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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處慰心安(上)

      2019-10-29 02:32:46
      東方劍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凱歌晶晶女兒

      早在1989年,聯(lián)合國世界衛(wèi)生組織就對健康作出新的定義,即“健康不僅是沒有疾病,而且包括軀體健康、心理健康、社會適應(yīng)良好和道德健康”。

      2019年5月23日上午10時,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公開宣判,被告人黃一川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2018年6月28日,黃一川在上海市世界外國語小學(xué)門前持刀行兇,致二人死亡、二人輕傷。經(jīng)鑒定,黃一川患有精神分裂癥,在本案中屬于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但其罪行極其嚴重,人身危險性極大,且其精神疾病對其作案時辨認、控制自己行為能力沒有明顯影響,故依法予以嚴懲。

      2018年8月9日,河南省虞城縣李某騎著三輪車經(jīng)過被害人張某家時,因感覺在庭院內(nèi)睡覺的張某呼嚕聲過大使其受到驚嚇,回到自己家中拿了一根鋼管返回被害人院內(nèi),朝張某頭部多次擊打致其死亡。經(jīng)河南平原法醫(yī)精神病司法鑒定所鑒定,李某在作案時患精神分裂癥,屬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

      2018年4月21日中午,廣州白云區(qū)發(fā)生一宗持刀傷人案件,男子尹某持刀砍了4人,其中3人死亡,尹某被當(dāng)場抓獲。2019年4月24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此案。經(jīng)鑒定,被告人尹某在案發(fā)時處于精神分裂癥病發(fā)期,為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人。

      ……

      一個個驚悚的事件在媒體發(fā)酵下一次次刺激著公眾的神經(jīng)。

      2018年5月25日,國家衛(wèi)健委疾病預(yù)防控制局在呼和浩特舉辦全國嚴重精神障礙管理治療工作總結(jié)部署會暨培訓(xùn)班,會上公布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7年底,全國13.9008億人口中精神障礙患者達2.4326億人,總患病率17.5%;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1600萬人,發(fā)病率超過1%,而且這一數(shù)字還在逐年增長。

      北京安定醫(yī)院曾參與的一項國際性研究報告顯示,中國精神疾病存在巨大的“治療缺口”——需要治療卻沒有尋求或未能獲得治療的患者所占比例極高。在我國,有92%的嚴重精神疾病患者尚未接受治療。

      社會劇變,文化多元,給每個人的世界推開了許多扇從前未曾見過的窗口。窗扇洞開的一刻,并不都是清風(fēng)徐來,也會夾雜著駭人的閃電。

      一個精神出了問題的人,波及的不僅是家人,還有周遭的一大片人際環(huán)境,有的患者直系親屬,甚至每一天每一刻都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但,這不是刀光劍影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怎么會釀出如此極端的心態(tài)?精神病人的世界,正常人永遠不懂。他們生活在唯我無他的意識里,全然不知他們的家人正在巨大的恐懼和無休止的擔(dān)心中煎熬歲月。沒有一個夢境安恬過,沒有一個日出燦爛過,最讓人絕望的是,這樣的日子不但看不到盡頭,而且不知何時就會被突發(fā)的暴力擊得粉碎。

      我決定走進這個世界探個究竟。

      剛開始接觸精神病患者肇事肇禍這一領(lǐng)域時,我還在想,既然病情不可逆,關(guān)注和不關(guān)注,在意和不在意,介入和不介入,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及至了解了幾個典型的干預(yù)成功案例后,我才明白,提前干預(yù)的作用,雖然不一定都能避免人生遺憾,但是完全可以阻止家庭悲劇。當(dāng)一把把尖刀不再滴血,一根根鐵棍不再打彎,一個個笑臉不再凝固,每一個家庭,才可能享受陽光的正常普照,那是生活本來的模樣,也是鮮花應(yīng)有的芳香。

      藥停了,“魔”來了

      第五版《精神病學(xué)》中寫道,首次發(fā)作的精神分裂癥患者中,75%以上患者可以做到臨床治愈,是否早期采取干預(yù)治療,是否進行系統(tǒng)抗精神病藥物治療是關(guān)鍵因素之一。有研究表明,首次發(fā)作的精神分裂癥患者中,5年內(nèi)的復(fù)發(fā)率超過80%,中斷藥物治療者的復(fù)發(fā)風(fēng)險是持續(xù)藥物治療者的5倍。

      令人扼腕的現(xiàn)實是:藥片,那些抗精神病的藥片,卻被很多病人一再拒絕。他們說,吃了那些藥會“壞了腦子”,那些藥不啻于“毒藥”。但精神科醫(yī)生說,確診為精神病的患者,一定要用藥物治療,且需要長期規(guī)范用藥。

      1

      她把姥姥當(dāng)成了“狐貍精”

      這不是露露媽第一次報警。之前幾次報警之后,露露都被送進醫(yī)院。這次報警,露露直接進了派出所。

      這次報警時,露露媽哆嗦著雙手幾次按錯按鍵。她至今記得110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心在狂跳,她只對著電話說了一句話,我女兒殺了我媽。

      露露媽嬌小瘦弱,父親早逝,和母親相依為命。長大后,她在工廠里認識了后來的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女兒露露。由于丈夫家暴,露露5歲時,露露媽離婚帶著女兒回到娘家,祖孫三代一起生活。

      露露遺傳了媽媽的勻稱瘦弱和父親的高挑,姥姥和媽媽對她寵愛有加,無論她說什么、做什么都無條件地支持。

      露露媽一個人忙里忙外,加上姥姥的退休金,三口之家雖不寬裕,但露露的任何要求都沒被拒絕過。露露學(xué)習(xí)成績中等,因為嬌生慣養(yǎng)很是任性,每次發(fā)脾氣,都要姥姥和媽媽哄上半天才作罷。

      露露高三那年剛開學(xué)不久,露露媽被老師請到學(xué)校談了兩個小時。至于談了什么,露露媽始終只字未提。姥姥只知道,從那之后露露開始厭學(xué),每天早晨去學(xué)校前都是全家最煎熬的時刻,雖然露露起居如常,但就是一言不發(fā),成績也直線下降。

      姥姥問,露露,你怎么了?

