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
摘? 要:在英伽登層次結構理論的基礎上,從翻譯美的訴求、翻譯的超越、翻譯的圖式化觀相重構三個方面詳細闡釋了原作形而上質的英譯再現(xiàn)問題。詩歌和散文翻譯的實例分析及各種譯法的利弊對比說明:英伽登層次結構理論對指導翻譯實踐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和實用性,基于本體結構層次的形而上質再現(xiàn)應是文學翻譯的目標和衡量譯文優(yōu)劣的標準。翻譯美學效果的產(chǎn)生、意象關聯(lián)物深層意義的揭示、文學性或作品格調的體現(xiàn)、作品整體氛圍的渲染等都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須關注的焦點。
關鍵詞:羅曼·英伽登;層次結構理論;形而上質;英譯再現(xiàn)
波蘭現(xiàn)象學美學家羅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1893—1970),在1931年出版的《文學的藝術作品》中,將文學作品視為一個有機整體,由四個異質層次構成:語音層、意義單位層、再現(xiàn)客體層和圖式化觀相層[1](P43-44)。語音層指的是文字的語音及韻律、語調、語速等更高級的語音構造,語音層是文學作品的最基本層次,為其他三個層次提供物質基礎[2](P9)?!耙饬x單元層也就是語義層,語義通過詩人遣詞造句得以體現(xiàn)和傳達”[3](P159)。再現(xiàn)客體層并非真正的現(xiàn)實客體,是作品中虛構的現(xiàn)實世界,“未定點”是其重要特征,這些不定點需要讀者的具體化填補,因此,其意義也是無法窮盡的[1](P45)。觀相“指對象的呈現(xiàn)方式”[4](P8),即“客體向主體顯示的方式”[4](P8),也就是被讀者直觀認識的樣子?!皥D式”指的是有其自我一致性的事物表象存留其中的“框架”,它刺激并規(guī)范著讀者的意識活動[4](P9)。文學作品的圖式化觀相層如同繪畫的素描,需要讀者為之著色,使之絢麗多彩。
以上四個層次作為不可分割的聯(lián)合體和物質基礎,合力烘托出作品的形而上質層。作品形式上無法具體確切顯現(xiàn)而又無時無刻不在的東西就是形而上質,它是讀者可以感受、感悟而又不好言傳和把握的東西,文學作品最終要體現(xiàn)的核心和最有審美價值的東西也就是形而上質[5](P39)。讀者可以依據(jù)文本的四個基本層次,體味和感受形而上質的韻味和力量,就如同欣賞齊白石所畫的蝦,觀者可以從中看到水的清澈;觀賞徐悲鴻所畫的馬,人們可以從中感受到風的速度;在彈有弦琴中,感悟無弦琴的靈動優(yōu)美與魅力。文學翻譯的核心也是要再現(xiàn)原作形而上質的神韻,譯出那個無形的韻味,使讀者在讀有字書中,領會無字書的妙趣,真正進入耐人尋味的文學藝術世界。本文將運用英伽登的層次結構理論探討翻譯實踐問題,研究譯者如何透過原作的文本本體形式,捕捉其形而上質之神韻,并在譯作中加以再現(xiàn)。
一、翻譯美的訴求與形而上質再現(xiàn)
詩歌翻譯不僅要體現(xiàn)許淵沖先生所說的“三美”——意美、形美、音美,更要譯出這“三美”所欲傳遞的形而上質美,要充分展示詩人豐富的情感世界,給讀者一種全息無形美的回味。運用英伽登的層次結構理論分析譯者的各種翻譯策略與方法(象聲、加詞、隱喻、提喻、轉移、移情、標點符號的運用、意象的選擇、意境的烘托等),則能夠從另一角度說明這種翻譯美的訴求與形而上質的再現(xiàn)。下面,即以美國漢學家和翻譯家Burton Watson英譯李白《送友人》一詩的最后四句為例進行分析:
(1)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Drifting clouds——a traveler's thoughts;
setting sun——an old friend's heart.
