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年茂
從15世紀末開始,人類進入“大航海時代”,此前的“海上絲綢之路”開始全球海洋拓展。進入16世紀后,葡萄牙、西班牙成為歐亞海洋貿易圈最為繁忙的國家,緊隨其后是荷蘭、英國人和法國。隨著1600年英國成立東印度公司,并在東南亞的爪哇島上建立據(jù)點,往返歐洲、中國、東南亞、日本進行商貿活動。1581年脫離西班牙獲得獨立的荷蘭,1600年就到達日本,并在1602年成立荷蘭東印度公司。[1]中國東部沿海、東南亞海域和歐洲社會的人文與商貿聯(lián)系隨之越來越緊密,進入大海航時代后的“海上絲綢之路”帶來的物產交換和文化交融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水平。盡管明清中央政府有時出于不同的政治考慮,實行過不同程度的海禁和內在制度限制,但是近幾十年海內外學術界的研究成果顯示,海上絲綢之路在大航海時代之后,以海洋為通道的物產交換、思想碰撞、文化交流一直不曾中斷;近30年的研究成果還表明中國深度參與了全球貿易。[2]
人類面對多種多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了各種文明,培育了豐富的物產。人類從史前就進行物品交換、文化交流??鐨W亞大陸東西方文化交流可能始于距今5千紀,在青銅時代得到強化,為漢代的絲綢之路的開辟奠定了重要的基礎。[3]歐亞大陸的東端是人類生態(tài)環(huán)境最豐富多樣的地方,西段的歐洲生態(tài)環(huán)境則簡單許多,物產種類少許多。裝飾世界和人類的商品,像絲織品、茶主要在亞洲生產。正是歐亞大陸的這種生態(tài)環(huán)境多樣性,才產生了“東物西漸”的現(xiàn)象。
歷史上絲綢之路除沙漠之路的主干道外,還有許多重要分線,重要的有五條,分別是:草原之路、海上交通、唐蕃古道、中印緬路、交趾道。[4]從唐代以后,歐亞大陸東西端的交往逐漸走海路,大航海時代以后,海上絲綢之路進入“世界史”的階段,東方的文明古國與現(xiàn)代化的西方各國進行了人類之前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物質、文化交流,并且最終取代傳統(tǒng)的路上交通。
學界對這一時期西學東漸有深入的研究,對于東學西漸也有較多研究。人們較多關注上層文化,如儒、釋、道等文化的中外文化交流,而民間基層文化的對外傳播,則較少引起人們應有的關注,[5]東方物質文化西傳也較少引起學界應有的關注。從歷史上看,十七八世紀以后,西歐各國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通過資本主義革命、科學革命、工業(yè)革命獲得的成功,西方社會在上層文化樹立了根深蒂固的文化自信(歐洲文化中心論),對于古老中國上層文化,早已沒有敬意,甚至對中國的蔑視。[6]與之迥然不同的是,西方人幾百年來對東方的物質文化一直珍愛有佳,其中瓷器就是突出的代表。
陶瓷是“土地的奉獻,是人類智慧的吟唱,是火與土交融的藝術”,陶器不是中國獨有,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都發(fā)明了制陶術,但是只有中國最早發(fā)明了瓷器,在人類文明史上寫下了燦爛的一頁。[7]瓷器獨生中國,成為中國的代表,瓷器與國(China)齊名,中國也成為了瓷器的故鄉(xiāng),瓷器也是藝術史、物質文化的重要篇章之一。中國創(chuàng)造了璀璨的瓷器作品,西方面見到東方的精美瓷器,贊嘆喜歡的同時,珍藏和使用瓷器一度成為歐洲上層社會的時尚。