      露露翻著白眼,也不看姥姥,手使勁兒一拍桌子。

      姥姥心臟怦地一跳,她以為露露會喊起來,但露露還是不說話。

      兩個月后,姥姥發(fā)現(xiàn)露露又開始說話了,但不是和她說,而像是和空氣在說。每句話之間有停頓,似乎在等什么人問話。露露還開始多疑。每天回家,剛關(guān)上身后的門,又轉(zhuǎn)身忽地打開,對著空空如也的門外說,你不許跟著我。

      有一天,露露堅決不去上課。任憑媽媽怎么問她,她都在床上蒙著被子不說話。

      媽媽去了一趟學(xué)校,回來后告訴姥姥,老師說,露露和同學(xué)說喜歡一個老師,每天追著老師問問題,然后還和同學(xué)說,這件事情全校已經(jīng)盡人皆知。其實,這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都是露露臆想出來的。老師不無擔(dān)憂地建議露露媽,讓露露休學(xué)一段時間,抓緊去醫(yī)院看病。

      露露休學(xué)一年,安定醫(yī)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給予精神科藥物治療。一年中,露露的癥狀時好時壞。只要規(guī)范用藥,就狀態(tài)良好;一旦停用藥物,就會舊態(tài)復(fù)萌。后來,露露想停藥。露露媽說,不吃就不吃吧,反正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停藥后的露露,體重瘋長了三十斤,她嫌自己難看不愿出門,更不愿說話。媽媽為了生計奔忙,沒時間和露露說話。姥姥倒是每天和露露宅在家里,但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躺在床上渾身不舒服,露露根本就不搭理她。

      日子就這么過著。露露媽一直認為女兒沒病,只是個受到了驚嚇的好孩子,過段時間就會不治自愈。

      復(fù)學(xué)前,露露在精神科住了14天。病情剛一穩(wěn)定,露露媽就簽字自行出院,說在里面住長了,孩子沒有精神病也會得精神病。露露媽其實還有一個難處,就是露露的住院費用是筆不小的開支,她感到十分吃力。

      重上高三的露露換了老師和班級,她很高興,對媽媽說,我愿意去學(xué)習(xí)。她每天都燈下苦讀,也一直在堅持服藥。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時,露露為了考試,又自作主張地停了藥。露露媽見孩子癥狀緩解,每天埋頭學(xué)習(xí),也就沒再堅持,只是再三叮囑,只要感覺不舒服,一定告訴媽媽啊。露露點點頭,還摟摟媽媽的肩膀,說,媽媽,這些年,您辛苦了。

      那一刻,露露媽覺得時光又回到露露的童年,日子是那么幸福,孩子是那樣乖巧。

      露露還算是爭氣,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學(xué)。接到錄取通知書時,露露卻不開心地將通知書從自家的二樓陽臺扔到樓下。媽媽下樓撿起通知書時,抬頭往樓上一看,只見露露從窗口探出頭來,“嘿嘿”笑著。露露媽猛地一激靈,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在后背上游走著。

      媽媽讓露露再次服藥,露露使勁搖頭。

      兩天后,露露就在菜市場惹了禍。

      那天下午,媽媽帶著露露去買菜。媽媽正挑著便宜的蔬菜,露露停在一個果脯攤前,十幾種果脯五顏六色地擺在一起,露露伸手拿了一枚杏脯,吃掉,又拿了兩枚桃脯,吃掉。當(dāng)她再次伸手去抓蘋果脯時,攤主喝了一聲,哎,別再吃了!露露卻突然抓起一大把杏脯,朝攤主扔過去。兩人很快打成一團。露露媽趕過來勸架,被膀大腰圓的露露一把打在地上,接著,滿眼兇光的露露騎在媽媽身上,掐著媽媽的脖頸……要不是旁邊的幾個男人拉住露露的胳膊,用力掰開她的手掌,露露媽還真是危在旦夕。攤主嚇呆了,連聲說,早知道她這樣,我送一斤果脯給她吃。

      這女人瘋了。圍觀的人說。

      掙扎叫喊的露露被幾個男人按住。媽媽哆嗦著手報了警,她實在無法讓瘋狂的女兒安靜下來。她和趕來的警察把露露送進了精神病院。

      但,僅僅治療了半個月,露露媽又把精神分裂癥復(fù)發(fā)的女兒接回了家。

      露露的大學(xué)生活告一段落。在家養(yǎng)病時,只要認真服藥,露露的病情就很穩(wěn)定,不但生活自理,還能幫著媽媽做飯,特別是姥姥中風(fēng)癱瘓后,露露每天都幫姥姥翻身拍背,陪姥姥說話,眼前的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面進展。媽媽特別關(guān)注女兒的藥瓶,每天數(shù)著藥片數(shù)量,生怕露露忘了吃藥。

      四個月后,露露還是偷偷停了藥。她把每天該吃的藥片扔進馬桶用水沖掉。這樣的后果是,她再次犯病,把姥姥從床上拖到地上毆打,然后脫光衣服跑到街上,見人就說,狐仙有尾巴,我抓不住……

      露露第三次住進醫(yī)院。這次住院,一住就是三個月,露露媽每周都來探視。這個瘦弱的女人,坐在高大的女兒對面。女兒嘻嘻笑著,她苦著臉,眼里充滿憐愛。我的女兒,這會兒應(yīng)該在大學(xué)校園談戀愛呀,怎么能在這精神病院久住呢?

      露露媽從病人家屬那里得到一個“大仙”的電話。她花了200元錢,讓“大仙”和她一起探視了露露?!按笙伞笨隙ǖ卣f,你女兒就是癔病,不是精神病。別在這里治了,回家喝湯藥,我給你驅(qū)驅(qū)邪,保證沒事。

      露露媽欣喜若狂,堅持讓露露出院。她有她的難處。家中癱瘓的老人需要照顧,醫(yī)院里的女兒讓她牽掛。囊中羞澀的她無法再支撐下去。

      看著病歷,主管醫(yī)生堅決不允許露露出院,說她因為病情反復(fù)發(fā)作,沒有堅持正規(guī)的藥物治療,現(xiàn)在仍處于發(fā)病狀態(tài),社會功能嚴重受損,自知力缺乏。醫(yī)生懇求露露媽,現(xiàn)在出院會很危險,對露露自己,對別人,都很危險。但露露媽堅持在出院記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自行出院。

      上午10點,露露媽在醫(yī)院為女兒簽字,中午12點,帶女兒回到簡陋的家。

      吃過簡單的午飯,一家三口在臥室里看電視。露露媽和女兒坐在床邊,姥姥躺在床里。姥姥早就不能自理,幾個月前被外孫女拖到地上一頓打,已經(jīng)成了植物人。

      只有電視里的聲音。露露安靜地看著電視,露露媽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

      下午3點,露露忽然站起身來,指著媽媽說,你出去!

      露露媽一愣,從床邊站起身來,問女兒,為什么讓我出去?

