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
深巷,僅容一縷陽光射入,巷口新世紀,巷內(nèi)十九世紀,時光在此淤積。木制百葉長窗一仍其舊,外面是陽臺,陽臺下響過怯懦而又癡情的小夜曲。因為是午后,廣場顯出了寂寞,陽光打著呵欠,鴿子旁若無人地踱步,噴水池映出天光的藍,風吹過來,都是些很古老的事——西班牙的味道,仿佛就是這樣。
夜深則判然有別,弗拉門戈舞甫一登場,就令西班牙面目變幻不定。男女舞者的步點如大珠小珠濺落玉盤,鏗然,潑辣,絕不羞澀。這種源自吉普賽人的舞蹈,每與深歌混作一處,便使人們似在迷航的風雨之夜,驀地靠著了故鄉(xiāng)的岸。弗拉門戈舞的致命精彩,常叫西班牙人欲仙欲死,如果沒有這種舞蹈,難以想象他們怎么活……
不必死死啃嚼于現(xiàn)代,歷史有過的,小說描寫的,夢中所見的,明天要來的,都投射下來,使人見所欲見,聞所愿聞,繼而與現(xiàn)實周旋渾然不可分了。便又想到,那么多遙不相及的事物,皆因先前的領(lǐng)悟而可視可感,否則縱是爛熟于胸也難以仔細映對,但又在可視可感中一片模糊,宿命似的風雨交加,無須可歌可泣。這樣的存在,這樣的西班牙,疇昔的存在疇昔的西班牙。
英國太陰冷,荷蘭太絢麗,德國太古板,西班牙唯有讓血液更加野性狂放,才不致辜負了南歐太陽的熱度。清楚記得是在安達盧西亞,這個野性勃發(fā)之地、冒險家的樂土,連空氣都止不住地震蕩?;脑痛笱笾g僅隔海岸線,黃褐色和蔚藍色在此對峙到地老天荒,其他色彩都嫌多余。大西洋上驚濤萬頃,亙古如斯,幾艘駛離西班牙的帆船好似鴻毛,飄浮在大洋上,時上浪尖,時下谷底,命運不知所終。航海家平舉單筒望遠鏡眺望遠方,任憑船體在浪濤的撞擊中咯吱咯吱呻吟不休,幻想之火卻在胸中熾燃。嘲笑、謾罵,抑或攫取的謀算、政治的考量,都被暫時拋在浪花后邊,他們眼中只有未知的海洋和世界。若說生命是賭注,海洋是賭盤,那歷史就是賭局,要么贏得萬世金身,要么輸個精光,故而航海家人生的本義正在于寧可葬身大洋,換來銅鑄石刻,也不做陸上的土雞瓦犬。啟航,回港,夢圓或夢斷,榮耀或恥辱,掙扎或救贖,轉(zhuǎn)身不過白駒過隙,只有安達盧西亞海港在欲望和財富的吞吐間,咀嚼出了經(jīng)世的辛辣——帆船一艘艘啟航,港口沸騰又岑寂,歷史就這么一頁頁翻過去,所謂蔚藍,原也不過是征服與被征服的表征。明于此,回首便是無遺的洞徹。
黃褐色的背景總歸蒼涼。近處,尖塔與古城掩映,河水迂回而過;遠處則是低矮多石的群山,枯木、古堡零星散落。俄而,槍聲大作,黃塵起處,馬兒如風馳過,游俠的黑色斗篷呼呼招展。這場景甚妙,更妙的是,總有散散碎碎的吉它曲子和馬蹄聲、槍聲相伴飛揚,時而激越,時而寥落,卻鏤了心刻了骨?;拇逡暗甑男“蹬K鬧正如荒原的百年不易,牧羊人、盜匪、星相家、雇傭兵、私鹽販子、吉普賽人,把屋子充塞得滿滿當當。啤酒泡沫洶涌,狂飲復(fù)狂笑,彎刀手槍碰得鏗鏗響,稍有不合,便拍案而起,拔槍相向;也有人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啜著杜松子酒,冷眼旁觀——如此非歐洲化的文學(xué)場景似乎嫁接而來,但分明就是西班牙的體溫兼呼吸,它的質(zhì)感、色感與正史絕緣,卻如癲似狂地糾纏于文學(xué),使西班牙的空氣從未停止過頹廢的震蕩,又夾帶了桀傲和不羈。就這樣,月色比陽光桀傲,匕首比槍彈桀傲,女人比男人桀傲,歷史比現(xiàn)實桀傲,如果還有什么無法想象的,那也是在自我意識里駕御得法,以反常解釋正常而已。
那個美麗的波希米亞姑娘嘉爾曼,終是死在了情人的刀下,安達盧西亞的冷月照著她荒涼的胸口。無需哀憐,似這般死于其時其所,是錯覺也是殘忍的自覺,否則雞皮鶴發(fā)的嘉爾曼勢必顛覆起初的美感。這時,神父的彌撒純屬多余,波希米亞人對宗教歷來無所謂,卻多是情操甚厚的宗教家。許多自行其事的營生并非著眼于廝守幸福,只是先為了自由,而一旦自由受到威脅,生命亦隨之而去。耶穌受難前解釋了半天“真理是什么”,卻不曾解釋“自由是什么”,因為在他看來,自由是天堂里的事,然而對波希米亞人來說,“自由”是經(jīng)世永傳的箴言,與福禍的先驗同在,若到無可返璞歸真時,肉身也就殉了信仰。如此順理成章的結(jié)局,皆因有了先前的真知灼見,自然烘托出一番灑脫的襟懷和姿態(tài)??炭谈八赖膲衙溃罋w內(nèi)心的貞烈,必不是風雨交加時乞靈于宗教所能類同;人越活于情操,就越活于宗教之上。
