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朱大

·魏 緯·

進(jìn)入梅雨季節(jié)后幾乎天天下雨。蚊子變得又多又兇，一到晚上我們便得早早躲進(jìn)蚊帳，洗的衣服也老晾不干，面包剛放一天就有了霉點，地板家具上老是掛著水珠，蟑螂也開始準(zhǔn)時出現(xiàn)……面對著這些煩心事，小莫倒從不抱怨，她天生有種泰然的神情，近來就更是如此，我有時忍不住抱怨幾句她也像是沒聽見，仍懶洋洋地做著手里的事，我于是也就平靜下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安靜的時候竟是越來越多。

安靜當(dāng)然是好的，尤其在為那家奶茶店忙碌了兩年多、現(xiàn)在終于把它關(guān)掉后，我想我們很需要這種安靜。這間房子還有兩個月才到期——這本是我們租來作為奶茶店的庫房的，后來我們也住在了這里?，F(xiàn)在新的房子已找好，只等兩個月后搬過去。雖沒明說，我們似已心照不宣地認(rèn)為這段時間應(yīng)是一段假期，一切的事情都要等這兩個月過去后再說。

我們原準(zhǔn)備去哪兒旅游一趟，但計劃了半天，最后只是去了一趟李坤的養(yǎng)殖場。一年多前李坤辭了職，去遠(yuǎn)郊辦了一個養(yǎng)雞場。那是在一座小山上，李坤說那里的空氣新鮮夜晚涼快，夏天睡覺時都還得蓋條薄被。他的那些雞全都是散養(yǎng)，據(jù)說已在申請綠色認(rèn)證，如果成功就可進(jìn)入大型的超市。李坤一直邀我們?nèi)ネ嫱?，嘗嘗他那些綠色雞和綠色蛋。

那天在車站接到我們后，李坤一路上都絮絮叨叨，郊區(qū)的人其實比市區(qū)人有錢，這里影院的設(shè)施可能比市區(qū)還好，這路上的豪車絕對比市里還更多，將來的發(fā)展趨勢一定是住在郊區(qū)……然后，我也記不太清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就提到了朱大，“對了，你還記得朱大吧？前些日子我碰到過他，還說過話。媽的這家伙也胖了，身上的肉直晃，頭發(fā)也白了一半，不過，嘿嘿，精神頭還在?！?/p>

我說：“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嗎？什么時候帶我去見見他？”李坤一仰脖子：“沒問題，包在我身上?！?/p>

小莫問朱大是誰，我和李坤互相看著笑了笑，然后我說：“回頭再告訴你?！?/p>

我們在山上待了一晚上就回來了。那之后小莫一直沒再問起朱大的事，我以為她忘了，但那天，在臨睡前，她突然靠著枕頭發(fā)了一陣呆，然后嘀咕道：“朱大，這名字就像個屠夫一樣，你那么想見朱大，那到底是什么人？”

我笑了一聲，便支起身子告訴她：“這朱大跟屠夫沒半點關(guān)系，在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朱大可是我們那兒無人不曉的人物，他是踢球的好手，入選過市足球隊，還在關(guān)鍵比賽中進(jìn)過關(guān)鍵球。他長得身高體壯的，而且講義氣、敢出頭，能鎮(zhèn)得住街上的那幫混混，很多別人擺不平的事只要找到他，就一定能擺平，他一出門必定是威風(fēng)十足，到處都有人給他點頭遞煙。一句話，那時的朱大就是我們這幫屁孩的偶像?！?/p>

“可惜呵。”我搖著頭嘆息道，“當(dāng)年我們搬去時，這朱大已搬走了。剛剛搬走，所以我沒見過他。這個名字我聽了無數(shù)遍，可就是沒見過這個人，這下你該懂我為什么想見他了吧？”

“那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五十多了吧？”小莫問。

“差不多，不過他再老我也想見見?！?/p>

小莫沉吟著，慢慢倒在枕頭上，然后看著天花板說：“我也想見見這人，到時我們一起去?！?/p>

“你去干嗎？”

她不答，只是輕輕一笑，自言自語道：“朱大，這名字倒真有點意思。”

“你不是說像屠夫嗎？”