      露露不說話,一把抓住露露媽的胳膊,高大的露露有股蠻勁,幾乎將母親抬離地面推出臥室,之后將臥室門從里邊鎖上。

      露露家只有簡單的一室一廳,臥室窗外的小陽臺與廚房相連。露露媽慌忙跑到陽臺,踮著腳透過窗戶往臥室看。她看見露露坐在地上,雙腿劈開,騎在那里,兩手拽著什么往地上撞,地上的位置被大床擋住,看不清她在撞什么,但她一看床上的母親不見了蹤影,就明白露露打的是姥姥。

      露露媽大喊著,但露露根本沒有停手的跡象。

      露露媽打不開臥室門,光著腳,跑出去敲開鄰居的家門,請鄰居家的王伯伯幫忙來踹臥室的門。

      門被踹開了,露露媽和王伯伯都愣在門口。露露媽看見自己的母親裸身躺在地上,臉上都是血,地上也都是血。露露站在邊上,一看鄰居把門踹開,笑了,說,王伯伯,您來了,請進!我剛把狐貍精殺了。這里干凈了。

      王伯伯嚇得退后兩步,不,不進去了。退到大門口,王伯伯打電話給120。

      露露媽卻給“大仙”打了電話,說孩子鬧了,現(xiàn)在能不能過來看看?!按笙伞闭f一會兒就到,但要露露媽到門口去迎他,還要負擔(dān)他的出租車費用。露露媽答應(yīng)著,趕緊下樓去迎“大仙”。王伯伯退到單元門口,哆嗦著雙腿,等著120急救車。

      15分鐘后,120急救車趕到,見滿屋血跡,醫(yī)生沒敢進臥室,在門外撥打了110電話報警。

      露露媽帶著“大仙”進了屋。只見露露頭發(fā)濕漉漉的,好像剛洗了澡,內(nèi)衣內(nèi)褲都晾在暖氣上。“大仙”見一個老人面目全非地躺在血泊里。而露露站在尸體旁邊,笑著和“大仙”打招呼:叔叔好?!按笙伞睂β堵秼屨f,你還是報警吧。也沒顧上提報銷打的費的事情,扭身就走。

      露露媽這才恍然想起什么,哆嗦著雙手,打通報警電話,語無倫次地說,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把我媽,殺了。

      露露媽的媽媽死了,死在了露露手上。五年來,一直做好赴死準備的露露媽,萬萬沒想到,80歲的老媽成了自己女兒的殺戮對象。

      露露被警察帶上警車。她的家也被警察拉上了警戒線。

      露露媽也被警察要求去派出所問詢。路上,她想起五年前那次到學(xué)校的情景。

      那天,老師把露露媽叫到學(xué)校,說露露早戀,寫情書給鄰座的男生,被男生父母發(fā)現(xiàn),告訴了老師,并且要求老師給孩子調(diào)換座位,遠離露露。同時到學(xué)校的還有男生的父母。男生的媽媽指著露露媽的鼻子說,你女兒就是狐貍精,想和我們孩子好,怎么可能?我家孩子還得考好大學(xué),還得出國呢。

      那一刻,被男生家長稱為狐貍精的露露就站在老師辦公室的角落里。

      從那以后,一只“狐貍精”就好像真的住進了露露的腦海里,她的精神,漸漸地,不再正常。

      也許,那青春的記憶留給她的只是傷痛?

      按照《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被鑒定人露露的精神狀態(tài)符合“精神分裂癥”的診斷標準,案發(fā)時處于疾病期。實施作案行為時受精神病性癥狀影響,辨認能力完全喪失,被評定為無刑事責(zé)任能力。

      2

      紅燈下的99秒

      盛夏的一個中午。

      高師傅開著1路公交車停在花園小區(qū)附近的公交站。開完這趟車,就到了高師傅的午飯時間。他打開車門,順手抓起毛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這時,一個穿著灰色T恤的壯年男子提著個藍布兜上了車。車上只有三四位乘客,都坐在車廂后部。男人個子不高,微胖,臉色發(fā)青,他往后面看了看,一屁股坐在高師傅斜對面的椅子上。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大睜著眼睛,既不躲避,也不用手遮擋。高師傅起步踩油門時,男人眉頭緊緊一皺,兩只手一下子抓緊了提袋。沒有人去注意他這樣微小的動作。

      公交車向前行駛了約百米,是個十字路口,紅燈亮起,倒計時99秒。高師傅停下來等待綠燈。他拿起放在地上的一個大玻璃杯,里面泡著濃濃的茶葉。高師傅打開蓋子,剛要喝水,只覺得后腰被什么頂住,接著后背被使勁一擊,頭頂又被什么沉重的東西砸中……他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就倒在座位上,杯子摔落在地上,“砰”的一聲。瞬間,他的身上、地上、方向盤上滿是噴濺的鮮血。后排的乘客一陣驚呼,紛紛打開車窗往外跳。那個男子站在高師傅旁邊,手里握著一把滴血的刀,一邊“嘿嘿”笑著,一邊自言自語,看你還罵我不?看你還把我送妓院不?看你還想打我不?

      99秒紅燈過后,綠燈亮了。任由后面的車輛喇叭鳴響,高師傅生命的綠燈卻再也沒有閃亮。

      壯年男子一手握著刀,一手堵著耳朵,他等來了警察。他對警察說的殺人理由竟然是他罵我,他和所有的司機都罵我。汽車喇叭聲就是在罵我,他要殺我們?nèi)遥晕蚁葰⒘怂?/p>

      高師傅和這個男子素不相識,他們只不過偶然在一輛公交車上相遇。

      男子名叫秦凱歌。秦凱歌的母親得知兒子殺人的消息后,散亂著頭發(fā),長跪在派出所,痛哭著,悔恨不已。一下子又老了很多。

      秦凱歌用了15年,走到這個十字路口的99秒。

      秦凱歌出生時,哭聲響亮,被取名凱歌。因為是男孩兒,深得父母寵愛。媽媽記得,凱歌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7歲時在二樓陽臺上踩著凳子夠樹上的香椿,身子一歪,從二樓跌到樓下,媽媽以為寶貝兒子就這么沒了。幸好,醫(yī)院檢查后發(fā)現(xiàn)這孩子哪里都沒摔壞。

      從那以后,媽媽總怕凱歌有什么閃失,盯得特別緊,這也不讓凱歌玩兒,那也不讓凱歌碰,凱歌的性格從調(diào)皮搗蛋變得謹小慎微,也不知道和當(dāng)年那一摔有沒有關(guān)系。

      凱歌一路讀到大專畢業(yè),到一家事業(yè)單位當(dāng)了會計。

      秦凱歌23歲那年,暗戀上一個女孩兒,一直沒敢表白。當(dāng)他終于想說出心里的愛慕時,女孩兒即將和別人步入婚姻殿堂。秦凱歌情緒特別消沉,先是覺得頭疼,身體乏力,繼而整夜睡不著,大睜著眼睛到天亮,飯也吃得很少。見兒子吃不下睡不著,媽媽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凱歌說,單位里有人琢磨我,挑毛病,還想害我。凱歌媽媽說,咱身正不怕影斜,你規(guī)規(guī)矩矩工作,如果有人害你,媽去找領(lǐng)導(dǎo)。凱歌說,可別去,去了領(lǐng)導(dǎo)對我就更不好了。

