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利權(quán)
最近,“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shù)大展”亮相上海博物館,門庭若市,觀者如云,成為近來書畫界熱議的話題。據(jù)展覽介紹是內(nèi)地首個董其昌大展,將在系統(tǒng)梳理、重新理解董其昌及其時代的書畫藝術(shù)成就與意義方面有更進一步的突破。展覽以上海博物館館藏為主,同時向海內(nèi)外15 家重要收藏機構(gòu)遴選董其昌及相關(guān)作品共計 154 件(組)??梢哉f,除了臺北故宮收藏的董其昌作品外,國內(nèi)外最重要的董其昌書畫精品都將匯聚上海。展覽主題分為“董其昌和他的時代”“董其昌的藝術(shù)成就與超越”“董其昌的藝術(shù)影響和作品辨?zhèn)巍比糠?。對于此次展覽并結(jié)合筆者中國書畫研究體會,有幾點個人化的思考。
展覽以“丹青寶筏”為主題,借用王鑒評價董其昌作品以及吳偉業(yè)作品之辭:“董巨正脈,惟思翁得傳。此卷雖仿米南宮,然筆法仍歸之北苑,真丹青寶筏,后學師模,玄翁當寶藏之,不可作尋常觀也?!保ㄍ蹊b《跋董文敏仿米南宮山水卷》)據(jù)策展人凌利中說,“寶筏,原為佛教用語,喻指世間一切事物由困惑到解決所使用的方法與手段,在畫史上,董其昌承上啟下,引領(lǐng)了身后的畫壇。” 從題面上看,“丹青寶筏”側(cè)重于董其昌的地位與后世影響。展覽名稱與立意均較為高雅,選題思路與方法與當下許多重要書畫展的主題如出一轍,為吸引觀眾眼球,但有拔高之嫌。
行書論書卷(局部) 明·董其昌
秋山積翠圖(扇頁) 明·董其昌
山居圖(扇頁) 明·董其昌
“寶筏”為佛教用語,比喻引導眾生渡過苦海到達彼岸的佛法。唐李白 《春日歸山寄孟浩然》詩云:“金繩開覺路,寶筏渡迷川?!鼻遐w翼 《題王摩詰詩》:“我聞釋氏妙變化,寶筏能引迷津斷?!鼻宸蛾栐儭吨匦拊疑奖洝罚骸吧裣烧咭越鸬び辣P悦詫毞て斩杀娚?,獨善兼善,亦出世之圣賢也。”由此可見,“寶筏”一語既有指點迷津之義,又有普度眾生之旨,似乎只有圣賢方可擔當?!暗で唷奔由稀皩毞ぁ笔拐褂[蒙上了濃郁的禪宗色彩,加上董其昌對于禪意的追求,看似表里合一,但筆者以為就董其昌的人品與藝品而論,似乎難以匹配“丹青寶筏”的文化內(nèi)涵與精神擔當。若單論其書法,董其昌最擅長行書,字距較大,章法疏朗,書風圓熟疏瘦,字里行間似乎有儒雅的書卷氣息。而楷書因其風華秀逸,加上康熙乾隆的賞識,天下學子紛紛效仿,成為清代館閣體的先導,的確成為清初學子的“翰墨寶筏”。
董其昌的書畫展覽,代筆現(xiàn)象是一個不可規(guī)避的話題。本次展覽專設了“董其昌的藝術(shù)影響和作品辨?zhèn)巍卑鍓K,直面董其昌贗品空前泛濫的現(xiàn)象,關(guān)注與董氏書畫代筆、作偽相關(guān)的藝術(shù)家;同時,不回避對某些傳世名品真?zhèn)喂钢尸F(xiàn)。可以說,這是古代重要書畫家展覽展示的一大亮點。
眾所周知,董其昌因顯赫的社會地位,使其成為中國書畫史上代筆現(xiàn)象最為突出的書畫家之一,世稱“爛董”。其書畫作品有很大一部分是別人代筆的,可考的代筆人就有趙左、沈士充、雪珂、吳易、吳振、楊繼鵬、葉有年等。
清顧復在《平生壯觀》圖繪卷十中記載:“先君與思翁交游二十年,未嘗見其作畫。案頭絹紙竹箑堆積,則呼趙行之洞、葉君山有年代筆,翁則題詩寫款用圖章,以與求者而已?!比绻檹椭钥尚牛瑒t董其昌應不在畫家之列,充其量只是一個“被代筆與包裝的畫壇偽宗師”。
啟功先生在《董其昌書畫代筆人考》一文中以詳盡的史料佐證了這一嚴重的代筆現(xiàn)象,認為:“我們常見并世名畫家之有代表的,不出二類:其一,自有本領(lǐng),而酬應過多,一人的力量不足供求索的眾多;其二原無實詣,或為名,或為利,雇傭別人為幕后捉刀。董氏的找人代筆,這兩類原因中,是各有一部分的?!?/p>
并指出:“趙左、沈士充的畫,流傳較多,面目易見,董款畫的精能的,大多是二君之筆?!痹谖恼陆Y(jié)尾提出結(jié)論:“平心而論:董其昌在書畫一道中,自有他的特識。以功力方,書深畫淺。所以他平生的作品中,書之非親筆的,別人偽造為多,董氏的責任較輕;畫之非親筆的,代筆為多,董氏的責任較重?!?/p>