Wave hands and let us take leave now,
hsiao-hsiao our hesitant horses neighing.[6](P65)
原作用象聲詞“蕭蕭”生動地刻畫了馬兒仰天聲聲嘶鳴、駐足不前的畫面,也從側面襯托了詩人與友人策馬辭行、并肩緩轡的情景,表達了詩人與友人不愿分離、情意綿綿的友情。從語音層面而言,譯者在翻譯時,用象聲詞“hsiao-hsiao”與“neigh”合力形容馬鳴,可謂與原作旗鼓相當。原作與譯作都能達到撞擊讀者聽覺感官的效果,讀者似乎可以感受到馬鳴的凄切與悲涼,馬鳴聲代表了即將分離的兩位友人之心聲,讀者從中可以感受到朋友難舍難分的深厚情感。詩中所述友人沒有難舍的話語,只有馬鳴聲,轉移的手法表達的形而上質盡在不言中,可謂無言勝有言,千言萬語盡在馬嘶中。
從意義單元層面而言,原作的“班馬”表達的是“即將分別的馬”或“離群之馬”,與前面一句“揮手自茲去”呼應,表達的離別語義清楚明了。如果直譯,譯者也能盡忠實原文之責,但在翻譯時,譯者增添了“hesitant”一詞來形容這種即將作別之馬,表面上看來是增添了語義,實際上,譯者借助“hesitant”的詞語語義及上下文的詩段語義,準確表達與揭示了原作內涵。在此,“hesitant”作為盡顯原作形而上質的有效質素,以擬人的手法描述那兩匹馬仿佛知人情、懂人事、不愿脫離同伴的心理,襯托出兩友人遲遲吾行的離情別緒。因此,“hesitant”轉寫了詩中兩友人之心情,很好地烘托出惆悵、孤獨的離別氣氛,對本詩中所欲表達的形而上質起到了濃墨重彩的渲染作用。
從圖式化觀相層分析,首先,上面例證中所涉漢英兩種語言的圖式化描寫不同。因為漢語重意合,英語重形合,所以英譯文的前兩句都采用了破折號將喻體與本體分開,破折號的形式意義顯而易見,起到了闡釋的作用[6](P65),譯作的這種圖式化觀相便于西方讀者正確理解和接受原文語義。最后一句對馬的描寫也體現(xiàn)出漢英圖式化觀相層的差異。漢語用“班馬”,與“揮手自茲去”表達的語義相吻合,重復并強調了分別離開之義,這也符合漢語不忌重復的習慣;而英語卻用“hesitant horse”(“遲遲吾行之馬”),顯然在原詞基礎上增加了一層情感色彩。在此,漢語重實寫,沒有表達超驗意義,詩人將所欲表達的離愁別緒隱含于詩歌的字里行間;而英語譯文卻將這種情感顯化于譯文的表層結構,譯者所做的這種由隱向顯的轉化與變通是為了達到譯文讀者準確無誤理解原作之目的。
綜上分析可見,漢、英文本兩種不同的圖式化觀相層的產(chǎn)生是漢英不同的語言結構和使用習慣使然,是為了不同語言的讀者易于理解與接受使然。在翻譯時,譯者在深諳原作形而上質的基礎上,進行了自然變通與調整,比如揭示原作的隱喻意義及移情表現(xiàn)手法的使用等,因此,雖然漢英文本在圖式化觀相層存在差異,但二者所體現(xiàn)的形而上質卻是一致的。
從再現(xiàn)客體層而言,譯者用目的語在其創(chuàng)造的再現(xiàn)客體中,忠實地保留了原作的隱喻、不定點、留白、意象等,創(chuàng)造了理想的意境,渲染了預期的氛圍,取得了有效傳輸形而上質的效果。
在英譯中,譯者將“落日故人情”中的“故人情”譯為“an old friend's heart”,在此,未用通常意義的中性詞“feeling”譯之,而是采用了生動形象的“heart”,使表達更加具體化,更具感情色彩。在此,“heart”一詞的妙處在于譯者抓住了本段的詩眼,并加以傳神譯出。譯者欲著重表達的就是詩人的惜別之情,不舍之心。譯者透過原作質的規(guī)定性與穩(wěn)定性,靈活把握譯作的流動性與能動性,在原作者意向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提喻修辭手法,生動地譯出了原作純意向關聯(lián)的深層意義,這種情感化的譯法更易打動讀者,為原作整體形而上質的英譯再現(xiàn)與接受添上了畫龍點睛之筆。
