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更老的老家

李文宏

在蒙古高原上，敖漢，就如同一部象雄大藏經(jīng)，神秘、浩淼，每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我都會不由地生出一種虔誠與敬畏。每一次接近它，我都有一種莫名的溫暖，就如同小的時候在外面玩了一天的孩子踏進家門口那種歸家的感覺。

敖漢地處努魯爾虎山脈北麓，科爾沁沙地南緣的，這片八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遍布著不同時期的古代遺址，最著名的小河西文化、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小河沿文化等四種史前文化均在境內(nèi)。其中被考古界認(rèn)定興隆洼遺址是目前中國保存最完整、年代最早的原始村落，有“華夏第一村”之稱。

走近敖漢的歷史，你會驚詫于這里有那么多的“之最”，中國年代最早的玉玦，亦是世界范圍最古老的耳飾；被譽為“中國畫壇之祖”的陶器——鹿首龍、豬首龍、鳥的圖案；八千年前的碳化谷物和早期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

這片土地，以“黍粟”為脈，生動鐫刻著農(nóng)耕文明的人文年輪；

這片土地，以情為系，引無數(shù)代人回到心靈出發(fā)的地方，去找尋靈魂扎根的故鄉(xiāng)……

聞到谷子開花的清香

如果把眼前這八月的田野比做一幅畫，那就是一幅濃墨重彩的山水長卷。筆墨丹青，傳遞的是文化記憶。物華天寶，展開的是一幅由作物組成的山水大寫意。遠近、內(nèi)外、虛實完美結(jié)合，讓人感覺八月的大地不僅是“象”與“意”的偶然相遇，也是天、地、人間萬物的絕妙契合。

山不在高，在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內(nèi)蒙古地域遼闊，敖漢是內(nèi)蒙古眾多的旗縣之一，然而自2003年考古人員在敖漢旗興隆洼鎮(zhèn)興隆溝遺址發(fā)現(xiàn)了1500多粒碳化粟和黍，經(jīng)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和美國哈佛大學(xué)、加拿大多倫多大學(xué)試驗后，認(rèn)為這些碳化的粟和黍是人工栽培的標(biāo)本，是中國北方最早的農(nóng)作物種子，距今7700—8000年之間，比中歐早2700年，由此，興隆溝遺址被學(xué)術(shù)界定為橫跨整個歐亞大陸旱作農(nóng)業(yè)的發(fā)源地，被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列為為“全球重要農(nóng)業(yè)文化遺產(chǎn)”。

我國古代稱國家為社稷，社是指土神，稷就是谷神。社，讓萬物生存，稷，這個被古人尊為“百谷之主”、“五谷之長”的食糧，正是它讓原始的人類凝聚了生生不息的生命能量。由此說來，只有土地和糧食才能支撐起一個國家的江山社稷。

其實在碳化谷物沒有出土前，敖漢小米已經(jīng)出名，尤以“黃小米”為最。

我對小米并不陌生，我的老家和敖漢旗同屬科爾沁沙地邊緣，因干旱少雨，作物多以谷子為主，老人們說，種谷子的地方很少遭“死賤年”，因為谷子“皮實”。

如今想來，原始的漁獵時期，人類主要依賴采擷自然果實、打撈魚蝦和圍獵動物維持生存。八千年前，能夠發(fā)現(xiàn)并培育出一種既好吃又能穩(wěn)定生長的作物對人類來講該是何其重要的事。而谷子和黍子去皮之后磨成面粉可做成各種更好吃的食物。

記得農(nóng)村有俗語叫“順著壟溝找豆包”，多指沒有什么本事一輩子種地的人，其實我覺得人們把這句話理解反了，或者是不同的年代它代表的意思不同。你想，在那個“民以食為天”的年代，能夠“順著壟溝”找到豆包，那會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了。

先人們正因為吃飽了肚子，才能有閑情逸致，才有了精神的向往，于是這里有了玉玦，有了骨笛，有了蚌裙，有了祭祀，有了圖騰，有了更高的追求和無數(shù)的夢想……這一切都賴于——谷子。

谷子是一種耐旱的植物，生存能力強，生命力旺盛。正因它“皮實”，才使得它成為五谷之首，敖漢的谷子，它和頭上的藍天，腳下的黑土，和涓涓的河流，一起走過八千年，讓這里變成了“世界小米之鄉(xiāng)”。

都說植物和人一樣，是有記憶的，不知道它們靠什么傳遞記憶，可什么時候發(fā)芽，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jié)果，都能清楚的記得季節(jié)的變化。雖說谷子的生命很短，從生到死只有幾十天的時間，但它們卻能把春秋一世的記憶藏進了種子里，從而一代又一代傳下去。

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村自古種地都有留種的習(xí)慣，從前家家的房梁上，總是掛著一簇簇沾著厚厚的塵土被煙火熏得幾乎看不清本色的谷種，即使挨餓也不能食。在農(nóng)民的心里，谷物也同人一樣，有生命、有父母、有子女，不能斷根絕種，而要薪火相傳。

這個八月，又一次來到這片土地上，正是谷穗開花時，站在田野之上，看一束束嫩綠的谷穗從細(xì)細(xì)的桿子里掙脫出來，昂著頭貪婪地吸納著太陽的精血，旁若無人地努力地開出細(xì)碎的花兒。而那些震驚中外考古界的歷史遺址大都被這蓬勃的綠色收攏入懷，淹沒在這成片的莊稼地里。面對著這從穿越八千年塵風(fēng)踏歌而來的作物，我突然覺得，它們不僅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族譜的，因為這些記憶有生命的氣息，有情感的溫度，它們的族譜記錄著一個遠古的姓氏——稷。

