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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灰

    2019-10-30 18:23謝懷富
    湖南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灰老鼠母親

    謝懷富

    小灰,是一條狗。

    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一天早上,剛把頭天放學(xué)后砍回的柴排在柴房,洗手準(zhǔn)備吃飯,一條半大的灰狗,從門外左邊那條路徑直朝廚房走來。它顧不上逃亡途中的驚惶和疲憊,對周邊的事物和氣味細(xì)心地嗅察起來。他在屋里搖頭擺尾地走來走去,像外出走親戚好久好久終于回到自己的家了一樣,非常熟悉的樣子,一點都不膽怯,也沒有要傷害哪個的神態(tài)。

    我連忙從碗里夾起一個紅苕放在地上喂它,它抬起頭用感激的眼神看我,便低頭斯斯文文地吃起來。吃完后,我又夾一個給它。一般有種說法:遇到不認(rèn)識的狗,如果喂它東西,它就不咬你了。母親提醒說:“毛,恐怕這是從哪里來的游食狗哦,你少喂它些?!?/p>

    母親吃過飯趕著去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我便也上學(xué)去了。

    放學(xué)回家,我見它睡在大門外的石板上,就對它說:“噫,看來你已經(jīng)開始為我們看家啰?!彼l(fā)現(xiàn)是我,就搖著尾巴趕忙站起來,像迎接闊別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走近我。我只是伸出左手,搖著手掌,靠近它,可還是不敢碰它,有點怕它咬。

    母親說,她們在對面坡上做活路時,看見它在房子后面的堡堡上睡起,望著屋。

    從那天起,它就開始履行它的職責(zé)了。

    往后的一段時間里,那些人都是這樣傳的:是思南趕場天在上渡豬市從售狗人手里掙脫繩索,游過烏江找到我家來的??磥?,它還是個“逃犯”。

    這個信息,無論是真是假,對于我們來說,都把這當(dāng)成是它的真實遭遇,都心疼它。何況這是一個吉兆,人們常說,豬來窮,狗來富,貓來撕孝布。我們希望它給我們家?guī)砗眠\。

    母親用她那粗糙的手從頭到尾愛憐地摸著它,心疼地對它說:“乖乖吔,你那天曉得是怎樣才把繩索掙脫的哦,游過河了還跑幾十里路,又是怎么曉得找到起我們家來哦?灰灰!”

    從此,我們一家人都?xì)g喜地稱它為小灰。

    我和二姐非常喜歡它,它好像我們心愛的玩具一樣。在院壩里,有時它來追我們,在曬場上旋圈圈,結(jié)果是我們先累得坐下了,它也跟著坐在旁邊,長長地伸出鮮紅的舌頭,耷拉在牙齒上,吭吭吭地流著口水,歪著頭,挑釁地看著我們。

    那天,天空飄著鵝毛大雪,我和二姐打著傘上學(xué),它悄悄地跟在我們的后面,好像要送我們一程心里才踏實。送遠(yuǎn)了,我怕它在回家的路上被別人打,就回頭喊它:“好了,小灰,回去看屋!”它好像領(lǐng)悟了我們的意圖,馬上停住,心吢吢地瞭望著,從它的眼神里看出有還要送的意思,便再喊它“回去嘛”,它才依依不舍地掉頭往回走。等我們放學(xué)回家,走到早上它送我們止步的地方,它已經(jīng)在路后邊的土里,憨癡癡地盼我們了,就好像曉得放學(xué)的時間一樣。日子長了,它掌握了我們上學(xué)的路線,一會在后頭,一會在前頭,走遠(yuǎn)了我們跟不上,它就站著,等我們走近了再走。

    有一次,張老師提著石灰桶和油漆桶來我們家,說要在曬壁上寫毛主席語錄。小灰見狀,四腳蹬起,身上的毛都立起來了,兇狠地叫,準(zhǔn)備咬他,當(dāng)聽到我們在和來人打招呼,加上我們又在招呼它“小灰,不咬哈”,它才把立起的毛收了回去。它坐在院壩里,前面的兩只腳撐起,稀奇地看著張老師搭樓梯、石灰漿打底、紅油漆打框,直看到寫完才離開。