“就是像屠夫才有意思呵?！?/p>

我“切”了一聲，不再理她。

不想在那之后，這“朱大”就成了我們的話題，或者說成了我們的話引子，朱大腿上的傷疤、朱大的女人、朱大踢點球時如何輕巧自如、朱大如何從火中搶出煤氣罐……凡此種種，都會引出我們更多的談?wù)摶蚴腔貞?，小時候的什么吃食現(xiàn)在沒了、第一次的打架、如何為上廁所而不得不看了一場電影、在網(wǎng)吧過夜的經(jīng)歷、中學(xué)時老師如何分配女生和男生的座位……因為這個朱大，我們的話一下又多了起來。這時我也才發(fā)覺，之前的那種安靜并不是那么自然，它似乎也不像我之前所猜想的，是與這兩年的忙碌或與這天氣有關(guān)。不，我越來越肯定并不是這樣，那么它到底與什么有關(guān)呢？我卻說不出來，那個答案游游移移地沉在意識深處，似乎稍微碰一碰就會碎掉或是消失，于是我也干脆不去理會它。現(xiàn)在好像只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因為這個“朱大”，我們之間的某些東西又活了過來。

我們的日子仍然昏昏沉沉又香香甜甜的——這間房子仍堆放著一些奶茶原料，那馥郁的味道總讓人有點頭昏腦漲。我們不大出門，小莫更是整天宅在家里，調(diào)制奶茶、做心水甜食、閱讀、在跑步機上跑步，她看來很適應(yīng)這樣的生活，皮膚的狀況也有明顯改善，不過她仍是那么瘦，不管怎么吃怎么宅也胖不了，這也是她一直引以為傲的。她近來睡得也越來越多，時?？粗粗鴷?，便漸漸倒在沙發(fā)上睡去，一睡就是三個多小時，而且晚上的睡眠也一點不受影響。我總懷疑這屋里的香味大概有些催眠的作用——當(dāng)然這只是對女人而言。

天氣仍陰沉沉的，屋里的空氣很悶。這時屋子里有兩個人，但其中一個已睡著了，那么這間屋子實際上只有一個人嗎？我不太清楚，對于我來說這是種特殊的體驗——不，我并不是說以前沒人在我旁邊睡著過，但那都只是偶爾的，不像眼下這樣頻繁，簡直都成了一種日常。

現(xiàn)在每當(dāng)小莫睡著時，我總是稍稍有點茫然，而且一舉一動都格外地小心——其實我覺得這已回答了我的疑惑：這房間里當(dāng)然仍是兩個人，而且睡著的那個反而更像是這間屋子的主角。不知為什么，近來我越來越多地想象著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的情形，不過這種事，似乎是想象不出來的。

我有時會打量睡著的小莫，她那樣子也說不上有多好看，不過她在沙發(fā)上睡著，我在旁邊看著，這倒讓我浮起一點混濁的、類似戀愛的感覺來。當(dāng)然，這感覺比戀愛要輕松得多，比起一般的所謂戀愛來，我們此時無須說話，無須去體味對方的語氣、表情、動作，也無須去思索怎樣才能讓對方覺得更有意思，甚至此時的安靜，也比一般戀愛中的安靜更讓人覺得有興味。有時我覺得這或許是另一種方式的戀愛。不過如果說這也是戀愛，那么睡著的一方會感覺到嗎？或許會吧，我想，即便睡著了，她多少應(yīng)該會感覺到一點的。有時，我覺得睡著的小莫倒更像是一位“伴侶”——近來我常想起“伴侶”這詞，也不是所謂的“生活伴侶”，而是某種搭檔，類似兩個對手戲演員之間的關(guān)系。小雨淅瀝，我輕手輕腳地在屋里穿行?！皯賽鄣母杏X”，有時這么想著我不禁會笑一笑。

