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
5月28日,河北省秦皇島市第一中學高三學生拍攝了畢業(yè)照。高三9班教室里,班主任給學生們佩戴象征好運的手繩。
黑板旁高考倒計時牌子上的天數(shù)即將變成個位數(shù)。班級后面的黑板上,畫著四座不同顏色的山峰,用英語寫著:“Test is tough,but so are we.(高考很艱難,但我們很堅強)?!?/p>
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是文藝委員張放放。她是一個清秀的女孩子,馬上要18歲了,看起來恬靜溫婉。
高考到最后沖刺階段,張放放反而很少在班里出現(xiàn)了。她早已和同學們分道揚鑣,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出國留學。而且,還是其中最難的一條:申請常春藤名校。
常春藤聯(lián)盟,原是指美國東北部地區(qū)八所大學組成的體育賽事聯(lián)盟,包括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哥倫比亞、賓夕法尼亞、布朗、康奈爾大學以及達特茅斯學院。現(xiàn)在,常春藤已經(jīng)成為全球頂級名校的代名詞。
《紐約時報》曾將常春藤名校的學生定義為新的“超級人類”。能成為其中一員,自然不易。更艱難的是,在中國,每年都有數(shù)以十萬計的學生選擇出國留學——據(jù)教育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2018年中國各類出國留學人數(shù)為66.21萬人——而八所藤校每年在中國內地的招生名額一共只有200多。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相比,爬藤簡直像是沿著一條極細的鋼絲,渡過太平洋。
張放放面臨的困難,比這還要大一些。和她爭奪那一點點藤校機會的競爭者,很多都生活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而她,一個三線城市的女孩,無論多樣化的教育資源,還是社會實踐機會,都要少很多很多——這些,是藤校選擇學生時最看重的一環(huán)。
高一下學期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張放放和其他同學一樣,在課本、習題集和試卷包圍中,聽老師講課。那是一個很負責任的老師,他在講一個新的知識點,但似乎并不想詳細展開,只是提醒學生們,“這個結論,你們記住就好了”。教室里很安靜,除了同學偶爾翻書,張放放聽不見其他聲音,沒有人追問,沒有人表達意見,一切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
“學習完全是為了應付考試,老師好多知識都不講透,三年如果這樣過,那太浪費生命了。”坐在汽車后排,張放放一板一眼對父母說。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擺著一個小飯盒,裝著爺爺做的飯菜。學校要求學生住校,每兩周回一次家。不回家的周末或偶爾中午,父母會開車來給張放放改善伙食,一家人把這稱作“探監(jiān)”。
張放放從小學習成績優(yōu)異,幾乎沒出過班級前五名。中考后,有“高考工廠”之稱的衡水中學等河北省優(yōu)質高中,來秦皇島市挖種子學生。張放放原本有機會去,但還是放棄了。
就是在高一的那個中午,張放放第一次和父母商量,想出國讀書。她之前并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忽然想“體驗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當時她沒想過文化差異的問題,也沒想過出國留學會花費多少錢,只是“很天真地感覺,出國就能解決一切”。
聽到女兒的話,李冬有些意外。他們考慮過留學問題,但之前設想等她大學畢業(yè)后再出國深造。張放放那天中午的一番話,讓李冬和丈夫不得不把這個問題提前了。事實上,想要留學,高一下學期開始已經(jīng)晚了。北京四中國際學校前校長石國鵬說,高中三年光是申請過程和資料準備,就需要一年。也就是說,正常學習、進行有針對性的培訓,只有兩年。
“近五到十年,我曾經(jīng)在初三招生說明會上,告訴真正想申請美國名校的孩子:做好準備,你高中三年的每一天,都比高三學生考前一個月還要忙。”石國鵬說,“你要準備的申請材料,要遠遠多于高考那幾科試卷。所以,真正想沖擊頂級名校的孩子,如果每天能保證六小時睡眠,我就已經(jīng)非常開心了,而且是連續(xù)三年?!?/p>
爬藤要趁早。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學生Andrea,小學時就有留學計劃。她的父親曾去英國留學,也想讓她走這條路,并按照留學模式培養(yǎng)她。Andrea從小學習了古箏、古琴、古典吉他和花樣滑冰,古箏達到業(yè)余最高級水平。報考高中時,她選擇了北師大實驗中學的國際部。高一時,Andrea就把耶魯大學設為“夢校”。
燈塔學院合伙人、美國大學招生咨詢委員會顧問Theo每年密切接觸超過1000名中國學生,他們正計劃申請美國高校。盡管知道錄取名額有限,大多數(shù)人仍舊把常春藤院校作為努力的方向。Theo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我有沒有機會進入藤校?”
