣一所大學聘請,沒用太長時間,就雙雙升為教授。

    在這座靠近瀨戶內(nèi)海的城市,我見到了真的珍珠,它們飽滿晶瑩,包裝華麗,一顆上好的珠子能賣到上萬。我依從父母的規(guī)劃,讀書、上學,之后進入一家科技教育公司,三十五歲的時候,熬到了部門主管。用流行話講就是成了“社畜”,畜生一樣在社會上摸爬,被別人壓榨,也壓榨別人。

    三十多年,我們?nèi)谌酥换亓怂拇螄?,忙是一方面,主要是父母不愿意跟親戚來往。母親把他們一律叫作“蝗蟲”,說平時都沒有聯(lián)系,一回國全都嗡嗡地糊上來了,不是問你借錢,就是要跟你去日本打工,再么就是想來日本旅游,到你家蹭吃蹭喝??傊氡M了辦法占便宜。

    我也不愛回國。我并不留戀日本,也不討厭那些親戚,可就是本能地不想回去,沒有為什么。

    工作閑暇,我談了幾場戀愛,每當女方談到結(jié)婚的問題上時,我們就分手了——我懶得操持婚禮,懶得養(yǎng)育孩子,懶得柴米油鹽,更不愿意憑空出現(xiàn)一份責任,把一生套牢。父母對我非常不滿,他們不能理解,從小到大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兒子,如今生活怎么就脫軌了。我們沒有強烈的爭吵,但雙方都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就在這當口,國內(nèi)打來電話,奶奶去世了。我和父母只能停下一切事情,回國奔喪。臨行前,母親一再叮囑我,不要聊太多工作上的事,穿的戴的都不準是名牌,實在露出牌子了,一定得說是假貨。誰請吃飯也不要去,誰給特產(chǎn)也不準拿,誰問電話也不準給,反正一個“蝗蟲”也不許帶到日本。

    老人的葬禮本質(zhì)上就是用死亡給兒孫們提供最后一次相聚的機會?;钪鴷r候,人總也聚不全,死了,眼閉上了,人倒是全了。我們孝子賢孫一大幫,擺了二十多桌。按著輩分,我坐在離父母很遠的席上,身邊都是久未謀面的親戚。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打聽我干啥工作的、結(jié)婚沒有、一個月掙多少錢。我含含糊糊地說,給人打工呢,也沒對象。親人們聽完,對我的態(tài)度并沒有什么落差,還是很熱情。尤其是小時候欺負我的堂哥,大家到了這個年紀,小時候的打打鬧鬧都成了下酒菜,一見面反倒最親切。他勾著我的脖子,喝了一圈之后,非勸我留下來,在東北多待一段時間。我想正好已經(jīng)跟公司請了年假,回日本還得聽父母催婚,真不如在金城瞇幾天,索性趁著酒勁兒把機票退了。

    堂哥沒咋念書,中專念完就出來跟嫂子開了家熟食店,倆人早出晚歸,天天就圍著店里轉(zhuǎn),生意還不錯。

    住了幾天,堂哥說讓我?guī)退k點事情。他的兒子大寶在幼兒園跟小朋友玩,不知道鬧了什么矛盾,把一個小姑娘打哭了。堂哥說:“你大侄兒啊,他媽的,我這邊辛辛苦苦掙錢給他買學區(qū)房,他那邊凈給我上眼藥。人我也揍了,電話里我也道歉了,還給小姑娘捎去倆豬蹄子,結(jié)果那邊家長就是不干啊,非讓我當面去跟她道歉,要么就報警。你說這不扯嗎?我店里是真離不開人。老弟你是華僑,震得住場子,幫哥上幼兒園道個歉?!?/p>

    我在家閑著,沒法推脫,只能到幼兒園去“擦屁股”。去往幼兒園的路上,我第一次有機會貼身地、切膚地觀察金城。它的變化太大了,牙縫大小的地方,街上擴得全是八排道馬路,新建的小區(qū)挨得密不透風,也不知道是不真有那么多車開、那么多人住。溜光的柏油路、锃亮的辦公樓之間,早已擠不進一輛“倒騎驢”。

    老師見到我,還算客氣,說不好意思,我們沒調(diào)解好,讓你跑一趟。其實都是小事,誰家孩子沒個磕磕碰碰呢??礃幼铀脖贿@事煩得夠嗆。據(jù)老師說,對方家長是個單身母親,對孩子格外上心,一點委屈也不能受。孩子手指劃破塊皮,她都要來調(diào)監(jiān)控;一有點不滿意,回頭就報警。這個單親媽媽開了個診所,有兩下子,園長的媽媽腰間盤突出,就她能治。所以不管她咋鬧,幼兒園都得供著她,誰讓園長用得著人家呢。

    正講著,門開了,老師趕緊迎上去說,托婭媽媽你來了,大寶的老叔正等你呢。

    我轉(zhuǎn)過頭,一個人影在門口。我順勢朝她的面孔打量,看到的是一雙熟悉的眼睛,世上不會有第二雙這樣飛揚的眼睛。它們好像一雙鳥,在我的夢里睡了一個很長的覺,現(xiàn)在醒了,張開翅膀又飛起來了,似乎一直在等著我。而我和那雙眼睛對視的一瞬間,目光像被燙到一樣,迅速地彈開,本能地躲閃,接著唯一想做的,就是逃跑。

    那是塔娜的眼睛。

    但我無處可逃,四周的空氣像一盆遇冷的油,慢慢凝固,不再透明。站在屋子一端的我,和站在另一端的塔娜,都封凍在這時間里了,過了很久,才慢慢化開。我聽到塔娜啞著聲音輕輕地說:“是你?”

    幼兒園老師看看我倆,說,怎么?二位家長認識?

    最終,這場道歉從幼兒園轉(zhuǎn)移到了邊上的咖啡廳。正是上班時間,咖啡廳沒啥生意,就兩對穿校服的學生,在旮旯兒里黏糊。我跟塔娜一人握著一杯水果茶,無聲地對坐。我期望這一刻有客人滋事打架,或者吊燈突然掉下來砸壞桌子,或者飛進來一只大雁滿屋撲騰??傊霈F(xiàn)點什么意外吧!來攪和一下,來分散一下,來打斷一下。我祈求節(jié)外生枝,我祈求畫蛇添足,我祈求多此一舉!這樣沉就不再默,尷就不再尬,窘就不再迫。這樣塔娜就看不見我,世界就看不見我,我就看不見我了!可沒有任何戲劇性的情節(jié)發(fā)生,我依然低著頭,不敢抬眼,默默坐在塔娜對面,心里慌張極了。我不想探尋這慌張的來源,我試圖平靜地和這慌張相處,但咖啡廳的沙發(fā)依舊像審判席一樣,我坐在上面,手心不停地冒汗,握著的玻璃杯,和汗津津的掌紋摩擦出滋溜滋溜的聲音。茶是瞎點的,味道還有點餿,可我還是不停地往肚子里灌,好像飲料能填滿這該死的空白。

    我趁著仰頭喝盡杯底的水果粒,瞄了下塔娜。午后的陽光燦爛得響亮,鋪張地灑滿她的頭頂。塔娜燙了每個中年女人都會留的卷發(fā),不粗不細,披在肩膀,有幾綹毛茸茸地耷拉在兩側(cè),捧起她的臉。除了公平地從時光那里領(lǐng)取到一些皺紋,她的五官基本沒什么變化,一雙眼睛還是高高地挑起,肥厚的唇瓣依然像噘著嘴。這種長相在當下好像很流行,叫啥“高級臉”,小姑娘都特意用化妝品把自己涂成這樣。塔娜還是又高又大,差不多是卡在單人沙發(fā)里。不過身段是有的,全身上上下下峰回路轉(zhuǎn),唯獨她有點摳肩膀,背也駝。但這反而顯得她羞羞答答,低眉垂眼的。這樣的一個人坐在那兒,不說話,誰也想象不到她是幼兒園里動不動就要報警的惹事家長。

    最后還是塔娜先說話的,她抬起眼,清清嗓子,問:“這些年你一直在日本?成家了么?”

