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
寫一首詩給傳說中的海妖和她頸間的花環(huán)
再寫一首給貧窮的木匠和他做針線活的啞巴女人
再寫一首給孩子的伙伴大灰狼和狒狒
寫一首給叢生的雜草和灌木,給柿子樹和榆樹
如果我活得更久,就寫一首詩向某個人示愛
再寫一首請求某人原諒
如果我總是迷路、哭泣、發(fā)呆和懷舊
那我就不寫啦。只想在歡笑和快樂的時候寫一首詩
給稍縱即逝的美、給向著土地鞠躬的身體
寫一首給燕子,艷羨它那精心裁剪的晚禮服
寫一首給鄉(xiāng)下的水牛和放牛老漢
如果我目光不再短淺
就會寫一首給激動不已的火車,寫一首給出海的水手
必要時我會寫一寫我的少年
幸福和痛苦穿插其中;我想寫一首給眾多早逝的人
他們在天上飛來飛去,能否收到我的詩?
他們在天堂里吹著口哨奔跑,含著淚互相擁抱
我 想寫一首詩說說生命和死亡,還有那捉摸不定的愛情
他不被名詞和象聲詞拉攏
他終日辛勞卻算不上動詞
糧食,馬匹,了了的盤纏,離鄉(xiāng)——與這些
詞為伍卻不是詩人
他只是衣衫單薄的馬販子
在塵土飛揚的來路上大聲唏噓
“我不該哭,命運對誰都無情”,他跺腳
吐口水,卻不曾埋怨上帝
他把自己當成螞蟻的親戚、樹的親戚、牲口的親戚
“等天黑,打二兩水酒”,他有幸
遇見傳說中的客棧,黝黑臉上重現(xiàn)笑意
其實不是文體里可疑的敘事和說明
沒有人能懂得別人心事
打著燈籠難找到字里行間的語言慣犯:一旦
杜撰開了頭,就像洪水擋不住
粗大的手指關節(jié)、小腿的傷疤、心無數(shù)次
被疼痛敲擊——他是身份不明的馬販子卻行動
遲緩。他必定和我們有關:和我們的
親爹、舅父、模糊的仇人、曖昧親眷——有著關聯(lián)
“什么時候能舒心?哼著小調,種豆得瓜?”
他像缺牙的馬一樣咧開嘴笑
粗糙的人也有一顆柔軟的心啊
打個呵欠就是現(xiàn)在進行時
而收拾麻繩則充滿過去時的危險。他不是休止符
是小人物馬販子。沉默的時候他是雕塑模型
走路的時候他是無詞書
翻到關于苦澀、疼痛和幸福那一頁
在海濱小鎮(zhèn),第九道街轉彎處
門簾掀起,我和我的珠寶店
靜止在不一樣的光線里
適值陰天,如果你走近
從海濱浴場徒步而來
看看我的珠寶店。風聲又起
大海唱起老掉牙的破情歌
聽我一一數(shù)落。仿佛一段囈語
先不管夜晚會發(fā)生什么
夜晚會淹沒我的珠寶店
我和你,各懷心事,像一對舊友
你有看不見的旅途而我
生就一雙寒冷的眼,藍寶石一般
先藏起那些精心盤算,也不管
這個夜晚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瑪瑙是我忠誠的隨從
珊瑚是他們的異姓姐姐
紅得像傷口,男人酒后的眼睛
在冬天一樣給人溫暖
謊言中的謊言,被瑪瑙戳穿
它是堅硬的,性格與我相似
四處留下劃痕而自身掩藏那些血跡
只有它能夠裝點一個節(jié)日
只有它留在貼身處,我的單人房間
被寵,被信任,身價如此低廉
整個黃昏被翡翠占有,飛鳥掠過的
大好時辰
鄰居在磨刀,二小子經(jīng)歷失敗的約會
我,珠寶店的憂郁的老板娘
整個黃昏心神不安。夏季到來之前
和這些翡翠肌膚相親
離開小鎮(zhèn)就帶上一只翡翠吧
終日躺在我的手掌心,余溫未盡
它可以避邪,在看不見的祈禱里
能夠充當一句咒語
其實倍受憐愛,其實含著冤