大航海時代以后,中國從16世紀開始與歐洲第一次直航貿易。16—18世紀3億件瓷器流入歐洲。[8]近幾十年發(fā)現(xiàn)的海洋沉船也見證了瓷器作為東物西漸的直接證據(jù)。中國海域的“碗礁一號”、“碗礁二號”,越南的頭頓沉船,菲律賓海域的“圣迭戈號”沉船,新加坡海峽“海爾德馬爾森號”(Geldermalsen),大西洋沉沒的“白獅號”和1745年的“歌德堡號”(East Indiaman Gotheborg),毛里求斯馬斯克林群島附近的1615年的“班達號”(Banda),1822年蘇門答臘和爪哇島之間的“泰興號”(The Tek Sing)沉船等。[9]
貿易公司不懼海上風險,竭盡所能的販運瓷器等物品到歐洲,只因東方瓷器等物品在歐洲有著巨大市場,公司能夠獲得巨額利潤。成立之初荷蘭東印度公司,1602年就強行攻占一艘葡萄牙的商船圣·亞戈(san Jago),1604年又強占另一艘近有10件瓷器的商船圣·凱瑟琳娜(Santa Catarina),把中國的瓷器販運到荷蘭公開拍賣,特別是第二次拍賣吸引了來自全歐洲的買家,并掀起了青釉飾物熱。[10]1610年7月,一條返回荷蘭的商船載運了9227件瓷器;至1612年增加到38641件瓷器。1614年從爪哇回國的荷蘭商船“先爾德蘭號”,滿載了碗、碟、盤、瓶等近7萬件中國瓷器。1639年,單船載運瓷器的數(shù)量更是飆升到36.6萬件之多。1604—1657年,近300萬件從海上絲綢之路運到歐洲。整個17世紀,由荷蘭東印度公司販運到歐洲的瓷器累計1600萬件,規(guī)模驚人。[11]到18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后來居上,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貿易公司,從1730年起到18世紀末,每年進口超過50萬件瓷器。[12]原先許多精致的瓷器正式成為歐洲統(tǒng)治者和各國宮廷的收藏品。在瓷器大量涌入歐洲后,歐洲迅速成長中的中產階級也開始擁有和使用瓷器。
從17世紀下半葉開始,神圣羅馬帝國的各個邦國統(tǒng)治者對瓷器有著特別的熱愛,代表性人物有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魯?shù)婪蚨溃≧udolphII,1552-1612)、波希米亞國王、匈牙利國王和奧地利大公,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一世,他們都有專柜或宮殿收藏中國瓷器。各自邦國的中上層階級也紛紛效仿,大量的錢財流入了英國、荷蘭等東印度公司,神圣羅馬帝國的各個邦國都想方設法挑戰(zhàn)英國、荷蘭與亞洲的瓷器和其他奢侈品貿易。解決統(tǒng)治區(qū)域的錢財外流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成立公司,參與經營瓷器的海上貿易;另一種是自建工廠,生產瓷器。
神圣羅馬帝國各邦國中最早從事販運東方瓷器貿易是奧屬尼德蘭的商人,隨后1722年在奧斯坦德,[13]奧地利帝國東印度公司被皇帝卡爾六世(Carl VI)授予特許經營執(zhí)照。但是受到英國和荷蘭的強烈抵制,好多年里一直試圖以武力改變。卡爾六世不得不暫停公司的特許執(zhí)照,最終在1731年收回了給在奧斯坦德東印度公司的特許經營執(zhí)照。[14]奧地利皇家的特許貿易公司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其他邦國仍想辦法成立公司從事販運東方瓷器和其他物品到歐洲。普魯士腓特烈國王時期(1740-1786),就曾專門設立一家經營時間很短的“恩布登(Embden)公司”專營東方的貿易。1757年公司由“伯格·埃姆登號”(Burg von Embden)和“普魯士國王號”(K?nig von Preussen)運回59套定制的紋章瓷。船上的部分貨物在阿姆斯特丹銷售,其中包括了皇家紋章的瓷器。[15]