意象和意境是一對美學概念。作為詩的靈魂,意象融合了詩歌的形與意、情與景,而意境則“是包括意象在內的語義和整體美學效果”[6](P64)?;谥形饕庀筮\用的異同以及詩歌在音、形、結構等諸方面的語言限制,譯者在翻譯時,應善于把握原作豐富的意象內涵,運用有效的翻譯手法,化解容易引起歧義的不定點,在譯作中真正展示原作意象的藝術張力與優(yōu)美意境。《送友人》中的浮云、落日與馬屬于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傳統(tǒng)意象,具有固定的漢文化內涵。浮云和馬的意象具有任意東西、漂游四方的漂泊寓意,而夕陽意象具有懷鄉(xiāng)念人的情結或羈旅別愁的落寞意趣。在翻譯含有以上意象的詩句時,譯者作了一定的語義增補,比如破折號的語用闡釋、意象“horse”前修飾語的語義鎖定等。這樣創(chuàng)造性的具體化填補,能夠有效地鎖定語義,使浸潤于詩歌字里行間的形而上質美學效果得以有效發(fā)揮,而不會因為文化寓意的差異被西方讀者誤解。
在詩人創(chuàng)造的再現(xiàn)客體世界中,原詩含有意象的情景描繪,是作者創(chuàng)設的虛擬現(xiàn)實,屬于虛寫,譯文也是如此,以虛對虛,再現(xiàn)了寄托著詩人情感情緒的意象,創(chuàng)造出理想的意境,烘托出所想表達的離情別緒與氛圍。詩歌中的景物描寫,意象豐滿,意境深遠,留有許多空白或不定點待讀者做具體化的填補與解讀。所引詩歌的第一句以浮云隱喻游子意,讀者既可讀出一種無依漂泊,也可讀出一種自由不羈。第二句則是借夕陽抒懷,以夕陽隱喻詩人此刻的心情,詩人是對可能會與友人無法重逢而感到遺憾呢?還是在感嘆美好時光即將流逝的同時,相信還會有再見的期許?是欲表達一種對友人的關切、留戀?還是欲抒發(fā)一種歲月不居、美人遲暮的感傷?是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中“夕陽西下幾時回”的設問?還是許渾在《郊園秋日寄洛中友人》中“感時傷別思悠悠”的感慨?也許從古人的互文中,讀者更能多面理解李白此詩句的豐富內涵,以落日意象抒情,有珍重、關切、祝福、眷戀、惋惜、留連、期待、企盼、感傷、低沉、惆悵、寂寞、無奈等多種復雜的情感。顯然,接下來第三句的揮手告別意象自然也就承載著這諸多的情感與寓意,讀者根據(jù)上下文可做多種理解與解讀。如《送友人》的最后一句“蕭蕭班馬鳴”與本詩前面“孤蓬萬里征”一句遙相呼應,讀者還可讀出一種豪氣和壯志,特別是“萬里征”,這里不僅有路途遙遠、凄風苦雨,更有宏圖大志、建功立業(yè),因此,馬的嘶鳴也并非那么凄涼與不舍,其蕭蕭的鳴叫倒是透出了出征的激昂。
雖然是“孤蓬”,但卻是“游子意”;盡管詩人有些不舍,但依然要送友人遠行。這里有滿滿的關切與祝福。英譯運用移情手法,以馬喻人,不過,筆者認為,譯者增加了“hesitant”,卻只是表達出“不舍離開”這種含義。如果這樣翻譯,譯者與讀者的距離就有些太近、太透明,原詩的朦朧意味就不存在了,形而上質的氛圍也就沖淡了。由于讀者從原詩中還可讀出其他意義,因此,譯為“the departing horse”則不失為一種可行的中性譯法,這樣直譯更具審美價值和藝術張力,能夠留出空間讓讀者自己品味解讀。在此,譯者應該作隱形人,還原作之“虛”,像原作那樣留有距離,譯得不要那么質實,應以“不言明”而烘托出詩歌的形而上質,展示此詩的各種可能情緒與氛圍。