    我飛快地望了她一眼,又埋下頭說:“嗯,在日本,在。沒成家,沒,遇不著合適的。”

    “那你做什么工作???”

    “哦,就是給人打工的,打工。” 我倒不是有意提防塔娜,只是母親的叮囑一直繃在我腦子里,這套話不自覺地就說了出來。畢竟心里虛,我不想多聊自己的事,趕緊把話題推到對面去。我說:“聽說你現(xiàn)在自己開診所呢?挺好的?”

    塔娜說:“是,跟我姑姑學的蒙醫(yī)。診所就在呼爾達河邊上?!彼а弁讼挛?,想起了什么似的,問:“你還記得呼爾達河嗎?”

    我說:“記得,記得,在阿拉盟?!?/p>

    她低下頭,眼睛落在茶杯里,笑了笑。那種笑是向內(nèi)走的,是拘謹?shù)?,是靦腆的。

    回到堂哥家,我講了一遍今天的巧遇。堂哥聽完驚訝得不行,反復問我:“我操,我操,你大侄兒打的是塔娜大夫家的閨女?我操,我操,你和塔娜大夫是同學?”

    堂哥說,塔娜大夫的蒙醫(yī)診所在跟前這一帶,沒有不知道的。她配的蒙藥,藥材都自己回內(nèi)蒙帶來的,真真正正“純天然”,治得好,還便宜,十塊錢感冒,頭疼立馬沒,十五塊錢濕疹,腳氣去無蹤。塔娜大夫最厲害的還得說是整骨了,崴腳、扭腰、別胳膊,你就找塔娜大夫掰幾下,不開刀不手術(shù)當場就讓你能走能撂。

    業(yè)務方面的介紹完,堂哥開始介紹感情生活了。

    塔娜大夫原來跟藥監(jiān)局的一個人在一起,倆人好了兩三年,一直也沒領(lǐng)證,結(jié)果塔娜大夫生完孩子半年多,這個人就跟別人結(jié)婚了。這些年,塔娜大夫也一直想給她閨女再找個爸爸,平時一有空就去相親。你去菜市場,賣魚的攤主可能正準備今晚跟塔娜大夫認識一下;你去打車,出租車司機可能上周剛跟塔娜大夫見過面;你去買房子,帶你看房的中介,可能正醞釀怎么謝絕塔娜大夫。這么些年過去,塔娜大夫也沒找著合適的。也是,一個女人,拉扯個孩子,出一家進一家,哪那么容易呢?

    我不太能適應“塔娜大夫”這個叫法,多年前那個與我在河邊嬉鬧的小姑娘仿佛是一個風箏,平放在地上,一陣風吹過來,風箏有了骨架,它立體了,它飄起來了,越飄越遠,是我熟悉又不熟悉的樣子。我撐著下巴,盡量表現(xiàn)得像個好聽眾,心思卻飛去了呼爾達河畔的診所。我忽然很迫切地想回到呼爾達河邊看一看,確切地說是去窺探一下。這樣的認識,令我出了一頭冷汗,因為這樣的行為跟好奇無關(guān),這樣的行為和心虛有關(guān),這樣的行為,讓我想起法制欄目中作案后的犯罪分子,由于害怕,在作案后回到罪案現(xiàn)場反復檢查。我不想追問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直覺告訴我這個問題如同一片沼澤,一旦踩進去,就會陷落,然后窒息。好在有多年的習慣,我的思維已經(jīng)可以非常熟練地規(guī)避這個區(qū)域。這讓我平靜了一點。可不管怎么說,我總是希望塔娜過得好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真心希望她過得好。于是我對自己說,去吧,去看一下吧,躲在一旁,別讓塔娜發(fā)現(xiàn),看一眼就走。

    實話實說,當我站在診所前,心里是微微失望的。這個我記憶里隱秘的樂園,沒有被花草、河水捧在手心里藏好,反倒暴露在一片吵吵嚷嚷當中。院子里、門廳里,坐滿了患者。有的拄著拐,有的躺在擔架上,有的脖子上箍著矯正器,有些一看就是大老遠從鄉(xiāng)下趕過來的,腳下擱著一麻袋核桃或者一串辣椒,一片“哼哼呀呀”。我隔著人群,看到診室里面躺著個大娘,捂著腰“哎哎”叫著,疼得滿頭是汗。她的家人圍在身邊,眼巴巴望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白大褂在大娘身上來來回回按了幾下,走到了床的另一側(cè)。剛才還鬧鬧哄哄的診所,這下都靜下來了。

    我看到塔娜對患者家屬說:“第四第五節(jié)腰椎錯位?!比缓竽闷鸨樱攘艘豢谑裁?。接著一手摁在大娘的胸脯上方,一手放在胯骨下面。不等大家準備好,對準腰部,隨著“吱——”一聲鳴響,口中噴出一籠薄紗似的水霧,同時兩只手迅速朝相反方向用力,大娘的身體像個麻花似的擰了一下,“嘎吧”,她痛苦的呻吟像被人拔掉了電源,一下子就不叫了。大娘試探地坐起身,轉(zhuǎn)了轉(zhuǎn)腰,眉開眼笑地下床了。一邊笑,她一邊問塔娜:“姑娘,你噴那是啥呀?他們都說你那是神水,你就靠那個神水治病的?!蔽堇锏幕颊咭黄饠n過來,似乎都很關(guān)心這個問題。塔娜說:“哪有神水呢,阿姨,這就是普通的白酒,噴一口主要是圖個心理學作用,是為了轉(zhuǎn)移你的注意力,讓你放松肌肉和關(guān)節(jié),這樣才能更準確地矯正。”人群還是安靜的,但那種安靜的內(nèi)容豐富了,包含了驚嘆和好奇。

    我從人群中抽出身,來到院子里,一個人到處亂走。那一套整骨操作對我而言是那么熟悉,塔娜媽媽當年用同樣的方法給我接上斷胳膊,似乎就是昨天的事。

    我漫眼四下張望,看見一輛生銹的“倒騎驢”靠在院子角落。不用說,這是塔娜媽媽的那輛“倒騎驢”。如今,它也退休了,退休了還不閑不住,又找了份工作,從交通工具變成花盆了?!暗跪T驢”的車斗里裝了滿滿的土,里面栽了好幾株三色堇,黃盈盈的花瓣像是偷偷匿了些夏天的艷陽,此刻在秋日微寒的北風中開得恣意,開得自我,開得目中無人的。我不由得一陣恍惚,我看到我和塔娜,放學之后坐在“倒騎驢”上,沖著風,咧著嘴,嘻嘻哈哈。后來,我倆就鉆進土里,生長成了這片明亮的花。

