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義襄陽城

◎ 文 | 王宇飛 編輯 | 王芳麗

震華門城墻 攝影/ 李均

漢江與襄陽 攝影/ 鄧少宏

襄陽，是湖北省第二大城市，漢江流域的中心城市，自古及今，襄陽除了有諸葛亮、羊祜、杜甫、孟浩然、米芾……這些璀璨的星辰為其代言，還有一位“大俠”不可不提，他的武俠小說享譽華人世界，使襄陽更加名聲顯赫，他就是金庸先生。

武俠小說與襄陽

“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一代武俠宗師金庸先生仙去，讓整個華人世界悵然若失。在萬眾追思中，放眼中國，獨有一座城為先生點亮，這座城名為——襄陽。

有2800多年歷史的襄陽古城，為天下咽喉，華夏屏障，“其險足固，其土足食，東瞰吳越，西控川陜，南跨漢沔，北接京洛”，歷來兵家必爭。而金庸先生多次以襄陽城作為創(chuàng)作背景，尤以《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為最，人們最耳熟能詳?shù)?，是郭靖黃蓉夫婦誓死守城，與南宋共存亡的事跡，甚至他們的小女兒，亦出生在烽火連天的宋蒙戰(zhàn)時，取名郭襄。

因為種種原因，金庸一生從未到過襄陽，但卻為其魂牽夢縈，為其詠嘆增輝，描摹戰(zhàn)役，褒述盛德。襄陽，已成為金庸武俠經(jīng)典的“中心城市”，卓立于“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十四部小說之中；襄陽，也成就了郭靖黃蓉這對金庸武俠小說第一伉儷，提煉闡釋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俠義最高精神！

金庸筆下的襄陽城，俠氣縱橫?！渡涞瘛贰渡竦瘛穬刹啃≌f完結(jié)均落腳在襄陽城。楊過因為仰慕襄陽西晉名將羊祜，所以將襄助郭靖召集高人通報消息的地點選在了羊太傅廟，書中借他人口道：“羊祜，楊過，音同字不同……”想來，金庸先生或許在小說動筆之前，就已經(jīng)選定了襄陽作為靖、蓉的歸宿，而楊過漸行漸悟，以德報怨的事跡，亦有此淵源。

昭明臺是襄陽市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于襄陽古城正中，為紀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而建。 攝影/ 李均

如果說其中情節(jié)讓人熱血沸騰，那么大俠又如何評價襄陽？郭靖楊過叔侄策馬至郊野，見難民涌動，又見杜工部石碑，楊過便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xiāng)便在此處……你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樣?！睆臈钸^口中說出的，正是金庸心中所想——襄陽城文武雙全、俠儒兼?zhèn)洌v于此地，甚至神交此城，則必豪氣頓生，自古惹多少文豪筆勢拿云，引多少英雄豪情萬丈！

楊過接著問：“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又提到襄陽臥龍，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我與你郭伯母談?wù)撓尻柺氐米　⑹夭蛔?，談到后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八個字。”看，這就是金庸全部小說中最精華最崇高的核心精神和主旨要義！金庸借書中大俠之口，說出了他的終極人生觀、義利觀和道德觀，儒家的“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和“忠孝仁義”思想在書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彰顯弘揚。

襄陽城，經(jīng)歷了宋朝極其艱苦卓絕的衛(wèi)國抗蒙之戰(zhàn)，前后歷時長達38年，雙方死傷40萬人。大俠金庸的心中，一直要找一處讓他自己心潮澎湃，解民倒懸，為國盡瘁的“報國城池”，襄陽城，當屬第一！為了家國，為了忠義，把個人前途命運，兒女私情，甚至生命放下，這才是真豪杰，真英雄！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源于對這種境界的向往，是載體。郭靖和楊過這一對“冤家叔侄”，本來心中有著誤解和心結(jié)，但是在民族大義面前，二人不約而同選擇了國家和人民。郭靖為了國家，顧不得黃蓉及兒女的安危，也早早否定了黃蓉退隱江湖的打算。楊過也正是在襄陽的日子看出郭靖的人品風(fēng)骨，漸漸悟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真諦。