只有一個不識時務(wù)的堂吉訶德先生,騎了瘦牲口,穿了破盔甲,挺了破槍,一門心思要“救世”,卻沒有做好交惡運的準備。話說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和精神浪子好有一比,而像堂吉訶德先生這樣憑瘦弱殘軀去“殉道”,卻不知給自己設(shè)計個退路的,只能說明理性過于純粹,崇高的志愿則淪為笑柄;又或,理想主義者千方百計要證明的東西,上帝也無能為力,到頭來不過證明“真理”只是人人愛聽的寓言。但理想主義者的堅忍不過堂吉訶德,堂吉訶德的失望又不過塞萬提斯,真奇怪,再凄苦的人生夸張了看,竟也好似含淚的笑、帶諷的苦,漸漸就圓滑得蒼涼了。事實上,化悲為喜,喜中見悲,正是信仰到癡處的緣故,但如果癡,寧可這么一路自覺到盡頭,縱然敗北,也是絕望而快樂的素材——喜劇的功用常常這么不妙而妙著。
夾纏于歐非之間,日子當然不好過,西班牙的命運是,羅馬人的烙印猶存,手執(zhí)彎刀的摩爾人就跨海殺來,一占安達盧西亞就是八百年。自以為崇拜強力的西班牙人竟也安然享受阿拉伯地毯的柔軟舒適,不驚于時過境遷了。曾經(jīng)的古羅馬斗獸場悄悄轉(zhuǎn)化為斗牛場,只是看點依舊精彩,饜足的是公眾的好奇心和屠戮快感,班布羅薩狹窄的巷道里狂奔的公牛,則一次次考量著西班牙人的血性趨向。碧血黃沙的視覺沖擊,自然令蕓蕓眾生顛之倒之,也牽動海明威的硬漢之心,而伊巴涅斯在《血與沙》中的坦陳無遺,又試圖證明文學(xué)還有姑息憐憫的一面,并非全然陷于公眾聲浪。真正沾染血色的歷史,則狂亂不可解,所謂強力意志的漂亮措辭也無濟于事,惟有憑借“大愛”來與厄運絕境爭勝,在廢墟余燼間,犧牲自身以佑福和平,才得以寫就一部“人的精神”的長篇。海明威讓羅伯特-喬丹在最后關(guān)頭伏在松針地上,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作響,是小說最攝人魂魄之處。這心跳聲,蓋過亂鳴的喪鐘,使長篇未盡,使“愛”萃華。惟其萃華,“愛”與“死”相擁而泣,人間愈加豐饒可戀,海明威遂永駐西班牙。
憂郁、凄惶、悲慟……原來都是隱私之下的謎語,當謎底先于謎面,局面將凋疲不堪。文弱的洛爾迦苦苦自訴他的精神迷失,期期艾艾的詩行,誠然激起安達盧西亞的愛的憂心忡忡,卻收拾不起西班牙政治的獐霧戾氣。他不是吉普賽人,即使向往流浪,也只是心存意念;一天也離不開自己熟悉的地方,更不消說直面政治的狼牙大棒。詩歌再銷魂,不過是夜鶯的啼唱,在政治狂流左右逡巡間,詩人怎會尋到可吟可唱的處所?前景既然不可知,獨自面對時,便有如他在紙上對死亡發(fā)聲,恐懼異常。哲學(xué)的、迷惑的、宿命的,發(fā)聲了又如何呢?世界如空谷,杳無回音。單純而憂郁的詩人面世與面壁無異,不過使人明悉他處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極端之中;危險,早就墓志銘似的等著他。
彗星型的詩人,詩心即童心。詩心使洛爾迦卓犖通靈,童心卻使他逢兇不能化吉,二者同出一源,卻相互為制。如今西班牙人往往強調(diào)洛爾迦是共和的、反法西斯的,似乎這么一來,洛爾迦才一分不差也不缺。而真實的他只希望蒙童心召歸,安憩于一個溫馨的懷抱,在可興可感的詩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再平平地死去,便就足夠。畢竟詩的命運,一旦實證在劫數(shù)運轉(zhuǎn)上,原本的懾人醉人,都將變得張皇失措,倘若不幸繚亂出戰(zhàn)爭和慘劇,樂園就成了苦圃。
疑惑不可免,狂想是“偽形”的產(chǎn)物,“文學(xué)的偽形”、“歷史的偽形”,也唯有這種“偽”使我無解,使我振作,再繼續(xù)下去,便要坦率得諱莫如深了……長廊穹頂下日影漸斜……我登上古堡的石壘平臺,西班牙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