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晴朗的晚上,天空沒有銀河,一點天光也沒有,黑極了。有人提議去學生家家訪,所有的人都贊同。
不過夜里八點多,但四野漆黑,好像夜深得很。出門就爬山,有人晃著手電的光柱說,右邊是懸崖。聽到這話,立刻覺得每邁出的下一步都很懸,都可能踩空,直墜懸崖。死就在眼前,必須往前走,絕望到底就不會怕了。
我問:還有多遠?
前面的人回答:半小時。
很滑的泥,嘩嘩響的流水,突然橫到面前的樹枝藤蔓。右邊的山體和天空連成黑暗一片,漫天都是風嘯聲。感覺路變得平坦的時候,進了一個全黑的村寨,所有的村民都睡下了。這一路并沒有半小時,其實很近。
有人喊學生的名字。一間茅屋的門一推就開了,在黑暗里,頭頂碰著苫屋檐的草,散發(fā)著刺鼻子的怪氣味。終于有了電燈燈光,昏黃的,幾乎沒有光亮的燈,被喊到名字的孩子站在地中間,背后是泥壘的火塘,刺鼻的是煤炭燃燒的硫黃味。這時候看清房子里有幾個鋪,兩條可以叫“百衲被”的黑灰棉絮下面蒙著兩個孩子。一個女人躲到暗處,在亮燈的那一瞬間,她鉆到茅草屋外面去了。
這個家庭里,最有生命活力的是埋著煤塊的火塘。最完整的器皿,是搗辣椒的一只石罐,罐的里側(cè)被辣椒染得很紅,火紅,幾乎是這家里唯一的顏色。
我出門去找躲到泥屋外面的女人,她沒走遠,靠在黑暗處。想叫她進來,越叫,她反而越往遠處躲避,最后,學生的爺爺從外面來了,用苗語勸她,她才勉強走進來,半側(cè)著靠在木板門上。女人頭上頂著一個散亂的發(fā)髻,衣衫單薄又不整,一直拿手臂擋在胸前。
我問她多大年紀。
有人給她翻譯。她想了一會兒說,可能有三十一歲吧。
她說的是苗語,她不能準確說出自己有多大。
這家的學生叫楊朝亮,十二歲,讀書了。妹妹九歲,弟弟七歲,都沒有讀書。父親叫楊學先,外出做工去了。母親叫楊行,就是躲著不敢見人的頭頂上留發(fā)髻的女人。楊朝亮的村子叫織金縣后寨鄉(xiāng)花樹村新寨組。
離開楊朝亮家,去另外一個學生家,突然村中小路上冒出許許多多的孩子,在我們前后小猴一樣快樂地跳躥。
第二個學生叫楊朝友,十四歲,也是苗族,他并沒在家,上山抓野兔去了。
一只野兔拿到織金縣上,可以賣到十塊錢,當?shù)卦S多人都愿意做這個。楊朝友的家人見老師來了,都起了床,我們到他家,燈已經(jīng)亮著,楊朝亮的爺爺也是楊朝友的爺爺,他們是同一個大家族。這位爺爺說:楊家的孩子都是公家給養(yǎng)大的。
楊朝友家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包括一直對我們笑著的他父母,沒有人識字。很快,這個家里唯一的“知識分子”楊朝友滿頭是汗地跑進來,問他戰(zhàn)果,他說什么也沒抓著。
家訪結束,摸回鄉(xiāng)里的住處,不是很怕了。晚間的露水使路面更滑,深圳來的一個剛剛大專畢業(yè)的小姑娘在離住處五米遠的地方,一條腿陷到爛泥里,只能單腿赤腳跳著上樓梯。有男生去給她拔起泥里的高筒水靴,高高地舉著。
等太陽又升起來,我專門去看前一夜經(jīng)過的“懸崖”,最高處也不過二十米。正有孩子趕著四頭牛,在絲線般的陽光下奔跑著沖下來。
徒然地以為摸黑走過的是奪命的懸崖,真夠可笑的,但是,這不等于沒有人終生都見不到光亮,終生都以為正走在懸崖邊上。
借用一下別人的詩:
有的人活著,
他卻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