想要進入這些頂尖名校絕非易事。教育咨詢項目“ESC中國精英學者”創(chuàng)始人之一Tomer ?Rothschild,過去九年持續(xù)收集美國頂尖大學的錄取信息。據(jù)他了解,近年來,每年申請美國名校的中國內地學生約有四五萬人,并保持上升趨勢。而據(jù)澎湃新聞統(tǒng)計,2018年注冊在校的常春藤盟校中國本科生,除了未公開數(shù)據(jù)的哥倫比亞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其余六所學校的人數(shù)一共為868人。這雖然是一種粗糙的算法,但差別不會太大。而且,盡管申請人數(shù)逐年遞增,常春藤盟校在中國大陸的招生數(shù)量卻沒有顯著增加,這無疑加大了中國學生爬藤的難度。
張放放的爬藤路,是從課余時間開始的。
高二上學期,她利用課間、午睡和晚自習結束后的時間,背托福單詞、練習聽力。正常上課時間,她依然要和同學們一起,按部就班,學習高中正規(guī)課程,準備日常的考試。
上了高二,課業(yè)壓力逐漸加大,學校每月進行一次月考。張放放課桌上的書夾,被一張又一張卷子漸漸撐起,直到無法合攏。
高考和留學,兩個目標不斷把她朝兩個方向拉扯著。“心里比較難受,因為身邊同學都在為很明確的目標努力?!睆埛欧耪f,那段時間,自己“感覺跟其他同學不太一樣,目標好像分岔了”。
每一個打算爬藤的學生,都會面臨一個命運抉擇時刻:踏上一條競爭更激烈的路,還是繼續(xù)回到傳統(tǒng)教育體系里,讀書、考試、升學、畢業(yè)?
藤校的生活一直誘惑著張放放。她糾結再三,決定放棄高考。張放放出國想去學建筑。她的父母都是建筑相關專業(yè)的大學老師,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所難免。擺在張放放面前的第一關,是一系列標準化測試,包括英語能力成績,和被稱作“美國高考”的SAT(學術能力評估測試)或ACT(美國大學入學考試)。
SAT設在亞洲的主要考場有香港、日本、新加坡等地,一種提供食宿、交通、生活照顧、考前輔導、考后游玩的“考團”服務應運而生。張放放和Andrea都參加了這樣的考團,在頗為有名的香港亞洲國際博覽館考點參加考試。張放放連續(xù)考了兩次,準備時間太短的后果出現(xiàn)了,兩次SAT成績分別是1420分、1430分。對于爬藤生來說,1500分是條分水嶺,只有1%的考生能跨過這條線。此前的模擬考試,張放放都在1500分以上。她不甘心,決定考第三次。
康奈爾大學
張放放
2018年12月1日,張放放不到6點就起床了,在香港一家酒店匆匆吃了早餐,6點半乘坐大巴前往亞洲國際博覽館。這是她第三次參加SAT的考試。
亞博館占地7萬平方米,能容納近萬名考生,被內地考生稱為“萬人坑”。三四層樓高的博覽館分為多個考試大廳,每個大廳劃分成不同區(qū)域,有的大廳就坐了千余名考生。
張放放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萬人坑”,感到“非常震撼”。比標準操場還要大的考場內,正方形的桌子密密麻麻地擺放著。不同區(qū)域有多位考官,他們站在前面拿話筒作指示,“回聲回了四五次”??荚嚂r,上千份卷紙嘩嘩作響。
壯觀場面和競爭氛圍調動起張放放的興奮感。
伴隨著留學準備的深入,張放放越來越感覺到身處秦皇島的自己,與一線城市競爭者的差距。
在高考體系中,英語一直是張放放的強項。開始學習托福后,張放放明顯感到自己與北京同學的差距,“他們一上來口語就特別好”。
為了更好地應對托福和SAT考試,張放放只身來到北京,參加各種培訓。事實上,除了SAT和托福,爬藤學生們還要準備高中成績單、SAT學科考試、大學先修課程考試等。各類學術競賽、學科奧賽、第二外語都是增強競爭力的籌碼。整個2018年,張放放都在應付SAT和托福考試,只匆匆地參加了一個數(shù)學競賽,因為時間有限準備不足,成績并不理想。
