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儀
作為革命文學的代表作品,愛爾蘭作家伏尼契的小說《牛虻》具有極強的感染力,讀過這部作品的人幾乎都會被它文字間深沉的悲劇性打動。那么,這種悲劇性從何而來呢?無疑它建立于革命事業(yè)的神圣性之上,但若跳脫出革命語境之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宗教的力量同樣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面。與革命的神圣性力量相比,宗教的力量不僅在于其神性,更在于其人性,在于人性與神性交織、碰撞的時刻。這樣的時刻正隱藏在小說的三場死亡之中,在死的暗影下,我們反而得以洞察宗教之人性與神性的榮光。
在亞瑟出走多年后,瓊瑪在向馬梯尼講述亞瑟與蒙泰尼里的關系時說道:“他們彼此竭誠相愛,就如同一對情人”“亞瑟對于蒙泰尼里是差不多連他踏過的地面也要崇拜的”,近乎精準地形容出了亞瑟對于蒙泰尼里深沉的依戀之情。然而這種依戀卻極輕易地破碎了:一次偶然,亞瑟得知他一直以來敬愛的蒙泰尼里神父竟然是自己生父的事實,因此陷入了沉重的被欺騙感中,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和不理智,以至于他把蒙泰尼里私人的罪過遷怒于上帝和宗教。
“他之所以會遭受這么許多羞辱、刺激以及絕望的痛苦,原來都是為了這些東西——為了這些虛偽而被逼的人和這些不會開口、沒有靈魂的神道;假如他用一條繩子把自己吊死了,真的,那就單單為了有這么一個教士是說謊的東西,好像別的教士并不都是說謊的東西似的!好吧,所有這一切都滾蛋了;現(xiàn)在他聰明起來了。他要擺脫這些毒蟲,再開始新的生活?!?/p>
這番遷怒看似莫名其妙卻合情合理,因為在亞瑟心中,蒙泰尼里的地位和上帝的地位是等同的,正如他信中所言“我相信你跟相信上帝一樣”,蒙泰尼里對他無微不至的引導與愛護正有如圣父的溫柔憐憫。所以當他失去對蒙泰尼里的信任的時候,他對上帝的信任也同時失去了。滿懷怨憎的亞瑟于是背離了基督教信仰和蒙泰尼里庇護下的伊甸園而選擇了出走,這就是亞瑟之死,只不過這種死亡并非肉身意義上的而是屬靈意義上的,是一場精神層面的自戕行動,借助這種維度上的死亡,伏尼契同時也為他的“復活”提供了可能。
不難看出,亞瑟之死帶有濃重的“弒父”色彩,它宣稱了一種誓與父輩畫清界線的決心。亞瑟與蒙泰尼里的決裂不僅僅是純然個體的精神創(chuàng)痛,更有著普遍意義上人與上帝決裂的隱喻價值,所以,當亞瑟舉起錘子砸向基督圣像時,一個勇于忤逆父輩的無神論者形象誕生了。
然而我卻不禁懷疑,在這一反抗基督的堅毅面容之上,難道就沒有一種基督的神情存在嗎?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體察亞瑟靈魂中那最細微又敏感的苦難,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面容中的相似之處。與亞瑟和蒙泰尼里的關系相同,耶穌和上帝的關系是極為親密的,這從“阿爸”(Abba)這一親昵的稱呼中就能看出。在這一稱呼中,耶穌不再是引領人們走向天國的神明,更像是依偎在父親懷抱里的孩子。神性的威嚴暗暗褪去,而人性的側面則顯露出來。《圣經(jīng)》對于上帝作為“父”的不斷強調正揭示出宗教感情中最為細膩而溫柔的一部分,即一種溫情脈脈的父性關懷。
因此,亞瑟與耶穌共同的苦難或許就在于從這種父性關懷中抽離出來的痛感。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絕望地喊道:“我的神,我的神!為什么離棄我?”(《馬太福音》27:46;《馬可福音》15:34)真正令他恐懼和痛苦的絕不止肉體意義上的死亡,而是被棄絕后靈性上的虛空和無助,這種脆弱和痛苦無疑是屬人的。
亞瑟之死的沉重意義也在于此。在一連串被指控、被冤枉的悲慘遭遇后,蒙泰尼里的欺騙終于成為瓦解他信念的最后一擊。他與宗教的決裂與其說是受到革命神性的指引,不如說是出于內心的痛苦,是純粹人性意義上的磨難。于是,這種痛苦與宗教暗暗相逢了——耶穌與父分離的慘劇在亞瑟身上重演。這幾乎是一場命運的預示:即使在投身無神論后,主人公也始終難逃耶穌揮之不去的余影。
如果說亞瑟之死體現(xiàn)了與父分離的痛苦,那么牛虻之死也具有類似的意涵。在被處以死刑的前一天,牛虻終于在獄中與蒙泰尼里相認,然而這種相認并沒有給他帶來救贖,而是把他導向了死亡最難以承受的維度,亦即那種靈性意義上的徹底割裂:
“門已經(jīng)關上了。他用一雙睜大的、發(fā)呆的眼睛向四周慢慢地張望,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加利利人占了上風?!?/p>
這不是一個殉道者面對死亡的感覺,而是一個被離棄者認識到死亡的可怕本質后產(chǎn)生的絕望感。他的意志伴隨著蒙泰尼里的離去坍塌了,在這一瞬間牛虻體驗了死亡的痛感。
但如果僅僅這樣理解牛虻之死仿佛就窄化了他死亡的含義,與亞瑟之死相比而言,牛虻之死顯然具有更為豐沛和深沉的意義,因為他的死首先是一場獻祭。正像他在和瑪梯尼的對話中說過的那樣——“我只是準備去死”“如果死是我的任務,我就不得不完成”。此時的牛虻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必死性,他早早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牛虻的死是殉道者的死,只不過他的獻祭不是出于基督教意義上對天國的渴求,而是出于對一個擺脫奧地利統(tǒng)治的、獨立而統(tǒng)一的意大利政治圖景的企盼。從這個角度來講,這一企盼難道不也如基督教精神一樣,閃爍著彌賽亞主義的靈光嗎?