總之,再現(xiàn)客體不定點的存在,為譯者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提供了空間,也是原作生命延續(xù)的起點。潔白的浮云、橙紅的夕陽、載著友人將行未行或漸漸遠去的馬以及蕭蕭的馬鳴聲,構建了有聲有色、情景交融的詩與畫,渲染出作者的復雜情緒,揭橥出各種形而上質美的格調。作為再現(xiàn)客體,《送友人》所渲染的氣氛或表達的形而上質是多面的,它也許是低沉惆悵、黯然神傷的悲涼,也許是對美好時光即將逝去的嘆惜與無奈,也許滲透著詩人對友人孤蓬飄蕩、遠行艱辛的關切,也許從馬鳴聲中能夠感受到遷延觀望的臨別遲疑,或從中感受到即將啟程的馬的奔騰與游子樂觀高昂的志向與追求。這種氛圍的渲染和具有審美特質的開朗境界,意境雋永,留韻邈遠。正是因為原作留有諸多不定點,所以譯者基本采用直譯,除了最后的收官之筆略有鎖定之外,皆以模糊對模糊。這種頗有限度的具體化翻譯,具有闡釋張力,留由譯語讀者聯(lián)想與解讀,這也是文學翻譯再現(xiàn)客體之魅力所在。詩歌翻譯應力避單一再現(xiàn)的蒼白,只有能夠容許多維度闡釋與解讀的翻譯,才能動人心弦、余味無窮。
二、翻譯的超越與形而上質再現(xiàn)
文學作品的再現(xiàn)客體層是作者源于生活、基于現(xiàn)實而虛構的世界,是由虛構的人與事構成,再現(xiàn)客體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不是純粹的物質形態(tài),而是一個能影響主體意向的準實在”[7](P184)。作品語句指向的客觀層具有虛構性,是作者意向或意圖的呈現(xiàn)。語句意義和作者意圖是文學作品的基礎,讀者是其生命所在。文學作品作為意向對象,“由語詞的意義意向、作者的意義意向、讀者的意義意向這三者交織而成”[8](P44)。這種多元意向會使作品產(chǎn)生諸多不定點,可作多元解讀。
閱讀文學作品關鍵在于解讀其中意向關聯(lián)物的深層意義,在于捕捉其中的形而上質。當作品中的能指大于所指時,詞語的意義就會超越其所指對象,也就有了“冗余碼”,語言的這種超指稱性運用使得作品具有“文學性”[9](P24)。文學作品對所指意義的超越不在局部的話語使用中,而是在作品的總體結構中,在作品的上下文語境中,在句子與整體敘述的聯(lián)系中,在語用意義的增生中,在作品構建的事態(tài)、人物的各種關系中[9](P24-25)。凡此超指稱性即為超驗的體現(xiàn),這是滲透于作品字里行間的形而上質,是文學作品觸動讀者心靈的氣息與韻味。
在翻譯文學作品時,譯者應作為積極讀者,真正進入原作的對象世界,準確接收原作的意向投射,進行“不定點”的填補或再現(xiàn)客體的具體化,與作品進行實際交流,完成英伽登所說的“超越”。在英譯中國現(xiàn)代散文時,張培基是怎樣深諳原作者“超現(xiàn)實”意向、對原作“不定點”進行填補的呢?他又是怎樣進行超驗翻譯,用譯語成功構建意向客體,再現(xiàn)原作形而上質的呢?下面,即取其所譯廬隱的散文《吹牛的妙用》片段為例進行分析。
(2)假使你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領,別說好飯碗找不到,便連黃包車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Without the capability for boasting, you will be looked down upon by even a rickshaw puller, to say nothing of finding a good job. [10](P91)
(3)并且吹牛也要有相當?shù)挠柧?,第一要不臉紅,你雖從來沒有著過一本半本的書,但不妨咬緊牙根說:“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燒掉了!”