    “啥時候來的?”塔娜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旁邊。院子里的患者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她脫下白大褂,從塔娜大夫變回塔娜。

    “你來了,怎么也沒說一聲,沒吃飯吧?”她一邊疊著白大褂,一邊對我說,是那種招呼老朋友的語氣。

    我說:“沒事,正好溜達到這兒,你忙吧,我真沒事,我先走了。”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大腿卻被一股小小的、暖暖的力量抱住了。我低下頭,驚訝地看到一個小女孩攔在我身前,她仰起頭,一雙飛揚的眼睛望著我眨了眨說:“叔叔,陪我去放風箏吧?!?/p>

    塔娜趕緊抱起了小女孩,數(shù)落她用剛玩完泥巴的手摸我的褲子。小女孩嘻嘻笑著,朝我招招她的小臟手。塔娜說:“對不起啊,給你褲子弄臟了,這是我女兒,托婭?!?/p>

    這句介紹多余了,恐怕就連動物也能看得出兩人的關(guān)系。小托婭簡直就是塔娜童年的復刻,是她還每天掛著明亮的笑容,眼睛高高地飛翔時的復刻。驚嘆之余,我意識到,我又想多了,思緒又要踏進禁區(qū)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得命令自己站住。

    塔娜摸摸托婭的腦袋,對我說:“來都來了,要不一起去河邊走走吧,托婭好像特別喜歡你。” 小托婭還站在那里,熱盼盼地看著我,一直沖我笑。我頓時從她笑盈盈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浪花,是晶瑩的、透明的,卻足夠使一個成年人丟盔卸甲的浪花。在這股浪花的拍打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說“不”的能力??粗⊥袐I這張熟悉的小臉兒,我竟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

    一路上小托婭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們跟在她身后,繞過診所,走上一條樹林中的木棧道,快到盡頭時,我聽到了復雜而熱鬧的聲音。再走,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廣場。曾經(jīng)長滿野花、幽幽曲曲的小路已經(jīng)被水泥封住,抹得光潔平整。廣場上有小聲拌嘴的戀人、騎著自行車直摔跟頭的小男孩、架著魚竿卻一無所獲的老人、手腳不協(xié)調(diào)的廣場舞阿姨。陽光白花花的,有點晃眼,照得每個人的面目都模糊了,我的回憶也看不清了。眼前這座廣場,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廣場,可我不知道它跟我童年的那條河有什么關(guān)系。大家沐浴在陽光下談笑,但你與我、我與他、他與你之間卻又是絕緣的。他們是人,卻又是一個個體積的堆積,沒有臉孔,沒有生命感。

    這時,小托婭蹦跳著撲到我的大腿上,拉著我往河邊走。我在她的牽引下,站到護欄前,終于看到了河水。秋日的陽光下,呼爾達河格外清澈凜冽。因為涼所以透亮,因為透亮所以更涼。河水依然碧藍,但河面卻沒有我記憶中那樣寬,它萎縮了,消瘦了。風起了,河水的臉皺了皺。我在心里說,呼爾達河,這么多年沒見,你也老了啊。

    秋風很好,不大也不小,我們的風箏一會兒就成了廣場上飛得最高的。小托婭拍著手,像只小鳥,笑得嘰嘰喳喳。不知為什么,寬闊的廣場上,我只覺得小托婭的笑容是笑容,其他人的笑容只能算得上是“表情”。小托婭的笑被陽光照著并不突兀,反而融洽、和睦,陽光就像是從她的笑容里生長出來一樣,也可以說,她的笑就是陽光本身。

    我和小托婭拽著風箏跑了好幾趟,小托婭還是勃勃的興致,我卻跑不動了,累得和塔娜一起坐到了長椅上。人一累,倒也松弛了不少。我問塔娜:“院里的‘倒騎驢’是你媽媽的嗎?還留著呢?”這還是我第一次主動跟塔娜說話。

    她點點頭說:“不光留著,我還騎過呢?!?/p>

    塔娜說,她升上初中以后,念了一年就不想上學了,老師講的都聽不懂,也沒有朋友。那時候塔娜媽媽每天上午去別人家當“鐘點工”,塔娜就趁這個時候,從學校偷跑出來,回家像模像樣地扎上腰包,戴上手套,蹬著“倒騎驢”上街拉活兒。她雖然人小,但是一身蠻力,路又熟,還拉得下臉,見著提著東西的行人,都要攆上去問問人家去哪兒,坐不坐車。金城本來就小,她這樣滿大街地轉(zhuǎn)悠,沒幾天全城人都知道了:有個十多歲的小丫蛋子出來跟老爺們兒搶生意,蹬著“倒騎驢”嗖嗖跑,三蹦子都攆不上她。

    塔娜媽媽很快也知道了,給塔娜揪回家,問她為啥要這么做。塔娜說,她就是喜歡蹬“倒騎驢”,蹬起來的時候,一會兒像在天上飛,一會兒像在水里游。那天塔娜媽媽捂著臉,蹲在地上,哭著一個勁兒喊自己對不起塔娜爸爸,整個樓都聽得見。

    鄰居們都出來勸她,勸得唾沫都說干了,塔娜媽媽還在哭。最后薛叔叔拍著她的肩膀說,別難為孩子了,能蹬動那“倒騎驢”得多有勁啊,有這么大勁兒,不如送回去學整骨吧。

    塔娜就這樣回到內(nèi)蒙,跟姑姑學習蒙醫(yī)。就像有些土豆適合種在沙地,有些土豆適合種在泥地,在學校一無是處的塔娜,對蒙醫(yī)的悟性卻很好,不到一年已經(jīng)可以診斷些小毛病,第二年已經(jīng)能夠出診。之后,塔娜又回到了金城,用這些年和媽媽攢的錢開了間小診所。因為手藝過硬,收費還低,小診所口碑一直不錯。唯一的遺憾是,塔娜媽媽正打算跟薛叔叔領(lǐng)證,下半輩子享享福,結(jié)果查出肺癌,掙扎了三個月,還是倒在了幸福的起跑線上。塔娜一個人又得開診所,又得自己帶孩子,所以只能上午看病,下午照料家事。日子不窮不富,別出大事,就還算過得去。

    陽光鍍在河水上,秋風一撥,碎成了零零星星的光斑,映上塔娜的臉,她的臉隨著水中的波光一齊搖蕩開。

    塔娜的話,大部分是我想聽到的,也有幾處是我不想聽到的。但就那么一兩處我不想聽到的,成了個泥坑,絆了一下我的心,我的心在泥坑里崴了。更要命的是,那些“泥坑”,使我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株植物,在塔娜面前,葉片卷曲起來了,連根莖都佝僂了,我直不起腰,也抬不起頭。至于原因……可以了,夠了!我及時勒住回憶的韁繩,沒有多想。

