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井石

魏煒

鳳城最有名的石匠，非陸亦明莫屬。陸亦明手藝好，做事一絲不茍，而這石器又是個要經(jīng)年累月的活兒。所以，人家有了活兒，而陸亦明又忙著，人家寧可排隊等他，也不肯去請別的石匠。別的石匠沒了飯吃，久而久之，就恨上了他，想臭他。尤以曹九成最甚。

曹九成手藝也還不錯，可偏偏有陸亦明在前面擋著，他很少能攬到活兒，日子過得很清苦，饑一頓飽一頓的，因此恨死了陸亦明，尋找一切機會要推翻他。

這天，曹九成晃晃悠悠來到陸亦明家，明著是想看看他又在做什么活兒，背地里卻是想找茬兒的。陸亦明為人厚道，沒想那么多，問曹九成最近接了啥活兒。曹九成一聽就有氣了，不咸不淡地說：“有你陸大師在，我們哪還攬得著活兒呀。”陸亦明說：“那些外行人胡說八道，你也信？九成，我知道你手藝不錯，你手上要是沒活兒，我分給你一個。”

曹九成忙著賠上笑臉說：“好啊，謝謝哥?！?/p>

陸亦明放下手里的活兒，帶著曹九成來到一堆石料前，那些石料都是上好的漢白玉。陸亦明說，城里的蘇員外，家里挖了一口井，要給井蓋上井石，他正接著別人的活兒，只好把這活兒放下了。曹九成問道：“蘇員外有啥要求？”陸亦明說：“他沒講，只說讓我看著辦。井石嘛，無非就是在石壁上雕些荷花游魚，平石上雕幾個福祿壽喜的喜興字。蘇員外給了10兩銀子，你干下了這活兒，銀子全給你?！辈芫懦尚幕ㄅ牛纯虘?yīng)了。

曹九成當(dāng)即就把石料拉回家，專心致志地干上了這活兒。

10天后，活兒干完了，曹九成把井石拉到陸亦明家，請他驗收。陸亦明看了看活兒，沖曹九成伸出大拇指說：“這活兒真不賴。九成，等我忙完了這陣，咱倆好好切磋切磋。”他拿出10兩銀子，遞給了曹九成。曹九成假意客氣了一下，說是陸亦明攬到的活兒，他收一半就好了。陸亦明堅決不要，曹九成這才收下銀子，歡天喜地地走了。

沒過幾天，曹九成就聽說蘇員外把井石拉走了。他暗暗地笑了。井石一鋪上，他就該上臺了，不把陸亦明扳倒，他誓不罷休。他匆匆地進了城。

進到城里，尋到蘇員外家，他就進了門。蘇員外正在藤架下面品茶呢，見到他就問有什么事。他說口渴了，要討口水喝。蘇員外請他喝茶，他卻說只喝冷水。蘇員外就帶他來到后院的新井邊，井石已經(jīng)鋪好了。

只有大戶人家才會鋪井石。師傅要挖井，得有一個可操作的空間，這就使得水井很闊，放在院子里，一個是不雅，再就是危險。而井石呢，就是用長石板把井口邊沿蓋上，只留下一尺多大的井口，能放下水桶去就好了，這就不會有人落井了。井口邊還立起半尺來高的石壁，防止井外的水反流進井里，也隔阻了塵土和落葉，保證水質(zhì)清潔。蘇員外買的漢白玉是很好的石料，曹九成的手藝也好，把那井石做得很精致。

曹九成打了一桶水上來，一邊喝著，腳上就使了勁。他在雕井石的時候做了手腳，用小錘震過石面，把石面都震酥了，現(xiàn)在用力一碾，上面的一層石面就會被碾碎，然后就有好戲了。他一邊仰頭喝水，一邊圍著井石轉(zhuǎn)著。兩圈轉(zhuǎn)下來，石面也都被他給碾了。他低頭一看，忽然驚呼道：“可惜了，可惜了呀！”

蘇員外被他給喊蒙了，迷惑地問道：“什么可惜了？”

曹九成看著井石說道：“這么好的漢白玉，卻給做成了豆腐渣，豈不是可惜了？”

蘇員外低頭一看，原本光潔的石面轉(zhuǎn)眼成了一層碎屑，也很生氣，喚過了家傭，讓他快去喊陸亦明來。曹九成裝出很吃驚的樣子，問道：“這是陸大師干的活兒嗎？”蘇員外懊悔地說道：“是啊。陸亦明是本縣首屈一指的石匠，我才花重金請他給做這個活兒，誰知道他會給做成這樣。哼，看我怎么說道說道他！”曹九成自告奮勇地說：“我給你作證，別讓他矯情了去！”蘇員外也怕說不清楚，就留下了曹九成。

過了一個多時辰，陸亦明急忙忙地趕了來。蘇員外老實不客氣地指責(zé)道：“陸大師，你看看，你給我干的這叫活兒嗎？這才幾天，就全都碎了！陸大師，你是名不副實，還是對我有怨言？”陸亦明忙著賠上笑臉，說道：“蘇員外說的哪里話。你請我做活兒，那是看得起我，我定會盡心竭力的。”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曹九成，也沒說啥。蘇員外讓他看井石，然后問他該如何解釋。陸亦明看了看井石，胸有成竹地說：“蘇員外，這井石沒毛病啊?！碧K員外氣得身子直抖：“井石都碎了，你還說沒毛??？陸大師，你就是這么干活兒的嗎？”陸亦明淡淡地說：“蘇員外，拿把掃帚過來。”