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販運東方瓷器到歐洲一直難以奏效,德國的各邦國君主為了本邦國的錢財不外流,自建工廠生產瓷器成為各邦國君主不約而同的選擇。神圣羅馬帝國許多邦國都開始仿制中國瓷器,最終德國邁森成為歐洲最先成功仿制中國瓷器的地方。
瓷器是在制陶技術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它有比許多陶器無法跨越的優(yōu)越性。成熟的瓷器有哪些明顯特征呢?其一,瓷器燒成的溫度一般在1200攝氏度以上;其二,制胎原料主要是瓷土或瓷石,在高溫中,胎骨能夠基本燒結,具有較高機械強度;其三,瓷器表面通常施有玻璃質的高溫釉,胎釉結合緊密,因而釉層沒有剝落現(xiàn)象,吸水率非常低,并由于表面施釉,不但清潔,更具美感。[16]因此,大航海時代以后,通過海上絲綢之路,瓷器大量出現(xiàn)在歐洲,獲得歐洲各階層消費者的喜愛,在歐洲迅速傳播。另一方面,從十四五世紀開始,歐洲仿制中國瓷器道路坎坷不平。至17世紀末,制瓷技術歐洲人一直未曾掌握。[17]
作為后起瓷器制作廠商,掌握制瓷工藝無非兩種途徑:一是學習中國匠人的制瓷技術制作瓷器;二是掌握基本制瓷信息和技術后,不斷實驗、仿制,制作出瓷器,接著創(chuàng)新發(fā)展制瓷技術。
傳統(tǒng)中文論著中,大多以第一種說法為主。這類說法一般都會提到1698年耶穌會神甫殷弘緒(Pere 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開始在饒州地區(qū)傳教,1709年(清康熙四十八年),得到朝廷庇護獲準長駐景德鎮(zhèn)。他在景德鎮(zhèn)居住了7年,深入了解了瓷器的各項工序與技術,于1712年和1722年兩次把瓷器制作的原材料和制作方法寄回歐洲。兩封信中重點介紹了制瓷材料——胚胎子土和高嶺土,指出高嶺土在制瓷中的絕對重要性,只有加入高嶺土才能燒制出精細的瓷器。殷弘緒神甫還介紹了各種釉料的提煉和使用方法、瓷器的制作流程和窯廠建設的要點。
兩封密信傳回歐洲后,被刊登在歐洲《專家雜志》上,歐洲各國很快知道了中國的制瓷技術,推動歐洲制瓷工業(yè)的快速發(fā)展。[18]傳統(tǒng)的說法。
事實上,17世紀末、18世紀初,歐洲獨立制造和生產瓷器的技術大體成熟。歐洲人自己獨立研究、實驗和仿制中國瓷器也是歐洲瓷器誕生和發(fā)展非常重要的另一條路徑。其中,德國邁森瓷器的誕生是代表,而德國邁森瓷器的誕生與薩克森選帝侯(1670-1733;r. 1694-1733)兼波蘭國王(1709-1933)的奧古斯都二世對中國瓷器的熱愛密切相關。正因為奧古斯都二世熱愛瓷器和財政支持,研究人員才得以反復實驗和不斷燒制,最終成功破解中國瓷器的“秘密”,掌握了制瓷技術,薩克森邁森瓷器才成為歐洲瓷器的誕生地。
17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的王室正受到法王路易十四的宮廷文化的影響,凡爾賽宮更是成為歐洲各國王室羨慕的宮廷建筑。奧古斯都二世年輕時也深受此風影響,并迷戀東方風尚的異國物品。十七八歲時奧古斯都二世游覽過巴黎兩次,共待了8個月。1787年,奧古斯都二世第一次到巴黎的時候,在凡爾賽宮覲見法王路易十四。法王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和宮里收藏有大量異國的裝飾品,特別是青花瓷和青花瓷裝飾的宮殿,讓年輕的奧古斯都羨慕不已。[19]另一次來到凡爾賽宮,年輕的奧古斯都二世見到了更多的瓷器和其他物品,法王特意開啟凡爾賽宮的噴泉,宴請薩克森年輕的王子。[20]
