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遠逝的蘆葦

陸漢洲

冬日故鄉(xiāng)的原野上，縱橫交錯的民溝、橫河和大河邊沿的淺水處，總有一簇簇一叢叢一溜溜參差不齊的白茫茫的蘆葦，在風中搖曳。

晚秋是蘆葦?shù)氖崭罴?。眼前那一簇簇一叢叢一溜溜白茫茫的蘆葦，仿佛是被季節(jié)遺忘的棄兒?？伤诹鑵柕奈黠L里搖曳，卻依然那么丟人現(xiàn)眼，不失其頑強、堅韌的性格。蘆花一旦綻放，就是到老也不會凋謝。

冬日里蘆葦?shù)臏嫔８?，與這一個季節(jié)蒼茫的主色調(diào)渾然一體。白茫茫的蘆葦、白茫茫的蘆花、白茫茫的冬季。這一個冬季，仿佛就屬于蘆葦。只是，她在身旁那一壟壟充滿青春活力的青青翠翠的冬麥跟前，顯得有點兒另類。面對她了無生氣的蒼白，我不禁油然升騰起一種悠悠的憐憫來——心底里掠過一絲凄婉的悲涼。

南黃海邊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是蘆葦“一家獨大”的世界。這一片由江海泥沙沖積而成的一塊塊沙洲形成的長三角北冀的沖積平原，最早最豐饒的植被就是蘆葦。故鄉(xiāng)的原野上，縱橫交錯的大河、橫河和民溝，是蘆葦?shù)奶焯谩Ｋo靠著淺水處的河沿、溝沿，就那么野性地肆意地瘋長著，她的適應性特強，根本不用誰去料理。她走過春風夏雨、日曬夜露，從蘆芽出水、蘆青放葉，到蘆莖拔節(jié)、蘆花綻放，循著自己的生長節(jié)律，一天天走向成熟。

兒時，時稱“小沙”的江心小島長滿了蘆葦。茂密的蘆葦十分有利于江心小島的泥沙淤積，縣里為此成立了“蘆蕩辦事處”，專門組織種青民工，前往“小沙”種蘆葦。大片蘆葦生長于淺水處，退潮時“小沙”方能露出水面。為確保種青民工的安全，“蘆蕩辦”組織種青民工以一層泥土一層蘆葦，構(gòu)筑了幾層樓高的“救命墩”。大潮涌來時，種青民工就上“救命墩”，退潮后就下來種青。在大片大片蘆葦?shù)闹ο拢靶∩场泵娣e越來越大，并與新漲出的江心沙洲連成了一片。于是，縣里在此建立了國營“五七”農(nóng)場。后來，又建立了鄉(xiāng)級政權(quán)機關(guān)。

曾記得，“小沙”上蘆葦成熟的時節(jié)，我的堂兄和村里的一些年輕人，就會乘沙船前往收割蘆葦。蘆葦用沙船運回來后，堆放于生產(chǎn)隊倉庫場上，一個個高高的蘆葦垛，仿佛一座座連綿的山。以一定傾斜度豎著堆放的蘆葦垛，里邊是空的，黑咕隆咚，卻很暖和，孩子們喜歡躲在里頭捉迷藏。大人們擔心玩心太重的孩子們玩火，就大老遠地嚷嚷著：“當心火燭！”

曾經(jīng)，蘆葦從萌芽到成熟，始終是故鄉(xiāng)男女老少的寵兒。蘆葦放葉的時節(jié)，孩子們變著花樣將她制作成一只只綠色的蘆葉船，有的還是小船疊大船，甚至三帆船、五帆船，然后放入水中，讓她隨風飄浮遠航。端午節(jié)期間，人們相約溝邊河邊采摘蘆葉，用以包裹粽子。蘆葉同許多物種一樣，也有公母之分，女人們都選擇既寬大又柔軟的母蘆葉裹粽子。蘆葉飄香的粽子，才是正宗的故鄉(xiāng)粽子的味道。會玩的孩子，將蘆葉做成口哨，蘆葉口哨也能吹奏出音色優(yōu)美的樂曲。蘆花不僅可以做成打掃衛(wèi)生的掃帚，在寒冷的冬季，還能做成非常保暖的蘆花靴。