在留學培訓機構,張放放接觸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不乏國內知名高中國際部的學生。很多人在高一甚至初中就參加了各式各樣的留學課程和課外活動,無一不是為了爬藤做精心準備。不少留學機構專注于開展可以寫成一篇申請材料的暑期活動。申請美國大學時,考生們需要提交高中期間的課外活動,并把成長經(jīng)歷濃縮成一篇申請文書。這是考生申請材料中最重要的內容,比標準化成績更能體現(xiàn)考生的個性、內心世界和對成長的思考。
在耶魯大學任教多年的威廉·德雷謝維奇,曾參與耶魯招生辦的錄取工作。據(jù)他在《優(yōu)秀的綿羊》中寫道,招生官們會給每位學生進行從1分到4分的綜合性評分。其中,1分代表最具有競爭力的人群,他們毫無懸念會被錄取。要擠進1分群體,除了有一張漂亮的標準化測試的成績單,考生還要展現(xiàn)自己的綜合能力和個性。
旅美作家、公眾號“留美學子”創(chuàng)辦者陳屹也說,標準化成績只是藤校錄取的大門票,真正的較量是學生的綜合素質。“并非你樣樣都要與別人同樣優(yōu)秀,但是你需要有一項優(yōu)秀,這項優(yōu)秀絕對要超越所有人?!?/p>
為了能從龐大的競爭隊伍中脫穎而出,各種“高大上”的花哨活動成了一場比拼家庭實力的“軍備競賽”。不斷有人找到做教育咨詢項目的Tomer,希望他能給一些建議。
對那些糾結于讓孩子參加哪項高端活動的家長,Tomer開玩笑說:“你下一個(目標是)想把孩子送去月球嗎?”
一直身處高考體系的張放放一度“有點孤立無援”的感覺:“當時自己很慌張,感覺別人的課外活動搞得那么高級?!?h3>“猜猜發(fā)生了什么?”
在北京準備SAT和托??荚嚂r,張放放每天坐地鐵。她發(fā)現(xiàn)乘客們沉浸在手機世界里,彼此無視?!懊菜坪苷?,但這種狀況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真應該這樣?”順著這個問題,張放放想做一件事情。她背著畫板,拿著黑、紅、藍三色馬克筆,來到北京地鐵14號線,想讓車廂里的乘客在畫板上接連作畫,最終連成一幅完整的畫——畫并不是最重要的,她關心的是在一個空間里,人與人的關系的變化。
“隨著畫板傳遞,一種奇妙的氣氛也在游走,大家開始互相觀察,表情也不那么冷冰冰了?!睆埛欧旁谝黄恼轮袑懙?。
對張放放這場活動,她的父母沒有太多參與,她是自己在北京參加培訓的。Theo遇到過很多焦慮的家長,恨不得像操縱木偶一樣,幫孩子設計活動,管控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們擔心孩子會犯錯。為了避免犯錯,很多家長甚至求助留學機構,為孩子打造一份完美履歷和文書。
事實上,這恰恰是家長犯的一個巨大錯誤?!霸诤⒆映砷L過程中,試錯是一定需要的。要能夠容忍錯誤,耐心地等著孩子長大,而不是追求一個完美的結果?!盩heo說。
活動搞了3天,張放放得到了6幅畫。她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申請大學的個人文書中,從設計師的角度探討,是否應該把地鐵看作人群短暫相處的空間來設計,而不僅僅作為交通工具來對待。
張放放的第二次托福成績是100分,比第一次進步了18分。這個分數(shù)達到了藤校之一的康奈爾大學夏校的最低申請條件??的螤柦ㄖW專業(yè)在美國常年排名第一,又是建筑本科Topl0的學校里唯一的藤校,它順理成章成了張放放的夢校。為了能對申請康奈爾有幫助,她決定先申請康奈爾的夏?!绹恍┟閲鴥韧飧咧猩捅究粕_設的夏季課程。
