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油田

吳丹

我去車站接你。

你穿著一條湛藍薄褲，灰色短袖搭一件薄外套，肥大的腳掌擠在黑布板鞋里，腳趾頭把鞋前尖撐得凸起，一個個調(diào)皮地要蹦出來似的。你?半筐土雞蛋，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梗著脖子環(huán)顧四周，看我從遠處走來，咧著嘴嘿嘿地笑了。

你的臉緊貼公交車玻璃，看向窗外不斷后移的高樓商場街道說，跟從前不一樣了。你拉開車窗，粘膩的熱風(fēng)連帶熱烈的陽光一溜煙撲臉上。你目光貪戀地游移在窗外的這座城市說，人怕熱，房子也怕熱，以前野營房鐵皮被曬得火辣辣的，干了一天的活兒，鉆進去就跟裝進了醬菜缸里似的?，F(xiàn)在可真好，來回有空調(diào)車帶著工人們上班，住的舒服，吃的也好。

身穿石油紅工裝，頭戴安全帽，皮膚黝黑的漢子們忙碌的身影隨窗外景物一并消失在視線里。當看到“磕頭機”時，你激動地說，它是老實人，總是奮力工作。我說，關(guān)于“磕頭機”，我有了新的認識。前段時間單位搞培訓(xùn)，老師說如果把廣袤而富庶的大地比作母親的話，地底下的石油就是母親的乳汁。作為大地之子的我們，就是在一刻不停地得到母親珍貴乳汁的喂養(yǎng)，因此，“磕頭機”形象地表現(xiàn)了我們真誠的良知，我們理應(yīng)向大地母親“磕頭”。你感嘆，變化真快啊。一年不見的城市和一年不見的女兒，都變了，越來越好了。綿軟的語調(diào)像滋養(yǎng)了泥土的黑色血脈，讓我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跟在你身后撒歡。成家后才懂得你不容易，肩上擔著我和弟弟的學(xué)費，母親的藥費，一個家庭對外的人情往來。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正是你要離家去新疆參加會戰(zhàn)前夕。那天你帶我在寂靜的齊腰深的玉米地里，蹲壟間拔一簇簇野草。你跪在泥土里，匍匐著身體順壟溝往前挪動，身后堆一團一團擰成疙瘩的野草，被陽光烤得暖烘烘的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熏人的熱氣。我蹲你身后弓起脊背大把大把抓草，長滿倒刺的野草劃傷手指，黃土堵住往外滲的血珠，陽光炙烤裸露的肌膚，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角。置身在白茫茫的光線里，不停地旋轉(zhuǎn)。

你吐納一圈圈繚繞的煙霧說，回油田吧，你生就了這條命。念完大學(xué)，一定要回油田工作。我媽為此跟你爭吵，她希望我能留在大城市，她認為留在大城市能找一戶好人家，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嫁個好男人?？赡銏?zhí)意讓我回油田。

我去學(xué)校報到那天，你去車站送我，風(fēng)灌進你肥大的褲腿里獵獵作響。你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變成小黑點暈染成一片褐色。在我離開前的一夜，你和我媽搟皮剁餡兒煮了餃子。你說，上車餃子，下車面。到學(xué)校后，要先吃碗平安面。我悶不吭聲地點頭，面對一桌子好飯菜，隨便扒拉了幾口就放碗了。你還說，大城市什么東西都貴，用錢的地方多，可咱們石油人要有石油人的態(tài)度，你們女孩子雖然愛美，但你不要攀比。說完，你又讓我媽找出幾件舊衣服塞進我的行李中?；杌璧男枪庀?，你獨自蹲在院子里喝酒，我仿佛看到你老了許多。你執(zhí)著地按照骨子里秉承的老一輩石油人的生活方式往前行走。而我，踏上跟你相同的路途，整裝、啟程、拓荒、落腳，走到哪里哪里就會燃起點點羹火，撐起座座井架，寒冬冷風(fēng)刺骨，盛夏烈日當頭，沿著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縱橫顛簸，固然路途坎坷，但每當你關(guān)切詢問時，仍以“挺好的”換取你的安定。

