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急診室里真是無所不有,之前有不孝子,現(xiàn)在又有不孝女,不給母親看病,還經(jīng)常把母親反鎖在家里,這又是唱的哪出?
凌晨兩點,夜已經(jīng)很深了,急診大廳難得安靜,我趁機溜出門診樓,撲面而來的冷風,讓原本迷糊的頭腦,瞬間變得清醒。其它樓零星亮著幾盞燈,只有急診科燈火通明,真正做到全天24小時營業(yè),全年365天無休。
護士給我打電話說她又來了,我不自覺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匆匆趕往我的戰(zhàn)場。
護士口中的她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近半年來經(jīng)常在深夜光顧急診室,從頭到腳查了一遍,除了血壓有點高,并沒有什么大問題,可老人堅稱自己生病了。
診斷室里,老人的女兒董姍姍一臉怒氣地說:“你是覺得我很閑,還是覺得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很閑?你半夜一個電話打過來,一屋子人要圍著你轉(zhuǎn),上次是心臟不舒服,這次又是哪里不舒服?”
“你的意思,我是故意在裝???”老人紅著眼睛,哭得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哪個老人身上沒點毛病,就你的命金貴,臨老了還怕死,看病不花錢的?”董姍姍略帶嘲諷地說。
測量體溫、血壓、初步查體,等不到我為老人做心電圖,董姍姍就匆匆將老人扶起,打算帶出診室。她催促著說:“我看她活蹦亂跳根本沒什么大問題,沒事我們就走了。”
凌晨四點,老人不情不愿地跟著女兒離開,臨走,我聽見董珊珊語氣兇狠地對老人說:“送你回家后,我還要去上班,老實在家呆著,別給我找麻煩?!?/p>
過了一個月,又是我的夜班,120送來一個被摩托車撞到的老人,老人腿上有外傷,被送到外科做清創(chuàng)。我走進去一看,正是我之前接診的那位老人,董珊珊的媽媽。
半個小時后,董珊珊急匆匆地跑進急診室,老人躺在病床上,不安地四處張望。董珊珊走進去沖著老人發(fā)火:“你怎么回事?我不是把門反瑣了嗎?你是怎么跑出來的?我每天上班已經(jīng)很累了,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看著女兒怒氣沖沖地樣子,老人低著頭怯怯地說:“你今天忘了反鎖了,我就想出來給你送飯,但找不到你,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闭f完,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已經(jīng)被壓扁的包子。
“包子是留給你吃的,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沒事給我找事?”董珊珊氣得渾身發(fā)抖,像一頭找不到出路的困獸,在病房里轉(zhuǎn)圈。
老人低著頭,撇著嘴,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病房又傳來這對母女的爭吵聲,老人說:“我不出院,我要住這,這里人多熱鬧,你就會把我反鎖在家。”
“你住在這里,誰有空照顧你?我不用上班嗎?錢是大風刮來的嗎?兩個人喝西北風嗎?” 董姍姍咄咄逼人的語氣,引得周圍一片埋怨。
“姑娘,嘴上積點德,她好歹是你媽,生你養(yǎng)你不容易,怎么能這么說自己媽媽呢?一點家教都沒有?!辈》坷锲渌丝床幌氯?,紛紛仗義執(zhí)言。
“你們知道什么?我是有娘生,沒娘養(yǎng),別跟我提家教,我從小連家都沒有,提什么教養(yǎng)?!倍瓓檴櫜环獾卣f。
我不知道這母女倆之間到底有多大的仇恨,總之在醫(yī)院的日子里,我就沒看見過董姍姍給老人好臉色。她懟天懟地,懟得病房里沒人再敢和她說話,懟得護士恨不得繞著她走,她像一架超長待機的戰(zhàn)斗機,隨時保持一副開戰(zhàn)的架勢。
出院那天,老人抓著門框不肯走,董姍姍竟然一把將老人扛在肩上背走了。
經(jīng)過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很久沒碰見這對母女,急診科每天迎來送往,我依舊在自己一畝三分地里忙得團團轉(zhuǎn)。
半年后,我在白班門診,再次看見這對母女,董珊珊用輪椅推著老人,她告訴我,老人有輕微的咳嗽,胸悶,氣短,甚至有些透不過氣。
我問她:“這樣的情況持續(xù)多久了?”