有時我難免會被勾起情欲，她那樣的一種睡姿——仰著身子，衣服半敞，裙子撩起露出細(xì)小的底褲，我時常覺得是故意擺出來的。照理說我對她已如此熟悉，本不至于這么容易動情，不過睡著的她，我是說在白天以這樣一種姿勢睡著的她，卻似乎有些陌生，仿佛這是個僅僅只是認(rèn)識卻并不熟悉的人。我于是總?cè)滩蛔∫辉俅蛄克?，替她撩起一縷耷下的頭發(fā)，拉好裙子，搭上一件衣服，有時也會忍不住俯身去吻她，這時她如果恰好醒來，我們就會順理成章地做愛——而在我的印象里，她十有八九都會恰好醒來的。

這是一幢三層的老樓，外面是一片廢墟——幾個月后這幢樓也將被拆掉，所以不關(guān)窗子也沒關(guān)系。做愛時小莫總喜歡躺在地板上，說是從這個角度看窗外很舒服。有一次做到中途，她突然說窗外的天空讓她想到了一首詩。我問是哪首，她閉著眼半天沒作聲，最后只輕輕嘀咕了兩個字：“悠悠?！蔽易罱K也沒明白這究竟是哪首詩。

我不太喜歡地板的味道——尤其這個季節(jié)的潮氣太重，也不太明白做愛時想到詩歌是否正常，不過我從不跟小莫說起這些，此時我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只有“朱大”。

小莫總是對朱大的相貌很感興趣，“他身高到底是多少？”“他是不是有絡(luò)腮胡子？”“他應(yīng)該是張圓臉吧？”“他有文身嗎？”……

朱大踢球時我確實見過一次，不過那是在體育場里，球場和看臺間還隔著田徑跑道，所以我見到的只是個人影而已。對朱大的樣子，我的印象更多的是來自別人的描述：朱大的身高應(yīng)該在一米八五左右，那時的他當(dāng)然還不是胖子——胖子不可能有百米十一秒的速度，另外，他的頭發(fā)微微有點鬈，但沒有絡(luò)腮胡子，他皮膚很黑但沒聽說有文身，據(jù)說說話時總喜歡瞇著眼睛，尤其跟女人說話時……

當(dāng)我把這些都告訴小莫時，我心里很明白，她印象中的那個朱大肯定已是另一個樣子。我有時想問問她，此時她是否還覺得朱大像個屠夫，不過也說不清為什么，這話到了嘴邊又總是咽了回去。

朋友們都很忙，時常來看我們的只有朱娜，她是小莫的閨蜜，一個富二代，她已計劃下半年去英國留學(xué)，所以這段時間正好有空。

朱娜一來我就借故躲出去，倒也不是討厭她，只是兩個女孩嘀嘀咕咕說著體己話，我待在旁邊不太合適。

我總是開著那輛破車去兜風(fēng)，它與朱娜那輛鮮亮的豪車恰成鮮明的對比。我以后也會開上這樣的豪車嗎？開這樣的車到底是種什么感覺？或許我也該去英國看一看？英國的天氣是不是跟這黃梅季節(jié)一樣整天又濕又陰的？在英國待長了，我是不是也會像英國人那樣總是沉著臉……我抑制不住這些碎片似的念頭不斷涌上來，我覺得這應(yīng)該跟這天氣有關(guān)。

這里過江很方便，不用幾分鐘便可進(jìn)入江底隧道，出來后便可上到環(huán)城公路。這里車流順暢而且視野開闊，很適于兜風(fēng)，我于是打開窗子，邊大口地吸煙邊開始聽歌。那段時間我迷上了陜北小調(diào)，《信天游》《走西口》《趕牲靈》《藍(lán)花花》……只要一上了路就反復(fù)地聽。小莫曾說我根子上就是個鄉(xiāng)巴佬，我想她說得很對。

那天遠(yuǎn)處的天空出現(xiàn)了彩虹，一些人停下車來觀看，還有人拍照。我也停下車看了一會兒，說不清為什么，這彩虹卻讓我又想起了“悠悠”，小莫做愛時念叨的“悠悠”。這兩個字，應(yīng)該是某首古詩或古詞的結(jié)尾，但我一直懶得去查，對我來說，知道它來自一首詩詞，換句話說，知道小莫當(dāng)時說的并不是沒來由的兩個字，也就足夠了，況且想象著一首未知的詩詞，說不定比真正看到它要更好。