耶穌同樣清楚自己必死的命運,死亡是無可避免的事情?!拔椰F(xiàn)在心里憂愁,我說什么才好呢。父啊,救我脫離這時候。但我原是為這時候來的。”(《約翰福音》12:27)死亡是“道成肉身”的全部目的,它早已隱含在神之手中。耶穌的門徒在他計劃去伯大尼的時候提醒他:“猶太人近來要拿石頭打你,你還往那里去嗎?”(《約翰福音》11:8)但耶穌還是執(zhí)著前往,因為他接受了死亡緊迫的必然性,就如同牛虻執(zhí)著地要去執(zhí)行任務一樣。
英勇的革命者身上總殘留著基督式的偉岸,于是塵世的事業(yè)也沾染了神意的榮光。然而我卻不禁思考,難道這些擁有直面死亡的勇氣、欣然領受死亡的人,就真的不會因死亡的痛感而悚懼嗎?或許會的,因為一個獻祭者的神性與人性總是處于搏斗之中,而只有人性才令痛苦能夠深入肉身肌理的細微之處。耶穌的獻祭之所以有效,正是因為他不只是神,更是一個人,真正的贖罪必然發(fā)自于人的生命,因為只有一個人才能站在罪人所在之處為人贖罪,他必須首先身處于人的境況之中。而就牛虻而言,無論他懷抱著多么神圣的使命,他都無法抗拒身為一個人所必然承受的肉身的沉重。在這種意義上,他與耶穌的痛感是相通的。這種相通并非難以體察,在對瀕死的牛虻的描寫中,伏尼契為我們展示了一場堪稱驚心動魄的互相凝視——
“牛虻支著醫(yī)生的膝蓋抬起身子,圓睜著眼睛,對那十字架直視著。
在那鴉雀無聲的一片寂靜中,他慢慢舉起那只打斷了的右手,把十字架推開去。十字架的耶穌就被涂上了滿臉的鮮血。”
渾身鮮血的牛虻大膽地凝視耶穌,而耶穌也正在反過來凝視著他,誠然這是一場對峙和抗衡,是牛虻反抗上帝最終的也是最為悲壯的姿態(tài),但它同時也是一場體認,在凝視的過程中一種微妙的心有靈犀借助痛苦的力量達成了。十字架上耶穌的身影孱弱而狼狽,我們仿佛能看清他手腳上每一處細微的傷痕。與引領人們走上天國的神相比,十字架上的耶穌其實更像一個普通而弱小的人。牛虻與耶穌的凝視不是人與神之間的凝視,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凝視。在這場凝視中最終被我們深深體察到的,是人的苦難。
“不是我們愛神,乃是神愛我們,差他的兒子,為我們的罪做了挽回祭,這就是愛了?!保ā都s翰一書》4:10)在基督教的語境中,神之愛令神犧牲了自己的兒子,從而為有罪的凡人贖罪,愛于是有了犧牲和付出的內涵,這大概就是蒙泰尼里所言的“更偉大的愛”。
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份愛其實是從神出發(fā)而非從人出發(fā)的,“若我們以人為出發(fā)點,我們將會無可避免地以各種各樣的愛(eros)告終”。面對這無可企及、高不可攀的愛,基督徒們所能做的只有以一種羞澀的姿態(tài)進行模仿,并且在模仿的過程中體認和感知這份愛。
蒙泰尼里難道是一個失敗的基督徒嗎?或者說,當他對前來做彌撒的人們放肆而兇惡地大聲咒罵、把他們形容為惡犬和吸血鬼的時候,他難道與一直以來秉持的信仰,與牛虻所謂的“死氣沉沉的舊世界”一刀兩斷了嗎?或許并非這么簡單。為亞瑟的死所痛苦不堪的蒙泰尼里之所以會在精神錯亂中走向死亡,正是因為他以最痛徹的方式體認到了神之愛,他清楚地知道身為革命黨的亞瑟如果活下去只會造成更多的流血,所以他為了救贖更多的生命而一手宣判了亞瑟的死刑:
“因為我要照顧到你們的懦弱和愁苦,照顧到你們膝下的小孩,眼看到他們不得不死,我心里就不忍起來了。我看看我那親愛的兒子的眼睛,我看出了贖罪的血就在他的身上。因之我竟丟開他,讓他去遭受悲慘的命運。”
然而這份體認的根本悖謬之處卻在于,神之愛有著一介凡人難以承受的重量。他恰恰是一個最為成功的基督徒,因為他以凡人之軀一己承擔了圣父的愛,盡管這種承擔必然以死亡告終。
理解蒙泰尼里之死就是理解神性與人性的殊死搏斗,我想這正是宗教本身最為悲愴的力量所在?;酵綄ι系鄣捏w認不僅僅在于聆聽和遵循神的律法,更在于一種緊緊維系于人的親情倫理之上的、對平常生命體驗中苦難的深沉體悟。一方面,身為基督徒的蒙泰尼里竭力效仿和趨近神之愛;而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困頓于身為一名父親所不能割舍的血緣之愛,兩者的不斷撕扯導致他不得不置身于無盡痛苦之中。但正是在這份痛苦中,他的體認才得以完全,蒙泰尼里正是在他的死亡中觸及了宗教信仰的最深處。
宗教的余影投射到革命故事中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景觀?這或許正是小說《牛虻》最為微妙動人的疑問。答案就藏在生與滅的轉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