此外，襄陽城充滿了大小驚喜和大小圓滿——英雄大宴群雄會聚，共抗外辱，武林宗師們出手逆轉(zhuǎn)乾坤，最終取得了酣暢淋漓的大勝?！靶|邪”郭襄在自己的閨房內(nèi)開英雄小宴，請圣因師太、百草仙、人廚子等江湖大佬，酒酣耳熱，盡興攀談。神雕大俠楊過，為了給郭二姑娘慶生，準備了三件禮物，便有兩件是抗蒙之戰(zhàn)功——那襄陽城上空為襄兒慶生的煙花，聲震中原，璀璨奪目，竟是攻敵糧草的信號……

華燈初上 攝影/ 鄧少宏

其實，在金庸之前，清代評話藝術(shù)家石玉昆所撰的《三俠五義》，亦將襄陽城作為英雄匯聚，共舉大事，鏟奸除惡的主戰(zhàn)場?！度齻b五義》對后世武俠作者影響深遠，它以包公案為主要故事串聯(lián)，不僅是古典長篇俠義公案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亦堪稱中國武俠小說的開山鼻祖。

說起三俠五義，武俠迷們?nèi)鐢?shù)家珍。此故事展開于北宋時期，三俠為保衛(wèi)包拯的“南俠展昭”、 “北俠歐陽春”以及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五義為“鉆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這些俠義之士為拯救社稷蒼生，揭穿了襄陽王趙爵通敵賣國意圖謀反的陰謀——錦毛鼠白玉堂三探襄陽沖霄樓盜盟書，命喪破銅網(wǎng)陣，但卻拿到了重要證據(jù)，后欽差大臣顏查散上任襄陽，帶領(lǐng)三俠五義眾位英雄剿滅叛亂。武林群雄會襄陽，活捉襄陽王，終得還大宋朗朗乾坤。

琴心劍膽，俠骨柔情

襄陽城，為什么讓一代又一代大師如此心馳神往，思臨城池，腕底風(fēng)云激蕩，椽筆刻畫如神？

震華門 攝影/ 李均

在古代多次的重要戰(zhàn)爭中，襄陽都起著舉足輕重，關(guān)乎全局的重要作用。襄陽，本是古代鄧國的國都和楚國的皇城，天下行省中曾經(jīng)有荊州和雍州分別在這里建立府治中心，歷來兵家必爭，它扼守著中原通往西北秦嶺、關(guān)中的戶牗，“東瞰甌越，南跨漢沔”，千古以來屏障中原，守護著湖廣和江南。它是南北物資流通的重要集散地，也是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的交匯地。

襄陽城在古代有六個城門，四個角門。目前城門尚存有三，小北門（臨漢門）、大北門（拱宸門）和長門（震華門）。無論是手扶城垛，立于襄陽城墻上，還是逡巡在古治街、北街，都能感受到襄陽城的古味和滄桑，另有一種豪情油然而生，不由得想象自己是背負倚天劍，身懷絕世武功的俠客。

襄陽城由青磚壘砌。立而撫城，低眉閉眼，則鼓鼙之聲震空而去，滄桑之力透壁而來，幾許喜樂同載，多少憂恨未銷，陣陣風(fēng)不盡，隱隱愴痛哉？多少戰(zhàn)爭，多少犧牲，才換來了襄陽城的安寧與祥和。

曾經(jīng)有外地的朋友來，我伴之繞城游賞，古街中經(jīng)常有古箏古樂傳來，讓人心曠神怡。朋友跟我說：“百聞不如一見，來到襄陽，走在古街，總覺得到處都是俠客，連討飯的老頭都覺得是洪七公……那黃酒館里狂吃牛肉面，大碗喝酒的敢情都是大俠么？”

是啊，俠義之城，或許就是襄陽城的另一種符號。

襄陽，一座光明磊落的城，一座俠肝義膽的城，有琴心，有劍膽，有俠骨，柔情，遍地“俠客”，路皆英雄！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襄陽城，是典型的非戰(zhàn)時不著名城市。郭靖雖然歷史上實有其人，也具民族大義，但畢竟沒有絕世武功，也沒有俏黃蓉夫人。真實的襄陽城，卻仍然稱得上魅力無窮。

清晨，襄陽古城從睡夢中蘇醒，沐浴朝陽，威嚴雄壯——在它的北面，是浩浩湯湯，奔流東行的漢江，其余三面，則是泛著粼粼青光的護城河水。詩云：“華夏名標第一池，流潢三面白鷗疑。孤城雄峙兩千日，胡騎空勞十萬師。淘去干戈花影疊，釣來星月柳絲垂。煙波渺渺連霄漢，半是風(fēng)云半是詩?！?/p>