彩虹，地板上的做愛，悠悠，想象中的古詩詞，環(huán)城公路，正在耳邊回響的陜北小調(diào)……我不清楚它們之間到底有何關(guān)聯(lián)，但它們顯然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

如果下著雨不便出門，我便來到走廊上看書。那全都是小莫的書，很雜，《理智與情感》《月亮與六便士》《小團(tuán)圓》《魔山》《福爾摩斯探案集》……我當(dāng)然只看《福爾摩斯探案集》，幸虧它有五冊之多，很夠我看一陣的。有一次小莫給我推薦一部不知名作家的小說。

“你這水平，大概勉強還能看看這個?！彼f。

“我這水平？我什么水平？”

“你自己什么水平你不知道？”

“我還真不知道?！?/p>

“不知道自己什么水平那就是你的水平。”

“嘿，你這說的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這正好就是你的水平?！?/p>

在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小莫向來就是這么一副腔調(diào)。

我不太知道朱娜和小莫到底都聊些什么，往往我走進(jìn)房間時，她們便頓一頓，然后就換了話題，衣服的款式、近來又有了什么新店、哪個男星又出軌、某某女星明顯又整了容……我很少能加入她們的談話中，能做的也只是為她們調(diào)制一杯奶茶，或是用烤箱做點杏仁餅。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那天偶然談起了朱大。那應(yīng)該是小莫提起的，朱娜馬上顯得很有興趣。我于是不得不仔細(xì)描述了一番——有了之前的“預(yù)演”，這番描述明顯更加完善、更有條理，語氣節(jié)奏也更漂亮了一些。朱娜聽得很入神，不時掩口輕笑。聽完后她轉(zhuǎn)頭問小莫——這有點奇怪，但她當(dāng)時確實是看著小莫說的：“這人是不是黑社會？應(yīng)該是電影里那種黑幫老大吧？我是說他那樣子?！?/p>

“怎么會？”小莫笑道，“我一開始就覺得他像個屠夫?！?/p>

“不不，怎么會像屠夫？這明顯就是黑社會。”朱娜笑著，瞥了我一眼。

我什么也不說。我已做了我所能做的，盡量準(zhǔn)確地描述了我印象中的朱大。但不管我怎么描述，他對她們來說都是另一個樣子。這當(dāng)然也很正常，我覺得并沒什么可反駁、可爭論的。讓我有點驚訝的只是，女人們?yōu)楹味紝@個朱大這么感興趣。

朱娜仰靠在抱枕上，忽然又笑了兩聲，“朱大，這名字有意思，跟我的有點像，朱大，朱娜，呵呵。”

我說“朱大”只是個外號，念著順口而已，我從不覺得它有什么意思。

這之后過了一會兒——這之間的情形我有點記不清了，朱娜終于看向我，說道：“你們什么時候去見這朱大？到時通知我一聲，我也想見見這人?！?/p>

她說這話時小莫已經(jīng)又睡著了，所以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說：“還沒定，或許我們?nèi)サ臅r候，你已經(jīng)在英國了。”

“唉，也是?！彼掷飺u著一個小絨毛熊，整個人陷在沙發(fā)里。我們之間一時沉默下來。

這時似乎是偶然的，我們的手指尖觸了一下，我縮回手，也不去看她。過了十幾秒鐘后，我們的手又輕輕碰到了一起，這一下明顯是有意的，可也說不清是誰主動。我們互相看著，然后就開始接吻。我腦子有點亂，不太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現(xiàn)在想來，那情形就像一段剪接混亂的電影，完全沒一點頭緒。