蘆葦全身都是寶，用處最大的要數(shù)蘆莖了。蘆莖在我的故鄉(xiāng)俗稱蘆柴、蘆頭或蘆頭桿子。故鄉(xiāng)因盛產(chǎn)蘆葦，便衍生出了眾多編織蘆葦制品的能工巧匠。100多年前，故鄉(xiāng)拓荒的先民最原始的民居，就是用蘆頭把子和蘆笆搭建、上面覆以茅草或稻草的環(huán)洞舍。用蘆頭編織的蘆笆門，往兩張長條凳上一擱，就是一張簡易的床。蘆頭破開后，經(jīng)木槌敲打柔軟，能編織成許多日常生活用品，如晾曬糧食的蘆菲、夏天鋪在床上的涼席、打掃垃圾用的畚箕，上街趕集購物用的簍子、籃子。粗壯均勻、剝盡了蘆殼的優(yōu)質(zhì)蘆頭，用精細麻線編織的簾子，是農(nóng)家的必備之物。簾子的大小，分為3張或者4張?zhí)J菲長。簾子擱在由兩三張長條凳和兩根毛竹架起的桁上，以晾曬衣物、被褥、糧食和棉花等等。蘆菲約有1.5至1.8米見方，編織工藝比較講究。蘆菲正面光滑、反面毛糙。晾曬糧食一般都用反面，因為糧食晾曬于毛糙一面不易滑落。故鄉(xiāng)由蘆菲衍生出了一種名謂“蘆菲花布”的土布，蘆菲花布衫、蘆菲花褲子，當年是故鄉(xiāng)沙地農(nóng)村的流行時裝。以蘆菲編織工藝延伸而編織的籮戶（類似籮筐），是農(nóng)戶在家里囤積谷物的器具，而編織囤條，則是生產(chǎn)隊或國家糧庫囤糧時所用，一圈圈囤條不斷地往上繞著，高高的囤庫可上至糧庫屋頂。

孩子們會將蘆頭折成形狀各異的手槍、沖鋒槍做游戲。元宵節(jié)、除夕夜，將蘆頭編制成各式各樣的八角燈籠、兔子燈籠和可以放飛的風箏，成為孩子們在節(jié)日里最開心的一件事了。女人們紡紗織布也少不了蘆葦派用場，紡紗流程中所用的梭陀纓就是用蘆頭桿子做的。舊時，故鄉(xiāng)農(nóng)村沒有用牙簽剔牙的，蘆頭破成蘆篾絲片爿就是牙簽。故鄉(xiāng)農(nóng)村也沒有衛(wèi)生紙，將蘆頭桿子破成兩爿存放于廁所，就是衛(wèi)生紙的代用品。粗壯的蘆頭被用作編織籬笆，籬笆的式樣很多，時為農(nóng)家小院的一道獨特風景，籬笆上可以曬鞋襪和衣物。蘆葦在精挑細選后，次一等的蘆柴則被當作燃料，或賣給窯廠燒制磚瓦，或直接用于做飯燒水取暖。鄉(xiāng)人亡故，也有蘆葦?shù)脑S多用處。扎庫、在半爿蘿卜上豎牌位，都用蘆頭桿子。70歲以上老人亡故，豎起兩根數(shù)丈高的帆桿，總要在毛竹上綁扎一段段蘆頭把子。豎起兩根高高的帆桿，以告示鄉(xiāng)鄰：此亡人系高壽之人。而蘆根也曾是故鄉(xiāng)的一種美食啊，物資匱乏的年代，故鄉(xiāng)的男女老少都將白白嫩嫩的蘆根，當作上好的水果。在冬季小型水利挖河泥溝泥的勞動間隙，咀嚼蘆根那一種爽口甘甜的美妙滋味，溢于言表。

