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鳳
在漫長的千余年歷史中,波蘭曾經(jīng)是歐洲第一強國,但也曾三度被瓜分又三度浴火重生。在強鄰環(huán)伺的夾縫中求生存的波蘭,正像其國歌所言“波蘭沒有滅亡”,她依舊祥和、美麗、堅韌,在國際舞臺上的地位與日俱增。
提起美人魚,很多人會想到童話大師安徒生《海的女兒》(1837)中的主人公,想起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魚雕塑。但實際上美人魚的故事伴隨了波蘭首都華沙的700多年歷史,華沙的第一個美人魚雕塑(1855)也比哥本哈根的早58年。
華沙的美人魚情結伴隨這座英雄城的前世今生:華沙的名稱與美人魚相關,華沙的守護神是美人魚,華沙的城徽上也是美人魚。在華沙老城中心廣場,在維斯瓦河圣十字大橋邊,在華沙起義博物館,在華沙的大街小巷和各式各樣的禮品店,總會與美人魚不期而遇。美人魚見證了華沙的創(chuàng)建和一次次劫后重生,也默默守護著如今祥和安寧的華沙城。
關于華沙名稱的由來,有個美麗的傳說。據(jù)《白鷹美人魚之國》一書記載,早在700多年前,華沙就是瑪佐夫舍王公的都城,而它作為波蘭首都的歷史始自1596年。當時的國王齊格蒙特三世·瓦扎為便于開疆擴土,將首都從古老的克拉科夫遷到華沙,掀開了華沙發(fā)展的新篇章。傳說為新都選址的國王與隨從沿著波蘭的母親河維斯瓦河順流而下,從上游的克拉科夫來到中游的華沙所在地,發(fā)現(xiàn)有一條美人魚在為他們高唱動聽的贊歌。無人知曉此地的名稱,包括在河邊戲水的男孩兒華爾(War)和女孩兒沙娃(Szawa)——國王覺得這兩個名字合起來很好聽,就把這個地方叫做華沙(Warszawa),并決定在此建立新都。可見在華沙人的集體記憶中,華沙的創(chuàng)建與美人魚密切相關,沒有美人魚的美妙歌聲,就沒有國王在此建都的決心,也就沒有華沙城。
華沙的美人魚與憂傷無助的丹麥小美人魚迥然不同。她左手舉著盾牌,右手揮舞寶劍,儼然一位剛毅的女戰(zhàn)士,就像歷經(jīng)磨難卻仍舊堅毅不屈的波蘭人,誓與來犯之敵血戰(zhàn)到底。位于中歐的波蘭歷史上一直處于東西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下,曾被德、奧、俄、德等數(shù)次瓜分。1944年“二戰(zhàn)”期間,波蘭人民為爭取民族獨立與自由而發(fā)動了華沙起義,誓死反抗法西斯德國的侵略和占領。雖然起義最后以慘敗告終,犧牲的軍民有268000人之多,華沙85%以上的建筑被毀,但63天的起義共消滅德軍7000—9000人,對世界反法西斯斗爭做出了獨特的貢獻。華沙起義博物館內(nèi)展品豐富,圖片、書報、雕塑、武器、視頻、聲光電等形式多樣,許多模擬的場景與電影《浴血華沙》(又名《華沙1944》)極其相似。博物館還收集有無數(shù)起義戰(zhàn)士的照片和他們使用過的紅袖標,記載了這些英雄兒女為獨立自由而戰(zhàn)的可歌可泣的愛國事跡。博物館中還赫然矗立著一座揮舞利劍的美人魚雕塑,它始終激勵著波蘭人民奮勇殺敵,屢建奇功。
波蘭兒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英勇奮戰(zhàn)的同時,遠在巴黎的波蘭浪漫主義“鋼琴詩人”肖邦(1810—1849)也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被稱為“花叢中的大炮”的音樂——為祖國而戰(zhàn)。