我看了一眼小莫，朱娜也看了看她，然后我們繼續(xù)接吻。

我示意朱娜到外面去，去她的車?yán)锘蛭业能嚴(yán)铮龘u頭，那意思很明顯：就在這里，就在小莫的旁邊。

“不行，萬一她……”我松開了她。朱娜看著我，停頓了一下，然后她拿起了奶茶，喝了兩口后她突然就笑起來，而且越笑越大聲。

小莫醒了，問她笑什么。朱娜說沒什么，剛剛看了個好笑的段子而已。

臨走前朱娜又叮囑了一遍：“這兩個月內(nèi)，如果你們要去見朱大，可一定要通知我?！?/p>

天氣一下就熱了起來。我們更減少了出門，每天唯一出門的機會就是去倒垃圾，而小莫連這么一點路也不愿走，總要和我劃拳以逃避勞動，不過她總是輸多勝少。

我們也減少了做愛。在整天開著空調(diào)的房間內(nèi)，小莫的嗜睡癥卻消失了，常常能捧著一本書看到半夜，白天她則做清潔、看老電影或是很起勁地寫點什么，在飯桌上也喋喋不休地評論近來的文娛熱點，有時來了情緒，還拿腔拿調(diào)地朗誦點什么，總之那段時間她狀態(tài)很不錯。

走廊上其實還蠻陰涼，下午時我總喜歡待在那兒，睡覺或看看《兵器》雜志。樓下的空地上有個籃球架，孤零零的，那些人大概只管拆房子卻忘了去拆掉它。無聊時，我常把廢紙團(tuán)成球狀，向那籃筐里投。這游戲我玩得很專注，漸漸地準(zhǔn)度也有所提高，有時十次里竟能中兩次——這是在三樓上，難度還是蠻大的。

那段時間我?guī)缀跬豆饬怂械膹U紙。

朱娜來得也少了，據(jù)說她現(xiàn)在很忙。她偶爾來時，我仍是借故躲出去。

我仍開著那破車在環(huán)城路上兜風(fēng)。天氣酷熱，道路上泛著干渴的光。我這時已不再聽陜北小調(diào)，卻開始聽原版的電影錄音，馬丁·斯科塞斯的《純真年代》。這是朱娜給我推薦的——她現(xiàn)在也正猛聽原版英文電影錄音。

說到朱娜，我現(xiàn)在每次見她都有點不自然，她卻神色如常，仿佛那天下午的事根本沒發(fā)生過——在演戲這件事上你不得不佩服女人，她們似乎就是為此而生的。我有時想，如果小莫也有這種事，她是不是會比朱娜演得更出色？想想小莫朗誦詩歌的樣子，我覺得這很有可能。

我和朱娜其實單獨見過一次，在我的車?yán)?，我給她聽那些陜北小調(diào)。她并沒笑我土，只輕描淡寫地推薦了幾部原版英文電影，說開車時最好聽聽這些，又有助安全又能練聽力，“這些片子的發(fā)音都是蠻純正的?！?/p>

仿佛有默契似的，我們都沒提起那個下午，我想她應(yīng)該也覺得奇怪——離開了那間房子、離開小莫身邊，我們好像就對對方?jīng)]什么興趣了。

最后我們還是試了一下，我慢慢地湊向她。她猶豫了片刻，但并沒有躲，我們的嘴唇于是接觸在了一起，大約三秒鐘。朱娜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一時似乎有點發(fā)愣，然后她又輕輕地笑了，我也笑了。我掏出煙給了她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們都知道這件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

我想那個下午應(yīng)該是個意外。

此時我忽然有個念頭——如果那天下午沒提起朱大，我們之間或許就……

小莫終究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西餐廳里彈鋼琴，每天三小時。她說這是一朋友給介紹的，“也不算正式工作，只當(dāng)是玩了?！?/p>

我頗有些不適應(yīng)：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我竟已經(jīng)習(xí)慣了游手好閑，而且這樣的日子，我似乎覺得可以無限地延續(xù)下去的。現(xiàn)在小莫又開始上班，才讓我意識到這想法有多荒唐——是呵，人都得工作，世界靠這個才得以運轉(zhuǎn)，工作才是真理、是這個世界的常態(tài)，游手好閑注定是不長久的?？墒牵@世上應(yīng)該有過一輩子游手好閑的人吧？那樣的一生到底是什么滋味呢？那或許也算得上積極的、幸福的一生？我不太清楚。

小莫第一天上班時我去接她。那餐廳在一座大廈的最高層，中途還得換乘一次電梯。盡管如此麻煩，顧客卻很多，等候區(qū)里還有不少人等座。我不想打擾小莫，便也在那兒等著。

這餐廳很大，遙遙地看去，小莫穿著白衣黑裙，正輕輕撫弄著鋼琴，不過我聽不清她彈的是什么。

約半個小時后，我進(jìn)了餐廳。這是角落里的一張小桌。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只有我是單獨一人，這讓我稍稍有些不自在。