凡爾賽宮和中國瓷器帶給了年輕王子深刻持久的印象。同時,德國已有的收藏也影響了年輕王子的興趣。17世紀后半葉,“中國風”瓷器熱的時候,德國王室像其他歐洲的王室一樣,也收藏了許多東方瓷器。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一世(1657-1731,r.1701-1713)時期,也許是該時期全德國境內擁有瓷器最多的收藏者。1709年,薩克森選帝侯奧古斯都二世到訪柏林時候,就被引導到夏洛滕堡宮(Charlottenburg)、奧爾登堡宮(Orienburg)、卡普特宮(Caputh)參觀收藏的瓷器。國王奧古斯都二世自己設計了“瓷宮”,專門收藏中國瓷器。[21]1717年還以600名士兵和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ね粨Q了127件中國瓷器。奧古斯都二世并不滿足已有的瓷器收藏,一直夢想著在他的城堡中擁有各式各樣的瓷器。因此,奧古斯都二世很早就對瓷器方面的實驗研究動態(tài)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
其中,埃赫弗雷德·瓦特爾·馮·齊爾恩豪斯(Ehrenfried Walther von Tschirnhaus, 1651-1708)最早進入奧古斯都二世的視野。齊爾恩豪斯曾在荷蘭萊頓大學學習數(shù)學、物理學,幾次到法國學習科學技術,以便幫助薩克森發(fā)展技術水平。在荷蘭萊頓時候,學到怎樣制造窯。不過,他在瓷器方面最重要的建樹在大凹面鏡和加熱玻璃來掌握太陽能聚焦表面的溫度。因而,他能夠熔融一些礦石,如石英和白堊巖。然而這一階段的歐洲科學家還錯誤地認為瓷器是像玻璃一樣的熔融物品;同時,奧古斯都本人甚至還認為瓷器可以通過煉金術制造成功,相信“點石成金”。[22]
齊爾恩豪斯加入后不久,煉金師約翰·弗里德里?!げㄌ馗駹枺↗ohann Friedric B?ttger)也加入其中,還有一些弗萊堡的礦工、金屬匠人。波特格爾原本在柏林跟隨配藥師索恩(Zorn)學習,學習煉金師的本領——“點石成金”。煉金師波特格爾會點石成金的消息不久便傳到普魯士國王等多個國王耳中。對于相信“點石成金”的統(tǒng)治者而言,拘押波特格爾成為了他們的選擇。因此,當波特格爾從柏林逃出,先到維滕堡,后逃到薩克森,不久奧古斯都二世知道,即刻被抓捕起來帶到德累斯頓,軟禁在宮廷旁邊。1703年波特格爾曾經試圖逃跑到布拉格,但逃到奧地利北部的恩斯(Enns)就被抓回了。研究瓷器組的領導者帕斯特·馮·奧安(Papst von Ohain)也參與了抓捕波特格爾的行動,自然而然扮演了監(jiān)管者的角色。同時,年輕的波特格爾不同尋常的知識和天賦給了奧安深刻印象。
作為“煉金師”的波特格爾,研究“點石成金”的實驗一直沒有結果。1705年至1706年之間,可能是齊爾恩豪斯和奧安建議把他帶到瓷器研究組開展實驗工作。一起研究的一位礦工在一封信里說到:“1706年我見到波特格爾,我和他一起關在一間秘密實驗室里達8個星期之久,半個窗戶都被磚塊封起來。馮·齊爾恩豪斯從德累斯頓過來,常常和我們帶一塊,也包括貝格拉特·帕斯特·馮·弗萊堡先生;我們的的實驗室?guī)в?4個窯,帕龍先生和齊爾恩豪斯先生總是在用紅色瓷器塊和大理石片做實驗?!盵23]實驗過程中,中國瓷器都是他們一直不斷研究的材料和仿制對象。