And to be good at bragging, you also need a considerable amount of training. You should first of all be thick-skinned. For instance, although you have never authored a single book, you can nevertheless brazenly declare, “I've published a great many books, but unfortunately theyve all been destroyed by a big fire!” [10](P93)
(4)假使你見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呢,你不管你家里早飯的米是當了被褥換來的,你只要大言不慚的說“某部長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認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軍閥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姐妹”,吹起這一套法螺來,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貼貼服服的向你合十頂禮,說不定碰得巧還恭而且敬的請你大吃一頓燕菜席呢!
On the other hand, suppose, penniless as you are, you brag unabashedly to somebody who knows little about you, “Minister So-and-So is a good friend of my father's,” “Politician So-and-So is my grandpa's sworn brother,” “I know a certain business tycoon very well,” or “My wife is a nominally adoptive sister of a certain warlord's fifth concubine.” The listener will adore you like a deity or may even, at an opportune moment, respectfully treat you to a big dinner featuring edible bird's nest! [10](P91-92)
(5)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癡,什么事都只講究腳踏實地去作,這樣費力氣的勾當,我們聰明的中國人,簡直連牙齒都要笑掉了。
Because of their earnest and down-to-earth approach to work, Westerners are, in the eyes of Chinese smarties, next door to idiotic. They are being laughed at by Chinese smarties for the tremendous amount of energy they put into their activities. [10](P91)
(6)或曰吹牛妙用雖大,但也要善吹,否則揭穿西洋鏡,便沒有戲可唱了。
Yes, bragging is of great use, but you need to be very skillful in the performance of it, otherwise you'll give away the show and end up in a complete fiasco. [10](P93)
從以上舉例可以看出,原作采用了許多形象的大眾化語言,直爽坦率,質樸自然,以聊天閑話似的口吻,在不知不覺中揶揄了吹牛者。在《吹牛的妙用》中,以實物隱喻或描述人物舉止形態(tài)的形象化語言有“飯碗”“臉紅”“咬緊牙根”“野火”“連牙齒都要笑掉了”、“被褥”“法螺”“合十”“頂禮”“西洋鏡”等。對原作這些現(xiàn)實性的描述,譯者采用了虛譯的方法,即“擺脫與自然界實物的關系”[11](P134),進行了“超驗”或“超現(xiàn)實”的翻譯,從而揭示出原作純意向關聯(lián)物的深層概念意義。
