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北極是大熊星座正對著的荒野,每個晴朗的夜晚,雪野上到處是七星灑下的星光,北極星就在它的上空閃爍。在北極遇到一個難得風平浪靜的夜晚,那天我去戶外曬了一次星星。
只要抬頭,就能直直地看到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在正頭頂上,這先是讓我覺得有點像做夢,然后才想起來,因為這是在北極。然后,又想起凡爾納的小說情節(jié)——某人手中的指北針突然胡亂晃動,拼命指向地下,好像中了魔一樣。探險家們都驚慌失措,繼而意識到,他們來到北極的地磁點了——那是我七歲時讀的人生第一本小說,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的名字都已經(jīng)忘記,但模糊而強烈地記得這個有關(guān)指北針的細節(jié)。
這里的星星好像離地面很近,所以看上去很大,而且是彩色的。我以為自己眼花了,特意拍了張照片去電腦上放大了看。它們真是彩色的,有的是黃色的,有的是紅色的。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只大熊和一只小熊的身影。就像早在七天造世界時,上帝已為北極熊將要滅絕的這一天準備好了紀念碑。像希臘神話一樣,凡在地上活不下去的,就逃到天上,變成了星星,夜夜照耀自己的故鄉(xiāng)。
這里是北極熊唯一的故鄉(xiāng)。
降落到斯瓦爾巴群島第一個民用小機場,還在等行李,我就看見一頭白色大熊。它在行李傳送帶的中央直立著,是一頭成年的北極熊。有兩米高,大約六百公斤重,黑色的鼻子,仔細看它,它臉上有種兇殘與無辜交織的表情,并無卡通中的那種天真。這個北極王者直立著,厚實的前爪松弛地掛在腕上,可那毛茸茸的前爪只要一拍,就能把海豹的腦殼打碎。不過——它是個標本。
等行李的時候,一道腦筋急轉(zhuǎn)彎題浮上心頭:“北極熊是北極之王,什么都吃,可就是不吃企鵝,為什么?”
在朗伊爾城的道路邊豎著北極熊可能出沒的三角形警告牌。這個島上小城被遼闊的海冰和雪山以及冰川包圍著,那些地方都是北極熊的領地。它們在挖雪洞撫養(yǎng)小熊,在海冰上獵殺海豹,在冰川上漫步。它們有著孤獨的秉性,一輩子獨來獨往。
為防備北極熊的襲擊,朗伊爾家家都有來復槍,理論上說,朗伊爾的居民一旦離開街道,就應該將來復槍上膛。即使是進教堂,在門廳里換鞋的地方,也有一個淡灰色的鐵盒子,專門存放教徒和牧師隨身用的來復槍。北極熊通常不傷害人類,它更喜歡吃海豹和海象,它也不喜歡人類群居的地方,因為太吵鬧。從前它傷害人類,多是因為它想跟人玩耍,不知道人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種游戲。近來它襲擊人類,多是因為它實在找不到食物,太餓,出于迫不得已。
從前朗伊爾的男人們會去獵殺北極熊,將完整的皮硝好,裝飾在家里。后來熊漸漸少了,朗伊爾城的來復槍越來越像北極傳奇中才用得上的道具。幾年前,城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頭北極熊,它甚至拍死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所以人們在它再次進入一百米法定危險范圍的時候,獵殺了它。當研究北極熊的教授們解剖了它,才發(fā)現(xiàn),這北極之王已有半年沒吃到一點東西,瘦弱到不成樣子,它已是北極的瀕危物種。
它的缺乏食物,說起來竟要追溯到北冰洋中渺小的磷蝦。磷蝦處在北極生物鏈的最末端,因為北極的污染,生活在水中的磷蝦一年年減少,于是,以磷蝦為生的海豹和鳥類也相應減少,這才影響到了北極熊的生存狀況。除了人類,它本沒有天敵。但冰川縮小,冰蓋斷裂,即使它一小時能游六十公里,它在冰上四秒鐘就能攻擊一百米之內(nèi)的獵物,也變得無濟于事。它除了找不到獵物,還會因為游泳時間過長而被淹死。當它不得不攻擊人類,它就被人類射殺。那頭北極熊如今留在朗伊爾的博物館里,在聚光燈下它看上去很壯碩,而且自負,因為它此刻已是標本,人們通過標本填充,掩飾了它的窮途末路。
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堂海洋生物學課,是由強·阿爾博士上的,很幸運。他是挪威著名的北極熊研究專家。在21世紀初,科學家們陸續(xù)將斯瓦爾巴群島上的北極熊麻醉,然后為它們戴上衛(wèi)星定位的項圈,再放回野外。這樣,被衛(wèi)星定位的北極熊,連斗毆都會馬上被人掌握。他參加了挪威科學家為北極熊建立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的項目。
北極熊的環(huán)境出了問題,身體也出了問題。由于多氯聯(lián)苯殘存在熊的身體里,它的身體開始變異,小熊的存活率也下降了。北極熊的生存狀況,讓我想起那些人類古老王朝的末路時期,內(nèi)外一起崩壞?,F(xiàn)在,又被發(fā)現(xiàn)它們還有心理上的疾患。有些熊似乎已經(jīng)瘋了,瘋狂地攻擊自己的同類。而母熊也會吃掉自己照顧的小熊。
“北極熊是北極之王,什么都吃,可就是不吃企鵝,為什么?”答案是:因為北極沒有企鵝。企鵝防御能力差,在北極哺乳動物的生存競爭中慘敗,被北極熊甚至北極狐大量吞食。19世紀,又遭進入北極的人類大量獵殺。1844年6月2日,最后兩只北極企鵝被獵人射殺,從此北極沒有企鵝。而強·阿爾博士在課上說,也許下一個滅絕的北極動物,就是北極熊。
如今,北極熊只能在朗伊爾城居民家的門廳里保留它的傳奇,在博物館里陳列它的傳奇,或者,晚上在天上看到它們被星星勾勒出的模樣。漸漸地,無法見到北極熊的遺憾情緒開始主宰了人們的心情,大家都意識到,在北極看到一個人不容易,但看到一頭活的北極熊更不容易。這兒,那兒,我們看到的都是與它有關(guān)的,卻不是它本身。
也許,將來研究北極熊,就不再是海洋生物學家的工作,而是星相學家的事了。但希臘時代早已過去,現(xiàn)在的希臘人,還會有當年那樣古典的心境描述大熊星座的新故事嗎?即使有新故事,在那故事里,會怎么表達永久性的有機污染物多氯聯(lián)苯呢?
所幸,我還能在一個四下無聲無息的寒冷夜晚,沐浴在明亮的大熊星座的星光里。雪地里的細小冰凌,在星光下藍幽幽的,就像在朗伊爾麗笙酒店停車場里看到的一樣。那時我第一次看到雪中有什么在淡淡地閃爍,還茫然無知?,F(xiàn)在我能分辨出那是冰凌的碎片。它們混在雪中,就好像打碎的鏡子。曾有人推測,也許北極熊這個物種可以演變成北極棕熊。這就像薩米人如今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一樣,他們雖然在朗伊爾城還有一個說薩米語的電視頻道,但屬于他們的世界已經(jīng)失去了。薩米語這個已經(jīng)存在一萬年的語言已是世界瀕臨滅絕的語種之一。挪威也立法保護薩米語,就像立法保護北極熊一樣。
這可真是令人感傷的明亮星光,它像寓言一樣在北極的上空夜夜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