城因水而靈秀，水因城而厚重。襄陽的護城河，是中國保留下來最寬最大的護城河，它如一條玉帶環(huán)繞，守護著這座城，讓其易守難攻，固若金湯，被合贊“華夏第一城池”。護城河面闊如湖泊，水波不興，樸船游弋，祥和安寧，幾乎讓人忘卻了它們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這種強烈的比照，掩蓋了千古的滄桑。

真實的歷史沒有《武穆遺書》，但岳飛帶領(lǐng)岳家軍近乎攻無不克的戰(zhàn)績，愿“直搗黃龍，還我河山”的忠勇代代傳頌。南宋紹興四年，整甲繕兵、執(zhí)銳披堅的岳家軍剛剛收復(fù)郢州，又搖旗吶喊，狂飆電掣，直奔襄陽城。岳家軍深知襄陽作為“天下屏障”的重要性，為收復(fù)金兵占領(lǐng)的襄陽、郢州等六郡，岳帥渡漢江時曾立誓言：“不擒賊帥，復(fù)歸舊境，不涉此江!”金軍將領(lǐng)李成布騎兵臨水，而步兵于野。岳飛熟讀兵書，洞察到騎兵利于地，步兵利于水，遂命長槍步卒擊其騎兵，以騎兵擊其步卒，使襄陽一戰(zhàn)大獲全勝，震驚番敵，振激南宋。據(jù)文物專家稽考，襄陽小北門至荊州古治段的古城墻曾在宋代大修，其磚寬厚，上刻有“岳”字，當是岳家軍駐扎監(jiān)城時所筑。

任岳飛能保得住這青磚方城，卻保不住將傾大廈，他背負的太多了！然而，人是應(yīng)有歸屬感的，也是應(yīng)有些精氣神的。對于家國，知其不可為卻必為之！這種民族的執(zhí)著，如同岳家槍忘我一擲，穿透了敵寇苦膽，也激蕩著萬世人心！

襄陽古今戰(zhàn)火，以抗蒙最為猛烈：金以后，蒙古人橫掃歐亞大陸，為了入主中原，又對南宋發(fā)動了多次戰(zhàn)爭，從成吉思汗之子窩闊臺，到蒙哥，再到其孫忽必烈，持續(xù)了近乎半個世紀。而襄陽，則是南宋可以依仗的最堅實的屏障、最后的堡壘。

城之興亡，在于城墻的堅實，在于刀兵的銳利，在于鼓鼙的振奮，然而，更在于人心的堅守。

襄陽峴山北麓摩崖石上刻有一篇《襄樊銘》，為南宋將領(lǐng)李曾伯抗蒙所書，其銘曰：“壯哉，脊南北。翳墉壑，九陵谷。乾能，剝斯復(fù)。千萬年，屏吾國。”銘刻楷書雄健遒勁，蔚為壯觀。淳祐十一年，京湖置制使李曾伯奉命前往襄樊，抗擊蒙軍，憑借襄樊易守難攻的天然地理，以及軍民同仇敵愾的抗戰(zhàn)決心，大獲全勝，故作此銘。

手扶城垛，極目而望，江山勝跡在，舟車競鬧中，這片城頭上的祥云，已遮蓋了往昔戰(zhàn)爭的殘酷。然而在青史的內(nèi)頁里，金鼓齊鳴，殺聲震天，忠魂嘯音，我們無法忽視抗蒙之戰(zhàn)中，經(jīng)歷時間最長、最艱苦、最慘烈的南宋末年的襄樊之戰(zhàn)。

唐城秋色 攝影/ 趙興沛

宋度宗咸淳三年，降將劉整進言蒙主忽必烈：“攻宋方略，宜先從事襄陽……浮漢入江，則宋可平也。”于是忽必烈集合了蒙古、女真、西夏、渤海等各部人馬共計50萬以上攻擊襄陽：他們采用圍城打援、水路夾攻的戰(zhàn)術(shù)，先后在白河、鹿門山、萬山等地修筑城堡，阻宋援兵、斷宋糧道；同時建戰(zhàn)船五千艘，練水卒七萬，在漢水江心筑實心炮臺，設(shè)置駑炮（回回炮），猛轟樊城?！盎鼗嘏凇?，又名西域炮、巨石炮、襄陽炮，是當時先進的“發(fā)石機”，巨石發(fā)射，轟鳴八方，聲震天地，入地七尺，無堅不摧。危急時刻，南宋丞相賈似道竟對宋度宗封鎖消息！凡說蒙軍攻宋的官員，或被貶斥或被殺。久候無援，襄陽守城軍民無不目眥欲裂，心痛已極！