董珊珊說:“具體我也不清楚,我出差兩個星期才回來?!?/p>
檢查結(jié)果是老人肺部感染,并存在肺部積液,交代完病情,我建議老人住院治療。
這次看見老人,明顯感覺跟以前不一樣,衣服上有飯漬,頭發(fā)凌亂,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反應也有些遲鈍,語音功能明顯下降。
董珊珊說:“當初我以為她故意搗亂,沒事給我找事,經(jīng)常跑出去就突然忘記了回家的路,隔三差五被警察送回來,我上班忙顧不上,就把她鎖在家里。有一次,她忘記關(guān)煤氣灶,差點把自己燒死在屋里,后來去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她得了老年癡呆,因為發(fā)現(xiàn)晚,已經(jīng)是中期,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你要上班,誰照顧她?”我試探性地問她?!八宛B(yǎng)老院了,我爸去世了,我又沒有兄弟姐妹,但是我得上班,沒辦法照顧她,又不能把她一個人放在家里。”董珊珊無奈地說。
可是照顧一個老年癡呆患者并不容易,精神不好的時候,老人一會坐在那里傻笑,一會又暴躁地摔砸床頭的各種東西。董姍姍遞的藥,她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在地上,嘴里一個勁地說:“你要毒死我,你是壞人。”老人哭鬧著死活不肯吃。
特地為老人做的“好人牌”上面有董姍姍的姓名和聯(lián)系電話,老人一把扯下來丟在墻角說:“那是給狗戴的東西?!?/p>
董姍姍忍住沒吭聲,她的臉因為生氣而漲得通紅,表情兇狠,我趕忙讓護士把她拉出去,生怕以她的火爆脾氣,一個沒忍住把病房給砸了。
精神好的時候,早上我去查房,老人伸出胳膊拒絕我靠近她,她小聲說:“姍姍還沒到起床的時間?!?/p>
過了一會,她把董姍姍搖醒說:“起床了,你上學該遲到了,記得吃早餐?!彼噶酥缸雷由献蛱焓5囊活w水煮蛋,蛋白被撥開,只剩下蛋黃。嘴里嘟囔著,姍姍對蛋白過敏,不能吃,不能吃。
老人的靈魂在疾病的侵蝕下慢慢地死去,然而永遠不肯死去的,是那一顆母親的心。
董姍姍別過頭,紅著眼睛。
春去秋來,急診科依舊忙忙碌碌,有些病人說了再見之后,真的再也沒有見過,有些病人因為自身疾病的原因,成了急診室的常客。
再見到董珊珊和她媽媽,竟然是一年后。老人因為感冒發(fā)燒引起了心衰,再一次入院治療。只是這一次,董珊珊并沒有找護工,而是自己全程陪護。
最讓我詫異的是董姍姍對待老人的態(tài)度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變,她讓老人做算術(shù)題,老人耍賴不肯寫,她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語氣溫柔地說:“你乖乖寫完這張,我就請你吃糖?!?/p>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坐在病床上,戴著老花鏡,很認真地做著算術(shù)題,2+3等于幾?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掰著手指頭。不僅如此,她還教老人玩撲克牌,從最簡單的開始,到后來居然在病房里組織其他人一起玩,老人贏的時候會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
護士不忍心打斷他們,就假裝生氣地說:“小點聲,別讓領(lǐng)導看見了,以為你們在醫(yī)院里聚眾賭博?!?/p>
董姍姍小聲哦了一下,老人立馬捂住自己的嘴。
我問她:“你不用上班嗎?”