1706年,因奧古斯都二世與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扶持的斯坦尼斯瓦夫·萊什琴斯基爭奪波蘭王位,瑞典軍隊逼近薩克森。形勢緊急之下,波特格爾等人被帶到德國黑森州的柯尼施泰因森林繼續(xù)研究,待了將近一年。1707年6月3日,波特格爾寫了一封信給奧古斯都二世,信里說到:“在馮·齊爾恩豪斯的幫助下,我看很有希望實驗在兩個月之內呈現(xiàn)些偉大的瓷器?!盵24]國王收到信件后,很快寫信給瓷器組負責人馮·奧安,命令他把波特格爾秘密帶回德累斯頓面談。瓷器組很快搬回到德累斯頓附近的一片老林中繼續(xù)研究。1707年9月22日,波特格爾也被帶到此處。三個月后,奧古斯都二世的瓷器研究組在這兒成功發(fā)明了瓷器。邁森瓷器準確的誕生時間是1708年1月15日。但是波特格爾并沒有立馬告知奧古斯都二世,直到一年之后才告知國王。除經濟上的考慮外,波特格爾考慮最多的就是他最新制造出來紅瓷的藝術形式、裝飾和使用;另外,與中國瓷器中當時深受歐洲喜愛的白瓷和青花還有差距。
波特格爾更多考慮的是給國王瓷器之美、是否是珍品和瓷器實用性。中國瓷器是波特格爾制造的參照系,他希望制造出和紅瓷一樣好的漂亮白瓷;并希望制作的所有瓷器都要超過所有的金屬餐具。[25]這一心理有將功補過的成份,彌補不能為國王“點石成金”的“遺憾”。直至1710年1月10日,奧古斯都二世才把邁森瓷器誕生的秘密告知世人。同年1月23日,國王正式授意成立皇家瓷器廠。1710年6月6日,瓷器廠搬到邁森阿爾布希特堡。至此,邁森瓷器成為歐洲最早誕生地,奧古斯都二世成為歐洲第一個擁有瓷器廠的國王。
簡而言之,傳統(tǒng)研究中關于歐洲瓷器誕生的論述,過于強調中國瓷器技術西傳,以殷弘緒神甫為代表傳教士“竊取”中國景德鎮(zhèn)等瓷器技術,從而間接促成了歐洲瓷器的誕生,這種說法并不符合歷史的完整事實。
事實上,歐洲從中世紀開始就有一定程度的制瓷技術基礎。[26]大航海時代之后,東方瓷器特別是中國精美的青瓷和白瓷大量涌入歐洲后,給歐洲科學家和匠人更加便利地見到瓷器,和接觸作為實驗材料的瓷器。[27]更重要的是,國王的財力支持,加上命令式強力脅迫下,齊爾恩豪斯、波特格爾和好些礦工、金屬匠人共同努力下,經過反復實驗和燒制,破解瓷器的秘密,掌握了制瓷核心技術。邁森瓷器的發(fā)明是一次合作。[28]國王奧古斯都二世和波特格爾的貢獻最突出。當然,中國瓷器有著重要的影響,特別在邁森瓷器早期的繪畫、裝飾和款式方面。
1710年8月5日在邁森瓷器廠工作的人員有:9個陶工、2個金匠、2個銀匠、3個漆工、3個畫家、1個玻璃畫工,還包括來自德累斯頓和波斯米亞的29名鏡片磨工和切工。波特格爾最先制作成功的是紅瓷,[29]燒制的硬度和密度都很好,但在雕刻、裝飾、款式方面都比較簡單,以至于被認為不是瓷器,而像是一精細的銀器。出于瓷器設計和裝飾的需要,波特格爾推薦德累斯頓的金匠約翰·雅克布·伊爾明厄(Johann Jacob Irminger)。中國瓷器的設計和裝飾成為他們模仿和學習的主要對象。[30]中國瓷器常常出現(xiàn)的圖案,蓮花、牡丹、萱草、龍鳳、山水、嬰戲、魚水、博古等常見題材,在邁森瓷器早期的作品中也可以常常見到。邁森瓷器初期的許多瓷器有濃厚的中國藝術風格,瓷器的彩色清漆和鍍金上的花朵或人物就是代表。
從這些邁森早年的瓷器作品中看出,波特格爾努力把邁森瓷器提升到藝術的水平。這一時期許多裝飾瓷器也受歐洲文化和歐洲時尚的影響,許多著名的巴洛克藝術的雕刻家也來到德累斯頓,像巴爾賽撒·珀莫瑟(Balthasar Permoser)也在裝飾波特格爾的紅陶。伊爾明厄仿照波特格爾的瓷胎模式開始制作白瓷。圖2中是伊爾明厄制作的經典白瓷咖啡壺,壺身、壺柄和壺口之間的比例都已幾乎恰當好處。約翰·格里戈里厄斯·赫洛德(Johann Gregorius H?roldt,1696-1775)和塞繆爾·斯托爾茨(Samuel st?ltzel)在瓷器顏料、瓷繪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至1713年以后,邁森的瓷器開始較大量生產。1719年,制瓷技術和瓷塑上有巨大成就的波特格爾病重去世,生前并沒有看到帶彩色瓷釉的邁森瓷器。