      漸漸地,家人發(fā)現(xiàn)凱歌的行為越來越不正常。他每天出門時都要戴口罩,圍圍脖,戴上墨鏡,不是怕冷怕曬,而是怕被熟人認出來。一次在路上遇到一個同學(xué),同學(xué)喊他的名字“秦凱歌”,他說“你認錯人了,我叫王偉偉”,趕緊低頭走開?;氐郊?,凱歌總要把門反鎖,還要用椅子把門頂住,說門口有人要害他。父母做的飯菜,他說有異味兒,一定讓父母將晚飯的各種食材和調(diào)料寫下來,他一個個對照著找異味兒。媽媽給兒子換床單時,赫然發(fā)現(xiàn)枕下有一把斧頭。媽媽心驚膽戰(zhàn)地問他怎么回事,凱歌平靜地對媽媽說,是準備用來對付砍殺自己的人,防衛(wèi)用的。

      媽媽睡不著覺了。思來想去,媽媽哄著凱歌去了精神病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結(jié)果是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

      住院三個月,凱歌病情好轉(zhuǎn)出院。

      連續(xù)服藥一年后,凱歌恢復(fù)正常工作。不過,單位給他調(diào)換了崗位,從財務(wù)科調(diào)到后勤科,做了保安。

      秦凱歌又堅持服藥一年。他覺得身體已調(diào)整到正常狀態(tài),就自行停藥,也沒再去醫(yī)院看病。

      凱歌26歲時的一天下午,下班回家路上,看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站在路邊玩手機,他二話沒說,上去照著男生后背就是一拳。男生哎呦著一個趔趄,手機摔在地上。男生見他一副兇樣,趕緊報警。秦凱歌并沒跑走,而是依舊站在那里怒視著男生。

      警察將秦凱歌帶到派出所。他忽然給男生道歉說自己一時沖動,怎么都不能控制自己,是因為耳邊隱約聽到有人說,打他,打他。這句話,旁人誰都沒有在意。

      秦凱歌的媽媽為兒子的沖動賠了錢,道了歉。這件事過后,媽媽督促兒子重新服藥。但半年后,秦凱歌再次拒絕服藥。他在家里追著父母打,說就是他們讓自己吃藥,把腦子都吃壞了。說父母讓人暗地里監(jiān)視他,連電視也在監(jiān)視他。秦凱歌將手機通訊錄全部刪除,不再與任何人聯(lián)系,要從此隱身。

      媽媽這次在兒子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把刀。

      第二次住院,三個月。凱歌出院時,醫(yī)生一再叮囑,門診看病,堅持服藥。一定堅持服藥??!

      三個月后,秦凱歌說家里到處都是毒。飯里有毒,拒絕吃飯,只吃壓縮餅干;水里有毒,只喝罐裝飲料;空氣有毒,在家里也戴著口罩。秦凱歌變得懶散,整天躺在床上,甚至到了不洗臉、不刷牙、不刮胡須的地步。

      家人只得將秦凱歌強行送到醫(yī)院。這也是他的第三次住院。

      半年后,秦凱歌出院。這一次,媽媽認為兒子完全好了,凱歌變得陽光、開朗,愛說愛笑,干凈利落,在家里還能幫著干些家務(wù),在單位里也是熱情似火。

      眼見著生活走上正軌,秦凱歌的父母開始張羅著給兒子找對象。

      沒想到秦凱歌剛過完34歲生日,又舊病復(fù)發(fā)??赡艿恼T因是他的自行車在單位門口的車棚丟了。那天,秦凱歌上班時忘記鎖車,進了辦公室才發(fā)現(xiàn)手上沒有車鑰匙,他覺得那是單位的車棚,怎么著也不至于把車丟了吧,就沒再下去鎖車。結(jié)果,到下班時一看,車子沒了蹤影。

      秦凱歌馬上聯(lián)想到,這是單位的人準備害我了,先從自行車開始,很快就會傷害我的身體。凱歌在家里晝夜大嚷大叫,家人還沒來得及帶他去看病,他的父親卻心里一急,在兒子面前突然暈倒。送到醫(yī)院急診,醫(yī)生無力回天。

      凱歌愣怔著看著父親的尸體,不哭也不動,也不允許別人碰父親的尸體。過了一個小時,他忽然大叫一聲,怒目圓睜對著急診室的醫(yī)生說,我是國家財政總管,你們有責(zé)任,我要殺了你們。幾句話嚇得醫(yī)生趕緊報警。

      第四次住院。這一次,秦凱歌住了半年。病情反反復(fù)復(fù)。但每次媽媽來看望他,他都央求著,媽,我好好的,我不犯病了,讓我回家吧,我想你呀!說得媽媽每次都躲到一邊抹眼淚。

      秦凱歌說,我要出院。

      醫(yī)生說,不建議出院。

      母親說,出院吧,我是監(jiān)護人,我守著他。出事我負責(zé)。

      簽字,自行出院。

      一晃四年過去,38歲的秦凱歌和母親相依為命在小區(qū)臨街的房子里。他拿到了三級精神殘疾證,早已不去上班。這期間他還出門旅游了一次,一路很是開心,精神狀態(tài)也不錯。但回到家鄉(xiāng)的火車站時,一位大爺從他旁邊走過,“呸”地吐了一口痰。秦凱歌覺得有飛沫濺到自己的旅游鞋上,他一路走著,總是感覺腳下不自在?;氐郊遥兔撓滦舆M了垃圾桶,但還是覺得腳底難受,接著心里和腦子都跟著難受起來。

      幾天后,秦凱歌漸漸發(fā)現(xiàn)街上的汽車和他有了關(guān)聯(lián)。汽車的喇叭聲、發(fā)動聲、剎車聲好像都沖著他來,越臨近他家的窗戶噪音越大。就在這種噪音中,他聽到有人商量著要殺他,而且是24小時不間斷地商量。

      秦凱歌害怕了,他對母親說,媽,我想去住院,在醫(yī)院里安全。

      母親看看秦凱歌,說,傻兒子,哪有主動去醫(yī)院的?你好多年沒犯病了,你的病好了。咱不能讓人家認為咱們精神病好不了。你就在家待著,哪里都別去,安心吃飯、睡覺、看電視。

      躺在床上的秦凱歌睡不著。他仍然聽到在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掩蓋下,有人在罵他:把你送妓院,把你妹妹送妓院,殺你全家。

      秦凱歌害怕地蒙上被子。罵聲依舊在,有男的,也有女的,罵得很兇。

      秦凱歌和媽媽說了噪音的事情,說想搬家。媽媽笑了,兒子,這里咱們住了二十年,汽車聲早就習(xí)慣了,你以前也沒說過噪音的事兒啊。

      司機一定合伙在想辦法害我。那天中午,秦凱歌躺在床上,聽到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每一個聲音背后都是一通辱罵。秦凱歌跪在床上,磕頭求情,但還是不行,喋喋不休的辱罵。秦凱歌忍無可忍,起身,對打瞌睡的媽媽說,我在門口站一會兒。媽媽說,別走遠。她沒有看到秦凱歌手上提著的藍布兜,沒有看到廚房的那把單刃刀被放進了布兜。