這里離小莫比較近，但她并沒發(fā)現(xiàn)我，仍低頭彈著琴。她此時的樣子讓我覺得很有些陌生——實際上，剛才在等候區(qū)時我就有這感覺。我想這肯定是因為這環(huán)境：在這個最庸常最有人間味的地方，她卻穿著戲服——我覺得那就是戲服——在那兒彈鋼琴，如果不覺得陌生那才怪了。

我實在有點不明白，這餐廳里為何非要擺架鋼琴。

我打量著小莫，不禁又想到她睡著時的樣子，我想那個小莫是多么令我安心、心情舒緩，而眼前的這個她卻似乎有點遠(yuǎn)、讓我一陣不自在，我簡直無法想象在兩個多小時后，我將與這個正在工作的、看起來像個仙子的人物上床。

當(dāng)然，這是工作，我忽然覺得這跟小莫說的“只是玩一玩”根本沒一點關(guān)系。這就是工作，真正的工作，在飄著肉香的餐廳里彈鋼琴，能創(chuàng)造出這種工作的人絕對是不同凡響。

在回來的路上，小莫話出奇的多，一會兒問燈光是否合適、菜的味道如何，一會兒又問那些曲子是否應(yīng)該彈得更舒緩一些。我只是盡量簡短地應(yīng)付著，心里卻悶悶不樂。我想問問她是否仍覺得這只是“玩一玩”，不過卻又懶得問——我很清楚她會說些什么。

周末時李坤回來了。我們照例又一起喝啤酒吃烤串。這時李坤又提到了朱大，說老屋拆遷有些糾紛，想去找朱大幫幫忙。我說，要不現(xiàn)在就去？“我這里還有兩瓶酒，正好當(dāng)見面禮。”李坤想了想，一拍桌子，“好，現(xiàn)在就去?！?/p>

我們說著便起身，小莫說她也去，李坤看著她：“你也去？”小莫笑道：“是呵，不光我去，還得叫上朱娜?！蔽颐φf：“得了吧，你還真把她的話當(dāng)真？”

沒想到剛出門，卻迎面碰上了朱娜，“喲，你們這是去哪兒？”小莫搶先應(yīng)道：“我們?nèi)ヒ娭齑?。”朱娜聽了便一拍手，“你們怎么不通知我？”我說：“這不正準(zhǔn)備給你打電話嘛?！薄暗昧税?，你那德性我還不知道？”我和李坤不禁相視一笑。

臨上車時又有了麻煩：朱娜堅持要開她的車去，“這車難道不比你那輛好？”不過李坤的習(xí)慣卻是不坐女人開的車，于是我們只得分成兩撥，小莫坐朱娜的豪車，李坤坐我的破車。

李坤的駕駛技術(shù)比我好，于是我讓給他開。剛上路，李坤便看著我一笑，“要不要甩掉她們？朱大恐怕不愿意見女人?！蔽艺f：“看你的本事咯?！?/p>

李坤一擺手，“這算什么？小菜一碟?！?/p>

說話間前方就到了一個路口，李坤一個加速，搶在黃燈亮起的最后一秒前沖了過去。后面的朱娜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坤不禁大笑。

小莫的電話馬上就追了過來，“你們怎么回事？是不是想甩掉我們？”我說：“絕對沒這回事，是你們自己跟得不緊，不過你也知道地址了，自己找去也可以嘛?！?/p>

“不行，那地方那么亂怎么找？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就在這兒停著，等我們過來。”

我答應(yīng)著把電話掛了。李坤看了我一眼，“真的要等？”

“好容易才甩掉，等個芝麻呵?！?/p>

李坤又是嘿嘿一笑。

車子七拐八繞了一番，終于開進(jìn)了一個院子里。這好像是個工廠的宿舍區(qū)，房子都比較老舊，我有點疑惑：朱大怎么會住在這個地方？

上到三樓后，李坤敲門。開門的是個女人，三十多歲，很深的眼影，一頭蓬蓬的短發(fā)，手臂上文著一只蝴蝶。她打量了一眼李坤，“朱大不在，今天是星期天，他總在那棋牌室的?！崩罾枺骸笆乔嗄曷返哪且患?？”女人應(yīng)了一聲便關(guān)上了門。