家傭忙著拿過一把掃帚來。

陸亦明接過掃帚，把井石上的碎屑都給掃走，微笑著對蘇員外說道：“蘇員外，你請看?！碧K員外看了看井石，問道：“陸大師的手藝，就是把井石砸成麻面兒嗎？”陸亦明點了點頭，然后娓娓道來。

蘇員外今年50多歲了，膝下有兩個兒子，已先后成婚，這兩年就該給他生下大胖孫子了。小孩子頑皮，一不留神，就會跑到井邊玩耍。如果井石太平，再沾上水，就會更滑，孩子跑到上面，很容易摔倒，再磕出個好歹的來，那就不好了。故此，他才特意把井石砸麻。

蘇員外一聽是這么回事兒，不覺笑道：“陸大師，你想得周到啊。不讓我孫子摔倒磕到，這是最好的啦！”

曹九成一看自己的計劃要流產(chǎn)，忙著上前說道：“蘇員外，陸大師想到了一層，可也忽略了更重要的一層啊。”蘇員外問道：“哪一層？”曹九成淡淡地說：“風(fēng)水呀?！碧K員外一怔，催促道：“請你講講?！?/p>

曹九成侃侃而談：從風(fēng)水上來講，風(fēng)，就是運;水，就是財。井石上當(dāng)刻福祿壽喜，與井中水所示的財一道，昭示主家五福俱到，興盛繁榮，這也是做井石的規(guī)矩?？申懘髱熤淮蚵槊妫瑓s不刻字，那也就預(yù)示著蘇家只有財旺，卻無其他四福。

蘇員外黑了臉，問陸亦明：“陸大師，做井石可有這規(guī)矩？”陸亦明點點頭，說道：“有啊?！碧K員外臉沉似水，大聲質(zhì)問道：“我家井石上的福祿壽喜呢？”陸亦明說道：“蘇員外，你看我腳下這塊石板，上面寫的是什么字？”蘇員外仔細看了看，忽然驚喜地說：“是福字！”

陸亦明點點頭，笑著說：“蘇員外好眼力?！?/p>

曹九成蒙了。他湊近了去看，只看到石板上麻麻點點的，根本就沒有字呀。他悄聲問蘇員外：“你真看到石板上有字了？”蘇員外說：“有啊。這個福字，寫得清清楚楚的！”曹九成凝神細看，卻怎么也看不出來。

這時，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出什么事了？就聽你們大呼小叫的！”3個人轉(zhuǎn)臉看去，見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手里還拄著拐杖呢。蘇員外忙著過去扶住了她，說道：“娘，我們在說井石上的刻字呢，聲音大了，倒把你給驚動了?！碧K老太太道：“井石上不是刻著福祿壽喜嗎？還用說！”

她來到井邊，看到石板都變成了麻面的，不覺一愣，問道：“剛剛一會兒沒見，石板怎么變樣了？”蘇員外道：“陸大師怕小娃娃摔道，特意給刻麻面的?！崩咸c點頭，說道：“應(yīng)該，應(yīng)該。不過，那4個字沒了，倒是可惜。”陸亦明說道：“老太太，那4個字還都在呢，一個不少。你看一看，哪個是壽字？”蘇員外扶著老太太看石板，看到一塊石板，老太太驚喜地說：“哎呀，在這里了！這個壽字，寫得好??！”陸亦明笑著說道：“我把壽字寫好了，就是想給老太太再添壽啊。”老太太滿臉堆笑：“好啊，好啊?！?/p>

曹九成湊到那塊石板前，凝神看著。那塊麻面的石板上，隱約現(xiàn)出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壽”字。他再去看另幾塊石板，驚異地發(fā)現(xiàn)，果然福祿壽喜4個字都全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吶，這些字是怎么打上去的？鬼斧神工啊！

蘇員外給陸亦明豎起了大拇指：“陸師傅，別人都叫你大師，我原本還不信。今日見到，果然不同凡響。這個大師，該叫！”陸亦明忙著說道：“蘇員外，我正干活兒呢，得趕快回去了。”他拱了拱手，告辭走了。

曹九成忙著追出來，攔住了陸亦明，問道：“你在井石上做了手腳？”陸亦明點了點頭，說井石一拉回來，他就看出曹九成做了手腳，明顯是要讓他出丑。他只能在曹九成手腳的基礎(chǔ)上，再動一回手腳，那就是用他練就的隔石打字之功，在石面下面打出字來，卻保證石面不碎。曹九成碾碎是石面，下面的麻面上才會顯現(xiàn)出他的字來。

曹九成驚得瞠目結(jié)舌。他沒想到，陸亦明功力竟已如此之深。陸亦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誠地說道：“兄弟，咱們別互相使絆了。不然，咱鳳城石匠的名聲毀了，以后就甭想到別的地方攬活兒了。我也想了，咱們鳳城活路少，掙的銀子有限，咱們得走出去，到州府、到省城去。咱們也組個班子，一起攬大活兒，掙大筆的銀子，好不好？”

曹九成愧疚地說道：“哥呀，我真犯了回小人。難怪你活干得好，那是你人品好啊。哥，我跟著你干。我相信，咱鳳城的石匠們都會跟著你干。”

陸亦明還真組織起鳳城的石匠們，成立了一個石匠班，四處去攬活。他們精湛靈動的手藝，很快就贏得了人們的認可和稱贊，在州府和省城闖出了名聲。從那以后，鳳城石匠就在全省很吃得開了，人們有了石活兒，首先就想到要找鳳城石匠來做。陸亦明隔石打字的故事，也一直在鳳城民間流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