      秦凱歌的心哆嗦著,身體僵硬著,他覺得連一秒鐘也忍受不了。一輛出租車駛過,秦凱歌聽到司機在罵。出租車一閃而過。一輛灑水車開過去,司機也在罵,還把水霧噴在他身上。

      他最終上了高師傅開的公交車。高師傅踩下油門的時候,秦凱歌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根據(jù)案卷資料中病歷記載,被鑒定人秦凱歌曾多次在精神病??漆t(yī)院住院治療,均診斷為精神分裂癥。一直休病假在家,不能正常上班,社會功能明顯受損。本次精神檢查,被鑒定人秦凱歌存在精神病性癥狀,存在言語性聽幻覺、機能性幻聽,有被害妄想、內(nèi)心被揭露感,被鑒定人敘述時表情呆滯,情感平淡,智能一般,無自制力。根據(jù)《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目前處于疾病期,在實施危害行為時,喪失了辨認能力,無責(zé)任能力。

      但無辜的開公交車養(yǎng)家糊口的高師傅卻再也不知道這一切了。

      抑郁,請你滾出去

      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定義,精神障礙分為10大類72小類,近400種疾病。除了精神分裂癥等嚴重精神障礙,還包括抑郁癥、焦慮癥、強迫癥,以及酒精和藥物依賴等常見精神障礙。然而,很多人并未意識到后面這一部分也是精神疾病。

      1

      被血染紅的冬瓜丸子湯

      李小偉對自己的父親一直有些怨恨,恨他給自己起的名字中有個“小”字,這讓他真的覺得自己一直那么“小”,從小到大,就像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年輕時的李小偉個子不高,身體瘦弱,站在人群中,絕不會有人注意他。在家里,他上有哥下有弟,不顯眼;在學(xué)校,他不善言辭,也不顯眼,而且反應(yīng)總是比同學(xué)慢半拍,老師常在班里說的一句話就是“李小偉,你動作快點”。

      可有件事,李小偉卻頭一回搶了先。初中畢業(yè)后,他進了機械廠。雖然力氣小,不能干重活兒,但他的鉗工技術(shù)可是百里挑一,加上從不叫苦叫累,很快就贏得了師傅的認可,還把倉庫保管員王艷華介紹給他。那年,23歲的李小偉成了同學(xué)中最早娶到媳婦的人。

      一年后,女兒落生,李小偉給孩子起名李晶晶,兩口子對孩子視若明珠。但是好日子沒過上幾年,李小偉和王艷華就相繼下崗,只能靠四處打零工維持生活。唯一讓李小偉欣慰的是,晶晶不但成績優(yōu)秀,而且聽話懂事。吃晚飯時,女兒坐在墊高了的小椅子上,拿起剛剛會用的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塊媽媽做的肉,放到爸爸嘴里,說,爸爸先吃肉。這個鏡頭,李小偉每次想起來都是如蜜在心。

      李小偉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不測風(fēng)云會先掛到他們這個本已充滿艱難的家。離晶晶高考還剩四個月時,王艷華被查出乳腺癌,而且是晚期。

      在王艷華最后的日子里,李小偉晝夜守護在醫(yī)院。痛苦的化療讓王艷華吃不下、睡不著,李小偉也跟著吃不下、睡不著。他一邊擔(dān)心著妻子的病情,一邊惦記著借住親戚家的晶晶,所剩無幾的積蓄更是令他滿心焦慮。一道又一道關(guān)口逼得李小偉接近崩潰,但他只能一忍再忍。他給自己打氣,大男人就得堅持,就得一扛到底。夜深人靜時,李小偉在病房的走廊里孤獨地來回走著,一走就是幾個小時,他在使勁想著辦法,但任憑怎么用力還是想不出任何辦法。父母兄弟的生活也不富裕,幾家人一籌莫展,只能陪著李小偉唉聲嘆氣。

      王艷華就那么熬著,熬著,一直熬到女兒接到高考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深夜,還是帶著對這爺倆的無限牽掛走了。

      辦完喪事,靠著親戚家的東拼西湊,晶晶登上了去大學(xué)報到的列車。因為家庭拮據(jù),晶晶放假也很少回家,留在學(xué)校打工賺取學(xué)費。女兒讀大學(xué)的幾年,李小偉似乎淡出了親友們的生活。在家門口碰見鄰居,他也只是苦笑一下,然后低頭走過。弟弟來看他時,被他的消瘦嚇了一跳,卻也無話可說。后來,還是弟弟幫他找了一個單位做門衛(wèi)的工作,李小偉的焦慮才慢慢緩解過來。

      門衛(wèi)是一個孤獨的崗位。別人覺著寂寞,李小偉卻特別享受這種寂寞。尤其是周末,單位歇班,大門一關(guān),李小偉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呆呆地,一躺就是一天。有時看著電視就進了夢鄉(xiāng),卻又睡不踏實,腦子里都是亂七八糟的事情。一旦洗漱完畢,真的躺下睡覺,他又整夜的失眠。王艷華在世時,兩個人雖然話也不多,甚至偶爾拌幾句嘴,但畢竟還熱鬧些,現(xiàn)在妻子走了,女兒去外地上大學(xué),李小偉只能和另一個自己說話。同事們暗地里說,這個人怎么越來越神道呢?

      李小偉失眠的日子久了,他開始覺得頭昏乏力,生活沒有意思,也看不到什么前景。自殺的念頭突然跳進了他的腦海。有時走在路上,他想立刻沖到馬路中間,讓汽車撞死自己,好在最后他用心中的那只手拴住了往前跑的腳步。

      那天,李小偉下班回家,自殺的念頭又一次強烈地涌上心頭。他引導(dǎo)自己,自殺了一切就解脫了。他反鎖好房門,拿了一根繩子,拴到廚房的暖氣上,踩到椅子上,用繩子套住脖頸。他想把椅子蹬倒,卻沒使上力氣。他只好換了個姿勢,用腳踩在椅子邊上,彎曲雙膝,這一下,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一瞬間,他感覺到了疼,跟著的就是憋氣和恐懼,他意識到腳下的椅子還沒有離開雙腳。他嘆了口氣,打消了自殺的念頭。他從椅子上跳下來,用抹布擦凈上面的腳印,他想起來了,這就是晶晶小時候坐在桌前吃飯墊著的那把椅子,晶晶童年時的可愛模樣頓時在眼前鮮活起來。他坐在椅子上,捂著臉,無聲地哭了。