滄海橫流，方見英雄本色，其時張貴、張順，范天順正是為國為民，赴湯蹈火的大英雄！咸淳八年（1272）初夏，襄陽西北青泥河上，南宋將領(lǐng)李庭之造船百艘，遣二張欲以救城。麾下三千勇士，在張順、張貴率領(lǐng)下，激烈轉(zhuǎn)戰(zhàn)，越過層層封鎖，運載軍需進入襄陽。見援軍到來，城內(nèi)軍民士氣高漲。然在途中，張順身中四槍六箭壯烈犧牲，而張貴入城后率軍突圍求援，卻不幸重傷被俘，不屈犧牲——張順死后，尸身自江中浮出，逆流而上，數(shù)天后漂至襄陽，仍“甲胄在身，手持弓箭，怒氣勃勃如生”，見者無不為之動容！自古以來，英雄熱血或灑平蕪，或融江海，或染白雪，或拋長空，可歌可泣，保家衛(wèi)國，戛乎難哉？嗚呼哀哉，思之心顫，壯哉痛哉!

久攻城不下，蒙便用張弘范計，先破樊城，他們水陸夾攻，先燒斷江上鐵索浮橋，截斷了襄樊二城的聯(lián)系，斷了宋軍援應(yīng)，又兵分五路，用“回回炮”圍轟樊城。守樊主將都統(tǒng)制范天順、統(tǒng)制牛富率軍民抗敵，激戰(zhàn)十四晝夜——牛將軍在城破后仍率百名壯士拼死巷戰(zhàn)，重傷被俘后寧死不降，以頭碰柱不死，又投火自焚殉國。裨將王福見狀，大喊“將軍死于國事，吾豈宜獨生”，也投火自盡。敵眾我寡，不能接應(yīng)，樊城終告失守。城破時，主將范天順高呼‘生為宋臣，死當為宋鬼！’自縊而死。余下軍民全數(shù)遇難。樊城失守，襄陽失去輔弼，援盡糧絕，守將呂文煥感大勢已去，無力回天，遂率眾舉城投降。歷時六年，宋元襄樊大戰(zhàn)宣告結(jié)束。襄陽失守，南宋軍心震動，忽必烈心中的巨石落地。僅僅三年后，元滅宋，完成統(tǒng)一。在那之前，宋蒙戰(zhàn)爭持續(xù)了近半個甲子！艱苦卓絕的襄陽保衛(wèi)戰(zhàn)雖以失敗落下帷幕，但襄陽軍民共赴國難、舍生忘死的愛國精神，卻光芒萬丈，永垂青史。其實，宋朝并不柔弱，有名將堅城，擁地勢水利——真正擊垮它的，不是敵寇，而是人心！

這些抗御外敵，浴血奮戰(zhàn)，忠于國家，敢于犧牲的將軍志士，雖然武功并不登峰造極，兵法也未必十全十美，但，他們一樣擁有著“碧血丹心”！

由是觀之，“俠”是進步的，不是封閉的，“俠”是廣大的，不是狹隘的。

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俠”、“小俠”，是局限在俠客自身的襟懷上，多為個體，為國為民、心靈曠達的是大俠，行俠仗義、不平而鳴的是小俠。而從廣義上說，“大俠”的文化內(nèi)涵應(yīng)該更豐富，“大俠”應(yīng)該是包含所有積極幫助他人，服務(wù)社會，急人所困，舍己救人，為國捐軀的志士仁人——“大俠“即是“大仁”！

襄陽城的魂魄，永不在其斑駁的城墻，磅礴的身影，而在于跌宕的歷史，道義的存續(xù)，人心的向背……仿佛他那昂然的身板里，不僅僅是磚土，更有黃金鑄成的筋骨。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昔日的金城湯池，今日成為游人懷古寄情的游覽之所。惟愿天下再無戰(zhàn)爭，而華夏名城襄陽，景色永遠壯麗，生活永遠安寧！

襄陽夜景 攝影/ 郭伏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