乳名叫“玉”,我仔細端詳
它有一千張臉卻只有一面
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
如果你愛上我,就會愛上綠松石戒指
就會洞察所有的心事
“它從西藏來”,我?guī)缀鮿有?/p>
“它會把黑夜一一照亮”,我接近失語
不像你的影子,在小鎮(zhèn)
你遠行之前的短暫戀人
而且它是舊的,祖母時代的銀飾
雕花的,忍受渴望
綠松石鑲上我的冰涼手指
你如此粗心,我在暗處守候已久
聲音帶著哽咽,說到綠松石
它從未屬于我,在無人時刻縱容我任性
年老色衰,再去會晤珍珠
沒有圓潤的嗓音,沒有晚禮服
等海水退潮,知更鳥不再迷路
愛情享用不盡,再去親吻那些珍珠
整個夏天醉心揣度手相
小鎮(zhèn)上有些人早衰
有些人被幸福糾纏
我的淚水如此眾多,像珍珠
不發(fā)光但袒陳于你面前
不必回想,不必說三道四
我低語,淺笑:除了擁有珍珠
我仍然一貧如洗。今夜屬于你
暗自打量這無中生有的珠寶店
假如黑水晶也不能對你施以魔法
帶上我吧,讓珠寶店關燈打烊吧
發(fā)晶輕佻而黑水晶沉著應事
它見慣我的矜持:固執(zhí)卻不堪一擊
它洞曉我的舊日戀愛
在海水漲潮時勸阻憂傷打濕眼睛
這么多牽掛,這么多細軟
我只挑選黑水晶
你看呵:和午夜的膚色如此接近
它不說話,也不問出處
雙魚星座,也像我,來自東海上空
只有它庇護我,一千年獨守一種沉默
無疑這是最后的溫存。
第七日,算命人也不再光顧這
孤獨的小鎮(zhèn)
名叫烏云的小鎮(zhèn)
爛魚、青石板,喑啞的珠寶店
你來端詳我消瘦的面容
你來拿走,那危險的午夜一點鐘
還有白金胸針、塵封的銀飾
絲質睡衣上海水的氣息
你無法帶走它的光芒:珠寶店
與我同屬陰歷,所有借口只為找回它自己
草垛上該掛霜了,豆莢正恣意享受陽光
該栽蒜了,白菜就留在最后的秋日吧
我的狗,黑子,它的單純的淚水
和我告別時,二叔說過水牛也有眼淚,我的黑子
它有埋怨的淚水。老房子失修,石臼還在舂米
歪脖榆樹愈加顯得老邁
二叔抽旱煙葉,還迷信,他說因為
喝了那口甜井水,我才自小模樣兒俊的
我一去不回頭。像星星一樣敏感
我有好嗓子,依然有清澈的眼眸
腳下拖泥帶水,手心寫著村莊的名字
從春分到霜降,歷數(shù)閑置的愛情與節(jié)氣
不是書本,是鄉(xiāng)間葬禮,教我認識死亡
也不是民間音樂,是吹鼓班子,使死亡
抹上蒼涼。母親過早教我識字,愛撫我的飽滿額頭
她從未對這片貧窮的土地說過什么
她是鄉(xiāng)村教師,她死了。在我含著露水的六歲年紀
不是書本,是四季分明的莊稼地
是溪流、池塘,老實巴交的鄉(xiāng)親,教會我愛
也不是書本,是玉米穗和南瓜秧
是裹著泥土的花生、紅薯,是稻田里那一地黃金
教 會我的自然課;而會唱歌的山羊,會說話的牛的眼睛
讓太陽和笑容每天升起在臉龐上
我寫過矯情的和虛妄的詞
我被刀子割破手,血滴在白紙上
因為行走不止,臉上染了風霜
因為風寒和懷鄉(xiāng)病,轉身時才會淚流滿面
農(nóng)閑其實不閑:殺豬的架好鍋和柴火
算命人下了土炕;媒婆踩壞誰家門檻
公雞們組成清早的唱詩班。多出來一窩豬崽
活計怎能不加重?毛驢也許懷著私念:不再拉磨
改去耕田?它不說,暗自懷著主意
如何分得清曬谷場上的麻雀和土豆?一色的灰
一樣的小小褐色眼睛
把 無所事事的人趕到集市上——扯兩丈花布,今冬換新襖