在例(3)中,“不臉紅”與“咬緊牙根說”可分別直譯為“not blush”和“clench one's teeth and declare”,這樣能指與所指相當,讀者根據(jù)上下文也基本能夠理解其中的含義。但這樣的翻譯會給人一種隔靴搔癢的膚淺感覺,會留有諸多不定點,比如“not blush”可能會被譯文讀者理解為“不好意思”“害羞”,這樣原作的貶義內涵就沒有充分表達出來,也會削弱原作的諷刺力度。同時,“clench one's teeth”可以表示“堅定”“決意”和“既定意向”等義,因此,這樣翻譯就會使原作者的否定態(tài)度在譯文中不能得以明確無誤的表達。也就是說,譯文的諷刺譴責力度不夠,原作者的態(tài)度意義無法適度體現(xiàn),因而會影響譯文讀者準確感悟作品的諷刺氣氛,不能很好地把握作品深一層的意義指向。
張培基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具體化翻譯,將“不臉紅”與“咬緊牙根說”分別譯為“thick-skinned”和“brazenly declare”。二者都表達“厚臉皮、厚顏無恥”的意思,這樣不僅準確無誤地再現(xiàn)了作者的真正意向,而且行文前后連貫照應,很好地再現(xiàn)出原作想要傳輸?shù)男味腺|。漢、英體現(xiàn)了不同的圖式化觀相層,漢語原文表達委婉含蓄一些,需要讀者做一定的闡釋填補和意向定位;英語譯文表達直截了當,諷刺鋒芒所向犀利尖銳。譯者的這種變通顧全了漢英的不同表達習慣和不同文化讀者的解讀差異。
在例(3)中,按照字面的確切含義,“野火”應為“荒山野地燃燒的火”,直譯應為“a wild fire”,實際上此處作者意向是想表達“不經(jīng)意引起的火”。譯者根據(jù)上下文,將它譯作“a big fire”,譯得比較低調和虛化,旨在突出吹牛者自詡的“著作等身”、而如此眾多的著作卻被火燒掉了?;鹬再|在此并非關注之焦點,否則,太多冗余信息會喧賓奪主,淡化吹牛者自夸之可笑。在此,譯者較好地處理了“不定點”的問題,使詞語意義意向、作者意義意向和作為讀者的譯者意義意向得以很好的統(tǒng)一與協(xié)調。
在例(4)中,“合十”與“頂禮”皆為佛教用語,“合十”指的是兩手當胸、十指相合的合掌禮;“頂禮”指的是跪下,兩手伏地,以頭頂著所尊敬的人的腳,是佛教徒最高的敬禮。用于佛事場合,詞語“合十”與“頂禮”的能指等于所指,描述事實經(jīng)驗。而在《吹牛的妙用》中,能指大于所指,不表達行為的經(jīng)驗意義,而是表達極為崇敬、五體投地的抽象引申義。因此,張培基翻譯時,沒有對這些行禮細節(jié)或詞語來源做過多描述,而是擇其要義地譯為“adore……like a deity”,既有對原文“頂禮膜拜”文化意義的保留,又未喧賓奪主地實譯,從而使其有機地融于整體。
在例(4)中,“法螺”是一種佛教法器,在舉行宗教儀式時吹奏,“大吹法螺”這一成語表達的是“佛家講經(jīng)說法”之義,引申為“說大話”。漢語原文將吹牛者的四句大話用一個雙引號表示,并在后面加了一句概括性的評論“吹起這一套法螺來”。而英語譯文則對吹牛者的四句大話采取分別逐句直接引用的方法,這樣更鮮明生動,更具說服力,無需再另加評論就能起到凸顯吹牛者吹牛術的作用,因此,為避免重復,譯者刪去后面作者的主觀評論“吹起這一套法螺來”。而原文緊跟在其后的一句“那摸不清你的人”和本例的第一句基本相同,照直譯來,就有些啰嗦,既然吹牛者有市場,那肯定是聽者摸不清底細、不識廬山真面目。所以,譯者用“l(fā)istener”簡要譯之,這種簡約凝練的譯法既能關照詞語的前后呼應,滿足英語行文需要,保持文氣暢通,又能突出原作深層意向。
在例(4)中,“你不管你家里早飯的米是當了被褥換來的”一句如直譯為英語,則承載了無關緊要的枝節(jié)意象和瑣碎信息,對表達主題不利,作者意向就是要表達“身無分文”的意思。因此,譯者超越了以上句子所指對象的表層現(xiàn)實描寫,著力表現(xiàn)文學作品的“冗余碼”,將此譯為“penniless as you are”,有效保留了原作意向的深層含義。例(4)的漢語原文以自然平實的語言、幽默調侃的語氣、豐富生動的意象、淺白易懂的比喻以及細膩周到的語義重復等,在看似隱晦曲折的各種描述中揭露吹牛者之虛偽,揶揄其漏洞百出的虛榮與浮夸之可笑。英語譯文在深得原作主旨意向的前提下,直奔要點,突出作品主要意向,表達簡約質樸,直接有力,體現(xiàn)了譯者在再現(xiàn)客體具體化過程中語言風格的能動創(chuàng)造性。盡管漢、英兩文本圖式化觀相層存有一定差異,但傳輸?shù)纳顚右庀蚴且恢碌?,烘托的氛圍和諷刺的韻味是一樣的,讀者的閱讀感受是等同的,因此,在形而上質的傳遞方面二者可謂旗鼓相當。