午間出去吃飯，我問你，怎么突然來了。你說，想外孫了。兩只手掌搓搓干巴瘦的臉，唉，跟你媽干仗了。我試探地問，媽說你脾氣倔強跟個孩子似的，見天找茬吵架？你猛一拍桌子，甭聽她說些道三不著兩的話，我撿飲料瓶賣，她偷摸全扔了！我要去地里鋤草，她犟著打農(nóng)藥，我抽根煙吧，她那鼻子比狗崽還靈敏，啥牌子都給你聞得妥妥的！我噗嗤笑了，我媽是為你好。你倆感情多好啊，那年你們隊去野外找油，你扛行李大步流星走前頭，她一手抱著阿弟一手牽著我默默跟在后面。你說一眨眼功夫就回來了。她眼里泛著淚光，扭臉不讓你瞅見她落淚，你用手摸她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她說野外伙食不好，她剁瘦肉丁咸菜丁，配花生米和咱家豆瓣醬大油煎炒，裝罐頭瓶里給你捎過去。

你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角，那是頭前，現(xiàn)在可煩我這個糟老頭子了，早晨她跟一坨奔跑的肥肉一樣在后頭追我，以為舍不得呢，原來要給孩子捎雞蛋。你一攤手，羞澀浮進眉眼里，臉上的皺紋一圈圈蕩漾，綻成笑意盈盈的九月菊。你抖著手給自己倒酒，酒漾骨節(jié)上滴落下來，一仰脖，喉嚨起伏兩下酒杯就空了。語氣柔軟下來，哎，是跟自己個兒氣呢，人啊上年紀渾身就乏倦。你嘆口氣，放下筷子，聲若蚊蚋地自說自話被鄰桌的喧囂掩蓋下去。你喝了酒，臉通紅，眼睛充滿血絲，掠過一桌食物說，閨女，這個好吃，怎么吃不下呢？你把酒杯倒?jié)M，吱兒吱兒喝兩口，抽搐嘴角呵一口酒氣，耷下眼皮說，你張二伯吃飯噎得慌，一檢查，喉癌，做完手術(shù)沒過倆月就沒了。我給你夾肉說，你能吃能喝身體好著呢。快70歲的你單薄得像張紙，瘦骨伶仃地坐對面，一小口一小口嚼餅。你牙齒一大部分脫落了，僅存的幾顆還各種抗議罷工，吃飯常常吃不飽。你年輕時候身體健壯，性情幽默，帶給兒時的我無窮快樂。春種、夏侍、秋收的季節(jié)更迭里，油井架的影子仿佛是火光中的舞者，我平躺在吱呀吱呀緩慢前行的牛車上，聽你把鞭子回旋空中甩個尖利的響哨和對牛裝腔作勢的呵斥，望著天上變幻形態(tài)的云朵，像一大團被撕碎的純白棉絮，散落在漫無涯際的湛藍中。

日子像車輪與土路一圈圈周而復(fù)始碾壓出來的音符，舒緩平靜。

不隨井隊找油的日子，你也閑不住，在田野深處侍弄果園，四周栽滿櫻桃樹，6月中旬滿樹的櫻桃隨風(fēng)擺動，好似玲瓏剔透的小紅燈籠墜彎枝頭。你在果園搭窩棚，里面支簡易的床，被褥、鍋灶、日雜一應(yīng)俱全。開闊的田地種滿香瓜、西瓜，偶有路人解渴，一定拍著滾圓的肚皮管夠吃。半夜若有偷瓜賊，你只輕咳兩聲，你說要懂得給人留余地。果園里栽滿蘋果樹、梨樹、山楂樹、李子樹，果子不名貴，卻清脆多汁，酸甜爽口。早晨睜開朦朧的睡眼，你已起早卸好兩大筐李子，一個個渾圓飽滿，紫里透著紅暈，上面覆層白霜。我拿下遮在筐頂?shù)膸赘锊?，調(diào)皮地抿李子上的白霜。你攔我，這白霜是果子表面一層蠟質(zhì)，起保護作用?？次宜贫嵌阈呒t臉地說，就像你媽抹雪花膏，臉就水嫩滋潤了。你說有這層白霜才有好賣相，別人一打眼就曉得是剛摘下的鮮果子。