      后來,李小偉把想自殺的事情告訴了弟弟,弟弟一再勸他,問他,你是不是得抑郁癥了?要不去醫(yī)院看看?不去。李小偉說得很堅決。他害怕醫(yī)院,他擔(dān)心一旦到了那里會觸景生情,重現(xiàn)妻子住院時的痛苦情景。過了幾天,他似乎想開了一些,想到上有老母需要照顧,下有女兒需要疼愛,如果一“走”了之太不負責(zé)任。于是,一切又重回正軌。

      但弟弟不知道的是,李小偉仍然深陷失眠痛苦無法自拔。只是,痛苦只能自己去扛,別人不問,李小偉也懶得說。

      晶晶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李小偉辭了門衛(wèi)的差事。他送過報紙,還做過超市貨架整理員和地鐵安檢員。晶晶回家時,是李小偉開車去火車站接的女兒。前一陣子,他買了一輛二手汽車,悄悄開起了黑出租。

      晶晶的性格很像父親,不愛說話,待人接物慢條斯理。她的個頭已經(jīng)趕上了父親,顯得身材頎長,活力四射。晶晶找了一份繪圖工作,整天坐在電腦前畫著那些條條框框,話比以前更少了些。晶晶的生活特別規(guī)律,每天兩點一線,下班回家,先給父親做飯,然后看電視睡覺。窄小的生活圈讓她直到30歲還沒找到意中人。晶晶并不著急,日子就那么不溫不火地過著。

      李小偉卻著急了,這么大的姑娘不出嫁怎么行,不能一輩子守著我這個老頭吧。不愛說話的李小偉,硬著頭皮讓街坊幫忙當(dāng)紅娘。晶晶得知后覺得很沒面子,凡是街坊介紹的對象,她一個都不見。父女倆為了這事沒少吵嘴,一般都是晶晶關(guān)上門不再吱聲,留下李小偉一個人坐在客廳生悶氣。

      雖然晶晶收入不高,但畢竟家里多了一口賺錢的人,日子寬松了些。李小偉的黑車卻一直不景氣,因為偷偷摸摸地干,他的心里很是憋屈。可是如果去開合法出租,他又花不起那筆費用。后來,李小偉狠心花光積蓄換了一輛新款捷達,干起了“滴滴”打車,生意立刻火爆起來。但這個明顯的轉(zhuǎn)機并沒有讓李小偉覺得生活更有意思,他的失眠還在逐漸加重,他還是不想去醫(yī)院,他依舊自己忍受著這一切。李小偉覺得生活無望,卻又不知所措??粗螁斡爸坏木ЬВ且荒槼钊?。

      這天,是王艷華的忌日。一晃,妻子已經(jīng)走了12年。傍晚,父女倆在小超市買了紙錢。路邊,李小偉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把紙錢堆在圈里燒了。一陣風(fēng)吹過,紙錢飄到圈外,李小偉忙用手里的樹枝把紙錢撥拉回圈里。他想,王艷華在那邊缺錢花嗎?他想著她,悄悄背過身,抹了把眼淚?;剞D(zhuǎn)身來,他看看女兒。心里又想,幸虧有這個女兒,不嫁就不嫁吧,只是陪著我,她怪可憐的。

      生活不如意,李小偉無處傾訴,他沒想過再找個伴兒。他覺得自己可憐,覺得女兒可憐,覺得家里養(yǎng)了七年的薩摩犬也一樣可憐。在他眼里,這個世界都那么可憐兮兮。

      管控“滴滴”打車的新政讓李小偉的生意一下子跌回“零點”,他覺得自己的抑郁癥瞬間重犯,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自殺。他去看望老母親,半身不遂的娘此時已經(jīng)眼睛模糊,只剩下躺在那里呻吟。

      他對弟弟說,活到老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有點警覺,哥,你沒事吧?是不是又想不開了?要不,我和晶晶說,讓她帶你去醫(yī)院看看?

      別,別,別和晶晶說,她怪忙的,說了讓她擔(dān)心。

      好,那我先不說。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吧?

      過幾天,過幾天,也許過過就好了。他推辭著。

      弟弟沒再勉強,畢竟,李小偉也是54歲的人了,做弟弟的管得太多也不合適。

      自殺的念頭一直在李小偉的心里徘徊著。他覺得這一次和十幾年前的那次有所不同。那時,他只想著自己趕緊消失掉,就不再難受,可現(xiàn)在不是,他覺得自己死了,女兒太可憐,要一個人給他辦喪事,一個人辛苦地面對以后的孤寂生活。絕對不行,不能讓我的寶貝女兒這么可憐。他猶豫著,是不是和女兒一起走?

      兩個月過去了,李小偉的“滴滴”打車只有幾張接單。賺錢與否已經(jīng)激不起他的興趣,他依然沒有擺脫自殺的念頭,每天不足兩個小時的睡眠讓世界在他的眼里變得渾渾噩噩。

      十一月的天氣,北方的氣溫已近冰點。肅殺的情景,更讓李小偉覺得末日將至。

      那天,晶晶下班回家,手里拎著幾樣菜。李小偉靠在沙發(fā)上沒有動彈,也似乎沒有力氣動彈。薩摩犬懶散地趴在地上。晶晶換了衣服就直奔廚房。打開燈,洗洗涮涮地一通忙乎。

      爸,你開心點。今天天冷,咱們吃冬瓜丸子湯好不好?我買了肉餡呢。

      李小偉“嗯”了一聲,挺起上半身來,直直地坐在沙發(fā)上。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長時間,直到聽到女兒在廚房喊他,爸,咱們吃飯啦!

      李小偉站起身,走進廚房。女兒在灶臺邊,正從鍋里往湯碗里盛菜,油煙機的光亮從正面照著女兒的臉。李小偉看了一眼女兒,多年輕,多漂亮啊,多讓人心疼的女兒。解脫吧,我的女兒。李小偉蹲下身,從小櫥柜下面的抽屜里,拿出一把錘子握在手里。

      他走近女兒。

      女兒盛好了菜,將湯碗放在灶臺上,她用筷子夾起一個肉丸子,正要轉(zhuǎn)身對爸爸說什么。李小偉從女兒的側(cè)面一錘子劈下去,砸中女兒的右側(cè)頭顱。晶晶的一句“爸……”沒有說完,沒有任何反抗就仰面倒了下去,躺在冰箱旁邊。李小偉不顧濺出的血跡砸進了盛滿冬瓜丸子湯的碗里,又跪在地上,用錘子對著女兒的頭砸了五六次,再用手掐住女兒的脖子……

      李小偉在水池里沖凈手臂上的血跡,坐下來抽了兩根煙。他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他找到躲進房間里的薩摩犬。他說,你活著也是流浪狗了,說完,三兩下就砸死了這條養(yǎng)了七八年的愛犬。

      殺了愛犬之后,他又洗了一遍手。然后穿上羽絨服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他開著捷達車到了河邊。把手機和錢包放在車上,走到河邊跳了下去。在河水里,他沉靜地等待自己往下沉,但羽絨服的浮力托起了他,怎么也沉不下去,他在水里撲騰了一會兒,又游回了岸邊。