肖邦是不折不扣的音樂奇才。他7歲開始作曲,8歲登臺演出,19歲開始以作曲家和鋼琴家的身份到歐洲各國巡演,20歲在波蘭起義(反抗沙皇俄國統(tǒng)治)中因不愿做亡國奴而移居巴黎,以演奏、教學和作曲為生。肖邦一生創(chuàng)作約200部作品,絕大多數(shù)是鋼琴曲,他還首創(chuàng)了敘事曲,因此被譽為“鋼琴敘事曲之父”。
遠在巴黎的肖邦念念不忘處于水深火熱中的家鄉(xiāng),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感人至深的思鄉(xiāng)作品。他的愛國音樂就像勇士般的美人魚一樣,激勵無數(shù)波蘭兒女不屈不撓,前赴后繼。后半生再未回過祖國的肖邦病逝前立下遺囑,請求妹妹把他的心臟帶回故鄉(xiāng)安葬,妹妹不負哥哥的囑托,將他的心臟裝在一罐白蘭地里,把罐子藏進裙子偷偷帶回華沙。此后許多年,肖邦的心臟被存放在家里,后經(jīng)幾個親戚輾轉保存,最終被埋在圣十字教堂的一個柱子內(nèi),成為無數(shù)人爭相膜拜的對象。
這個故事即使今天聽來仍然有點過于血腥。的確,在對待自己及親人的遺體方面,波蘭與中國的思維方式和風俗習慣迥然不同。傳統(tǒng)中國人相信投胎轉世或靈魂不死,講究全尸,“死無全尸”被認為是惡毒的咒罵語。而波蘭民間認為人死后只有把心臟埋在祖國才算真正回到了祖國,因此波蘭人如果客死異鄉(xiāng),即使遺體無法運回祖國安葬,也要想方設法將心臟運回祖國,肖邦只是其中一例。
“二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的凝固汽油彈落在圣十字教堂內(nèi),整個教堂的三分之二被炸毀。教堂的12名圣職人員不顧個人安危,冒著被炸死的危險在殘垣斷壁中尋找存放肖邦心臟的盒子,其中7人被炸死,兩人是用身體護住盒子而犧牲的。正因為這歷經(jīng)磨難的肖邦心臟,圣十字教堂有“波蘭的心臟”之稱。
肖邦是波蘭人民的驕傲,波蘭人對肖邦的崇拜與紀念無處不在。華沙的國際機場叫華沙弗里德里克·肖邦機場;肖邦紀念碑旁每周日兩場肖邦音樂會是華沙居民與外地游客趨之若鶩的盛宴;華沙大學老圖書館旁是肖邦的故居,上面有肖邦的名字和頭像;肖邦博物館對面的肖邦音樂學院培養(yǎng)了許多杰出的音樂人才,他們繼承發(fā)揚肖邦的音樂傳統(tǒng),使華沙充滿肖邦的音樂之聲;肖邦誕辰200周年的2010年被定為“肖邦年”,在全球幾十個國家舉辦了2000多場音樂會、電影、展覽等活動;華沙愛樂廳從1927年起每5年舉辦一次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是世界上最著名、最嚴格、最權威、最高級別的鋼琴比賽之一,有“鋼琴奧運”之稱;肖邦博物館更是人們緬懷、紀念肖邦,聆聽肖邦音樂的絕佳場所,在博物館地下一層,人們可以戴著耳機盡情聆聽肖邦的音樂。
《肖邦的青年時代》(1951)、《藍色樂章》(1991)以及演繹肖邦與法國著名女作家喬治·桑愛情傳奇的《一曲難忘》(1945)、《春光奏鳴曲》(1991)和《肖邦:愛的渴望》(2002)等影片使世界各地的千百萬觀眾如癡如醉,視覺藝術與聽覺藝術的完美結合更加令人難忘。肖邦“生于華沙,靈魂屬于波蘭,才華屬于世界”,喬治·桑對肖邦的欣賞更是溢于言表:“從性格來看,肖邦比巴赫更精致,比貝多芬更有力,比韋伯更有戲劇性。他集三者于一身,然而他還是他,在挖掘情趣時比他們更微妙,在表現(xiàn)宏偉壯麗時更樸實無華,在傾訴悲痛時更能催人淚下?!?h3>石破天驚的哥白尼
肖邦用音樂表達自己的愛國情懷,而我們熟知的天文學家尼古拉·哥白尼(1473—1543)曾赤膊上陣,率領民眾誓守城池,最后迫使強悍的十字騎士團不得不撤軍。
