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劍 文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但江湖豪俠所愛,而且文人雅士也喜,可是說到吃面,好像喜歡的人不多,不過鉤沉文字,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記錄還不算少。
美食家袁枚喜歡吃湯面,他在《隨園食單》里說,“大概做面,終以湯為佳,在碗中望不見面為妙?!边@樣的吃法,在今天看來,究竟是在吃面,還是在喝湯呢?
與袁枚同處于清代的李漁,在生活中獨創(chuàng)了兩種手工面,一種叫“五香面”,一種叫“八珍面”。五香面他自己經(jīng)常吃,而八珍面卻是用來招待貴客的。對于吃面,他的觀點是:南人食切面,其油鹽醬醋等作料,皆下于面湯之中,湯有味而面無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湯,與未嘗食面等也?!坝鑴t不然,以調(diào)和諸物,盡歸于面,面具五味而湯獨清,如此方是食面,非飲湯也?!庇纱丝梢?,袁枚對于面的觀點與李漁截然相反。
散文家梁實秋說:面條,誰沒吃過?但是其中大有學問。他還說,北方人吃面講究吃抻面(抻音chē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稱為拉面。用機器軋切的面曰切面,雖然產(chǎn)制方便,但是味道不大對勁?!捌鋵嵜鏃l本身無味,全憑調(diào)配得宜?!彼€舉了例子,回憶自己在抗戰(zhàn)初年,在長沙天心閹吃過的一碗雞火面,印象甚深。首先是那面碗,大而且深,比別處所謂的“二海碗”容量還要大些。碗里的湯面上沒有油星,清可見底,一抹面條排列整齊,就像是美人頭上才梳攏的發(fā)蓬,一根不擾。大大的幾片火腿雞脯擺在上面,看模樣就覺得可人,味還差得了?
唐魯孫先生雖出身貴胄,卻也愛吃面,且看他寫打鹵面:這面分“清鹵”、“混鹵”兩種,清鹵又叫氽兒鹵,混鹵又叫勾芡鹵,做法固然不同,吃到嘴里滋味也兩樣。北平的炸醬面,前門外的一條龍,東安市場的潤明樓,隆福寺的龜溫,醬都炸得不錯;至于混鹵,拿北平來說,大至明堂宏構的大飯莊子,小至一間門臉的二葷鋪,所勾出來的鹵,只要一攪和就瀉,有的怕鹵瀉就猛加芡粉,這么一做鹵自然不瀉了,可是也沒法拌啦。
在文人寫面的文字中穿行,有時就好比是一次次面條之旅,能欣賞到不同的人情世故,了解到各地人的口味。寫有《臺北小吃札記》的舒國治先生就說,“一個城市之吃趣好否,端看其面攤多少可定”。照這個推算,可以看出很多城市是缺乏吃趣的。
他又說,“日本雖愛面,也有精益求精揉制好面者,但隨興吃面并不夠理想。臺北,市容改變恁大,而面攤面店仍有那么多,還真不令人失望?!敝劣诔悦?,他認為:“通常看起來令人不甚有信心的面攤,不妨只點陽春面,并囑免放味精。若瞧見他的豬油桶中是混著肉臊或油蔥的,可以囑咐他連豬油也免了,否則吃了惡心?!鼻岸螘r間,成都老報人、有“飲食菩薩”之稱的車輻先生走了,我也才想起重讀他的幾冊舊書。因為他曾做過報人,對成都的風土人情、街道掌故可以說是無所不知。在書中有些篇章里,就寫到了成都的面食,這不妨視為成都飲食風景當中的小插曲,獨有著一種亮麗。這些文字,主要集中在《川菜雜談》和《錦城舊事》兩書里。
在《從李濟生談成都小吃說開去》一文中,車輻寫成都的名小吃,舉例說白云寺的擔擔甜水面,他寫道:就是在擔子前面一塊不到兩尺見方的木板上揉面、搟面,鋪開搟好的面,用搟面棒卷起勻稱厚薄的面張,左手捏著卷著面張的搟面棒,向左方移動,右手拿切面小刀,從面張由上而下,切成極其勻稱的長面條。夠一碗分量,倒入擔子后面的鐵鍋中。講究點的食客,總是耐心地等到賣甜水面的揉面開切下鍋的時候,吃個熱落,吃個鮮味。那時的甜水面,放入紅醬油、熟油辣子、香油、芝麻醬、花椒面,就這么幾樣簡簡單單的作料,就使得剛從鐵鍋里煮好的甜水面,燙、辣、鮮、美……
而在《成都花會、燈會中的小吃》里,車輻對成都面食的談論也很有意思,這也正好可與今天的花會、燈會相比較,且看他的敘述:面食類具有完全地方特色的是甜水面,名列前茅;其次紅油素面、脆臊面、擔擔面,還有一種豆花馓子面、外加酥黃豆、大頭菜顆子。老早是從嘉定(樂山)傳來,因它調(diào)料別致,很快就在成都傳開了,成都人給它加了工,再加點油酥花生,撒點竹筒筒里的花椒面,起到畫龍點睛之妙。如花會在農(nóng)歷二月十五老君會后,天氣漸熱就可以在花會尾期吃到應時的酸菜臊子面、清湯金絲面了。
眾所周知,李劼人不僅是小說家,還是美食家,他所開的“小雅”,可謂是獨步飲食江湖。車輻說:“小雅”經(jīng)營面點,幾樣地方家常風味的便菜,每周變換一次,均以時令蔬菜入菜,不是什么珍饈盛饌,但很有特色,樣樣精美別致,不落俗套,注重經(jīng)濟實惠:點心為金鉤包子,面食為燉雞面和最受歡迎的番茄撕耳面……
這番茄撕耳面,跟今天的番茄煎蛋面有點類似,羅元叔有詩句說,“番茄撕耳最清新,當歸汽雞膾紫鱗”。由詩中的情景,不免給人以想象——那種滋味,在想象的過程中,便能感覺到幾分奇絕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