    我完全可以就這樣回日本,偏偏臨走時,小托婭對我說:“叔叔,你能幫我個忙嗎?”我蹲下來,說當然可以。小托婭說:“我還有個大風箏,我媽媽放不起來,叔叔你明天能來幫我放風箏嗎?”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現(xiàn)在了診所門口。塔娜看到我,臉上開出了笑容,是喜出望外的了,可聲音卻是歉疚的,她怨著我說:“看你,小孩子的話,你也當真,還特意跑一趟?!?/p>

    “都答應托婭了?!蔽艺f。

    那是一個燕子風箏,展開將近三米。我牽著線,小托婭舉著燕子尾巴,一前一后在河邊迎著太陽奔跑。風也來湊熱鬧,在空中撒歡兒,扯得風箏搖搖擺擺,我和托婭跑了一上午,還是沒放起來??赏袐I還是很開心,回家的路上,一直抱著燕子,跟它嘰嘰咕咕說著悄悄話。

    回到家,塔娜已經(jīng)下班。她迎出門,遞給我和托婭兩只碗,說給我們準備了好吃的。我們來到后院,塔娜走到一個大石缸前,掀起蓋子,一股濃郁的酸香立刻噴薄出來。我一下聞出那是策格,是酸馬奶,帶點腥帶點膻,混著乳香,就像塔娜童年的體味。小時候我和塔娜在石缸邊你爭我搶用木棍搗酸馬奶的情形,漸漸浮動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埋怨我的鼻子,你何必多管閑事?腦子都不愿意想起的東西,為什么你偏偏來提醒我?小托婭就像我們當年一樣,也對攪酸馬奶充滿興趣,她踮著腳站到塔娜身邊,非要參與。塔娜就把她攬在懷里,握緊她的小手,一起用木棍在石缸里搗入又拔出。一個個圓圈,圍繞著木棍不慌不忙地擴展開去,像個潔白的陶瓷工藝品。那么多圓圈,在缸里從出現(xiàn)到淡去,從清晰到模糊,保持著固定的距離,彼此追逐,不斷循環(huán)。

    我看著如今已是母親的塔娜和她懷里與她神似的小托婭,這對母女,這場生命的循環(huán),心里悄悄地潮濕了。潮濕的地方是適合新生的。像是一直壓在胸口的石頭搬開了一樣,我忽然高興起來,塔娜的乳香得到了安放,它安放在了托婭身上,那么我心里的死結(jié),便一樣可以在托婭身上打開!

    我將手放在托婭的肩膀上,輕輕晃著她說:“托婭,叔叔以后天天來陪你放風箏好嗎?叔叔給你買好多風箏好嗎?”

    我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塔娜一愣,她連忙擺著手說:“你來陪托婭玩,都夠給你添麻煩了,你可千萬別花錢啊,你掙錢也不容易?!毙⊥袐I卻樂開了,拍著手蹦得一高一高的。

    此后的十多天,我一早起來就去診所找小托婭,帶她放風箏。我還尋遍了門路,給她買來了各式各樣的風箏,有軟體的,有夜放的。后來我開始送托婭迪士尼的毛絨娃娃、奢侈品牌的童裝、上千塊的腳踏車、手工定制的小書包,我甚至花高價從日本空運來一條新鮮的金槍魚,只為了讓她嘗一嘗正宗的生魚片。我?guī)缀醪皇窃诨ㄥX,我是在撒錢。塔娜雖然不知道禮物具體的價格,可從那些精美的包裝上也能猜個大概。她幾乎是張皇地告訴我不要再買了,說我也是工薪階層,哪能這么花錢呢。我安慰她說日本工資高,這些東西日本賣得也不貴,都是給孩子的,客氣啥。

    我的感覺好極了,我從沒花錢花得如此舒服!錢已經(jīng)不是錢了,是斧頭和鑿子,我的心口曾經(jīng)像壓了一塊巨石,如今,我花一千塊錢,巨石就砸出一道縫,我花一萬塊錢,巨石就敲落一個角。這樣花下去,壓著我的巨石很快就會灰飛煙滅了!

    于是我不滿足于送托婭禮物,我還從日本買了一條七萬塊錢的極品珍珠項鏈,送給了塔娜。塔娜一開始堅決不要,架不住我拼命硬塞,還騙她說沒有多貴,她才不再跟我爭。

    后來,她小心地問我,這么好的東西,她可不可以送給幼兒園老師,別的家長都給老師送禮,都得捧著供著,她一直也沒給老師送過什么像樣的東西,怕老師欺負托婭。我心里一陣刺痛,穩(wěn)了穩(wěn)心神兒,趕緊說:“給你了就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用不著跟我商量?!?/p>

    塔娜要給我錢,我當然沒有收,她只好做了很多奶豆腐、干奶皮,每天都讓我?guī)б话丶摇L酶绮幻骶屠?,問我好幾次,是不是對塔娜動心了,想給小姑娘當后爹。我懶得解釋,隨便別人怎樣誤解吧,反正我需要托婭。每次她被我逗得嘎嘎大笑,或者高興地在河邊蹦跳,我都覺得心里那株枯萎的植物獲得了一些澆灌,她笑一下,我心里的枝葉就舒展一點。

    很快侄子大寶就聽說了我給小托婭放風箏的事,吵著要我?guī)黄鹑?。我告訴了塔娜,說明天想再帶個孩子過來。塔娜沒有說話,這些日子里一向溫和的她,臉色忽然沉了下來,冷冷地問:“就是幼兒園里打托婭的小男孩嗎?”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提起的是一件多么理虧的事,心里懊喪死了,連忙說:“不來了,不來了,我才想起來,明天那孩子還得上課外班。”塔娜背過身,低下頭,指甲一下下?lián)钢腊?,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卑砦乙邥r,她搬出一個半米高的密封桶,把家里剩下的酸馬奶都倒進去了,非要給我?guī)?。我不肯拿,她就像匹倔馬一樣擋在門口,不吭聲,也不讓步直到我答應拿走滿滿一桶奶。

    這件事的直接結(jié)果,是惹哭了侄子大寶,他因為不能一起去放風箏,鬧了一晚上。最后,他提出原諒的我條件是,把手機下好游戲,再充上十塊錢游戲幣,留給他玩。

    第二天傍晚,我從診所回來。一進屋,就看見堂哥窩在沙發(fā)里歪著嘴沖我笑,侄子大寶學著堂哥,也朝我歪嘴笑。我說:“你爺兒倆干啥呢,都中風了?”

    大寶沒繃住,“哈哈哈”樂開了。堂哥“哼”了一聲,說:“你還不老實交代,說,瞞著我們什么了?”

    我以為又是塔娜的事,靠到沙發(fā)里說:“沒有的事啊,我倆就是同學?!?/p>

    堂哥卻一下子坐直了,看著我說:“不是塔娜的事,你再想想,瞞著我們什么了?”