    第二年秋天,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梨樹掛滿了成熟的果子。那天父親要進(jìn)城去辦事,小灰在廚房睡起,見狀連忙站起來想隨著出門,可父親安排它:“小灰,你在家好生招呼梨子哈。”它抬頭看了看梨樹,跑到院壩望著我父親遠(yuǎn)去的背影,失望地伸了伸懶腰,然后領(lǐng)命去蹲守。當(dāng)父親下午回來時,小灰果真是在梨子樹下睡起。這時,它起身又長長地伸了幾下懶腰,才朝父親搖尾擺尾地跟隨著,希望得到獎賞。父親從帆布包里摸出一個泡粑,每次分一塊高高地拿起,小灰就跳起來張著嘴巴,父親手里的粑粑一放,吧嗒一聲,小灰恰好一口接在嘴里。一個粑粑吃完以后,父親又把在城里買的鈴鐺拿出來喊它:“小灰,來,給你戴上?!毙』铱粗赣H手里那個可以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東西不知所措,便搖頭晃腦地到父親身邊,溫順地任由擺布。父親把連接鈴鐺的布帶套好后,輕輕地拍了它的臂膀一下:“去吧。”小灰感到癢嗖嗖的有些不自在,搖了幾下脖子,身子也左右彈了幾下,隨后就跳了起來。就這樣,越跳越響,越響越跳,越跳越歡。

    有一次,我和小灰與鄰居家的一條狗在路上散步,發(fā)現(xiàn)一只在莊稼地里偷吃食物的野兔。我忙喊:“小灰,上!”它兩個非常敏捷,窮追不舍。它們的鼻孔不停地翕張,眼睛瞪得圓圓的,喘息熱烈。當(dāng)兔子掉轉(zhuǎn)方向跑時,它倆馬上換一種思維,改變策略,兵分兩路,圍追堵截,最后把那只兔子追得精疲力竭。雖然自己也追得氣喘吁吁了,小灰還是嘻吭嘻吭地流著口水,興高采烈地把戰(zhàn)利品銜來,向主人報喜。

    有時,我們家的小豬崽拖著繩子在當(dāng)門田頭尋食,父親喊:“小灰,去把豬拉回來?!苯拥街噶?,它果真去將繩子銜起把小豬拉了回來。

    在家里,小灰還承擔(dān)起貓的工作,捉老鼠。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老鼠從地樓下面梭出來到磨子旁邊找食吃,它一個箭步跳過去,基本上是十拿九穩(wěn)。先是咬住頸部,再放了,老鼠裝死不動,小灰曉得這是在玩伎倆,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過了一會兒,老鼠以為蒙騙過關(guān),先是尾巴試探性地動了一下,伺機逃跑。小灰發(fā)現(xiàn)了還有活著的一絲動靜,就更加警惕,死死地盯著,隨時準(zhǔn)備再行攻擊。老鼠果真小心翼翼地跑動了,于是小灰左腳一踩,老鼠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小灰還不罷休,嘴巴咬起來左搖右擺,幾下就甩死了。

    有了它的認(rèn)真巡查,屋子里再沒有了老鼠的蹤跡。

    每當(dāng)冬天來臨,我和二姐都要精心為它鋪好過冬的窩。我們在陽溝巷道的柴堆中騰出一塊場地,圍上谷草,墊上棉花之類的衣物,風(fēng)刮不進(jìn),雨飄不著,一點都不冷。

    小灰懷孕期間,我們會盡量喂它多點、好點,一方面增強營養(yǎng),二來狗崽會要大些。

    狗崽下了還沒睜開眼睛的頭七天里,我和二姐將狗崽抱在懷里摸來摸去地逗著玩。崽崽看不到,只是嗡嗡嗡地亂拱,肥嘟嘟的拱來拱去真好玩。通常母狗下狗崽以后,母性變強,脾氣變大,防范性很強??墒切』覅s顯得非常安心:它照樣彎腰睡起,腦殼歪起看著我們,起都不起來。

    我在學(xué)校任教期間,每當(dāng)天黑了返校時,它都要送我上公路以后喊它回去才回家。后來我去了外地工作,逢年過節(jié)回家,它高興得跳起扒到胸前來迎接。返回單位時,天還沒有亮,我挑著家里為我準(zhǔn)備的特產(chǎn),趕去縣城乘車,小灰每次都是送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了,逼它回去才回去。

    小灰不喜歡寂寞,平時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時候,它也愛湊熱鬧。要么在人群中間趴起,這個望一會兒,那個望一會兒;要么打滾給我們看;要么就把哪個的鞋子故意銜起了搖擺,然后像貓逗老鼠一樣,放在地上又去銜起來;要么一會兒在這個大腿上歪起,一會兒又在那個大腿上歪起,像小孩子無聊一樣,總希望有人和它玩。當(dāng)去摸它腦殼的時候,它最得意,像小孩一樣撒嬌,歪來歪去的;而摸它身上的時候,它就會順勢睡下去,四只腳都張開,等著我們給它撓癢癢。

    就這樣,它給我們家的生活帶來了好多樂趣。

    父親退休回家后,比以前更有精力照顧它了。

    小灰從懷孕到供奶期間,父親都時不時從市場上買來豬腸子之類的東西熬了喂它,它的皮毛總是亮锃锃的,生下來的崽一天一個樣,漸漸地變得壯碩起來,個個都被催得腰圓背肥、油光水滑,才滿一個月都比那些滿雙月的還大還肥,走起路來一滾一滾的,好逗人喜歡!

