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一個虛數(shù)（組詩）

魏欣然

命 名

你將草葉叫做有脈搏的綠

你把秋風(fēng)吹過的一切

都叫做：剩下的

你把圓與不圓的叫做月亮

你把愛情叫做偏旁

世間萬物依然被你多次忽略

但是有些光線，你卻不能

一筆帶過

我嘗試做出擁抱的樣子

去接近世界。就像花落水面，被月光承接

而月光和水互不糾纏，輕輕地碰了一下

又倏地散開

活在萬物之中，你是清醒的

比如——愛情不是兩個人，而是

兩個人的統(tǒng)稱，你曾經(jīng)把日子

叫做“現(xiàn)在”，而在之前

你一直把喜歡的一切

叫做“后來”——

我與你同樣荒謬

時間飄散在低處

代替紅葉，從我指縫間穿過

在此刻，我與你同樣因凋落而去歡喜

被風(fēng)從花朵上擄走的花香多疼啊，偏偏

還有人用花香去形容疼痛

船若抵達(dá)在飄散著花香的港口

應(yīng)當(dāng)比光線更慢一些

波浪輕輕咳嗽，此刻

黃昏是可以拿來辜負(fù)的

你化作秋云，一片專橫的天空

不讓落葉在風(fēng)中移動

光是自己亮起來的，陪你飄忽的時候

黃昏與我互為解藥，秋天

是我們共用的寂寥

海鷗拍打著翅膀，向軟綿綿的暮色滑動

它的靈魂過分飽滿，如同海水

一次又一次醒來

不懂你為何而哭泣。人世

擁有著難以理解的你

我擁有落花，我們互欠一次歸途

或者一只尋找影子的蝴蝶

月亮的等待

那是人用相思，在黑色的天上

凝結(jié)了一顆半透明的琥珀

月陷于土壤，被虛空放置一夜

它的吻在經(jīng)過獨(dú)處之后，慢慢發(fā)酵，醇厚起來

梔子花用香氣吐露秘密，月亮用孤懸

等待一個像弓的自己

沒有人成全太過寒冷的愛，就像

沒有人吻過月亮，沒有人愿做它的情人去盛放月光

但也承認(rèn)它只是宇宙的一粒塵埃

同它降低身子，讓塵土

比塵土卑微，輕輕地飄浮起來

思念有時是流云，它流浪卻又懂事

接近天空，又比天空略低一些

孤獨(dú)在云上發(fā)熱，我們不用消耗月光

就能抵達(dá)某種情感

月亮使用細(xì)小的顫抖，去完成

光線的節(jié)拍

你再仔細(xì)看看。

夜的幕布從未如此厚重

揭開天空，你能看到

那分明不是繁星，那是宇宙的傷口

在愛里，逐漸愈合

沉默是一個虛數(shù)

夜晚自我消解的一刻，愛遍了蒼生——

包括你的身體，行走如一座喧嘩的城

想和你用樹影對話，告訴你

懸崖是天際的起點(diǎn)，蒼穹是個結(jié)束

如果天光暗下來，那么它們互為因果

和你相對沉默，比江闊云低更加美好

西風(fēng)天生適合被叫斷，夜晚天生適合被粗讀

薄暮殆盡是個序言，群星寂靜

才是正式的詩篇，賜予話語一個震顫

我就此原諒了所有發(fā)聲。

也原諒了，尚未出世的雷鳴

心臟比貓的跳躍還要輕盈，在我體內(nèi)

講述生命，如此溫柔

我傾聽它如傾聽一個秘密，或者

將它當(dāng)作從未被使用過的零

皺紋開裂，比玫瑰開放還要小心

耗盡半生，都無法讓這傷口愈合

我依舊不會歌唱，就好像

俗世紛落，眾神保持沉默

今夜我是一處荒涼

春天隱喻了十二月的悲歡

季節(jié)如潮水褪去，在冬天水落石出的瞬間

才發(fā)現(xiàn)枯木，也值得驚鴻一瞥

風(fēng)來時，晚霞被吹回了天空

只有邊緣粗糙的橙黃，才可被稱作

蒼天的心事。天空柔軟，一如

霞光輕吻了你的額頭，同你許諾半生

地平線給了天空邊緣，偶爾也是山脈給的

若說黃昏與憂傷像了九分

那是因?yàn)?，你還沒見過

更大的憂傷。

今夜我收回體外的遼闊，收回

遺落雪林的梅花，不請自來的過往

今夜我過于溫暖了，在深愛的人不在的日子里

我想使用尚未融化的一地冬雪

浪費(fèi)所有的荒涼

遠(yuǎn) 行

我臣服于我的貧瘠。默認(rèn)再無一處舊地

可以成為待抵達(dá)的終點(diǎn)

我打開自己，任由青苔掠奪我僅有的漂泊

它說只有這樣，它深愛的屋瓦

才會褪去滄桑，重回少年

離開的腳步像是一場大雨

窸窸窣窣，落在泥土石階，吵醒屋里的夢

澆滅了曾經(jīng)整夜等在窗邊的燭火

遠(yuǎn)走的時候，連一個擁抱都難以交付

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最大的苦難，是生活

將它的寬容讓給了我

你唇齒間從未吐露的“再聚”

比清泉叮咚，還要動聽

淚水的流速，放緩到每秒二分之一個厘米

依稀看到你的背影，就像是笛音

被回聲暫時地拉長

離別的水霧匯聚成一條長河

而我是它最廣袤的流域

那些落花重回枝頭的時候，人間才有資格

被做夢的稱作旋渦

對 折

像個孩子一樣，躺在

青草和泥土都懶散的草坪

身體觸碰到的都發(fā)出了聲音

螢火蟲飛進(jìn)清冷里面

撲出你夢里見過的金黃

清澈，像一片可以望到最深的海洋

又像被鑲了金邊的蒼茫

你能記住一個剎那嗎

可能是樹蔭下的一個舉首

也可能是陽光下的一個低頭

光影幫你復(fù)印的，是那一刻的嬌羞

從世間走過，我愛的亮光

都缺失了名字與家鄉(xiāng)

我穿越而過的萬物

都像螢火一樣在慢慢閃爍

月光在起飛的時候，天鵝

是它的一次對折

解 藥

最后，我們都記不清舊事了

記不清在蟬鳴依次盛開的午后

如何天真地把傷口全部示人

晚風(fēng)終于有了理由成熟，緩緩打落

我枝頭飽滿的無知

回憶，被陌生人塞進(jìn)破麻袋

搬上沒有返程的火車

這比讓熙攘的站臺，去反復(fù)

提醒自己無人告別

要快樂許多

大海之一種

我因頻繁地?fù)崦蠛?，手上長出老繭

時間的質(zhì)地，比這堅硬更加粗糙——

它如砂紙，打磨思想的輪子

讓透明的波光長出浪花的邊緣

我們都是見過懸河的人。

太知道水在思念時

它手心的溫度有多滾燙

我們都聽過許多種鳥鳴

也知道大地是一匹華美的緞子

它渴望雷霆的熨斗，卻又

害怕閃電的縫紉機(jī)

有些心跳，只配被縫在秘密的針腳里

我嘗試審視體內(nèi)的軟弱

想做蝴蝶，但更想做蝴蝶的反對者

星群如鳥獸被驚散，從群居動物

變成了獨(dú)居動物

如果我把群星寂寥唱成了歌

必將會失去每一個音符的寵愛

與自己交手，無數(shù)次落敗

我是一只反對著飛翔的蝴蝶

有時，也是短暫的沉默——

如星辰止于大海

如波浪自己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