    大寶在旁邊早就憋不住了,還不等我回想,他就搶著說:“今天我正打游戲呢,老叔你電話就響了,我就替你接了,完事就一個人說話,是外語,我說我聽不懂,你再說一遍,然后他就改說中國話了,他說找你,還管你叫經(jīng)理。然后爸爸就把電話拿走了,完事那個人又跟爸爸說了好久,完事爸爸就掛電話了,完事爸爸跟我說,老叔是個大經(jīng)理!老有錢了!在大公司當領(lǐng)導??!”大寶跟背課文似的,幾乎不喘氣,把這段話說完了,看樣子,他已經(jīng)不知道第幾遍復述這件事了。

    我忙拿起手機,原來是秘書有事找我。秘書在電話里又講了一遍今天的事情,秘書會幾句蹩腳的中文,他為他今天這幾句外語交流感到很得意,完全沒有想到為我?guī)砹硕啻蟮穆闊?/p>

    我非常緩慢地放下電話,在心里飛快地想著怎么跟堂哥解釋。堂哥對我真是實實在在的,好吃的好使的都先給我。這些天我總會自責,也想找個機會,把實情委婉點說出來,可沒想到秘書的電話先來了。心里正打鼓呢,堂哥的大手已經(jīng)拍在我肩膀上了。

    “你小子,從小就這損樣,就瞎謙虛,能考一百分,非說就能答個九十分。都這老大人了,還這毛?。∧愠虺蚰悖?jīng)理就經(jīng)理唄,怕啥呀,說唄,俺們也替你高興高興?。 ?/p>

    我說:“沒有,沒有,真的就是給人打工,啥經(jīng)理不經(jīng)理的?!?/p>

    “嗨嗨嗨,差不多得了,你就別瞎謙虛了,你那個鬼子秘書電話里都跟我們說了,你們是世界五百強企業(yè),是干教育科技的不是?”

    “是,是……”

    大寶在地上突然一躥老高,“耶”了聲,喊道:“我說對了,我說對了!”

    堂哥說:“你大侄可以你為驕傲了,今天在店里,來一個顧客他跟人講一遍這事,講得詳詳細細啊,你叫啥名,在日本哪兒上班,公司是干什么的。那家伙,趕上個喇叭了?!?/p>

    很顯然,我們低估了大寶的宣傳效果,也低估了金城的城市規(guī)模。第二天,居然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

    傍晚,我回到熟食店,進門,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說“看見”,是因為店里大部分顧客你是看不見的,他們手里拎著菜,貼在柜臺上,詢問今天肥腸新不新鮮,豬耳朵打不打折,臉和玻璃柜里粉紅色的燈光溶在一起,都油汪汪、紅亮亮的。而椅子上的男人,在熟食店里,就像水里的油星,進入?yún)s不融入。他戴著金絲邊眼鏡,條紋襯衫外套著利落的西服,雙手環(huán)抱著,后背挺得溜直,好像故意離椅背遠一點,屁股也只沾了個椅子邊。手邊還有一個板凳,上面放了個紙杯。

    見我進來,堂哥一步跨出收銀臺,“你可算回來了!校長都等你半天了!我要給你打電話,校長非不讓,說不打擾你,就在這兒等著?!闭f完轉(zhuǎn)向另一邊,客客氣氣地說:“校長,水涼了吧?給你換一杯吧?”男人沒有看堂哥,他微笑著起身,向我伸出了手。

    “老同學,‘小破牙’,還認得我嗎?”

    尊貴的人是輪不到做自我介紹的,堂哥馬上接過話:“認得,認得,哪能不認得?!闭f完,抓起我的手,遞到男人的手上說:“穆校長,穆昱仲校長嘛!”

    聽到這名字,我頓時像腳底踩空了一樣,腦子里空白了一下,接著恨不得馬上扭頭逃走。我明白,眼前這場相遇,如同一個瓶塞,瓶子里裝的都是不堪,我向前一步,這瓶塞就要拔出,然后那些不堪就會潑我一頭!

    我強作鎮(zhèn)定,微笑著回應了必要的寒暄。

    穆昱仲說:“老同學,這你就不夠意思了,回來了,都不通知一聲,怎么,看不起老家的老同學了?多虧你侄子外向、聰明,昨天我家做飯的阿姨來買肉,聽你侄子講了一遍接越洋電話的事,回家又學給我們聽。我一聽名字、年齡都符合啊,這才知道你悄悄回來了。這樣,這樣啊,明天,明天下午五點半,河畔灣酒店808,我給老同學接接風,一定賞光啊。”

    我剛要推脫,堂哥又搶先說:“一定,一定,我親自送我老弟去,校長放心!”說著,沾著葷油的大手要往穆昱仲胳膊肘拍,穆昱仲巧妙地往門口一閃,簡單地告別了一下,離開了。臨走時,他回身對我說:“塔娜如果愿意的話,歡迎二位一起來坐坐?!?/p>

    穆昱仲一走,我的火上來了,埋怨堂哥多嘴,瞎替我答應。嗆嗆完一通,才發(fā)現(xiàn)堂哥貓腰萎在了椅子上,蔫巴得像個爛菜葉。他沒有抬頭,用鞋尖在地上左劃一下,右劃一下,老半天,說:“對不住了啊,老弟。你哥沒出息,就希望大寶好好學習。想讓他上最好的恩和小學,又買不起學區(qū)房。今天你那個同學突然來找你,說他是恩和小學的副校長,聽說你也是搞教育的,想跟你聊聊,敘敘舊。我尋思也不費什么事,就吃個飯嘛,說不定就給事辦了。一分錢不花,能上恩和小學,多好。早知道你這么不想去,我肯定不能替你攬啊。”他干咳一聲,一口痰從嗓子眼兒里磕磕絆絆地吐出來。

    我一下子難受起來,又不知道講些什么好,只能拍拍堂哥的肩膀說:“放心吧,我肯定去。”

    河畔灣酒店在呼爾達河東岸,808包房是酒店視野最好的一間,朝向河水的那堵墻直接建造成了一面玻璃,河水蜿蜒的身軀一覽無遺。深秋,六點半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夜晚的風沒有白天的光滑,粗粗拉拉的,很有顆粒感,幽幽沉沉的河水在乳白色的月光下,有了一種磨砂的質(zhì)感。

    我的面前,光是杯具就擺了好幾套,有高腳大肚的、直上直下的、矮矮胖胖的、瘦小精明的,分別對應著不同種類的酒,虎視眈眈地站成一排。前方餐桌上的電動轉(zhuǎn)盤托著一桌好看的菜,悠悠地旋轉(zhuǎn)。

    我被讓到了上座,穆昱仲給我依次介紹了席間作陪的幾位賓客,有區(qū)教育局的小領(lǐng)導,也有年輕漂亮的女老師。然后穆昱仲雙手撐了撐桌子,說:“這個,咱們就開始吧,好吧?”然后舉起高腳杯說:“這個,第一杯酒,我要先批評我的老同學?!闭f完佯裝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要批評我的老同學,為人太過低調(diào),年少出國深造,而立衣錦還鄉(xiāng),竟然沒有通知我們,這怎么對得起我們的思念呢?同窗情是人生最美麗的風景,老同學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來吧,我們一起舉杯,歡迎我的老同學回家,敬我們珍貴的同窗情!”在穆昱仲的號召下,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杯子高舉起來,朝一個圓心簇了上去。

    穆昱仲敬完,輪到作陪的那幾位敬酒了。這時候,桌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很微妙的恭維鏈,作陪的幾位賓客像在打臺球,表面上向我敬酒,實際上我不過是桌沿,恭維的話朝我滾過來,最終都是為了巧妙地彈到穆昱仲身上。說什么優(yōu)秀的人都是相互吸引的,優(yōu)秀的人才會和優(yōu)秀的人相遇。