而在歐洲人心中,中國瓷器中的青花瓷是上乘瓷器,邁森瓷器這時很難做出這樣精美的瓷器,以至于奧古斯都二世懸賞1000泰勒給最先制作出青瓷的工匠。 1717年約翰·格奧爾格·梅霍恩(Johann Georg Mehlhorn)、約翰·克里斯托芬·胡格(Johann Christoph Hunger)最先制作出邁森原始青瓷。雖然青瓷質量不佳,在燒制過程中釉料不均出現(xiàn)流動,畫線出現(xiàn)模糊。[31]接著,赫洛德和科勒(k?hler)共同努力,加上畫工卡斯帕·里普(Caspar Ripp),邁森很快制作出高品質的青花瓷。[32]
青花瓷仿制成功之后,赫洛德和格奧爾格·福格(Georg Funcke)開始研制邁森瓷器的鍍金工藝和繪畫技藝。1713—1720年之間,邁森瓷器的金銀瓷,包括一些裝飾較重的瓷釉,最初都是由在德累斯頓的金匠格奧爾格·福格(Georg Funcke)完成。隨后斯托爾茨也加入研制,1725年2月,邁森瓷器的鍍金有所突破。發(fā)展到1728年,邁森瓷器已經掌握高水平的鍍金工藝和金色繪圖。
初期瓷繪中大都以中國的人物和植物作為裝飾的主題內容,這種樹枝和花朵的中國瓷繪風格在邁森瓷器初期是非常流行的,一直持續(xù)到18世紀40年代。
赫洛德仿制中國瓷器主題和風格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了一種想象東方的瓷繪風格。邁森瓷器的瓷漆人物具有明顯的東方特點,以想象的張力,描繪出東方西方融合的人物。1723-1724年,有近1000種這類融合東西方人物與場景的的瓷繪;許多并非出自赫洛德雇傭的工人之手。1730年,赫洛德共有46名工人繪制融合中國元素、東西方風格瓷繪的瓷器,[33]并被制集成一本瓷繪設計書,稱為舒爾茨抄本(Schulz Codex)。書中的一些瓷繪圖案、款式、人物需要仔細臨摹,一些瓷圖案則可以大膽的想象與創(chuàng)新。1720—1735年,這種融合中國元素、中國瓷繪風格的邁森瓷器銷路很高,深受歐洲社會各階層喜愛,成為邁森瓷器流行的異國風格瓷繪。
1733年喜愛中國瓷器和富有中國元素瓷繪風格的國王奧古斯都二世去世后,邁森瓷器的中國元素瓷器瓷繪開始減少。特別是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zhàn)爭(1740-1748)之后,邁森瓷器瓷繪中,歐洲的人物、風景、海景、港口景致和戰(zhàn)爭題材成為主題迅速增加優(yōu)先選擇。同時,18世紀中期,來自法國的洛可可時尚風的影響,邁森瓷器主題和瓷面場景布置還受到法國畫家華托(Watteau,1684—1721)的影響。
總之,18世紀邁森瓷器初期,中國瓷器的釉料色彩、瓷繪工藝、款式等都是邁森瓷器的仿制對象;中國瓷器瓷繪的主題、人物、景物、瓷面布置等方面都是邁森瓷器早期模仿的主題。邁森瓷器初期還融合中國元素,創(chuàng)作出具有東西方文化融合的瓷繪作品。瓷器成為東西方文化不斷交匯和相互融合發(fā)展的物質載體。
通過海上絲綢之路,中國瓷器大規(guī)模販運到歐洲,市場上,深受歡迎、器作為中國的物質文化優(yōu)秀代表,一直成為歐洲人鐘愛的物品和珍藏品。邁森瓷器等歐洲各個瓷器廠制造的瓷器,使得瓷器成為全歐洲共同使用源自于中國的物品。作為歐洲社會日常使用的瓷器和許多人家櫥柜里珍藏的瓷器,以及瓷器所代表中國普通勞動人民的技藝、瓷繪的藝術和文化,形成了立體的瓷器文化。500多年來,瓷器對歐洲人的社會生活和塑造歐洲人的中國印象、中國認知、中國感情有著重要影響。中國瓷器在“海上絲綢之路文化”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注釋
[1] 其他國家也成立東印度公司在東方展開爭奪,法國東印度公司、瑞典東印度公司、奧地利皇帝特許東印度公司,普魯士亞洲貿易公司,美國獨立后,美國商人也迅速進行商貿活動。