蘆葦是故鄉(xiāng)生態(tài)鏈中的重要一環(huán)。蘆葦蕩是昆蟲的樂園，因而便就成了鳥兒們覓食、筑巢的樂園。夏夜，故鄉(xiāng)農(nóng)家四汀宅溝沿上茂密的蘆葦蕩紡織娘娘的鳴唱，當屬鄉(xiāng)村最美最隆重的乘涼音樂晚會。蘆葉是草魚最為欣賞的美食，蘆葦生長旺盛的水面，總是魚肥蟹壯之處。河蟹、黑魚、黃鱔、泥鰍、龜鱉等寶貝，特喜歡在蘆葦密集的溝沿、河沿打洞。撈魚摸蟹的人，只要摸到此類洞穴，十有八九，準有滿意的收獲。經(jīng)由蘆葉腐化入泥的溝河，溝泥河泥都是最棒的有機肥。難怪，故鄉(xiāng)傳統(tǒng)的冬季小型水利，往往在整治溝河過程中，同時將黑色的河泥溝泥挖掘出來，然后揮灑在地里。來年，施以河泥溝泥的土地上，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莊稼，準是一派黑油油的喜人景象。

在歲月輪回中的某一天，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蘆葦與他們的生活漸漸疏離遠去了：磚瓦、水泥、鋼筋替代了蘆葦;磚瓦房、小洋樓替代了蘆葦搭建的環(huán)洞舍;天然氣作為新能源替代了原始的做飯取暖的蘆柴;現(xiàn)代時尚的皮靴替代了老古董似的蘆花靴;繽紛的塑料袋、化纖織物購物袋替代了人們上街提著的那些蘆編籃子……

于是，蘆葦?shù)呢瑝舯汩_始啟程。有人對她施以除草劑，或?qū)⑺贌?有人則干脆將她當棄兒，晾在那兒——這便有了白茫茫的蘆葦在凌厲的西風里搖曳的風景。

蘆葦?shù)脑庥霾还坪踹€遠不至此，人們發(fā)現(xiàn)，每一條河岸的美化綠化工程，均始于以石頭駁岸護坡。君不知，蘆葦?shù)纳嬷貜拇吮粍儕Z了。河蟹、黑魚、黃鱔、泥鰍、龜鱉等寶貝打洞的蘆葦最繁盛的河沿、溝沿，已被堅硬的頑石堵嚴實了。

蘆葦堅強與堅韌的性格，決定了她驚人的生命力。除草劑滅不了她，火燒不盡她。盡管還有人將她撂荒在那兒，未料，沐浴著和煦的春風春雨，蘆葦又總是那么鮮活地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即便是石駁的河岸畔，石頭縫隙里也能生出幾枝柔弱細嫩卻堅強挺拔的蘆葦來。該發(fā)芽時她便發(fā)芽，該放葉時她便放葉，該開花時她便開花。如今，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其實依然離不開蘆葦。一到端午節(jié)，采摘優(yōu)質(zhì)的蘆葉就比較困難了，需要到處打聽。物以稀為貴，市場上叫賣的蘆葉價格年年見漲。至于蘆葦從蘆根到蘆筍、蘆葉、蘆花都可以入藥，可以制作生物制劑，蘆葦還可以造紙等等，則另當別論了。

蘆葦是世界級植物，也是人類社會文明史的重要見證。己亥年初夏，我隨團出游俄羅斯。在這一片生態(tài)良好、綠意濃濃的異國土地上，在圣彼得堡近郊的涅瓦河邊，當我看到茂密的蘆葦、寬大肥碩的蘆葉在那兒瘋長，讓我好一陣喜歡。那幾日，正逢端午時節(jié)，而在家鄉(xiāng)的河邊溝邊卻很難采摘到理想的蘆葉了。老伴便在涅瓦河邊興沖沖地采摘了幾枚，說拿回去裹粽子。雖然這幾枚蘆葉只能包一兩只粽子，但也是一種異國他鄉(xiāng)的蘆葉。

異國他鄉(xiāng)并不稀罕的蘆葦，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卻變得越來越稀罕了。好在它作為人類文明的一種，在古老的《詩經(jīng)》里，還有它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好在許多地方將它作為一種民俗文化，一種以蘆葦為主要建筑材料的原始民居，讓它走進了一個個博物館。北方的白洋淀、江南的沙家浜等紅色旅游景區(qū)，無不保留著當年轟轟烈烈、浩浩蕩蕩的蘆葦蕩?！俺加吃陉柍魏稀⑻J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著名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的經(jīng)典旋律，時而在人們的記憶中回響。

漸行遠逝的蘆葦，或許她是脆弱的。然而，她又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