    他們口中優(yōu)秀的穆副校長,每天和七百多名學生在同一食堂吃飯,就坐在學生中間,一邊和孩子們談心,一邊督促孩子們多吃青菜。穆副校長還會在每天上學、放學時站在校門口,親自迎送孩子們,在每個孩子的頭上摸一摸,天涼時叮囑大家記得加衣服,寒來暑往,風雨無阻。穆昱仲揮揮手說:“都是應該的,我只能說,我還算是不辱家風。老人家生前把能得的獎都得了,為金城教育事業(yè)做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是有口皆碑的。我只不過是繼承了老人家的教誨?!彼f的“老人家”就是穆老師,七年前已經(jīng)去世,生前也是恩和小學的校長,還得到過“金城市道德模范”的稱號。

    不知不覺,已經(jīng)推杯換盞了好幾圈。我的腦袋開始迷瞪,眼皮子一個勁兒發(fā)沉。酒一多喝,酒就不再是液態(tài)的,它開始變薄,變鋒利,刀片一樣,順著腸子劃下去,一直劃開我的心,心里那些淤積多年的話,那些不敢去追溯的事,一下子淌了出來,“呼啦啦”都堵到了嗓子眼兒。我忽然很想跟穆昱仲聊一聊,好好聊一聊。

    這時候,其他賓客都“很懂事”地喝多了,有的借故去洗手間,有的靠在遠處的沙發(fā)上不省人事。桌上只剩下我和穆昱仲。

    “老同學,來?!蹦玛胖儆謱ξ叶似鹁票?,他說:“這兒沒外人,就咱倆,老同學,咱倆好好嘮嘮掏心窩子的話?!?/p>

    我痛快地干了,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說:“老同學,我問你個事,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心里輕松嗎?”

    穆昱仲一飲而盡,喝完,他伸出食指做了個“噓”的動作,嘴角吊了吊說:“知我者,老同學也。輕松?哼!我混在孩子堆里,跟他們一塊兒吃午飯,我他媽吃了三年?。∥绎L里來雨里去,站在校門口迎送學生,我站了六年?。≡趺礃??還他媽是個副的!一他媽換屆,局里就空降。我不怕你笑話,我都熬走三個校長了,我還是個副的?!?/p>

    我剛想說話,穆昱仲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接著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老同學,你啥也不用講。我知道,我們需要機會!我們得自己闖出條路子!老同學,這兒沒外人,我跟你直說了吧,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日本教育科技公司嗎?咱倆就來個中日聯(lián)合辦學!專門開展假期夏令營。你負責聯(lián)系日本學校,我負責國內(nèi)生源,就一假期三萬塊錢,有得是人來。咱中國老百姓沒別的優(yōu)點,就是舍得往教育上砸錢。到時候咱再買幾個專利,科技局那邊我都溝通好了,然后讓學生做幾個實驗,就說是咱這個項目的成果,咱這項目就得越來越火。你回來,這他媽叫什么?這他媽就叫天意?。 蹦玛胖俚穆曇羰菈旱偷?,但卻是澎湃的,眼睛一圈也泛起了紅暈,像蓬勃的日出?!澳阒涝蹅z這叫啥不?”他向我拋出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咱倆,叫教育的探索者、改革者!是旗幟,是火把!咱們金城的孩子從此就走向世界了!再也不用圈在金城這屁大點地方,聽幾個老師照書本念那點破玩意兒了。咱倆叫什么?”他把中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在桌沿上干脆地一敲,“叫引路人!”

    穆昱仲設(shè)計的宏偉藍圖,與我想聊的東西完全不挨著,我沒有及時表示贊同,張著嘴長長地“啊……”了一聲。穆昱仲似乎有些不悅,說:“其實呢,想和我做這件事的人很多。比方說班長吧,咱班班長,現(xiàn)在也是一個留學中介的小主管,她想找我做,我都沒答應。咱們這關(guān)系,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我看不上她。你可能不知道,她當年不總吹她爸爸是大老板,她媽媽是明星嘛。都是她編的,快畢業(yè)了,我們才知道,她爸媽都是殘疾人,低保戶。啥人吧,你說說,虛偽!太低檔了,跟她合作,掉價。你和我,咱們都是書香門第,咱們才是一路人啊,咱們應該抱團啊,我的老同學!”

    迷糊勁兒又上來了,我能看見穆昱仲的嘴一張一合,聽到的聲音卻斷斷續(xù)續(xù)的,我擺擺手說:“不是……我是想問你,塔娜……”我的手被穆昱仲按了下去,他用掌心攏住我的雙手,說:“你啥也不用說,我的老同學!你哥都告訴我了。祝福,祝福啊,我衷心祝愿你們幸福!”

    我想解釋,我和塔娜什么也沒有,一陣惡心突然席卷過來,嗓子眼兒里的話和復雜的胃內(nèi)容物,被我一起強咽了下去。

    穆昱仲的喉結(jié)也暗涌幾下,翻了個白眼之后,眼圈上的“日出”彌散開了,是徹底地升起來了,整張臉都漲紅了,漲得穆昱仲的聲音開始發(fā)瓢,“我多說句話,老同學,你別生氣??!塔娜啊……也就是你,你有胸懷,你才能接受她。我跟你說,塔娜在咱們同學當中……”他沒有用語言表達在當中怎么了,而是撇著嘴,搖了搖頭?!八劝?,是個好大夫,但是人情味,差著點。平時,聚會聚會她不來,校慶校慶她不來,老人家走的時候,咱班同學,在金城的,全來了。就塔娜,連最后一程都沒來送送!當年穆老師給她補多少課啊!她那個加減法最后怎么學會的???”他的巴掌“啪啪”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杯子一驚一乍的。

    既然往事把我堵到了死胡同里,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我還有什么怕的呢?我拽過酒瓶子,直接灌了一大口白酒。一股藍色的火焰在我的身體里燃燒起來,我看到自己像個一直被追殺的逃犯,如今無路可逃了,反而義無反顧了!

    我用手在胸口比畫了一下,問穆昱仲:“你記不記得全班同學,都搶著捅塔娜的那個?”

    穆昱仲對這個問題毫無防備,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說:“還有這事?有嗎?”

    我又問:“那你記不記得咱們輪流上去踢塔娜,一人一腳,穆老師讓的?!?/p>

    穆昱仲說:“好像有這么回事吧。”

    我問:“你覺不覺得,我們對不起塔娜?”