哥白尼之所以為人熟知,是因為他提出的“日心說”結束了人類信仰1000多年的“地心說”,否定了教會及圣經(jīng)的權威,改變了人類對自然與自身的看法,可謂石破天驚。然而在波蘭四城——華沙、克拉科夫、托倫與格但斯克——無數(shù)次與“尼古拉”或“哥白尼”不期而遇后,才知道因天文學而被人敬仰的哥白尼是主教、“神醫(yī)”、經(jīng)濟學家、行政長官、誓守城池的偉大愛國者,卻從來不是天文學家,天文學也并非哥白尼所修專業(yè),而是他堅持一生的業(yè)余愛好,他的巨著《天體運行論》也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完成的。
哥白尼出生于波蘭北部小城托倫的一個富商兼議員家庭,10歲喪父,在主教舅父的資助下才得以在波蘭與意大利四所著名大學接受良好教育。他此后轉學教會法為的是與盤踞在波蘭以北、經(jīng)常侵犯邊境的十字騎士團作斗爭。哥白尼認為抗擊十字騎士團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因為“沒有任何義務比得上對祖國的義務那么莊嚴,為了祖國而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23歲時在意大利攻讀法律、醫(yī)學和神學,最后在古老的費拉拉大學獲得宗教法博士學位。
作為神職人員卻一輩子癡迷天文,哥白尼并非不務正業(yè),他曾因組織與十字騎士團的斗爭并取得輝煌成就,戰(zhàn)后被國王齊格蒙特委派為俄爾斯丁的行政長官。在16世紀前半葉十字騎士侵擾波蘭的烽火歲月,哥白尼曾兩度擔任俄爾斯丁的教產(chǎn)總管,與守軍及當?shù)鼐用褚黄鹜肭种當橱閼?zhàn)。1520年秋,哥白尼把他保管的錢財全部拿出來支援作戰(zhàn),親自部署防務,登城督戰(zhàn),并叫人用浸濕的被子去捂滅十字騎士團的燃燒彈。經(jīng)過五天五夜的激烈戰(zhàn)斗,城市依然屹立,十字騎士團大公霍亨侖惱羞成怒,派人到弗隆堡把哥白尼的藏書、手稿和儀器一把火燒光,但面對始終堅守城堡的哥白尼,霍亨侖無可奈何,最后只好撤軍。其間守城軍民還修筑運河,興修水利,哥白尼設計修建的水閘和水磨對支持戰(zhàn)爭和繁榮經(jīng)濟具有重大意義。
哥白尼雖有多個頭銜并且在多個方面功績斐然,但他一生真正感興趣的就是天文學,《天體運行論》是他幾十年全心投入觀察研究的碩果,可謂一生磨一書,一書振動世界,徹底改變?nèi)祟惖挠钪嬗^,標志著自然科學開始從神學中解放出來?!短祗w運行論》涉及科學、神學、天文學等多個學科,是當代天文學的起點,也是現(xiàn)代科學的起點,它為伽利略和開普勒的工作拉開了序幕,而伽利略和開普勒的發(fā)現(xiàn)幫牛頓確定了運動定律和萬有引力定律。
哥白尼40歲提出日心說,60歲在羅馬做過一系列關于日心說的講演,但直到古稀之年才終于決定將他的拉丁文著作 《天體運行論》付梓出版。1543年5月24日,去世前的哥白尼收到出版商寄來的《天體運行論》。能親眼看到自己的著作面世又免于教會的迫害,哥白尼可謂幸運之極。
哥白尼是人類的驕傲,更是波蘭人的驕傲,波蘭人敬仰哥白尼,就像他們敬仰肖邦和居里夫人。波蘭科學院門前、雅蓋隆大學、托倫市中心等隨處可見的哥白尼雕塑,華沙維斯瓦河邊的哥白尼天文中心,托倫的哥白尼故居和哥白尼大學,弗龍堡的哥白尼角樓,海上乘風破浪的“哥白尼號”輪船,天空翱翔的“哥白尼號”飛機……哥白尼的影子無處不在。波蘭人還經(jīng)常舉行各種隆重的紀念活動,表達自己對偉人的愛戴與崇拜。1830年,正當歐洲的革命風暴震撼華沙的時候,華沙斯塔錫茨廣場前豎立起哥白尼的紀念像。在揭幕典禮上,波蘭著名詩人尤里安·烏爾辛·涅姆柴維基致詞說:“哥白尼曾以半個世紀的工夫凝眸注視太陽,今天太陽終于把它仁慈的光芒傾注在他的身上……”
