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銘川
大約很久未見榕樹了。初庵喃喃踏著碎步,徊于一畦薄薄的農(nóng)地邊緣。健碩的月亮似羊脂玉般豐滿而凝潤,醇白中散發(fā)著靛氣,飽滿得似點(diǎn)一下就會流出充盈的汁水;清亮而縹碧的湯液自腦頂淌下,全身浸泡在無可隱狹的瑩光里。周遭巋然而固執(zhí)的塊石,同沈湎于滋潤的月浴中,好像遍體都柔軟下來。光與影交織纏絞著,仿佛兩條陰陽魚在開闊的夜水中攪斗,蕩出緞緞波紋,一會,又歸于寂寞了。
初庵掏出白色的一支簫,一支伸展而苗條的簫,銜在口里,婉婉地往里填著空氣,簫便如泣如訴地挑逗開來——好似初庵倚著的干冷的樹也皺起了遍身的皮膚,為悠悠而悲惋的簫聲所哀。我思念我的老榕樹——彼此的距離,大約便是這悠長商音飛揚(yáng)的路途罷。十年前的這個晚上,冬月早已撫摩著榕樹,我在榕樹似胡須般的氣根下倚著——我的第一個朋友,初庵回想。瞧一瞧腳下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初庵提著它,默默地走出小小的月亮門。
初庵慢慢地蹭到一條虬曲蜿蜒的小路邊,駐足凝望著。徘徊,彳亍。馬車?yán)僧?dāng)?shù)靥み^,奔向小路右方,留下一串凌亂的蹄印。漸漸地,細(xì)小的銀灰的雪花飄飄忽忽地跌落下來,抵達(dá)到初庵的唇上。雪點(diǎn)化著,化著,化作一縷清流,漾進(jìn)嘴里。初庵舔了舔干裂的唇,搓搓凍得發(fā)紫的粗糙的雙手,頸子向一圈一圈的圍巾里縮了縮。初庵呆呆地盯著快被薄薄雪層鋪蓋的小路。多少夢想的骨灰在這小路上被揮灑了呢?小路右邊通往繁華都市的大街小巷,無數(shù)人夢想成真的地方;小路左邊通往親愛的家鄉(xiāng),被愛得深沉的家鄉(xiāng),老榕樹的樂土。雙手顫抖著,初庵捧起一抔醇白的雪,死死地盯著雪素樸純凈的身體。摩挲著,撫摩著,雪柔軟細(xì)滑似綢緞般的觸感,初庵享受這奇妙的快感,全然不覺通紅的雙手。
一輛衰破的馬車緩緩駛過,老馬使著吃奶的氣力拖著嘎吱嘎吱的響聲——似哀嘆般——默默地左去了。初庵抬起僵直的脖子,望向左方:榕樹的身影,舊識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一切都如此真實(shí),似剛發(fā)生過一樣。他不禁挪著步子,向左邊走去——包裹也遺忘在原地了。輕盈的鈴鐺又跳著輕快的舞蹈自左往右飛去,一輛飛馳的馬車再次途經(jīng)。他不舍地移開視線,向右方望去:荊棘叢上,彌發(fā)著圣潔純凈的光輝。左邊是簡單而唾手可得的幸福,右邊是苦難、艱辛的輝煌。初庵埋下頭,蹲下身軀,再度捧起那抔柔軟細(xì)膩的雪。突然,他揮開肩膊,用力地向右揚(yáng)出了純白的雪。雪花紛飛著,飄飄渺渺地奔向了右邊未知的道路。初庵提起包裹,無比堅(jiān)厲的目光直射著通往都市的方向。他邁開勇敢的一步,大步流星地走去。
家鄉(xiāng)的榕樹望著這堅(jiān)毅、果決而厚重的背影,樹干流下了透明的汁液。樹上的毛毛蟲伸出好奇的舌頭,舔了舔。毛毛蟲想:果子是甜的,樹汁是咸的。
作品二:旅途邂逅/杜亞
關(guān)于旅行,我總是會遇到很多朋友各種各樣拷問式的問題。
其中一個便是:旅途中有沒有遇到過心動的人?我總是會想盡辦法逃避,從來沒有認(rèn)真的回答過。后來我想,為什么每一次都沒有一個明確答案呢,有遇到過嗎?是他吧?心動過吧?可能我逃避的根本就不是問題本身,而是不愿意草率地承認(rèn)這是“心動”。
我知道那種茫茫人海遇到的溫暖,那種萍水相逢里出現(xiàn)的真切,那種不用愛情占據(jù)對方的美好,還有第一眼就心動的瞬間,大概是一個人一輩子可遇而不可求的遇見。昨天晚上跟一群小伙伴聚會,他們又追問起我這個問題:說說啊,旅途中到底有沒有遇到過心動的人?
我沒有一秒鐘的停頓,回答:遇到過。大家指著我,非常挑釁的口氣:趕快說。我回:弄丟了。
接著就是一陣沉默。
南美洲厄瓜多爾首都基多以北24千米,有一赤道紀(jì)念碑。每一個去到這里的游客,總喜歡把兩只腳分別踏在南北半球上,在碑前攝影留念。就在上個月,我收到了一張明信片,是他站在這里的留影。這張明信片寄出到我收到整整三個月時(shí)間。
收到明信片的那天,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那頭是很熟悉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travel中,請稍候再撥。每一次都這樣,開場白總是讓你在故作冷靜中笑起來,之后我們報(bào)上各自的位置。能撥通這個號碼,我知道他在國內(nèi),然而我們一直都沒有再見過面。
我們一起復(fù)讀過,所以更能懂得對方。
我們一起爬過峨眉山,登過泰山,只不過在時(shí)間的交錯中。
我們一起去過北京、上海、大連、杭州,重慶、貴陽……只不過他從北到南,我從南到北。
我們一起走過青藏線,只不過他大四的時(shí)候逃課去的,我畢業(yè)去的,我們在納木錯的同一個位置拍了各自的背影,我們在八角街上的同一個餐吧坐了一整個下午,我翻了他城市的那本留言冊,一直沒有找到他,我知道他曾經(jīng)坐在某個角落寫下。
這些只有我們知道,我反復(fù)能從他的身上看到另一個自己,蔓延的孤獨(dú)、閃耀的夢想還有一個拉了很長的影子,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識。
他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我們對未來有著共同的期許,有著大抵相同需要去完成的事。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們曾經(jīng)想過去對方的城市,陪對方走一遍自己呆了四年的地方,當(dāng)對方的攝影師,只不過我們的默契那么長,長到說出這個決定就說不可以。
我知道我們不一樣。他的閃閃發(fā)光以至于他拍出的照片都是那么流光溢彩,我想,歸根結(jié)底這跟一個人的內(nèi)心有關(guān)。他的出身他的圈子他未來要走的路,這些我們天差地別。所以,現(xiàn)在的我們天各一方,有的時(shí)候有一種力量會幫助對方離夢想更近一點(diǎn),我想這是青春中最奮不顧身的事了,大概也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
擦肩而過的人很多,意味深長的話很多,遇到那么一個相像又天差地別的人是多么不容易。世間總會有太多的舍不得,也會有無數(shù)次的放棄,這些放棄與舍不得總是會成就了其它的美好的東西。
有時(shí)候想想,最好的金龜換酒,應(yīng)該就是這種狀態(tài)?;貞浭菍懡o時(shí)間的情書,而路上遇見的每個人就是時(shí)間沉淀給我的最香醇老白干,不要一飲而盡,太烈容易醉,存放著,更能香味越濃,細(xì)水長流嘛。