    穆昱仲對這個話題明顯沒什么興趣,他把贈送的果盤轉(zhuǎn)到面前,用牙簽扎了兩個草莓,說:“哎呀,不就懟一下、碰一下嘛,誰小時候不淘氣呢?老同學,我記得那回你也上去踢了吧,還挺使勁?!?/p>

    一串嗝打上來,穆昱仲抻長脖子,努力給嗝提供一個筆直的通道,然后長長地“呃”了一聲。這聲嗝真是好聽,嗝出了風輕云淡、不足掛齒的超然,嗝出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從容,胃里這團混合著酒精和飯菜的氣體,噴射在空氣里,消散了。

    就是這么沒頭沒腦地,在酒局結(jié)束時,想起了塔娜的體味。那種腥膻的、夾著乳香的味道,很綿很厚,像曬過的一大床被,撲上去,把頭埋在里面,你就能睡一個這輩子最安穩(wěn)的覺。我忽然很想貼在她旁,用鼻子找回那種乳香,在那乳香里痛快地哭一場。

    司機要送我回家,問我怎么走,我說了塔娜的地址。

    塔娜看到我醉得歪歪斜斜,嚇了一跳。我站在門口,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和托婭了,我就是有點急事想問你,問完我就走。

    塔娜趕緊把我攙進來,腳步失措地來回忙叨,一會兒給我倒熱水,一會兒給我濕毛巾,還為我端來一碗酸馬奶醒酒。

    熟悉的酸香縈繞出來,我感到渾身都軟了,也累了。于是就用頭去找塔娜的肚子,一下把臉拱到她的小腹上。這個冒冒失失的動作,嚇得塔娜一動不敢動,喘息也變得亂七八糟的。我頂著她的肚子,就像漂在起起伏伏的浪里,眼前是童年時,她掀起衣服給我暖腳的那一天。我說:“塔娜,你的肚子還是那么好。”一股熱淚,就這么淌下來了。塔娜沒有推開我,她靜靜看著我流下的淚,喘息慢慢平穩(wěn)了。她輕聲問:“你不是有事要問我嗎?”

    我說:“塔娜,你恨不恨我們小時候欺負你?”

    空氣這時僵住了,塔娜沉默了幾秒,扶起我靠到沙發(fā)上說:“你喝了多少啊,說些啥呀這是。”

    我說:“塔娜你告訴我,我就想問你這一句話,你恨不恨我們,你今天不說,我就不走?!闭f完,我便涌上一股強烈的惡心,“哇”一聲就要吐。

    塔娜趕緊給我遞上紙巾,一邊不停地拍打我的后背,一邊念叨:“哎呀,恨什么呀,都是小孩,都不懂事,都過去了。過去了啊,過去了。”

    我重復著“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打擾你了”,走出了門。秋意漸濃,才十月,金城的天氣已經(jīng)是透著心兒地涼,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穿穿叉叉,伸在路燈的上方,遠看像一團飄在空中的亂頭發(fā)。塔娜一直送我到門外,在轉(zhuǎn)角的暗影里站了很久。

    那晚的酒喝得實在太多,第二天醒了之后,我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借著酒勁兒在塔娜家出的洋相,感到像被扒光了扔到大街上一樣,又羞又悔。并且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沒法面對塔娜了,那些往事沒人提還好,沒人提,我就可以藏在罩子里,可以假裝什么沒發(fā)生過??梢坏┨崃?,罩子被掀開了,我還怎么逃避?我還能去哪里逃避?

    我撐起手掌捂上臉,眼睛在手心里慢慢睜開,指縫投進狹窄的光亮。我對自己說:你真是太見不得人了,你連走在太陽下都不配,你就只配看到手心里這點光吧。

    母親的微信語音就在這時候發(fā)過來了,很短,就幾句:“聽說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工作和收入,你切記,不許帶回來一個蝗蟲,我們沒有責任和義務!”我倒垂在床上,屏幕上那幾行字緊貼著我的臉,微信最后面“責任”和“義務”兩個字,在光線的反射下無比刺眼。三十多年來,我究竟都有哪些責任?又擔負了多少義務?我不想結(jié)婚,沒有下一代的責任需要擔負。父母身體尚可,目前也不用我床前盡孝。于是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下一秒我就死了,最掛念的事情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沒幫小托婭放起來那個大燕子風箏。

    我的臉刷地從手掌中抬起來,一大片光明潑灑進眼睛里。小托婭就是我的責任?。∷梢允俏乙簧呢熑伟。∥覟槭裁淳筒荒馨研⊥袐I帶去日本呢?我為什么不答應那個中日聯(lián)合辦學項目,然后帶小托婭去參加夏令營呢?可以的話,未來我甚至可以幫助她去日本留學,我可以一直照顧她、培養(yǎng)她,讓她臉上和塔娜童年時一樣明媚的笑容和飛揚的眼睛永遠保鮮,永遠不消退。而我的不堪,我長久以來不敢直視的回憶,我那些又臟又惡的快感和狂歡,我踢在塔娜身上的兩腳,也會被小托婭擦掉。沒錯,人生就像一道數(shù)學題,三十年前我有一個步驟做錯了,而今,小托婭就是我的橡皮,她將幫我擦掉那個錯誤,從此我的人生將得到更正,從此我徹底得到輕松!

    那一邊,仕途不順的穆昱仲,酒后第二天開始聯(lián)絡(luò)聯(lián)合辦學的事情,幾乎每天都組織一次飯局,請的都是相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河畔灣酒店808基本被他包下了。項目進展得很順利,各個部門都打好了招呼,一路綠燈已經(jīng)鋪好,只等我聯(lián)系對接的學校。

    我承認我動心了,誰不希望離開故鄉(xiāng)之后,以一種上帝的姿態(tài)回歸呢?俯視著故土,手一揮,在不費力的情況下,灑下點好處,讓那片土地上的父老千恩萬謝。并且我還揣著想把托婭帶出去的私心。于是穆昱仲的飯局,我一頓沒落。

    慢慢我發(fā)現(xiàn),事情有點變味兒了。穆昱仲在跟學校老師談論招生的問題時,這樣說:要讓家長看到去與不去的差距,長見識與不長見識的差距。這句話聽起來沒有問題,但是他提供的方法很耐人尋味了。他說,我們在課堂提問、各種比賽時,應該多關(guān)注一下去過夏令營的孩子,給他更多的機會,鼓勵他深入對游學的思考。同時,多讓這樣的孩子擔任班干部,學以致用嘛,學來了先進思想,就要多去領(lǐng)導和幫助沒有去過的同學。還要多支持去過日本的孩子,向大家分享游學的體會,形成主題演講機制,讓討論游學、胸懷萬里成為校園常態(tài)。誰能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邊緣呢?誰能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跟同學沒有共同話題呢?這樣一來,倒逼夏令營參與意識將迅速成為趨勢。

    后來穆昱仲更激動了,他的激動體現(xiàn)在自信心上,他自信地把價格從三萬漲到了五萬。有一次在飯局上,他悄悄對我說,他現(xiàn)在特別愿意站在門口迎送學生們,一個個背著書包的小孩,就是一捆捆五萬塊錢!他挨個兒摸學生的頭時,就像在數(shù)錢!五萬,十萬,十五萬,二十萬,二十五萬……

    金城畢竟很小,隨著穆昱仲的走動,我所謂衣錦還鄉(xiāng)的事情,也很快在同學中傳開了。時不時就有人拐彎抹角和我聯(lián)系,馮秀竹還特意找到我,說丈夫病了,孩子要上學,金城掙錢少,想讓我介紹她去日本出勞務。

    塔娜是最后一個知道我的情況的,她和班級同學都沒什么聯(lián)系,最終,是繞了好幾個彎子,從某個愛聊天的患者那里得知我原來在大企業(yè)里是有點權(quán)力的,并且馬上要和重點小學開展聯(lián)合辦學項目,就要帶著金城的小學生出去開眼界了。我很期望她能說點什么,對我提出些要求,或者給我一些能做點什么的機會也好。塔娜卻非常平淡地只說了一句:“你真有出息,真好?!毙⊥袐I在我身邊纏著風箏線,她一直渴望把大燕子風箏放起來,一直沒成功。

    “塔娜,明年托婭就要上學了吧?打算去哪個小學?”我問。

    “離家近一點就好,我得夠得著她,最好中午能回家吃個飯。”

    “塔娜,有時候父母的愛護也是一種自私,我們不能圖自己的安心,就束縛了孩子的發(fā)展,思想不能太封閉啊。你就沒想過給托婭創(chuàng)造點更好的教育條件嗎?”我望著塔娜的眼睛說。之前我一直不敢看著她的眼睛說話,我甚至不敢說這么長的話。還好我找到了心里的底氣,我可以還債了,我終于可以挺直胸脯跟塔娜說話了。

    塔娜蹲下身,幫小托婭一圈一圈地整理風箏線,故意玩笑地說:“你忘了?我的名字叫珍珠,珍珠就是長在蚌里的啊,珍珠不就是封閉的么?”