[2]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劉北成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彭慕蘭:《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xiàn)代世界經濟的發(fā)展》,史建云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李伯重:《火槍與賬簿: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萬明、徐英凱:《明代〈萬歷會計錄〉整理與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第三篇提出“明代白銀貨幣化與國家轉型”,揭示了明朝時期中國與世界范圍歷史變革間的聯(lián)系;趙軼峰:《明清帝制農商社會研究·初編》,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
[3]董廣輝等:《農作物傳播視角下的歐亞大陸史前東西方文化交流》,《中國科學:地球科學》2017年第5期。
[4]林梅村:《松漠之間:考古新發(fā)現(xiàn)所見中外文化交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第33頁。,2007。
[5]陳支平:《關于“海絲”研究的若干問題》,《文史哲》2016年第6期。
[6]如英國東印度公司雇員撰寫了大量抹黑中國及國民的報告,一直到1926年,何西·巴羅·馬士(Hosea Ballou Morse)出版的一部完整的《東印度公司編年史》,在書中,摩斯表達了對自己長期工作生活的蔑視。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26-1929。
[7]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編:《陶瓷百問》。杭州:杭州出版社,第4-5頁,2007。
[8] 孫機:《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北京:中華書局,第294頁,2014年。羅伯特·芬雷:《青花瓷的故事:中國瓷的時代》,鄭明萱譯,海口:海南出版社,第27頁,2015。
[9] 袁泉、秦大樹:《走向世界的明清陶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55-164頁,2015。劉淼、胡舒揚:《沉船、瓷器與海上絲綢之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10]William R. Sargent ,Rose Kerr, Treasures of Chinese Export Ceramics: From the Peabody Essex Museum,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p.5-8。
[11]袁泉、秦大樹:《走向世界的明清陶瓷》,第152-153頁。
[12]William R. Sargent , Rose Kerr, Treasures of Chinese Export Ceramics: From the Peabody Essex Museum, p.10。
[13]Ostend,比利時西佛蘭德省部的一座城市,英吉利海峽邊的海港城市。
[14]David Sanctuary Howard, 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 Volume 2, London: Heirloom & Howard,2003,p.51.