張放放報的是康奈爾建筑學的夏校,一同上課的還有本校建筑學趁暑期修學分的大一生。在六周時間里,他們共同上課、展示作業(yè),張放放的作品和思路時常得到師生們的認可。
2018年12月,張放放收到了康奈爾大學的一封郵件——不是一個好消息。
美國大學錄取分為兩個階段:提前錄取和常規(guī)錄取。在11月的提前錄取階段,張放放毫不猶豫地申請了康奈爾大學。備考關鍵期,她在手機備忘錄里寫下:“12月的你(提前錄取階段的結果在12月公布),會感謝現(xiàn)在的自己?!苯貓D后,她把它設置成了手機屏保。
放榜前一天,她和所有帶康奈爾大學?;盏南男<o念物——白色T恤、白色水杯、紅色布包——拍了一張合照,祈禱順利錄取。她在朋友圈寫道:“我把所有運氣放在明天了?!?/p>
只是,好運氣沒有來??的螤柎髮W給出的結果是“推遲考慮”。這意味著,她沒有被錄取,只是,學校也沒有完全拒絕。按照規(guī)定,張放放的申請材料將在次年3月的常規(guī)錄取中再次被審閱。
看到結果后,張放放在床上躺了很久。她在康奈爾夏校認識的一位美國高中同學收到了錄取信,并把看到賀信的過程錄制了下來。視頻中,這位同學激動地和母親分享自己被錄取的消息。張放放一邊看一邊落淚,“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哭,有一半是為他開心,有一半感覺好羨慕”。每到被“推遲考慮”時,考生們會給學校寫一封“求愛信”,進一步展現(xiàn)自己的能力。張放放遞交的補充文件里有一幅漫畫,講述了她在康奈爾夏校的經(jīng)歷——兩只鳥在她寢室窗外搭建鳥窩并孵出小鳥,結果寢室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張放放以此為由遞交了她為康奈爾設計的鳥巢,既能讓室內的人觀察到鳥的生活,又不會互相干擾。
3月后,美國各高校的常規(guī)錄取階段開始了。所有爬藤考生最關心的,無非是3月底的“常春藤日”——八所藤校和幾所名校共同放榜的一天。
前一晚,張放放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轉發(fā)得好運”的照片。她的臥室房門上貼著康奈爾的校標和倒過來的“offer”,寓意“offer到”。此前,除了伊利諾伊香檳大學等三所高校的錄取信,她已經(jīng)接連收了6封拒信了,包括華盛頓大學圣路易斯分校、弗吉尼亞大學等。她甚至和父母開玩笑,準備收拾行李去“香檳”報到。
社交網(wǎng)絡上,爬藤生們分享著被錄取或被拒絕的心情。有人用相機錄制藤校錄取時的狀態(tài),他們在視頻中尖叫、落淚、興奮不已。還有人失落地表示,自己遭遇了藤校的“全聚德”(全拒的)。
“常春藤日”一大早,張放放照例去學校上課。正值早自習,其他同學都在看書復習——黑板旁邊的高考倒計時牌子上,寫著醒目的“70天”——她則低頭用手機查看錄取結果。這之前,張放放又給自己做了一遍心理建設:“不錄取完全沒有什么關系?!彼c開鏈接,第一眼竟然看到了大寫字母C(Congratulation的首字母)。張放放愣住了,她忽然想起很多學生會錄下收到夢校錄取信的過程,連忙拿手機拍了張自拍。身邊的同學還在看書,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更沒人能分享她的喜悅。張放放按捺不住興奮,躲在女廁所渾身發(fā)抖,一邊抖一邊和家人分享消息。她在微信群里說:“猜猜發(fā)生了什么?”她的父親故意打趣道:“你早自習吃早餐被巡查抓到了?”
張放放被康奈爾大學順利錄取后,張放放成了秦皇島一中的“校園網(wǎng)紅”。她的名字伴隨著“熱烈祝賀”出現(xiàn)在校門口大屏幕上。
(紫霞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