哥白尼在弗龍堡工作過30年并于此終老,其遺骨于2005年在弗龍堡大教堂內(nèi)尋獲并重新安葬。黑色花崗巖墓碑上裝飾著太陽系天體運行圖,即六顆行星環(huán)繞金色太陽,是哥白尼對人類最重要貢獻的象征。
華沙的猶太公墓是猶太藝術尤其是墓葬藝術的里程碑,也是猶太社區(qū)被納粹摧毀之前在華沙繁衍生息的明證。猶太公墓占地33.4公頃,密密麻麻地葬著25萬多名猶太死難者,被稱為全球最大的猶太人公墓。猶太教主張喪葬從簡,一般只在平地上立一塊墓碑,前來吊唁或掃墓的人也只在墓碑上放一塊小石頭以示紀念。在個別講究、常有人關顧的墓地上,放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磚頭石塊。
克拉科夫的猶太歷史街區(qū)卡齊米日是波蘭猶太人生活的又一見證。600多年前歐洲黑死病流行期間,猶太人無端被污蔑為黑死病病源而受到各國排擠。當時的波蘭國王卡齊米日大帝為發(fā)展克拉科夫經(jīng)濟,允許猶太人遷居到此,于是這里成為波蘭猶太人最多的地區(qū)之一。正因如此,“二戰(zhàn)”期間這里的猶太人大批被屠殺,戰(zhàn)后卡齊米日的猶太人只剩不到2000人,現(xiàn)在則不到1000人。多處猶太會堂、飯店、書店等猶太人生活的痕跡,都在訴說這里曾經(jīng)的輝煌。
猶太人向來以聰明睿智著稱。2017年世界猶太人口只有1400萬(其中以色列630萬,美國570萬),不到全球總人口的0.25%,卻包攬了22%的諾貝爾獎。然而,歷史上除波蘭和奧斯曼帝國外,對猶太人友好的國家沒有幾個,這恐怕有歷史、宗教和現(xiàn)實諸多方面的原因,這里就不專門探討了。
“二戰(zhàn)”被德國占領的6年間,波蘭共有550萬人在納粹的鐵蹄下喪命,占當時波蘭3200萬總人口的17%,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政治家、牧師、官員、學者、教師、貴族和土地擁有者等,而幸存的幾乎都是沒受過教育、老老實實為德國工農(nóng)業(yè)服務的農(nóng)民。雅蓋隆大學前去參加會議的183位教授被捕后輾轉關押到柏林北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不得不忍受饑餓、寒冷、疾病、虐待與毆打,其中20位教授在集中營或出集中營后很快喪命,幸存者終生被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折磨。這些視學術為生命的教授在集中營里還堅持一天兩次舉行座談,后來還邀請被捕的1100名捷克大學生參加,患難中互幫互助結下的友誼使他們終生難忘。多年后,這些捷克學生還記得他們當年從這些克拉科夫教授身上獲得的鼓勵、希望與靈感。
重建后的波蘭藍天白云,青山碧水,老城古色古香,新城現(xiàn)代時尚,加上近幾年經(jīng)濟發(fā)展良好,許多外出打工的人逐漸回流。然而“二戰(zhàn)”的陰霾似乎從未真正離開過波蘭人,電影《鋼琴家》中的抑郁氣氛不只出現(xiàn)在銀幕上,大街小巷仍處處可感,各種紀念碑、博物館不時出現(xiàn),就連街頭雕塑也大多一副憂郁神情。對于波蘭來說,如今的寧靜、美麗、和平著實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