[15]后因1756-1763年的七年戰(zhàn)爭,公司不得不在1757年關閉。柯玫瑰、孟露夏:《中國外銷瓷》,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第69頁,2014。中文資料也可參見徐健:《“往東方去”:16-18世紀德意志與東方貿易》,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七章有簡要梳理,2013。
[16] 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編:《陶瓷百問》,第18頁。
[17]18世紀前,葡萄牙、意大利、荷蘭代爾夫特等,雖然一直努力仿制中國瓷器,但并未制造出硬質瓷。
[18]曾玲玲:《瓷華中國:走向世界的中國外銷瓷》。北京:商務印書館,第144—145頁,2014。袁泉、秦大樹:《走向世界的明清陶瓷》,第190-195頁,也是強調傳教士把中國瓷器技術西傳的重要性。
[19]Christina H. Nelson ; with Letitia Roberts, A history of eighteenth-century German porcelain : the Warda Stevens Stout collection,p.117。
[20]Ibid,p.118。
[21]也收藏日本瓷器,一直到二戰(zhàn)前都保存著這些瓷器,Ernst Zimmermann: ‘Das Porzellanzimmer im K?niglichen Schloss zu Dresden’,in Dresdner Jahrbuch, 1915,S.74.二戰(zhàn)后,瓷宮的瓷器進行安置,已經重新對外開放。
[22]Len and Yvonne Adam: Meissen portrait figures, Leicester: Magna Book, 1992, c1987.p.9。
[23]Otto Walcha,“Zur Quellengeschte des Meissner Porzellans',Paul Wildenstein's petition [Eingabe](1736) Keramikfreunde der Schwiez,Bulletin(1958),No.42,p.17-22。
[24]Staatscrchiv Dresden,Loc.1340,Vol. 2,Sheet.148. 轉引于Menzhausen, Early Meissen porcelain in Dresden, Berlin: Henschelverlag Kunst und Gesellschaft, 1990, 第11頁。
[25]Staatsarchiv Dresden,Loc.41910,Rep.IX,Sheet 218,No.205. 轉引于Menzhausen, Early Meissen porcelain in Dresden, 第12頁。
[26]福布斯等:《西亞、歐洲古代工藝技術研究》,安忠義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書的第五章古希臘羅馬陶瓷技術、第六章中世紀時期的制陶技術;特別是第六章,中世紀末期西波里亞諾·皮克爾派索(Cipriano Piccolpaso,1524-1579)就寫有《陶工的全部秘密》一書,記敘了意大利北部的實際狀況。在中世紀,歐洲制陶在器物成型、削修和整理、造型裝飾、干燥與燒制、制窯技術、燒制溫度及控制、釉、泥釉和彩繪裝飾等都有一定基礎。
[27]17世紀,歐洲人交流密切,他們特別密切關注周圍的自然界并與之互動。十六七世紀的歐洲正處在科學革命中。見普林西比:《科學革命》,張卜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第六章《科學世界的建立》。其中煉金術與數(shù)學、實驗物理科學、醫(yī)學也有著密切關系,波特格爾另外一個身份就是煉金師。見陳方正:《繼承與叛逆:現(xiàn)代科學為何出現(xiàn)于西方》。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第511-519頁,2009。
[28]Willi Goder: Johann Friedrich B?ttger. Die Erfindung d. europ. Porzellans, Stuttgart: Kohlhammer,in Meissner Porzellan von 1710 bis zur Gegenwart,S.138。
[29]波特格爾自己稱之為碧玉瓷器。
[30]還有日本的瓷器。
[31]Christina H.Nelson,with Letitia Roberts: A history of Eighteenth-Century German Porcelain: The Warda Stevens Stout Collection, Lucia Marquand,2013.p.131.對于他倆的努力,奧古斯都二世仍獎勵了300塔勒。
[32]Ulrich Pietsch, Early Meissen Porcelain:The Wark Collection from the Cummer Museum of Art&Gardens.London: D.Giles,2011,p.26-27。
[33]Ulrich Pietsch, Meissen Porcelain: Making a Brilliant Entrance, 1710to 1763.” In Pietsch and Banz 2010,p.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