這一刻，我的心靈，對這一古老的姓氏產(chǎn)生了濃烈的膜拜情愫，我聞到了來自八千年前的谷子開花的清香。

蕎麥?zhǔn)w麥

這個八月，在這有著八千年農(nóng)耕文明的土地上人文的行走，綠是這里的主色調(diào)，莊稼是這片土地的主角，眼前皆是植物作物的華美風(fēng)采。

如果要把谷子比做作物中忍辱負(fù)重的父親，在我眼里，蕎麥就是作物家族中人人喜愛的窈窕淑女。

內(nèi)蒙古地處高寒，不像江南那么多姿多彩，而蕎麥則是上天的眷顧，它的存在就是上天賜予的一道婀娜的風(fēng)景。

敖漢因其獨特的氣候、地理、環(huán)境、土質(zhì)等條件，特別適合蕎麥生長，每到蕎麥開花時，漫山遍野就成了花海，雪白的、淡粉的，遠遠望去，如同給大地鋪上了散發(fā)著清香的華美地毯。記得前幾年敖漢還專門舉辦過“蕎麥花節(jié)”，而“敖漢撥面”更是它的一張華麗名片。

說來好笑，有位好友是敖漢人，隔段時間就會在朋友圈中發(fā)敖漢“拔面”的各種吃法，一天經(jīng)不住那圖文并茂的的誘惑，當(dāng)下約了閨蜜驅(qū)車百里前往敖漢去吃“撥面”。到了新惠的一家撥面館，每人一碗撥面，澆了酸菜鹵，就著小咸菜，三個人花了十五塊錢，然后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

其實，要是單純?yōu)榱藵M足味蕾，在我所住的市區(qū)撥面并不鮮見，亦不乏正宗的“敖漢撥面館”，為什么非要去敖漢吃一碗面，多是為了尋找一種感覺，為了一種心靈上的滿足。

在蕎麥的N種做法中，有一種最原始最傳統(tǒng)的做法叫壓饸饹。其做法類似于現(xiàn)在的人做掛面，也是把和好的面團放在一個專用的器皿中直接擠壓在開水鍋里，煮熟澆上鹵子即可。在我們老家的鄉(xiāng)下，人死了下葬那天，要吃的最后一頓飯一定是饸饹，也叫吃“饸饹頭兒”。

一些上年紀(jì)的人見面互開玩笑時會說，“啥時候吃你的‘饸饹頭兒呀？”“饸饹頭兒”成了人過世的隱喻，老人之間這樣玩笑一是表示稱贊對方高壽，也是活到一定年紀(jì)而看淡生死的一種豁達。

這種習(xí)俗是從什么年代傳下來的沒有知道，我主觀地斷想，把蕎麥“饸饹”成為告別塵世的最后一餐，這一方面表示蕎麥在當(dāng)時的尊貴地位，另一方面也是因其好吃給走的人對人世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吧。我這樣的猜度也是有根據(jù)的，我國有著悠久的農(nóng)耕文明史，詩經(jīng)中有一篇《豐年》，就是寫古人于收獲之后為報鬼神的庇佑，舉行祭奠喜慶豐收的?！柏S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p>

翻譯過來是說，豐收年谷物多的車載斗量，谷場邊有高聳的糧倉，億萬斛糧食好好儲藏。釀成美酒千杯萬觴，在祖先的靈前獻上。隆重舉行各種祭典，祈禱齊天洪福在萬戶普降?？梢姰?dāng)時尊貴的谷物是可以用來祭奠的。

敖漢博物館有一尊陶人，據(jù)說這一件高55厘米的整身陶人像在考古界被譽為“中華祖神”。

陶人頭戴盤索冠盤腿而坐，兩眼圓睜，呈張口交談或呼喊狀，右手握著左手腕放在腳上。專家學(xué)者認(rèn)為這一男性陶人的身份為巫師、家族祖先、受人尊敬的酋長或族長?；蛟S當(dāng)年的他正端坐于山上，召集族人敘說五谷，傳承稼穡，或豐年祭奠，乞求神靈庇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然而不論他怎樣大聲訴說，今天的我們都無法聽見，即使穿越時空隧道，也無法破譯上古文明的密碼，更不知神奇的敖漢還蘊藏著多少中華遠古先民的秘密于此。

因為在歷史的長河中，人和植物一樣，再漫長的人生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我們只知道，在這片先祖?zhèn)兩朗郎婧土魬俚耐恋厣?，黍粟以自己的方式為先人立傳。雖說草木一秋，但它春榮秋枯，子子孫孫，以頑強的生命力讓物種得以傳承，讓我們在“故鄉(xiāng)”已經(jīng)被消解之后，還能做一個有根的人。

一個人，如果沒有靈魂扎根的地方，就沒有精神的來源地。感恩這片土地，因了興隆洼等文化遺址的存在，才能讓人們把久遠的歷史把人類的昨天和今天巧妙地銜接起來，成為歲月的底片，才得以讓人們?nèi)セ赝祟悂頃r的路，去尋找更老的老家，做一個有根的人。

（此文獲首屆環(huán)境500佳“啟功杯”征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