下樓后我問：“這是誰？”李坤說：“不認(rèn)識，以前沒見過?！边@時小莫又打來電話：“你們到底在哪兒？”我說：“我們一直在這兒等著呢，怎么你們還沒來？”小莫說：“你瞎說，我們早到了，根本沒看見你們?！蔽艺f你們肯定找錯了地方。這時我聽見朱娜說：“別管他們，我們直接去，他們肯定已經(jīng)到了?！睊炝穗娫捄?，我把這話告訴李坤，他大笑。

青年路很近，十分鐘就到了。李坤找到那間棋牌室，里面的人卻說朱大今天沒來，“肯定吃飯時又碰到了什么人，這個點還沒來，今天不會來了?！薄八谀某燥?？”“那就不知道了，他吃飯的地方那么多?！?/p>

出來后我說：“你給朱大打個電話嘛?！崩罾ふf：“我沒他的電話，朱大很少給人電話的?！蔽矣悬c驚訝，原以為他跟朱大熟得很，原來卻……“要不還是去他家吧，把酒先交給那女的，讓她跟朱大說一聲，我們下次再來。”我說，李坤點點頭，說只能這樣了。

我們便上了車。不想剛剛啟動，小莫的電話又來了，“我們撞車了，追了別人的尾……”我嚇了一跳，忙問嚴(yán)不嚴(yán)重、受沒受傷。小莫說人沒事，只是車頭撞癟了，“已經(jīng)報警了，正在等交警來?！蔽覇枌Ψ秸f什么沒有，“什么也沒說?！毙∧f，“這人看樣子蠻老練的，也不跟我們談，說沒什么好談的，一切等交警來再說。”

我們馬上趕了過去。不過等趕到時，現(xiàn)場卻已處理完了，因受損并不嚴(yán)重，對方已離開了。而據(jù)交警的判斷，這起事故是朱娜的全責(zé)。我們便也不再去朱大那里，直接回了家。

幾天后，朱娜給我們看了責(zé)任認(rèn)定書——果然是她的全責(zé)，不過她也不在乎。李坤也正好在，我注意到他看認(rèn)定書時神色稍稍變了一下。

待朱娜和小莫離開后，我問他怎么回事，“媽的，這是朱大的車，她們撞的是朱大的車，那人肯定就是朱大?！彼f?！芭叮憧隙?？”“當(dāng)然，朱大的車號我還能記錯？”

我愣了片刻，不禁笑了，“這就是說她們已見過朱大卻還不知道？”李坤說：“要不要告訴她們？”我搖著頭，又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裝作無意地問小莫：“你們那天撞的那人是個什么樣子？像不像黑社會？”小莫一撇嘴：“黑社會？我看也就一般人，長得有點惡心，一臉的橫肉，朱娜也是這么說?！蔽覐埩藦堊?，終究沒再說什么。

夏天終于快結(jié)束了。朱娜去了英國。在臨走前她還叮囑小莫，見到朱大后一定要拍幾張照給她發(fā)過去，“我真想看看這人是什么樣子”。

在搬家之前，我們又去了一次李坤的養(yǎng)殖場。此時這山上不光養(yǎng)雞，還種了葡萄，李坤說將來要搞一片葡萄園。他看起來倒是雄心勃勃的。

吃飯時李坤又說到朱大，說那件事幸虧有朱大幫忙，已經(jīng)解決了。又說：“以后有機會一定帶你們?nèi)ヒ娨娝?，這次一定讓你們見到。”

我答應(yīng)著，心里卻已不那么起勁。我想這事已過去了，現(xiàn)在見不見朱大已無所謂了，我覺得小莫應(yīng)也是這樣。當(dāng)然了，這全都是因為工作，我們現(xiàn)在滿心想的都是工作、都是重新開始干正事，而見朱大，那似乎只是這個夏天的一點小點綴，或只是一種特殊的味道，就像蟬鳴一樣，隨著夏天結(jié)束，它也就自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