她愣了一下說:“我辭職了,現(xiàn)在是自由職業(yè)者,自己在家接點私活?!?/p>
然后,她給我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關(guān)于她的成長,關(guān)于她的母親。
我媽在我的印象中從來都是暴怒和無理取鬧的,她和我爸感情不好,我爸在外面有女人,整條街的人都知道,她卻拖著不肯離婚,白天在麻將館混日子,晚上用酒把自己灌醉。
母親對我言語辱罵是基礎(chǔ)版,用拖鞋打、棍子掄是進階版的保留項目,拿著刀追著我砍才是真的刺激。
她沒錢了,就讓我找爸爸要錢,我不肯,她就拽著我的頭發(fā)拖我去,完全不顧及街上行人的目光和我的自尊。
我爸知道她又是賭博又是喝酒,不肯給。她回來就罵我沒用,說我是拖油瓶,她把婚姻的不幸歸咎于我的性別,如果我是男孩就算留不住爸爸的心,也能留住他的人。
她隔三差五就去找我爸鬧,又哭又鬧,直到鄰居報警,我爸幾乎隔幾個月就要搬家。她這輩子仿佛就只干了一件事,就是讓我爸不得好過。前幾年,我爸生病去世,她沒了戰(zhàn)斗的目標,人突然就蔫了,整日整日不說話,偶爾出門會不記得回家的路,后來才查出來是老年癡呆。
我恨她,做夢都想逃離她,她做了那么多傷害我的事,還沒受到懲罰和報應就若無其事地全部都忘記。
她的記憶以驚人的速度退化,她現(xiàn)在只記得我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她和我爸感情還很好,她還是個溫柔賢惠的母親。她從懷孕初期開始為我寫日記,記錄我成長過程中的細枝末節(jié),她保留我出生后穿的第一件衣服、第一雙鞋子、第一次喊媽媽的錄音帶,第一次帶回家的獎狀。
原來母親是愛我的!
有次我去養(yǎng)老院看她,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當時太陽很大,護工也忙,沒人顧得上她,她低著頭目光呆滯,消瘦的身形縮在輪椅里,顯得那樣的孤獨和絕望。她再也不是我記憶里那個兇神惡煞對我又打又罵的中年婦女,她再也沒有力氣拿著刀追著我砍了。
看見我,她的眼睛瞬間有了光,像是看見救星。她努力向我伸出胳膊,她喊我的小名,語氣里有掩藏不出的寵溺,就像回到小時候,她拉著我的手說:“回家,媽媽帶你回家?!?/p>
那一刻,積壓在心底的恨意突然就釋懷了,我知道她以后的人生就掌握在我手里,我可以把她丟在養(yǎng)老院不聞不問,來懲罰這些年她對我的傷害,也可以把她接回家自己照顧,這一切都在我的一念之間。最終,我選擇把她接回家,她的人生已經(jīng)清零,我又何必執(zhí)著于過往不肯放過自己。畢竟,她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
在我們家,她不像母親,我不像孩子,一切都是顛倒過來的。我?guī)鋈ネ?,特地給她選靠窗的座位,飛機起飛時,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里是孩童般驚訝和欣喜的表情。我拿出相機拍下了那個瞬間,就像她曾經(jīng)不肯錯過我成長的每個瞬間一樣。
我最怕的不是她過世的那一刻,而是有一天,她轉(zhuǎn)過頭問我“你是誰”的那一刻,因為那意味著我們之間幾十年的聯(lián)系全部都清零了。
……
董姍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里放著光,是那種對未來無所畏懼又充滿希望的光。
有人說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董姍姍是不幸的,因為母親婚姻的不幸讓她的童年備受摧殘同時,她又是幸運的,母親意外的生病,讓她有機會去修補和母親的關(guān)系,也讓她有機會去治愈童年的悲傷。
你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你老,生命就是這樣輪回著,我們對此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因為我們血脈相連,生生不息。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