把多嘴多舌的送去接近瞎子說書人
指使他聽楊家將,看他昏昏然去了沙場
我黑發(fā),老模樣,口音未改
沒有馬,夢里回過無數(shù)次故鄉(xiāng)
未曾擁有王子的愛情,以及海盜船上那一袋子金幣
仍有蘿卜一樣生脆的乳名,有完好的胎記
有空就寫一封信給秀嬸嬸,勸她再嫁吧
被村里人稱呼三年的“寡婦”了
她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很美;告訴她不要偷偷哭了
找個像死去的長根叔一樣憨厚的男人嫁了吧
二姥娘的風濕不知怎樣了?我小時被蘆葦扎傷腳
伏在她的背上。她裹小腳,我怕自己掉下來
我的次堂哥有一個參軍的夢,他說要當就當飛行員
咦!如今他該娶了媳婦,他把自己和高粱一道種在地里頭
母 親的墳上也許草長了,每到夜色來臨,我在遠方天空下愿她安睡
時光養(yǎng)育我,回憶催人柔軟
誰在低聲呼喚我?誰讓我回眸
漆黑的午夜誰安撫夢
誰寄信來,囑咐路遠天寒常添衣
把 我放養(yǎng)在水塘里我就是魚兒,爬上樹我是一只自由的鳥
河里的青蛙們能辨認出我的腳步聲
清晨搖搖擺擺的鴨群常有一個扎辮兒的小首領
家 里的一只母羊為什么哭?它的兩個孩子被牽去集市上
螞蚱和割草的孩子相安無事,麻雀肆意停留
西鄰有只兇狠的鵝,隔著褲子擰我的小腿
我病了幾天,好了,家里那只清晨唱歌的公雞不見了
問祖母,祖母說,傻孩子,你碗里吃的就是
鄉(xiāng) 村孩子怎么會孤單?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
都是玩伴。不管日子有多難,它們都能活著
風也就把這些孩子們拉扯大啦
給我一個國度,還藏著一個小村莊
給我揮霍不盡的愛情,依舊有傷感的淚水
死亡告訴每一個人:咱們回家了
每個生命都有家可回
春耕秋收,紅白喜事,莊戶人一年忙到頭
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們有一天突然少了一個
全村老少都知道,他不過是住到村外的田野里去了
在拔節(jié)的麥苗或泛黃的稻穗身下的土里
他終于不再掛念那些俗世的愁
家家都少不了張羅喜事,兒子娶新媳,閨女嫁去外鄉(xiāng)
一個個小娃兒跟南瓜一樣滾落在地
老 屋下怎么轉眼有了白發(fā)爹娘?張二狗的娘臨死不肯閉上眼
兒 子說,娘你合上眼,娘你放寬心走吧——女人們扭頭
抹著淚,想起二狗的爹去山里拉石頭,兩年沒音信了
我飛石擊鳥,摘葉傷人,因一行詩自棄
因為一束愛情擾亂了季節(jié)
查看日歷和掌紋,找到我的出處
我和黃金有一個相仿的出處
郵差很少來村里,不如挑擔子的貨郎來得勤
外頭是啥樣?跟俺們沒瓜葛。鄉(xiāng)村集市上應有盡有
郵 差一旦來村里,就讓人犯了愁:當兵的兒子給家里來信了
或者外省的親戚頭回有聯(lián)系??尚派险f的什么
只有鄉(xiāng)村小學的教書先生知道。
從 降生那天起,我就開始學詞語。比如,“善良”就寫在
我所看見的每一張臉上;“歡喜”由笑容滲透
“死亡”從不被說出,是村莊的隱私
“ 仁義”“厚道”是村里那些一輩子不識字的老人們口授的詞
村里的嬸子大娘們常夸我:結實得像地瓜一樣
如果媽媽聽見了,她會笑得像田野里最美的那朵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