留你多住幾日，你執(zhí)意要回，說把老太婆一個人扔家里可不放心。天氣悶熱，花壇里串紅開得頹敗，被雨水和陽光洗涮掉鮮嫩的紅，如紅紙被水滴暈染，褪色成老氣橫秋的模樣。你倚站在花壇邊水泥墩上，手里提著給我媽打包的餅和菜，遺憾地說，來一趟不容易，沒看著孩子。我說幼兒園離得遠，過些日子領(lǐng)回去。你點點頭，微閉眼。過一會兒，你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一遍。我沒接話茬，掏出幾百塊錢塞你手里，你不要，往我兜里塞，我再塞回去。陽光下，你駝背，邋遢而蒼老。四周高樓林立，眼波流轉(zhuǎn)中不斷變大變高，被晃眼的光線幻化得不真實。紅綠燈有規(guī)則地閃爍，叫不出牌子的轎車悠忽而過。我和你在人潮涌動的街頭相互推搡，紅票子被手心的潮濕浸潤成柔軟一團，迅速塞進你褲兜里，你想再掏出來，被我死死攥住瘦骨嶙峋的手腕。

記憶中你總充滿力量，那些年你寬厚的肩膀扛著鉆桿，褲腿被露珠打濕，工鞋底粘一層稀泥，走起路來啪嘰啪嘰往四周甩泥點。你握緊鉆桿，兩腳像踩著彈簧在鋪滿野草的泥土地上一彈一彈的，鉆桿在你肩上有頻率地晃蕩。你咧嘴嘶嘶吸口氣繼續(xù)往前走。你有的是力氣，走起來像踩著鼓點跳舞。走很久，紅玉盤似的太陽才調(diào)皮地從山后面一個格子一個格子跳出來，清脆的山巒映在淡淡的金色光暈里。仰起臉迎著清晨鋪灑下來的第一縷陽光，暖暖的，柔柔的，像絲綢光滑?？諝庵薪嗖菹?、樹林間鳥群嘰喳聲、村莊里隨風(fēng)舞動的一縷縷炊煙……寂寞的井站一下子就活泛了。你脊背彎得更低，喘息聲重些，交替著堅實的腳步走在清清亮亮的世界里。

歲月在你身上抽絲剝繭地擄掠體魄和心性，像失掉水分的瓜果，你的手腕如陳年枯柴，瘦削而腐朽，拇指和食指攏個圈就能箍起來。墨綠粗獷的血管在皮膚下凸起，像一條條涌動的河流，指腹擱淺在隔著一層滄桑表皮的暗流上，感受血液的循環(huán)往復(fù)。你支棱起的腕骨堅硬地扎進掌心，你手握成拳，骨節(jié)泛白，還想用力掙脫。

你總是倔強。

我剛畢業(yè)那年說什么也不肯回油田，我知道這個決定脆生生地擊碎了你心里積攢的希望，你不顧眾人阻攔執(zhí)意把我拽回家，一遍又一遍問我，為什么？為什么？累折腰桿供你讀書是為什么。屋子里晦暗，我坐炕上看你駝背站地中央，玻璃折射進屋的光柱打下來，大密度灰塵把你包裹進去。你熟悉的氣味讓我沉浸在過往的日月中，雙鬢灰白的頭發(fā)、緊貼顴骨的面容卻無比陌生。我看著在光線中再也直挺不起來的腰身，小聲地說，我嫌它土。

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眼前，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哀求地說，爸，收著吧，不多。你松開拳頭，像漏氣的皮球，一下子軟塌下來。我把錢往你褲兜深處按按，揣好，別丟了。抬起頭對上你通紅的眼睛，淚水在松懈的眼眶里充溢、起伏。我扭過頭看別處，害怕爛梨水似的渾濁液體淹沒那兩座小小島嶼，溢成心靈上無法復(fù)原的哀傷。

你真老了，有時絮絮叨叨說無關(guān)緊要的話，有時僂背坐墻根下曬太陽，沉默得像一尊被霜染白發(fā)的雕塑。站你面前，眼神穿透經(jīng)年被風(fēng)吹日曬的干癟皮膚，聽見銹跡斑駁的骨架，每活動一下發(fā)出嘎吱嘎吱古老的摩擦聲。因為老了，過馬路慌張無措地拽我衣襟，收下我偷給的零花錢，像我小時候仰仗你那么仰仗我。

客車拐個彎緩緩駛來，你笨拙地上車，站在窗邊朝我使勁揮手，回吧，回去吧。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拿手示意你趕緊坐下。不知道你是不是看見了?？蛙嚲拖褚晃察`動的魚，一恍惚融進浩渺的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