    我也蹲下身,把著小托婭的胳膊,問:“托婭,你知道日本嗎?就是叔叔生活的地方。有雪山,有機器貓,還有很多好玩的,想不想跟叔叔去日本參加夏令營?”托婭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了閃,“想!”她很干脆地回答。然后就一躥一跳地,繞著屋子唱起了機器貓動畫片里的歌。

    塔娜把托婭的風箏拿起來,把她送到門口,說讓她先自己在外面玩一會兒,媽媽和叔叔有事情商量。小托婭就像陣風似的,歡笑著跑出去了。塔娜背對著我,后背又寬又闊,像多年前溫暖遼曠的呼爾達河面。

    “塔娜,我是真心想為你做點什么,請你給我這個機會好嗎?”說這句話我?guī)缀跤帽M了所有的勇氣,我的骨骼、我的聲帶一起在抖?!八龋@個夏令營是跟著學校走的,既安全,還長見識,就去一個月,特別開闊眼界。費用和手續(xù)你全都不用管?;貋硗袐I要是喜歡,未來從高中開始,就可以讓托婭去日本念高中,我保證能讓她上東京最好的學校,咱不跟他們參加國內(nèi)高考,咱直接上名校,上一橋大學,上北海道大學。塔娜,我就是簡簡單單地,想為你做一件事情。”

    “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她的話像一面墻,安安靜靜,卻又堅定穩(wěn)固地堵在那里。

    “你怎么能是占我便宜呢?是我虧欠你,我……我踢過你?!?/p>

    “所以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利用你說的虧欠。在我這里,那些事真的都過去了。就像你說你弄丟了我五塊錢,我明明沒丟,你偏要塞給我錢,我怎么能要呢?”

    對塔娜的傷害幾十年過去我沒法釋懷,一句“都過去了”,我無法接受?!澳銢]有過去!你為了孩子在幼兒園跟人較真,你不喜歡看到我侄子大寶,還有你退學,你一個人生活,你今天的一切都和我有關(guān),你今天的一切,我都負有責任。”

    塔娜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波瀾,她緩緩拿起抹布,一個個擦拭柜子里刻著穴位的小銅人,那些小銅人曾經(jīng)是我們童年時最喜歡的玩具。擦到第三個時,她忽然說:“你想做的,其實都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讓你自己好過。對于我,其實并沒有什么用處?!?/p>

    塔娜的聲音雖然平靜,卻像一列穿越隧道的火車,呼嘯著朝我撞來。我倒退到墻根下,虛弱地幾乎要站不起來。

    塔娜放下小銅人,身體轉(zhuǎn)向我,說:“你不是問我恨不恨你們小時候欺負我嗎?說實話,我曾經(jīng)想恨,可我不知道去恨誰。誰都弄過我,誰都就弄了一小下。按你的想法,那每一個人都應該對我負責。所以,我難道要一個個人去找,一個個人去討要一份道歉嗎?我總是要生活的,生活總要往前走的。其實,你為我做得越多,反倒越是提醒我,我被虧待過,我不幸福過。明明我已經(jīng)朝前走了三步,你偏要把我往回拽兩步。對你而言,這是解脫。對我而言,這就是又一次遭難。我不需要任何人對我負責,我今天的生活都是我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我喜歡呼爾達河,我喜歡幫人治病,我對我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我一個人也會好好把托婭養(yǎng)大的。不能讓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但我一定會天天陪著她,不管發(fā)生什么,都會跟她站在一邊。我不會利用你的愧疚,占你的便宜。同樣,你不再提起,你也朝前走,去過好你的生活,就是對我最大的祝福?!?/p>

    我準備了很多例子,描繪留學生活將是多么美好,來勸說塔娜讓托婭跟我走??晌以趺匆矝]想到,塔娜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我在心中的曠野里逃亡、躲藏,這一刻,被通知無罪釋放了。我就這么得到了寬恕。我什么也沒有做,居然被寬恕了??晌覜]有輕松,“寬恕”從來都不是“愧疚”的解藥,反倒使我的心又增添了一份壓力。而這一次,我再也沒有機會去彌補了,縱使我用一生去懺悔,可我沒辦法替班級里其他五十個人贖罪。

    塔娜站在窗前,光涌上她的臉,她瞇起眼睛,眼尾兩條很深的皺紋延長出來,那兩只飛揚的鳥好像長出了逸動的尾巴。她認真地望著我,說:“你如果真的想為我做些什么,就答應我兩件事吧。第一,好好對游學的孩子,掙錢歸掙錢,辦事時候,為孩子們多考慮考慮。第二,我想麻煩你帶馮秀竹出去打工,她的事我也聽說了不少,不容易,要不是缺錢,誰愿意拋家舍業(yè)地跑那么遠呢。過去是沒有意義的,大家都好好過,未來就有意義?!?/p>

    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一股力量在胸膛里翻涌,滾燙的,帶著光芒的。我想我可能從來就沒有真正懂得過塔娜,我想當然地以為她給過我的依戀、我給過她的傷害,都可以估算,都可以兌換和抵消。我們在各自的生活中還擊,沉下去,又浮起來。最終,我成了那種最蠢的、自以為是的大人,塔娜卻還是蚌里的那顆珍珠,承受疼痛,同時又因為疼痛而閃亮。

    我很重地對塔娜點了點頭,默默給穆昱仲發(fā)了一條信息,拒絕了今晚的飯局。

    走出門,小托婭驚喜地呼喊著我,她牽著大燕子風箏在河畔興奮地奔跑,風從四面八方趕來托起了她的風箏。旁邊的小男孩終于學會了騎自行車,自如地在河岸追趕著水鳥;吵嘴的戀人和好如初,坐在河邊,十指緊扣;跳廣場舞的阿姨們動作比前一陣熟練多了;釣魚的大爺依然一無所獲,但他非常享受地把魚竿架到一邊,曬起了太陽。呼爾達河就在一旁靜靜地陪著河邊的人,人來人往,它都一直在那里等著。

    冷風襲來,一小塊還沒有封凍的河水粼粼地閃動,陽光是它唯一的首飾,照得河上菱形的光斑金燦燦的。太陽映在水面上,成了一顆圓潤剔透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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