    我們寨子上的人家有哪樣事務(wù),都來請父親去幫忙,他吃完飯就會把骨頭包了帶回家。小灰去路上接他時,聞到了香味,就前躥后跳地,像小孩子繞著大人撒嬌想早點得吃。當(dāng)它得到以后,生怕哪個看到它不雅的吃相,趕緊把骨頭叼去一旁,前腳緊緊地踩住,津津有味地啃,還不時地抬起頭看一下父親。

    在院壩里,父親有時拿著東西高高地舉起,引誘它站起來,像企鵝一樣搖搖擺擺的,練習(xí)直立行走;有時,父親會將拿著的東西,先給小灰連聞帶看地嗅一下,再將東西扔到莊稼地或林子里,指使小灰去找回來,如此反復(fù),無一差錯;父親還用竹篾編成一個圈,捆在板凳中間,訓(xùn)練它鉆圈,繼而是鉆兩個、三個、四個,像訓(xùn)練警犬一樣嚴(yán)格。當(dāng)每一個科目順利完成以后,父親總要輕輕地拍它以示鼓勵,并拿東西慰勞它。

    父親晚上到山上去安夾子捕獵,母親就提醒說:“你不把你的隨身寶喊去?”父親便習(xí)慣性地喊,“灰灰,出發(fā)?!毙』遗d奮得腳跟腳,靜悄悄地隨著滿山滿嶺地旋。黎明前去收夾子時,父親又會喊起小灰一同去??斓郊視r,小灰汪、汪地單聲叫,母親警惕地連忙出門查看:“呵呵,原來是你們回來了,小灰在叫,我還以為是哪個熟人來了,原來是在給我報信哦?!?/p>

    父親每次上山去打鳥,先是把裝火藥的牛角和裝鐵沙子的布袋拿出來,裝半拍藥以后再掛上帶著,揣好砸火,然后把小灰戴著的鈴鐺取下來,喊起它一道去。小灰很懂事,鉆密林、拱刺篷,一路上都是不聲不響地跟隨,有時甚至是匍匐行進(jìn),非常默契,從不擅自跑到別的路徑上去打茬。

    如果野雞是在草叢中被打死的,父親就喊:“小灰,去把野雞拿來?!比绻且半u或者竹林里的斑鳩被驚飛了,父親手一抬,“砰”的一聲槍響,獵物便應(yīng)聲落下,就喊:“小灰,去找來?!?/p>

    可有一次,斑鳩只是翅膀被折傷,噗噗噗地飄下來,像飛機墜毀一樣,小灰找到時還是活的。它以為要像抓老鼠那樣,最后都要咬死才對,便先是逗了幾下,然后把它咬死了才欣喜地叼來給父親。父親遺憾地說:“哎呀,要是不咬死就好啰?!毙』液孟衤牰怂频?,直把頭往父親身上拱,悔意十足。

    后來有次去山上收夾子,一只刺豬的腿被夾斷,滾到坡坎下面去了。小灰高興地下去拖,不料,刺豬左彈右擺把它的嘴巴都刺出血了。小灰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就是不松口,使蠻勁地拖了上來。事后父親心疼地給它擦著血,撒上隨身攜帶的云南白藥。

    每每在回程中,槍桿上不是挑了幾只野雞,就是掛了一兩只野兔或者斑鳩什么的,小灰就會欣喜地前跳后躥,不時抬頭看著那些獵物。不過,能不能得到獵物,那要看運氣,所以對于小灰來說,它更多的是享受與主人一起打獵的過程。