如以啟功先生的論斷,董其昌傳世的書畫作品中,到底有多少是真跡,多少是代筆之作,需要業(yè)界與觀眾仔細明辨,而其主觀故意,授意代筆的行為,當為藝術(shù)家所恥。雖說書畫代筆現(xiàn)象歷史久遠,情況復雜,但藝術(shù)家如果有意捉刀代筆,對書畫的誠信度將是致命的傷害。當下,書畫代筆現(xiàn)象突出,諸如在中書協(xié)主辦的各項展覽中,書法代筆現(xiàn)象層出不窮,甚至形成了代筆產(chǎn)業(yè)鏈,成為書壇的歪風邪氣,嚴重制約了書法藝術(shù)的健康發(fā)展。
煙江疊嶂圖卷(局部) 明·董其昌
董其昌在中國書畫史上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人物,褒貶不一?!睹魇贰吩疲骸岸院鸵?,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清康熙、乾隆皇帝對董其昌的書法大加推崇,以董字為帖,反復臨習,其書風也與董一脈相承。康熙稱:“華亭董其昌書法,天姿迥異。其高秀圓潤之致,非諸家所能及也?!鼻宄跛耐醍嬶L多受董其昌影響,筆墨簡淡疏松,古秀清朗。王原祁在《王麓臺仿古四軸》題道:“明季一代,惟董宗伯得大癡神髓,猶文起八代之衰也?!?/p>
董其昌在畫學理論上頗有建樹,提出“南北宗論”,樹立了以文人畫為正統(tǒng)的繪畫史觀。進入20世紀以來,這一觀點遭受到猛烈的批判,主張碑學的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價董其昌:“雖負盛名,然如休糧道士,神氣寒儉。若遇大將整軍厲武,壁壘摩天,旌旗變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徐悲鴻稱“董其昌、陳繼儒才藝平平,吾尤恨董斷送中國畫二百余年,罪大惡極?!?/p>
當然對董其昌書畫評價也有正面,諸如黃賓虹認為董其昌“士夫之畫,秀潤天成,是為正宗?!备当凇吨袊L畫變遷史綱》中說:“自(明代)院體、浙派相繼頹敗之后,畫壇呈現(xiàn)衰滅之象,到董其昌振臂一呼,把萎靡的翻成燦爛,董是畫壇的中興健將,畫壇惟一的宗匠?!?20世紀對于董其昌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與當時的文化坐標有關(guān),也與藝術(shù)家不同審美趨向有關(guān)。
因而如何客觀地看待一個書畫家的藝術(shù)成就以及人品與畫品問題,是該展覽背后的文化深義。不論是董其昌的人品還是南北宗論,都聚訟甚廣,爭議不斷。1616年(明萬歷四十四年),發(fā)生了“民抄董宦”事件,成為這位書畫宗師的盛名之玷,圍繞此事,眾說紛紜,成為歷史疑案。且不論其中是非曲直,就藝術(shù)本體而言,董其昌書畫藝術(shù)的確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諸如新奇考究的筆法特色,古樸簡淡的審美趨向,以禪論藝的書畫宗旨,以及“南北宗論”“筆墨論”的理論觀點,影響了晚明以來的中國書畫演進與文人畫的發(fā)展路徑。
因此,對董其昌藝術(shù)問題的討論,可以窺見中國書畫與中國文化的許多重要命題:“文人畫”真正意義是什么,人品與畫品的關(guān)系問題,南北書畫的關(guān)系問題等。而核心應該是“文人畫品”。 陳師曾在《文人畫之價值》從“藝之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應”的特征出發(fā),總結(jié)了文人畫發(fā)展中形成的四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倡導南宗文人畫的董其昌似乎是個特例,從他身上呈現(xiàn)出文人畫發(fā)展演進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當然,對于每一位書畫家,觀者都應有自己的讀法與自己的價值判斷,“金繩開覺路,寶筏渡迷川”,真正的“寶筏”,不是董其昌,而是自己。任何藝術(shù)都應該是藝術(shù)家心性的映射,是其品格、學問、才情、思想的綜合呈現(xiàn),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書為心畫”“畫如其人”。董其昌展覽帶給我們思考的是筆墨天性與心性自由異化的問題,“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當然那些代筆的董其昌作品應不在此列,因為不是他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