第(5)例諷刺了部分國人不僅自身浮躁,還嘲笑他人腳踏實地的工作作風。其中,“連牙齒都要笑掉了”是漢語的習慣表達,形象生動,表示“嘲笑至極”的意思,作者這里用來諷刺浮躁之人極不恰當?shù)男袨?。如果照直譯來,會使西方讀者感到莫名其妙。因此,譯者超越原作意向客體的表層意象,直接提取原作意向精髓,將此簡要譯為“l(fā)augh at”,刪去了笑掉牙齒的隱喻意象,這樣就避免了節(jié)外生枝、冗繁拖沓的弊端,有利于作品整體形而上質的清晰展現(xiàn)。
同樣,例(6)中的“揭穿西洋鏡”表達的意思是“騙局被揭穿”,譯者未對“西洋鏡”進行直譯或做來龍去脈的解釋,而是譯為“give away the show”,表達“漏了馬腳”之義。這里,譯者舍棄了原作的表層意象,超越原作客體的經(jīng)驗世界,深揭原作意向關聯(lián)物的深層意義,進行了重構譯作意向客體的超驗翻譯。否則,英譯中“西洋鏡”的介入就會分散讀者注意力,淡化主題表達,削弱諷刺力度,從而會影響到作品整體形而上質的有效傳遞。
三、翻譯的圖式化觀相重構與形而上質再現(xiàn)
原作的圖式化觀相層是一種框架型的規(guī)范性客觀條件,在此基礎上,譯者應充分考慮不同文化讀者意識活動介入的差異,根據(jù)目的語語言文化及譯語讀者的認知解讀特性,進行恰當?shù)淖g文圖式化觀相重構,使讀者達成對作品準確的直觀認識,真正體味原作所欲體現(xiàn)的形而上質。例如:
(7)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輕的藝術,就如修辭學上不可缺少“張喻”一類的東西一樣。像李太白什么“黃河之水天上來”,又是什么“白發(fā)三千丈”,這在修辭學上就叫作“張喻”,而在不懂修辭學的人看來,就覺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Boasting is an essential art of life just as hyperbole is an indispensable rhetorical figure. The Tang poet Li Bais famous lines “The Yellow River comes from the sky” and “My white hair of thirty thousand feet” are examples of hyperbole, which, to those who know little about the art of rhetoric, may sound like a gross exaggeration on the part of the poet. [10](P91)
在此例中,原作“像李太白什么……,又是什么……”的表達具有口語化特色,真實生動,輕松自然,這不僅彰顯出作者對修辭學夸張辭格信手拈來的功底,更為下文所揭穿的吹牛術作出鋪墊。作者對夸張與吹牛的對比、反襯及對兩者作用和套路的稔熟增加了作品整體效果的可信度和說服力。作者在《吹牛的妙用》一文中欲表達的深層含義是:不懂之人會將李白的夸張視為吹牛,倒將兜售偽劣的吹牛視為真諦。作者鞭撻了社會痼疾,不僅在諷刺吹牛者的虛偽,也在揶揄接受者的無知?!笆裁础裁础边@種表達看來很虛,但在漢語原文中卻承載著渲染氛圍和調節(jié)韻味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對作品整體形而上質的烘托具有不可取代的意義。但在英譯時,直譯不僅會使讀者感到茫然,也會使行文顯得啰嗦突兀。因此,譯者用“famous lines”和“examples”重構譯文的圖式化觀相層,這樣既符合英文的表達習慣,讀者易于理解,又能取得與原作同等的形而上質效果。又如:
(8)比如說你見了一個仰慕文人的無名作家或學生時,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輩時,你不用說別的,只要說胡適是我極熟的朋友,郁達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轉彎抹角的去探聽一些關于胡適郁達夫瑣碎的佚事,比如說胡適最喜聽什么,郁達夫最討厭什么,于是便可以親親切切的叫著“適之怎樣怎樣,達夫怎樣怎樣”,這樣一來,你便也就成了胡適郁達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Suppose you meet an unknown writer or a young student who worships men of letters and you want to pretend to be a senior, all you have to say is that Hu Shih is a close friend of yours or that Yu