      他走回到車里,拿起手機,撥打110報警。他說,我把自己的女兒殺了,我報警是因為怕她躺在家里腐爛了。他嘴唇哆嗦著,但那不是因為心里恐懼,是因為寒冷。

      坐在警車里,李小偉使勁兒地想,才想出來女兒最后想做的動作,一定是將肉丸子夾起來,要放進他的嘴里,說,爸,吃塊肉吧……那情景,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這么一路想著,李小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里靜如死水。他的嘴唇依然哆嗦著。

      弟弟對警方說,我哥對女兒非常愛。我哥有抑郁癥。

      經(jīng)過鑒定,李小偉在案發(fā)時的精神狀態(tài)符合抑郁發(fā)作的診斷標準。他在實施作案行為時,辨認能力削弱,應(yīng)評定為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限制,是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即便他殺的是自己的女兒。

      2

      渴望在他的世界里重新出發(fā)

      張秀芝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兒子的世界,在打給她的那個電話29個小時之后轟然垮塌。

      此前,楊林羽一直是張秀芝最為得意的人生作品。兒子從位于東北部林區(qū)那間再普通不過的單元房里,考進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后,她就幸福地生活在街坊四鄰的艷羨目光中。“林羽媽,你兒子跳了龍門,以后你和他爸就等著享清福吧?!泵慨?dāng)聽到類似的話,張秀芝的眼前都會立即浮現(xiàn)出各式各樣的關(guān)于未來的美好景象。

      楊林羽從小不愛說話,像女孩兒一樣靦腆。但他學(xué)習(xí)好,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師眼中的好孩子。楊林羽從初中就開始住校。家距離學(xué)校百余里地,還多是山路,來回不方便。每到周末,別的同學(xué)都回家了,楊林羽也不回去,拿著一個硬饅頭,對付著一天。張秀芝有時坐半天長途車去學(xué)??磧鹤?,給兒子帶些臘肉、咸菜之類的食品,再給一點零花錢。兒子接過東西也不說話,也不讓媽媽歇歇,只是說,我該去教室了,你回吧。到了高中階段,張秀芝和丈夫忙著賺錢養(yǎng)家,給兒子賺學(xué)費,和楊林羽見面很少,即使見面也幾乎沒有交流和溝通。他們只是知道,兒子要高考,不能分心。

      張秀芝在一家小超市打工,丈夫跟著裝修隊東奔西走,夫妻倆一年下來也攢不下多少錢,但是,只要兒子張嘴要錢,她都會毫不猶豫地給他打過去。

      在學(xué)校里的楊林羽并不快樂,曾經(jīng)的“學(xué)霸”到了大學(xué)里,才發(fā)現(xiàn)這里人才濟濟。別人參加各種活動都很踴躍和快樂。而自己似乎什么都不行,學(xué)習(xí)有些吃力,生活習(xí)慣不適應(yīng),和別人說話臉紅,話說得磕磕巴巴。楊林羽本應(yīng)該為自己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喝彩的,但他卻感到自卑,他總是怕別人笑話自己,也覺得別人一直在嘲笑自己。他躲避著,做一切事情都獨來獨往。而獨來獨往的結(jié)果是,學(xué)校和班級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也不參與,更加落在同學(xué)后面。

      同宿舍四個人。除去楊林羽,還有小王、小于和小肖。四個大男孩兒的宿舍,顯得亂糟糟的。三個書桌上橫七豎八擺著電腦、書籍和文具。只有楊林羽的書桌上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只有幾本書。楊林羽住在上鋪,他用蚊帳給自己的床鋪圍得嚴嚴實實,他總是躲在床鋪上看書。

      小王喜歡追劇,小孫喜歡下棋,小夏喜歡唱歌。唯有楊林羽似乎什么都不喜歡,只愿意一個人獨處。

      開學(xué)幾個月后,楊林羽越來越感覺自己孤獨,心情郁悶,整夜睡不著覺。

      那是12月的一天。上午11點,張秀芝在小超市忙碌起來。買煙酒的、買調(diào)料的絡(luò)繹不絕。春風(fēng)滿面的她一邊和客人打著招呼,一邊收錢找零。這時,放在收銀臺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掃了一眼屏幕,上面顯示的是大大的兩個字“兒子”,由于她的雙手正在給客人取貨裝袋,只好按下免提鍵。這一刻,小超市里站滿了陌生人,但是,她并不介意與大學(xué)生兒子的直播通話。

      “媽,我得了抑郁癥,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呢?!睏盍钟鸬统恋穆曇艋仨懺诓凰愦蟮奈葑永?,客人的好奇加重了張秀芝的緊張。她管不了那些堆在收銀臺上的貨品,跟顧客說了聲“等我會兒”,就閃身躲進了后面的一間庫房。

      “抑郁癥是啥?你去的啥醫(yī)院,大不大?”張秀芝按掉免提,將手機貼在耳邊,生怕漏掉兒子說的每一個字。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平常兒子身體好,很少去醫(yī)院看病。

      “是大醫(yī)院,正等著大夫呢。媽,我不想上學(xué)了,和同學(xué)們的關(guān)系都不好,這日子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xué),兒子,得堅持啊。和同學(xué)關(guān)系不好,咱請他們吃飯。”

      “嗯。所有同學(xué)都請嗎?”

      “有多少人?”

      “我們班有33個人?!?/p>

      張秀芝沒再接上這個話茬兒,因為她快速心算了下,33個人,一個人就算是30塊錢標準,這一頓飯吃下來,也是個嚇人的數(shù)字。為了緩和同學(xué)關(guān)系吃掉千八百塊錢,她實在沒有這個底氣。這時,屋外的顧客催著結(jié)賬,她只好簡單寬慰了兒子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待小超市安靜下來,張秀芝趕緊將兒子得了抑郁癥的消息告訴了丈夫楊森紅,這位從小到大很少和兒子交流的木訥父親只說了句“好好勸勸他”就又忙去了。心神不定的張秀芝好不容易捱到轉(zhuǎn)天上午,又打通了兒子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楊林羽有氣無力,情緒明顯低沉。張秀芝著急地囑咐道:“你該吃就吃,有病咱看病,該怎么治就怎么治,聽專家和老師的?!?/p>

      楊林羽說:“我和班主任通了電話,告訴他我要退學(xué)。”

      張秀芝急了:“學(xué)不能退,咱們先辦休學(xué)回家治病,電話里說不清,你要穩(wěn)住,等我和你爸趕到你們學(xué)校再說。”

      “那好,等你們到學(xué)校后再說吧?!狈畔码娫?,張秀芝先是給丈夫打電話說了兒子的情況,接著又趕到車站買了兩張火車票。她剛從售票處出來,手機上就跳出一條兒子發(fā)來的短信:“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我自己一直是做錯的,我已經(jīng)沒希望了,對不起?!?/p>