    記得有一年的冬天,剛下過雪還沒有融化,老天像發(fā)瘋了一樣,又飄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那晚,父親又喊小灰一起去安夾子。在回程途中,父親踩在那塊只有一根板凳長、兩根板凳寬、滿是冰雪腫得肥厚的獨石板橋上時,“咚”的一聲,一屁股從橋上滑到橋下去了,哎喲哎喲地呻吟不停,抖出了一臉愁容,痛苦連天。小灰連忙從橋頭的田坎邊跳下去,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先是咬著袖子拖,使力拖了好多次終是徒勞。束手無策之際,它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在門外汪汪汪地咬,母親想著它是和父親一起回的,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其他陌生人才緊張地咬??砷_門一看,只是小灰單獨回來的,便問:“小灰,你的伴兒呢?”還沒有等把話問完,只見小灰一個箭步跳進(jìn)屋,扯起母親的褲腳就往外拖,母親不解其意:“哎呀,小灰今天是怎么了嗎?”我匆匆起床到門口,小灰又轉(zhuǎn)頭拖我??吹叫』壹焙鸷鸬臉幼?,我明白了:可能是父親出哪樣事了,才是它單獨回,它是在喊我們?nèi)ァN覀儽慊挪粨衤返仉S著小灰的引領(lǐng),氣喘吁吁地趕往出事點:哇,尾脊骨受傷了。我急忙將父親背往就近的公社衛(wèi)生院,贏得了對傷處及時處置的時間。這時,小灰才從先前的著急不安平靜下來,搖著尾巴,一會拱拱我,一會拱拱母親,又去父親病床的床沿上扒起。我們感激地拍著它的臂膀、撫摸著它的頭,輕聲地說:“小灰,他沒有事了,放心吧,慶幸有你給我們報信喲。”

    有了小灰忠心的陪伴,父親走村串寨給人看病、寫東西都不寂寞。特別是夜行時帶上它,它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后跳跳蹦蹦的,就像貼身侍衛(wèi)一樣,還配有清脆不斷的叮當(dāng)聲,其他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就只當(dāng)聽不到,于人壯膽,平添許多鬧熱感。

    后來父親病重,小灰去醫(yī)院看他,把前腳扒在床沿,咕咕咕地舔著他的臉、舔著他的手,又咬住袖子用力拖,希望拉他起來和它玩。父親就交代小灰:“乖乖,我恐怕不行了,我走以后,你要聽家里其他人的話哦?!毙』夷睦飼嘈攀裁床恍辛说脑?,依舊咕咕咕地舔著臉、舔著手,咬著袖子,執(zhí)意要拉父親起來,還把鞋子叼起來,放在父親的手上。

    在小灰來我們家二十年后的一九八七年元月,父親病故。小灰那幾天也萎靡不振,和我們一樣,沉浸在無比悲痛之中,含悲忍淚。它一會兒去父親的床邊找,一會兒又鉆到里里外外人群中找,還是沒有找到它想找的人,后來它在父親靈堂上的相片前站?。骸鞍?!這不就是他嗎?怎么會在這里放起?”

    它找來找去都找不到想要找的人,只是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相片,看到了許多人,聽到了敲鑼打鼓、哭聲陣陣。它的兩眼憨憨地盯著相片,好一會兒才低頭看到相片前邊,直直地躺在板板上的那個人,這難道就是我的伴兒嗎?啊!頭發(fā),花白的頭發(fā)!它含著眼淚,前腳扒在父親的旁邊,只想用嘴去扯開蓋在那個人臉上的草紙,證實一下究竟,卻被在場的人吼開,它悻悻地從人群中擠出去。

    從此,它就不吃不喝。

    第八天,父親上山。它可憐兮兮地跟在棺材和送葬隊伍后面,靜悄悄地走,像往日跟著去哪兒一樣。到了墳地,在陰陽先生像背書一樣念口訣的時候,它一直蹲在后面,目不轉(zhuǎn)睛地期待著,沒有發(fā)出一點點叫聲,以為像那個先生那樣手舞旗子念念有詞就可以讓它的伴兒活過來。可是過了好久,還是空等一場,還是被幾抔黃土覆蓋了。

    幫忙的人都從墳地回來了,小灰還留在那兒,趴臥著,頭朝著父親的墳嗚嗚地哭叫,傷心欲絕。過了一會兒,它忽地跳起,去扒那墳,把墳上的土刨得飛飛揚揚,像鋪天蓋地在下黃沙一樣。它想要把父親從墳里刨出來。幾番努力,幾番失望,終究無果之后,它就一直睡在我父親的墳頭上,喚都喚不回。我們拌了油炒飯和肉給它端去,它眼淚汪汪的,眼神里透著無限的悲哀。它無心地瞟一眼后,聞都不聞。它,已經(jīng)絕望了,徹底地絕望了!

    又過了一個七后,小灰終究沒能挺過饑餓,癱軟地倒在了父親墳頭不遠(yuǎn)處的草叢中,眼睛睜著,朝向父親的墳,就那樣緊緊盯著,直到它追上父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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