Dafu is your second self. And, what is better, you can try to find out by a roundabout way some trifling personal anecdotes about the two celebrities, such as what Hu Shih best likes to know and what Yu Dafu strongly dislikes, so that you can refer to them affectionately by their first names. Consequently, you'll end up becoming a personage on a par with both of them, and enjoying the respect of all. [10](P92)
此例中的“適之怎樣怎樣,達夫怎樣怎樣”具有很強的表達張力,讀者可以在閱讀中通過聯(lián)想與想象對其具體內容作出各種填補,但其核心內容無非是吹牛者想突出自己與這兩位名人的所謂親密關系,狐假虎威地兜售自己。在翻譯時,囿于英語表達方式,無法進行直譯,也無法盡現(xiàn)各種具體內容,因此,譯者擺脫了原作表層結構的束縛,取原作之筋脈,重構了譯文的圖式化觀相層,將之譯為“refer to them affectionately by their first names(親切地叫著適之與達夫的名字)”。這樣的翻譯弱化了模糊多義的具體內容,強化了名人效應的核心語義,暗示了吹牛者之借光心理與行為的可笑,取得了等同于原作的諷刺效果,對全篇形而上質的再現(xiàn)起到了積極作用。
在上例中,漢語原文在第1、2、3、6和12句中用泛指“你”,在第4、5句中又轉為泛指“我”,顯得貼切恰當,親切自然。不過,英譯如果這樣轉換就會顯得突兀散亂,因此,張培基在翻譯時,進行了譯文圖式化觀相層的重構,一律采用泛指“you”或“yours”。這樣一來,英譯的論述視角統(tǒng)一集中,有利于主旨意向的聚焦表達和譯文讀者對原作形而上質的準確捕捉與接受。
總之,譯者根據(jù)英語行文特點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圖式化重構,譯文語言生動,敘事方式自然得體,讀來簡約明快,文氣暢流直下,能夠聚焦原作之意向所指。譯文在幽默中飽含諷刺的犀利,輕松閑適中不乏嚴肅,對吹牛者的揶揄盡在不顯山不露水中,雖無直接苛評的痕跡,但卻能使人感受諷刺之筆鋒銳利,再現(xiàn)了原作稔熟的諷刺手法,具有很強的可讀性與可接受性。因此,漢、英圖式化觀相層雖然存在著諸多差異,但二者所傳遞的鞭撻、諷刺意味(即作品的形而上質)卻是趨同一致的。
通過對詩歌和散文翻譯實例分析,可以看到,在翻譯過程中,原作的形而上質再現(xiàn)應是譯者追求的最終目標,漢語原文和英語譯文在語音、意義、圖式化觀相和再現(xiàn)客體四個層次方面必然會出現(xiàn)差異,但原作與譯作所表現(xiàn)的形而上質必須是同一的。同時,還可看到,不同的文學體裁決定了譯者不同的翻譯策略與翻譯風格。詩歌翻譯受字數(shù)、韻律等方面的限制,可謂方寸之間更能展現(xiàn)譯者功底,翻譯雖多為直譯,但選詞則頗為講究,詞語承載的音韻效果、深層語義、提綱挈領的架構、多樣的客體世界、意象創(chuàng)設、意境渲染、主旨格調及作者與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感情表達等都體現(xiàn)了譯者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譯文在留白、不定點、文學性、想象空間和藝術張力等方面,取得了等同于原作的美感效果,因此,譯文讀者能夠和原文讀者一樣獲得審美愉悅,體味同樣形而上質的韻味。漢英散文翻譯則表現(xiàn)出了一種去繁趨簡的策略,譯者注重修枝打岔,去冗除蕪,采用弱化、虛化或零翻譯的翻譯方法,對分散讀者精力或轉移讀者視線之處,盡量刪除或削弱。漢語原文表達曲折委婉,風格豐富多彩,英語譯文有機凝練、簡約質樸,意向表達直接明了。漢英在圖式化觀相層和再現(xiàn)客體世界的描述方面雖有差異,但其傳輸?shù)淖髌讽嵨逗托味腺|效果卻是一致的。本文的詩歌和散文翻譯研究也證明了采用英伽登層次結構理論的有效性,不僅對文學作品翻譯中形而上質的再現(xiàn)具有實踐指導意義,對翻譯批評和翻譯理論建設更具理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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