      當(dāng)天下午4點,學(xué)校宿舍。

      給媽媽發(fā)出那條短信后,楊林羽披上衣服,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推著他一路走到宿舍樓旁邊的地下超市。他一眼鎖定了那把小巧的紅色水果刀,遞錢過去,等待打票,把刀揣在懷里,一連串的動作機械而短暫。楊林羽和收銀員沒有任何交流,他的目光甚至都是發(fā)散的,不知所蹤。

      楊林羽回到宿舍,下午4點鐘的宿舍還沒有喧鬧起來,小王坐在椅子上盯著電腦屏幕。楊林羽沒有絲毫猶豫,從袖子里抽出刀,左手剛一捂住小王的嘴,攥在右手的刀已經(jīng)割到了他的喉嚨。劇烈的疼痛讓小王本能地大幅度扭動,幾下掙脫開來,不顧殷紅的鮮血順著脖頸流到肩頭,踉蹌地跑到隔壁宿舍求救。但還沒等他喊出聲來,便倒在地上。

      楊林羽并未作罷,幾步追過去,一腳踢開隔壁半掩的宿舍門,看到坐在床邊的同學(xué)小高后,他直奔而去,刀尖裹挾著一絲清風(fēng)捅進了小高的肩膀。驚恐的小高不敢糾纏,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隔壁另一間宿舍。此刻的楊林羽,好像一個恐怖的終結(jié)者,拎著還在滴血的水果刀,轉(zhuǎn)身沖進了隔壁宿舍。負傷的小高無路可逃,只得把自己鎖在宿舍外的陽臺,推過來一張破書桌堵住了門。楊林羽對眼前的這個目標并沒有點到即止,他兇狠地瞪著眼睛,要對其一擊致命。他歪起肩膀狠狠撞著陽臺門,咚,咚,咚,沉悶的聲響傳遞著死亡的氣息,門緊鎖,他又緊攥拳頭使勁砸著門上的玻璃。

      然而,他沒能突破這最后一道屏障??衽臈盍钟疝D(zhuǎn)身又拿刀對著門口看傻了的阿翔,嚇得阿翔語不成句地說:“林羽,你醒醒,你想想,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呀?!卑⑾璧陌笙袷墙o失控的楊林羽點了一下剎車,他的刀鋒放掉了阿翔,并且把所有人都轟出宿舍。

      此刻,楊林羽似乎恢復(fù)了理智,他呆呆地站在宿舍中間。壞了,我殺人了,那我也不想活了,嘴里念念有詞的楊林羽像是在下達自己的執(zhí)行命令,依然是那把水果刀,但此時的刀鋒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他自己的身體——一刀刺中脖子,抽出來,又刺進了肚子。

      這時,接到報警迅速趕來的三位警察奪門而入。

      張秀芝看見兒子的那條短信后,立時慌了手腳。一絲不祥的預(yù)感讓她趕緊回撥過去,但電話再也無法接通,心有不甘的張秀芝一遍遍回撥著兒子的手機,直到里面?zhèn)鞒鲆宦暋澳鶕艽虻碾娫捯殃P(guān)機”。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丈夫告訴她:“剛才林羽學(xué)校的老師來電話說他出事了,將同學(xué)傷了?!?/p>

      當(dāng)楊林羽的父母心急如焚地乘坐飛機趕往學(xué)校時,他正在接受著警察的訊問。來自各方面的證詞清晰還原出楊林羽殺人當(dāng)日以及前三天的心理與行動軌跡。

      楊林羽的室友小于和小肖心有余悸地說:幾天前的晚上,楊林羽在宿舍里一個勁地對我們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我做錯事了,但是我想改,改不了?!蔽覀兇蠹掖蛑f,男人么,有啥事過不去的?

      轉(zhuǎn)天晚上,他又和我們說自己得了中度抑郁癥。抑郁癥,不就是想不開,心理有結(jié)么?我們?nèi)齻€人就一直開導(dǎo)他,可他還是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句話:“我做錯事了,但是我一直改不了。”我們問他做了什么錯事,他也說不清楚。雖然他平時比較孤僻,獨來獨往,但和大家并沒有什么矛盾。他后來說的話開始顛三倒四,更像是自言自語,大多是些大家學(xué)習(xí)、生活中遇到的不快之事,比如小王追劇耽誤課,小肖上課睡覺被點名……當(dāng)時,我們雖然都覺得他奇怪,但是也沒太往深處想。

      接下來的情節(jié),就是出現(xiàn)在宿舍的刀刀見血的一幕。刺傷小王、小高后,血腥氣息彌漫著整個樓道。楊林羽也被緊急送進醫(yī)院搶救,當(dāng)他的身體恢復(fù)到能夠接受訊問后,他逐一消除了警察和他的父母師生心中共同的疑問。

      你為什么買刀?

      我看到學(xué)校貼吧里的消息,帖子很多,都是壞消息,都是我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發(fā)帖子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誰,雖然他們沒指名道姓地說我,但帖子寫的就是我的事。

      有幾個人發(fā)帖?

      帖子很多,有幾百個,感覺寫的都是我的事,我生活、學(xué)習(xí)的各個方面都有。

      你為什么要殺小王和小高?

      因為他們嘲笑我。

      他們嘲笑你什么?

      具體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也許是我自己想的吧,他們沒有直接嘲笑過我。但我就是恨他們。

      這些簡單答問傳遞的信號與醫(yī)院的楊林羽門診病歷完全吻合,病歷如是記載著患者主訴:情緒低落,興趣下降,緊張害怕兩個月?;颊哂诎肽昵扒榫w低落,現(xiàn)有緊張擔(dān)心恐懼,癥狀逐漸加重,不欲飲食,失眠。診斷:焦慮抑郁共病處理:1.防自傷、自殺、摔傷。2.建議住院治療。3.建議家屬來院介紹病情。

      那個刀光劍影的午后發(fā)生的一切,將醫(yī)院針對性極強的建議擊得粉碎,或者說,所有亡羊補牢的措施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

      鑒定醫(yī)生認為,楊林羽存在部分自知力,因為他能夠在案發(fā)前主動求醫(yī),他這樣敘述去醫(yī)院看病的事:“我自己去的心理科,因為感覺自己有抑郁癥了,感覺周圍特別陌生,自己孤立起來了,睡不著覺,心里很煩躁,一天到晚都是這樣,飯也不想吃。感覺自己上不下去學(xué)了,想離開這個環(huán)境?!?/p>

      也許,楊林羽特別渴望在他的世界里重新出發(fā),但是,當(dāng)水果刀刺出的一剎那,他已經(jīng)丟掉了歸途。

      實施作案行為時,他的辨認能力雖然削弱,但有限制責(zé)任能力。楊林羽說,如果小王現(xiàn)在還坐在電腦旁追劇,那該多好!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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